笑塵九子
小滿后的第三天,是個星期六。我駕車從不算大的南陽市,回山城西峽縣。越明日,又翻越連綿巍峨的伏牛山,回到生我養(yǎng)我的祖地,石界河鎮(zhèn)走馬坪村。一路上,都有大朵大朵的云陪伴著,盡管山環(huán)水繞,道路曲折盤旋,這云卻寸步不離,一刻不停,忽遠(yuǎn)忽近,悠閑安詳。我知道,那是故鄉(xiāng)的云。
出發(fā)已是九點多鐘。滿天的彩霞都化作潔白的云了。過內(nèi)鄉(xiāng)縣界,入西峽縣境,云就從遠(yuǎn)處黛翠色的山峰間涌出來,連綿不斷,似乎列陣而出。我對坐在后排的女兒說:澈澈你快看,那天邊的云都出來了??!澈澈就小臉貼著窗玻璃往遠(yuǎn)處看,驚喜地喊:好白好漂亮的云?。“职?,云們在歡迎咱們回家呢!我說是的,這是故鄉(xiāng)的云,自然是歡迎我們的。
一眨眼過了丹水和回車鎮(zhèn),就進(jìn)入西峽縣城了。云一下子也跟著寶馬車下了滬陜高速公路,前呼后擁著進(jìn)了山城。我感覺那云低得就在我的頭頂,眼前的云卻是從對面寺山上迎面地涌過來,飄在瓦藍(lán)瓦藍(lán)的晴空之下,蕩在白羽大道碧綠碧綠的桂花樹之間,忽而左,忽而右,忽而遠(yuǎn),忽而近,忽而濃,忽而淡。我忍不住停車拍了幾張照片,我怕那云忽而散去,遺憾了我唯美的故鄉(xiāng)云景。
我忽然感覺離開了五年多的西峽山城是這么的靜謐與安詳。這里雖然不是我的出生之地,但卻留下了我許多青春的痕跡。多少夢想在這里萌芽,多少汗水在這里灑下,多少道路在這里起伏,多少歲月在這里崢嶸……薔薇開在老城墻的角落,獨自芬芳著;麥子成熟在不遠(yuǎn)處的田野,靜靜等待還鄉(xiāng)收割的游子。云隱在霄山的背后,藏在寺山千年的密林里,在最美的人間四月天,奔涌而出,迎接倦旅歸來的迷失的孩子。
我在家門前的院子里泊好了車,澈澈蹦蹦跳跳地進(jìn)院尋她的母親去了。今天是她十周歲的生日,她母親提前兩天回來,為她拾掇房間,準(zhǔn)備生日禮物。也是我之前給妻子的建議:孩子雖然在南陽市上學(xué),但她的根在山城西峽,就回去過這個生日吧!別日子久了讓她忘了根。剛好是個雙休日,也就成了行??此齻兡概畾g天喜地說笑,我就仰頭看見不知何時已經(jīng)在院墻上開得滿架的凌霄花。我的心莫名地動了一下:這明媚鮮妍的凌霄花,已經(jīng)在這墻架上開了十年。不管我是遠(yuǎn)行還是還鄉(xiāng),它都守著季節(jié)的物候,靜靜地?zé)崃业亻_著,猶如知己的紅顏,不離不棄,不驚不擾,不悲不喜,兀自芬芳。這,何嘗不是故鄉(xiāng)另一種云,氤氳的彩色的云。于是就油然有了詩句:
一架凌霄滿庭芳,
清風(fēng)送酒勸客嘗。
湛藍(lán)晴空云飄蕩,
能安心處是故鄉(xiāng)。
晚宴就在家里,沒有邀請親友。我?guī)С撼簽槲腋赣H母親——她的爺爺奶奶上了三柱香,擺了街口采買的新鮮的供桃,斟滿了酒。酒是九年前山東臨沂園林局朋友贈我的蘭陵陳釀。我們在清晰慈祥的遺像前跪拜,感謝老人家的恩德和佑護(hù)。父親已經(jīng)去世二十年,母親也離開我們十八年了,十歲的女兒經(jīng)常問我,爺爺奶奶長什么樣???我說就照片上的模樣;不過這是他們年老時候的照片,年輕的時候更帥氣漂亮了。女兒說,爺爺奶奶年輕時候的照片呢?我說沒有啊。女兒說,他們怎么不多照一些呢?我說那時候吃飽飯都是困難事,照相更是不敢隨便想的事了。女兒說,那多簡單啊,手機(jī)一點不就行了嗎?我苦笑一下說,快磕三個頭起來切蛋糕吧!明天咱們回山里老家去。
山東友人送的蘭陵美酒真的是在西峽的居室藏了整整九年。是酒太芬芳,還是故鄉(xiāng)情太濃,還是天上的白云、墻架上的彩云太多情,反正我是獨自醉了。澈澈殷勤地給我洗了腳,夫人扶我到安靜的房間里休息。一覺醒來,朝霞已經(jīng)從厚厚的窗簾縫隙里透出來,送給我溫馨的問候。給山里的姐姐們?nèi)ル娫?,告訴我們要回去的消息,囑咐她們打掃屋子院落的積塵。就駕車攜妻帶女,翻過逶迤的分水嶺,越過陡峭的獨埠嶺,涉過古老的鸛河水,回到我的祖居之地,石界河鎮(zhèn)走馬坪村。
車就停在村東頭的院子前,這就是生我養(yǎng)我的祖居之地了。抬頭看見紅木匾額上飄逸的“野云齋”三個大字。記得我在剛讀初一的時候,因為酷愛古典詩詞,就背那《唐詩三百首》里極古極雅的詩句,就陷在古意里不能自拔;又時常感嘆自己的身世,就學(xué)古時文人,給自己的破瓦舍取了個“野云齋”的齋號,并請村里唯一的秀才——我的小學(xué)語文老師劉德伍老師,用毛筆在木質(zhì)門樓的門楣上寫了,是工整的行楷。直到七八年前我翻修老宅時,才狠心拆去,拆前還專門拍了幾張?zhí)貙懻掌孀黾o(jì)念。這紅木匾上的三個字,是三年前請南陽市書協(xié)主席郭國旺先生揮毫的墨寶。我族姓王,妻族姓郭,郭郭旺旺,老先生的人和字都是在祝福佑護(hù)我們的。可惜老先生去年秋天仙逝了。睹字思人,不勝嘆息。
姐姐們已準(zhǔn)備好了茶飯。還是熟悉的飄香的鄉(xiāng)土氣息。飯后我在種滿花草的院落里散步,看著桂花牡丹和紫荊們茂盛的樣子,就想起安息了的父親和母親,想起了他們墳院里的柏樹和茱萸樹。準(zhǔn)備午休的時候,幾只鳥繞著我二樓的臥室窗子不停地啼叫,夫人說,什么鳥,叫得煩人。我笑著說,老家的鳥,不認(rèn)識你,認(rèn)識我的,它們是在跟我打招呼哩。我打開窗戶看那些鳥,有金黃色的黃鸝鳥,麻栗色的斑鳩,還有青黑色的布谷鳥。它們朝著我飛了一圈,囀鳴了幾聲,就向屋后的樹林里飛去了。我向那碧綠的樹林里望去,不見了那些鳥,卻看見碧綠的樹林和湛藍(lán)的天空之間,有大朵大朵的白云涌了出來。我舍不得關(guān)窗,期望著那云能飄進(jìn)我的窗子來,或者午休時能有個短暫的夢,夢里我到那云彩上去。
不覺就醒了??闯撼赫檬?,粉嘟嘟的小臉上冒出甜甜的汗珠。本來要帶她去爺爺奶奶的墳地上祭拜和感謝,就不忍心叫醒她了。我獨自下了樓,戴上遮陽帽,往后山父母的墓地上走去。
出門左轉(zhuǎn),上小坡,過省道,進(jìn)入水泉溝。有泉自山凹流出,淙淙作響,下積成小潭,潭水清澈見底,掬而飲之,甘甜如露。這便是伴隨少年的我無數(shù)次挑水入缸,無數(shù)次洗滌惺忪夢眼,無數(shù)次臨泉誦讀唐詩宋詞的水泉了。沿泉邊小路逶迤而上,小路真的小,寬不盈尺,僅夠放下疊換前行的雙足而已。若說故鄉(xiāng)沒有變化的,唯有這小路了。記得去年回來,侄子陪我上山,指著逼仄的山路對我說,五大五大,我大爺大奶在這山上,你現(xiàn)在發(fā)達(dá)了,出錢把這路擴(kuò)寬多好??!一來盡了孝心,二來村人說你好,揚(yáng)了名。我笑笑,沒吱聲。他哪里知道,路修寬修直容易,再修回原來曲折的模樣,是不可能的了。通往父母墓地的路,就是當(dāng)年送葬時的路,就算你擴(kuò)寬拓直了,也永遠(yuǎn)替代不了記憶深處那路的樣子,還徒增悲傷。此時我又走在這彎曲逼仄的小路上,就想起了幾十年前在這小小山路上發(fā)生的好多事情。我從這條小路攀上后山去看云彩,遛紅薯,挖藥材,采茱萸;我在這條小路邊上吹口琴,看黃鸝鳥,放生從童伴緊握的石塊下救出的小青蛇……而此刻,我又能踩著這條逼仄了半個世紀(jì)的小路,穿過茂密的茱萸林,經(jīng)過那株三人合抱的、估摸有一百多年樹齡的楓楊樹,到父母的墳地里去了。在那里,有父母的墳塋,有時飄時臥的白云。
境況果然是我一路想象的樣子。委托侄子修繕一新的墳院里肅靜而清新。茱萸樹圍著墳院一周,郁郁蔥蔥;娑羅樹在東側(cè),母親去世的時候我親手種下的兩株,粗的已經(jīng)十六七公分了。娑羅樹有北方菩提之稱,開白色的錐型花,素潔而淡雅,多似我心目中母親的品行。我坐在修葺的石凳上,看從后山凹里飄出的一團(tuán)一團(tuán)白色的云,一會兒像一匹白馬,一會兒又變成了羊群,一會兒再變成中國地圖的輪廓,向我悠悠飄來,我似乎是只要一伸手,就能夠著那云的衣裳,就能扯過來披在自己的身上了。再看對面的山巒,湛藍(lán)的晴空下一覽無余,分外透徹。鸛河在不遠(yuǎn)的山腳下蜿蜒流淌,河岸挨著的是迎山,再遠(yuǎn)是頭道梁,再遠(yuǎn)是二道巒,最遠(yuǎn)處挺拔如云的,就是有名的白涼山了。小時候父親說,我們這一支,就是從白涼山那邊走過來的。我就想象著山那邊還都住著什么樣的人家,是不是真有白胡須的神仙。果然從那山腰上就飄出一大朵云,接著又是一朵,又是一朵,排隊似的列陣而出了。
故鄉(xiāng)雖好,終究還得離去。明天星期一,讀四年級的女兒還要上學(xué)。我收拾行囊,辭別姐妹鄰里,駕車返回四百里之外的南陽市。當(dāng)汽車攀上高高的獨阜嶺,我停車休憩,眺望回時路,在夕陽的照耀下,那些遠(yuǎn)送的山頭的白云,都染成故鄉(xiāng)夢一樣的橘紅色了。
一個人不管走多遠(yuǎn),把靈魂安放在故鄉(xiāng),有云陪伴,靈魂就不會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