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鳴弓(甘肅蘭州)
魏晉南北朝,政治風云詭譎,社會卻力挺名士風度,歷史宛若進入高歌“瀟灑走一回”時代。觀輿情,豁達處世、寬容待人成了士大夫追捧的道德標配,好像大家都在心胸擴容努力向大肚彌勒佛看齊似的。拋開個中故作曠達的“名士秀”不說,其崇尚氣量畢竟是有益世道人心的道德修養(yǎng)。氣量寬宏,美稱“雅量”?!妒勒f新語》特列“雅量”門,以樹立典型。
相比于士人,政治人物的胸襟氣度就更為重要?!巴倜孀愿伞焙汀霸紫喽抢锬軗未北闶沁@種氣度的形象表述。敢唾大臣面的,除了趙太后放過一回狠話“老婦必唾其面”(并未實施),好像還沒有先例;敢罵宰相的卻很多(包括草民),若碰巧罵在當面,則正好檢驗其肚量能不能撐船。
武則天朝,因旱澇禳災實行交通管制。楊再思晨入朝,遇一重車,路陡且滑,馭者遽叱牛不前,乃罵曰:“一群癡宰相,不能和得陰陽,害得我如此辛苦!”“癡”,猶如今人罵“傻逼”,而被罵的高官就在面前,想一想應該有“好戲”可看:宰相大人怒叱“大膽刁民”,喝令“拿下”;或命侍從暗記車夫姓名,讓地方官去收拾他……事實卻是楊宰相竟笑嘻嘻幽了一默:“老哥哎,光罵癡宰相有啥用?不看看你的牛多瘦弱呀,回去好好喂牛吧!”楊再思為相,人譏“兩足狐”,人品不堪;但面對草民臭罵,還真不乏宰相肚量呢。
宰相之上的人主,雅量就尤其重要?;噬洗蠖?,能聽刺耳話,保護倚重忠直敢言之士,就可避免孤家寡人式的決策失誤,而收集思廣益之效,直至迎來治世、盛世。盛世天子大都具備容人雅量。姑以唐太宗為例,其氣度,達到其他帝王難以企及的高度,堪稱典型。
官家修洛陽宮以備巡幸,給事中張玄素上書諫,以為“陛下役瘡痍之人,襲亡隋之弊,恐又甚于煬帝矣!”上曰:“卿謂我不如煬帝,何如桀、紂?”對曰:“若此役不息,亦同歸于亂耳!”如此尖銳的批評,把萬歲爺比作亡國暴君桀、紂,唐太宗不但采納,立即下令停工,且嘉獎張玄素彩絹二百匹。
皇帝家國情懷,致語境寬松,草民亦得議政。平民段志沖上書言事:皇上該把權柄交給太子李治。大臣聞之,義憤填膺,強烈要求宰了段某人。唐太宗很冷靜,不認為是什么“新動向”,謂:“志沖欲以匹夫解天子位,朕若有罪,是其直也;若其無罪,是其狂也。譬如尺幅障天,不虧其大;寸云點日,何損于明!”
李皇帝能容忍平民要他下臺的狂言,除了大度,更是一種自信——對自家執(zhí)政能力的自信,對政權穩(wěn)定、深得民心的自信。他堅信,讓老百姓講幾句口無遮攔的直言、盛世危言甚至冒犯至尊的“狂言”,天不會塌下來,國家根本不會動搖,反倒有益民情宣泄,社會穩(wěn)定。
不過,一旦涉及改朝換姓江山易主,李皇帝就超級敏感,神經(jīng)高度緊張。李世民十八起兵,打天下坐江山,期冀國家永遠姓李,豈容他人染指!時民間傳讖語云:“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李皇帝對潛藏的敵對勢力“武王”恨之入骨。經(jīng)過一番明察暗訪,便對號查人頭,將讖語坐實到左武衛(wèi)將軍、武連縣公、武安人小名五娘的李君羨(官銜、封爵、籍貫都有一個“武”字,小名亦諧其音且像“女性”,正應了讖言),先貶謫,后加“勾通妖人,圖謀不軌”罪名處斬,籍沒全家。進而還擬將“疑似者盡殺之”,雖未實施,其敏感之狠毒于此可見。
雅量超人、從諫如流的一代明君李世民神經(jīng)一過敏,就作出如此昏妄的舉動:制造冤獄,濫殺無辜,自此天下“平安無事”。歷史跟唐太宗開了一個不小的玩笑。女主武王就睡在皇帝身旁,最終革了李唐的命,直殺得李氏龍子龍孫人頭滾滾。而李君羨冤獄,亦由武則天予以昭雪。
因此,我們萬不可期待當權者的“雅量”,因為一旦他們對什么事物過敏,雅量也就不存在了。制度,唯有民主制度,才是讓直言暢行無阻的根本保證;而雅量,無論過去、現(xiàn)在乃至將來,都不太靠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