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莫測
年輕時,我在部隊認識了一位首長。首長是部隊通信處參謀,名叫李婉秋。其丈夫是她同學,在大學任教。夫妻倆育有一對雙胞胎女兒。
按級別,李參謀是營級干部,可以享受分房待遇了。但那時部隊窮,莫說私人住房,連部隊營地都是借用的。李參謀的家面積有五十平方米左右,房間用塑料布、廢舊桌椅等分隔成了兩間臥室,一個客廳。廚房在樓道上,四五家人輪流使用。廁所在底樓,是公用的,離李參謀家有一百多米。廁所是為方便而設,但他們一點也不方便。
一個星期天,李參謀邀請了幾名戰(zhàn)士去她家吃抄手,其中就有我。
我離李參謀家最遠,要步行近一個小時。如果乘車的話,車費需要八分錢,要經(jīng)過四個車站。其他人都和他們住一個院,舉步可到。
那天,我是第一個到的。我走進大院時,濃濃的霧靄還沒散去,月亮還在空中等待太陽去接班。
李參謀家里最多的是書,椅子、桌子、窗欞乃至地上,舉目可見,俯拾即是。客廳靠窗一側(cè)擺著個老式木制長方桌。桌上的防蠅罩里罩著一坨僅雞蛋大的饅頭、一塊指甲大的臭豆腐和半節(jié)泡豇豆。四條長木凳圍在一起,李參謀搬來一條讓我坐。
我在一端坐下,見另一端用螺絲帽固定了一個沒有上漆、做工粗糙的小電扇。見我盯著電扇有些好奇,李參謀笑著解釋說,那是她丈夫親手做的。她丈夫?qū)W的是機電專業(yè),做個小電扇簡直就是賣肉的切豆腐——不在話下。
透過塑料布簾,我看見了臥室一隅。里面沒有床,更沒有什么梳妝臺、衣櫥之類的家具,睡覺搭的是地鋪。被蓋疊成方塊,壓在藍底方格床單上,幾件洗得發(fā)白的衣服堆放于墻根,零零散散的書籍沿墻根七歪八拐地躺著。
家里有客人要來,李參謀擔心擁擠,就支使丈夫攜女兒去了他的學校。李參謀從外面提了兩瓶開水回來,然后不知從哪里找出幾根竹編小板凳擺在客廳中央。她知道我喜歡看文學名著,于是又翻找出了一本封面破損嚴重的《靜靜的頓河》遞給我。她說,肖洛霍夫厲害,把一條普通的河,寫成了世界名河。
其實,我哪靜得下心來看書。我眼睛在書上,專注力卻在耳朵上,細心傾聽李參謀的故事。李參謀說,她老家在內(nèi)江,夫妻雙方父母都還健在。他兩口子收入不多,除日常開支外,每月必須擠出十元錢存入銀行。過年時,給雙方家里寄回去,一方六十元。一般情況下,他們不敢回家過年,因為車票貴,還怕給不了侄兒侄女壓歲錢,讓人笑話。兩人結(jié)婚后,沒添一樣家具,就連那唯一的半導體收音機都是自己組裝的。她一年四季穿軍裝,幾乎沒買過衣服。
人到齊了,我們開始包抄手。我和戰(zhàn)友馬少春是第一次到李參謀家,顯得較拘束。幾位女兵則像到了自己的家,倒水喝、和面、宰肉、切韭菜、剝大蒜,忙上忙下,嫻熟自然。關于烹飪,在我們老家是以女性為主,而重慶則恰恰相反——女的翹起二郎腿看電視,男的則背著娃兒炒菜煮飯。
為了不讓女兵們“門縫里瞧人——把人看扁”,我也湊了過去。一開始,女兵們一臉不屑,認為我這大老爺們只會吃不會做。當我包了幾個抄手之后,她們臉上漸漸露出了驚訝的神色。為什么呢?因為我不但手法流暢,而且所包抄手大小一致,外觀好看。可她們哪里知道,我在弄吃的方面,純屬“食盲”,除了下面條之外,就會包抄手一招,并且只會包,不會做餡。
人多力量大,嘻嘻哈哈的笑聲還沒停止,抄手就包好了。十一點不到,李參謀就說,星期天人多,廚房擁擠,早點去占領陣地,于是我們一擁而上,就把廚房擠滿了。三四分鐘之后,抄手開始興奮,你擠著我、我擠著你,爭先恐后浮出水面,有的笑盈盈地向我們打招呼,有的跳起了輕快的迪斯科。
在我們煮抄手的間隙,站在走廊上的李參謀則從兜里摸出英語字典看了起來。
那時候的部隊伙食,以饅頭、大米飯為主,偶爾有面條包子,那也是看年看月的事。所以,能吃上一頓抄手,那絕對是打牙祭了。大家也顧不得吃相,舌頭伸得筷子長,三下五除二,就風卷殘云般把一大盆抄手消滅得一干二凈、殘湯全無。
“沒、沒吃飽吧?”看著大家不想離開桌子的樣子,李參謀笑道,“稍坐片刻,我還有一把干面呢?!?/p>
那是一把沒動過的干面,足有二斤重,是李參謀的愛人給鄰居修好了半導體收音機之后,鄰居當做謝禮送來的。李參謀舍不得吃,本想留著讓女兒生日吃的,結(jié)果被我們幾個餓癆鬼提前干掉了。我們搶著吃抄手面條時,李參謀僅僅做了個吃的樣子——我見她把早餐剩下的饅頭用面湯泡了泡,吃下了肚。
飯畢,戰(zhàn)友們爭著要洗碗、拖地,被李參謀拒絕了。她催我們趕快歸隊,別超假挨批評。我最后一個離開李參謀的家。還沒下樓,我就聽到李參謀家的收音機里,傳出了英語講座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