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魯?shù)臇|下院是個住有三十多戶人家的大院子,大院四方四正,東南西北各有一排房子,每排房子住的戶數(shù)大致在八九戶。這樣四方四正的大院在德魯有七八個。當(dāng)然,德魯也有別樣的大院,但像東下院這樣四方四正的大院只有七八個?,F(xiàn)在,像東下院這樣的大院早就沒有了,當(dāng)年大院里的房子也早已拆除了,消失了。
有一天,黃瓊的舅舅來到了黃瓊家。黃瓊的舅舅是開著解放牌汽車來的,汽車轟隆隆駛進大院里立即引起孩子們的注意,孩子們都圍向汽車。黃瓊舅舅叫才華,才華從汽車駕駛室出來時,黃瓊站在一旁看。黃瓊是個女孩子,那時她六歲。她看著她舅舅時,我也站在旁邊看。那時我也六歲。黃瓊看新奇的事時總是這般神情:一個指頭咬在嘴皮上,似乎在咬又似乎沒有咬。她看她到來的舅舅也是這個樣子,待到她舅舅伸出一只手摸她的臉時她還是好像在咬著指頭,只是她仰起臉看著她舅舅的一張臉。才華的一張臉就像用刀削過的一樣棱角分明,一雙眼睛深陷在眼窩里。他給人的感覺是:他那雙眼睛里藏著一些東西。黃瓊對她舅舅似乎沒有太大的熱情,她舅舅摸她臉時,她看著她舅舅的臉。后來黃瓊對我說,她那天對著她舅舅才華的臉其實在看他眼睛里面的東西,她看見她舅舅眼睛里面是一片紅色的花。
“一大片?!秉S瓊用手比劃著說,“還有漂亮的房子?!?/p>
一大片花中有一座漂亮的房子。
我相信黃瓊說的。
那一天黃瓊的舅舅才華摸過黃瓊的臉后轉(zhuǎn)身從汽車車箱里逮出一只獺拉(旱獺)逗黃瓊,黃瓊嚇得后退著跑進了她家里。才華看著黃瓊跑進家里哈哈大笑,他大笑時一口白牙分外耀眼。
大院里的孩子們大多數(shù)都見過獺拉。德魯四面的山上,房子附近的草地里會有旱獺偶爾鉆出洞來像人一樣站著轉(zhuǎn)動脖子朝四處看,但近距離從來沒有看過獺拉。黃瓊的舅舅將手中的獺拉用繩子拴在院子里的桿子下時,孩子們圍成一圈新奇地看。黃瓊的舅舅才華對孩子們用不太標準的漢話說:“它(獺拉)找它的一個兄弟去了,半路上嘛遇到了一頭羊,羊看到獺拉就說它知道獺拉的兄弟在哪里。獺拉嘛就跟著羊走,走著走著羊變成了狼,狼把獺拉吃掉了。狼吃掉獺拉后碰到另一頭狼,它跟著這另一頭狼走嘛走,半路上另一頭狼用自己的頭把跟它的狼撞死了,撞死狼的其實是前面那只獺拉要找的兄弟?!?/p>
才華指著拴著的獺拉說:“這就是那個兄弟?!?/p>
孩子們完全相信才華說的。
晚上,才華坐在院子里。他身邊圍著白天看獺拉的那些孩子,當(dāng)然,黃瓊也在。黃瓊的母親臉色一直不好,一直是病怏怏的。黃瓊的父親是公職人員,白天上班,晚上照顧妻子。黃瓊雖然六歲,但看起來只有五歲。
坐在院子里的才華對孩子們說,天上打雷其實是一具巨大的鐵桶在天上滾來滾去,“轟隆隆——轟隆隆——你們說是不是一個大鐵桶滾來滾去?”
孩子們點頭。我也點頭。我們堅信天上打雷的聲音就是一個大鐵桶滾來滾去發(fā)出的。才華看我們點頭就露出一口白牙笑。黑夜里,他的一口白牙還和白天一樣白,這種白真是奇跡。
第二天早上,院子里響起汽車轟隆隆的響聲。黃瓊的舅舅才華開車離去了。他帶來的那只獺拉仍拴在那根木桿下。到了下午,黃瓊的爸爸將那只獺拉放掉了。
才華下一回來到大院時沒有開汽車,而是騎著馬來的。他騎馬的樣子完全與當(dāng)司機的樣子不一樣,他騎馬走進大院,頭上戴著一頂暗綠色的禮帽,身穿著藏袍,而他當(dāng)司機時穿著的是帆布工作服。他從馬上下來時,黃瓊像上一次一樣站在他面前,我也像上一次一樣站在黃瓊旁邊。才華一見黃瓊就從懷里摸出一只小小的象鼻財神給黃瓊。那時大院里的孩子都不認識象鼻財神,也從來沒有見過。才華給黃瓊的象鼻財神是一截紅珊瑚上鑲嵌著的,非常漂亮。才華幫黃瓊將象鼻財神戴在她的脖子上時,黃瓊好像沒有特別注意象鼻財神,而是像上一次一樣在注視著才華的眼睛。
第二天,黃瓊對我說,她從她舅舅的眼睛里又看見了一片花和花中的房子。
我深信不疑。
才華來的那天晚上又和院子里的孩子們在一起,他說,一個院子里有這么多孩子真好哇,真好。
東下院幾乎每一家都有三四個孩子,三四十戶人家就有一百多個孩子,一百多個孩子在大院里會是啥陣勢誰都能想得出。
才華對大院里有這么多孩子好奇,而我們對他為啥不開汽車感覺好奇。
才華說:“汽車嘛和馬是一樣的,都是有脾氣的。”他說著用兩只手做比較,一只手當(dāng)汽車,一只手當(dāng)馬,他抖了抖當(dāng)馬的手又說:“馬的脾氣要小一些,我嘛,就騎馬了。”
黃瓊的舅舅才華十一歲時父母親都去世了。那時他和他的姐姐離開草原要到桑曲去,去桑曲是要投靠一個親戚。但才華的姐姐沒有對才華說要到桑曲去,而是說要到一個美得有花有房子的地方去。才華堅信姐姐所說的,他堅信他和姐姐要到一個有一大片花、有一座漂亮的房子的地方去。走到阿木去乎的時候,才華的姐姐病了,她躺在了路邊。那一天,后來是黃瓊的爸爸正好路過那里,他是和幾個公職人員路過那里的,他們救起了才華的姐姐,將他送到了德魯?shù)尼t(yī)院里。
那時,黃瓊的爸爸是那幾個公職人員中年齡最小的,大概也就是二十歲出頭。才華的姐姐住了院,黃瓊的爸爸成天照顧才華的姐姐。到才華的姐姐出院時,照顧和被照顧者都有了感情,于是,他們成了黃瓊的爸爸和媽媽。而才華一直跟著他們生活。到才華十五歲時,黃瓊的爸爸讓才華去當(dāng)汽車司機的助手。兩年后,才華當(dāng)上了正式的司機。
才華開的汽車是德魯運輸隊的,他是運輸隊里技術(shù)不錯的司機。有一次,他去林場運木材,要過一條深溝時,溝上面只搭著兩條汽車轱轆寬的方木,外地的幾個司機一看這架勢只能瞪著眼睛看,他們中沒有一個敢開著汽車走這兩條方木搭成的橋,其中一個年輕的司機蹲在路邊哭。才華下了車把外地司機的車開了過去,但那個年輕的司機除外。年輕的司機說,即使開過去了,再要開回來又怎么辦。才華搖著頭看著年輕的司機跳上車掉轉(zhuǎn)車頭朝回駛?cè)ァ?/p>
這些事都是后來黃瓊對我說的。黃瓊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和我一個班,后來,我隨家到外地去,再回到德魯時已經(jīng)到高中的時候了,上高中我和黃瓊又在一個班上。黃瓊小時候一直病弱的樣子,到了高中,她不但長得高,而且長得好看了起來。她母親在她十歲那年去世了,她是得了一種治不好的病去世的。
關(guān)于黃瓊的舅舅,黃瓊說他那時之所以不開汽車了,是因為有一次他停下車到車后面看后車轱轆擋泥板怎么樣了,在他彎下腰查看時,汽車突然動了起來,接著它加速朝前駛?cè)ァ?/p>
才華愣住了,他認為汽車棄他而去了,汽車之所以棄他而去,是因為他對汽車不好,它發(fā)脾氣走了。才華第一次感覺到汽車也是有心的,你對它不好,它就會對你發(fā)脾氣。才華一想汽車會發(fā)脾氣渾身抖了起來,他想,他幸虧是在汽車后面,要是在汽車前面那還不要了他的命?才華就這樣不再開汽車了,他騎上了馬。他回到了草原上。
黃瓊的母親去世后,才華來大院的次數(shù)少了。他仍然騎馬來,依然會給黃瓊帶來一些東西。黃瓊?cè)匀粫乃难壑锌闯瞿瞧ê湍亲恋姆孔?,而且,黃瓊對我說,她舅舅的眼睛里面的花和房子越來越清楚了。
但這個時候的才華不再像以前那樣哈哈大笑了,他那口好看的白牙也很少露出來了,他緊閉著嘴,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這之后不久,才華再來時背著一只皮口袋,口袋里裝著什么看不出來。黃瓊對我說,她舅舅的那只皮口袋里裝著的是一把阿里琴。黃瓊說,她舅舅現(xiàn)在跟別人偷偷學(xué)彈唱。
高中時我和黃瓊?cè)栽谀莻€大院里,上學(xué)放學(xué)有時我們在一塊,當(dāng)然還有其他同學(xué)也在一塊,因為光我們班在那個大院的就有三四個,但不管有多少同院的同學(xué),我和黃瓊總是在一起??飚厴I(yè)時,黃瓊問我將來怎么打算,我想了想說:“說不清將來會怎么?!秉S瓊有些失望地轉(zhuǎn)身走了。
畢業(yè)后,我和黃瓊各奔東西。幾年后,再次見面時,我向她問起了她的舅舅才華。黃瓊說:“好幾年都不見了,有人說在青海,有人說在西藏?!秉S瓊說著一副悵然的樣子。
我想起了才華在我們小的時候給我們講的一些事,關(guān)于獺拉,關(guān)于汽車,關(guān)于天上的大鐵桶。我一直到十七八歲時只要天上打雷就想到一只大鐵桶在天上滾來滾去。那時,我已經(jīng)知道打雷是一種天氣現(xiàn)象,但不管怎么樣,只要天上打雷,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一只大鐵桶在天上,在云層上轟隆隆滾過來又轟隆隆滾過去。
又是幾年后,我成家了,過著常人過的生活。秋天的一天,我搭一輛便車從林區(qū)往德魯走。因為是在下午走的,到半路時天已經(jīng)黑了,司機只好和我住在路邊的旅店里。第二天早上,我走出房間時,外面是一片濃重的霜色。我凝望著遠處枯黃的山,山被濃重的霜染白了。我這么遠望時,停車場里另外一輛裝著原木的汽車上爬起一個人來。他爬起時將蓋在身上的寬大的氆氌慢慢抖開,氆氌也是霜色的。我看著這個夜晚在車上過夜的人,隨后,我認出他是黃瓊的舅舅才華。
才華的頭發(fā)長而又亂。我走向那輛車。站在車下面,我看著才華從車上爬下來。我對他說:“你是黃瓊的舅舅?!?/p>
他已經(jīng)認不出我了。我說了當(dāng)年的事,說了那只獺拉的事,他一下子想起了我。他眼中似乎亮了起來。他說,他在黃瓊上高中時還見過我,是在大院里見的。
我請他一塊吃早點。坐房間里的火爐旁,我問起他彈唱的事,他說:“早就不彈了?!币粫汉?,他又說:“我的聲音不行,搞不了彈唱?!?/p>
我又問他現(xiàn)在干什么,怎么會在車上過夜。他看著我。他眼睛深陷在眼窩里。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去過青海,也去過西藏,還去過康區(qū)。”
“是游玩嗎?”我問。
“不是的,是找有一片花和有一座漂亮房子的地方?!?/p>
我想起來黃瓊給我說的她看到她舅舅眼里的東西,我看著才華,我沒有想到他這個年紀了還把那當(dāng)成真的?!罢业搅藛??”我問。
“沒有。沒有我阿姐說的那么一個地方?!辈湃A的眼睛是迷蒙的。
我再次見到黃瓊時將見她舅舅的情形說了。黃瓊說她早就知道。接著,她說:“你相信有那么一個地方嗎?”
我愣住了。我無法回答。接著,我想起了高中快畢業(yè)時黃瓊問我的話。我看著面前的黃瓊,我看到她眼中溢滿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