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九歲那年師范畢業(yè),本想去墨鎮(zhèn)中學教書,不想?yún)s一步踏空,跌進了牙山聯(lián)中,跟尚文秀老師成了同事。
沒人知道為什么會在這么一個山旮旯里建學校。牙山村是個山區(qū)小村,只有十幾戶人家。牙山聯(lián)中就位于村后面的山梁上。再往上是層層往里延伸的丘陵,沒有高高的山峰,整個山丘也就沒多少名堂。學校東面是一個水面相對開闊的水庫,水源來自雨季從周圍山丘上流下來的山洪,水庫的形成得力于南面一道長長堤壩。堤壩修得很高,凸顯著“人定勝天”的野心,同時也是一條通往外面世界的橋梁,沿著堤壩一直走,就能和直通悅城的大道相連。來報到的第一天,看到這個堤壩我首先想到的還是希敏,好像希敏就在道路的另一端,說不定哪天就會沿著堤壩從天而降。此后,這個不斷閃現(xiàn)的念頭成了那段生活的亮色,燭照著我趟過了那些灰暗的日子。當然,這其中還有尚文秀老師。
可我和尚文秀老師開始得并不順利。
牙山聯(lián)中的破敗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校園里到處坑坑洼洼,建校時用土填起來的部分,經過雨水的不懈沖擊,裸露著青褐色的石崖茬口,呈現(xiàn)出一種原生狀態(tài)。住宿條件就更差了。房間內的墻壁已分不清什么顏色,地面高低不平就像拔光了樹木的河灘。一個用磚頭支起來的三抽桌,外加一張大木床就是全部家當。木床是最簡單的那種,四根鋸開的木條撐起云梯般狹長的骨架。木床上鋪著一張破破爛爛的葦席,葦席下面有幾塊黑乎乎的東西團揉在一起,拿起來才發(fā)現(xiàn)是女人用過的衛(wèi)生紙,內心不禁一陣惡心。
我清掃完房間,仍然有陣陣惡臭傳來,一開始還認為自己的嗅覺出了問題,后來就在房間內仔細尋找污染源。直到再次走出來才發(fā)現(xiàn),傳播惡臭的罪魁禍首竟然是一個雞窩。我的房間在最東邊,雞窩就靠在不遠處的東墻上,正對著我的房門。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我把房門稍微虛掩了一下,那股污濁之氣果然就弱化了很多。
我不知道怎么會無端跑出個雞窩來。整個學校加上新加入的我只有三個住家,聽校長介紹我西邊的鄰居是一位姓尚的女老師,再往西住著校工兩口子。校工是我現(xiàn)在對他們的稱謂,當時沒人這樣正式稱呼他們。我和校長剛剛走過來的時候就路過他們門口,那位干瘦的老太太正巧踮著小腳出來,很和善地對我們笑了笑。校長介紹這是俞大娘,我也隨著叫了聲俞大娘。我注意到俞大娘的氣色很不好,發(fā)著一種很陳舊的萎黃,密布著的皺紋緊貼著骨頭生長,抻開來應該就是一個透風撒氣的大蒲扇。很顯然,女老師養(yǎng)雞的可能性不大,雞窩應該是校工兩口子的。晚些時候,我果然看到俞大娘顫顫巍巍地去雞窩,走回來時手里多了兩個滾圓的雞蛋。我有些氣憤,這是典型的損人利己!把自己的口腹之欲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我返身到辦公室找校長,校長聽了我的抱怨,笑了,一疊聲地說:“一個雞窩,一個雞窩!居家過日子還能沒個雞窩?!”
我失望地從辦公室回來,俞大娘仍然無所事事地揣著手站在門口,隨口向我打招呼:“下課了,王老師?!蔽倚闹泻鋈幻壬朔锤?,今天是開學第一天,我初來乍到怎么會有課可上?我黑著臉本不想回應,可她臉上硬擠出來的笑紋著實讓人心煩。我白了她一眼,口氣很生硬地質問:“你們怎么把雞窩建在別人家門口?”俞大娘呆住了,堆積起來的笑容接著就僵硬了,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珠兒也暗淡了下去,花白的腦袋往后縮了縮,聲音低下來說:“雞窩在那邊已經好多年了?!边€在狡辯!我心里更氣了,正想反擊,俞大娘卻緊接著長出了一口氣,說:“搬!我們這就搬走?!?/p>
這個態(tài)度稍稍平息了我心中的怨氣,我正要回自己的宿舍,前面宿舍的紗門卻豁然掀開了,一個身穿白色睡袍,頭發(fā)蓬松的女人站了出來。我眼前一亮,似在無邊黑夜中看到了熠熠生輝的星光。眼前這個女人無論如何都是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個破敗之所的,我第一次見把妙曼的身體裹在長裙中的女人,還有女人臉上那白皙而柔韌的輪廓,和周圍的昏暗粗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似乎是一只五彩斑斕的孔雀被罩在了滿是銹跡的鐵籠子里。
女人穿著紅色拖鞋站在自己宿舍門前的臺階上,裸露著的腳踝和上面飄逸的裙擺渾然成一朵盛開的白蓮花。臺階往下本來還有兩個緩沖階梯,可它們早已沒有了原先的平整,只剩下些碎石塊窘迫地擠壓在一起。女人顯然沒有走下來的意思,就站在那三個不完整的臺階上居高臨下地俯視我。我內心有些莫名緊張。女人的神態(tài)有著莫名其妙的隔膜,斜著眼睛冷冷地看著我,目光中包含著清冽的寒意。我感到渾身不自在。少頃,女人才緩緩地問道:“你是新來的王老師吧?”我慌亂地點了點頭,女人似乎沒注意我的情緒也不在乎我做了什么樣的回答,那高冷的眼神掃過我腦袋上方,不知落向了哪里。我結結巴巴地說:“你……你是尚老師?以后還請多加……”還沒等我把后面的“關照”溜出來,尚老師已經轉身了。我眼巴巴地看著尚老師的身影在紗門后面隱去。那紗門出奇地簡易,只是兩片墨綠色的紗網(wǎng)吊在門框上,但看起來卻是如此隱秘,隔著紗門向里望去,只看到那個修長的影子在朦朦朧朧地晃動,很快影子也不見了,只剩下夕陽的余暉在紗門上迸濺出來的光暈。
這就是我和尚老師的第一次見面,在牙山聯(lián)中破爛不堪的校園里,她有著令我不解的冷,而我在她面前卻似乎成了一只倉皇的螞蟻。
回到宿舍,我心里填滿了懊惱和沮喪。想想自己在兩三個月之前還是一個志得意滿的師范生,堅信自己的未來充滿陽光,誰知卻跌落進了這樣一所學校!學校里大多老師我都已見過了,他們幾乎都是民辦教師,家里有承包的責任田,只是每月領著很少的津貼,他們的狀態(tài)跟周圍的農民沒什么兩樣。本來,我是不應該和他們廝混在一起的,現(xiàn)在陷入其中卻沒討得任何優(yōu)勢。校長的態(tài)度暫且不論,我的新鄰居為什么也這樣對我?她在向我示威什么?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我久久地坐在殘缺的書桌前,桌上多了些我下午剛剛放上去的書籍,大都是些文學名著和我參加自學考試的教材。畢業(yè)分配的失利并沒讓我完全消沉下來,反而有了一種更迫切的愿望,我要走出去首先要從改變自己入手。書桌正對著后面的玻璃窗,有黯淡的光亮從窗子里透進來,我默默等待著光亮消失,讓黑暗把整個房間吞沒。我不想開燈也不想吃飯,有秋蟲的“唧唧”聲傳來。窗外是一大片荒地,荒地上面本來是用土堆起來的操場,現(xiàn)在荒地和操場已經分不清彼此了,它們全都被齊腰深的雜草覆蓋。那些不知名的蟲子就藏匿在這些雜草叢中,它們本來也應該是喜歡陽光的,卻在黑暗中縱情歌唱。
我終于感到了饑餓,想給自己煮點面條。面條是從家中帶來的,電爐子和鍋子是前任房主留下來的,下午我費了很大力氣才清理出來。電爐子的鎢絲雖已不完整,但連接在一起還能使用。我把水燒開剛把面條扔進鍋里,眼前的世界卻一下子被人偷走了,黑暗像被人猛然鋪過來似的,倏然就遮蓋了一切。鍋子里的“咕嘟”聲跟著微弱下去,只有流過眼前的蒸汽似乎還在。一開始,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看著那逐漸暗淡的蚯蚓一般的鎢絲才意識到停電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此時光明對我而言已變得可有可無,可面條顯然還沒熟透。我重新枯坐在書桌前,眼睜睜地看著電爐子上那最后一點兒紅暈消失。周圍徹底暗了下來,有幾只蚊子在我耳邊飛來飛去。很快隔壁有了微弱的光亮,尚老師顯然很習慣鄉(xiāng)村的停電現(xiàn)象,有著充分的應對措施。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尚老師似乎走了出來,站在我門口喊道:“王老師,這里有兩只蠟燭你先拿去用。你如果做飯,可以先去俞大娘門口用鐵爐子?!?/p>
我感到突然,沒想到下午冷若冰霜的尚老師還會有這樣的舉動。連忙站起來走到門口想表示感謝,尚老師卻已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房門邊上多了兩根白色蠟燭,蠟燭旁邊還有一盒嶄新的火柴。我頓時有了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下午我雖然沒把“關照”說出來,尚老師卻顯然已經開始在關照我了。我去俞大娘門口鐵爐子上重新煮面條的時候,隔著紗門注意到尚老師用來照明的是一個高腳的罩子燈,這種煤油燈我們家也有一盞,隔幾天就要把罩子拿下來擦一下,不然油煙很快就會把玻璃罩子熏黑,既費時又費力,可成本遠比蠟燭要低很多。
第二天早上,我去辦公室早了一些。我的辦公桌昨天校長已經安排好了,課程也已排好,讓我教七年級兩個班的英語。我根本不想教英語,一個緣由是我初中時英語就沒學好,中等師范學校根本不開設英語這門課程,單憑初中那點英語底子顯然不足以做老師;還有一個緣由就是我一直愛好文學,夢想著當作家,這種夢想顯然跟語文更合拍一些??尚iL說牙山聯(lián)中根本不缺語文老師,缺的是英語老師,他們向墨鎮(zhèn)教辦打報告要求的也是英語老師,教辦給學校派來的應該就是教英語的,我拗不過校長只好勉強應承下來。
尚老師也來得很早。尚老師今天穿著黑色長褲和白色短袖衫,看似平常的衣物在尚老師身上還是顯現(xiàn)得很不一般,掐腰的上衣恰到好處地裹在身上,把本來就昂揚的胸部凸顯得更加飽滿。尚老師的皮膚很白,白色襯衣把臉部的白嫩發(fā)揮到了極致,烏黑的秀發(fā)盤在腦后,使挺拔的身材顯得更加出挑。這是一個很有韻致的女人!昨天下午在倉皇之間我只是感受到了她的不同,現(xiàn)在真正立在眼前我才發(fā)現(xiàn)了她作為女人的魅力??吹缴欣蠋熥哌M來我急忙站了起來,想向她表示感謝。我們已經是一墻之隔的鄰居,本來不應該有這樣鄭重的方式,可尚老師的陰晴不定讓我謹小慎微起來。尚老師今天對我的態(tài)度有了很大不同,看到我站起來就笑著向我打招呼,說:“王老師,早??!”尚老師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我回應說:“尚老師早!昨天晚上謝謝你!”
尚老師看了我一眼,然后輕笑了一下。
我重新坐好,有些失望地把頭低下,佯裝出一副專注于書本的樣子。書本是英語課本的教學參考書??裳矍暗淖帜负臀淖衷絹碓綔啙?,我一個字也看不下去,總感覺坐在對面的尚老師昂著頭一直朝向我,似乎有什么話要對我說。我抬頭裝作無意識地朝她瞭了一眼,果然,她正盯著我。我有些窘迫,想趕緊把頭低下,尚老師卻及時抓住機會說:“王老師,俞大娘一家最近剛遭遇了不幸,唯一的女兒剛嫁出去不久就喝農藥自殺了,她現(xiàn)在還經常去后面的牙山子上痛哭,以后對她說話能不能客氣一點兒?”
我呆住了,沒想到尚老師會對我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同時也多少明白了昨天她為什么那樣對我。我心里涌動出一陣內疚,那個一陣風就能吹倒的俞大娘,她怎么還承受著如此大的悲傷!尚老師似乎也感受到了我情緒上的波動,接著又說:“你也不要對我的話太在意,你的要求很正當,那個雞窩雖然存在了多年,但建在那里確實有些不合適。我只是提醒你注意方式方法,這兩個老人都很善良,對人也很好,我們理應對他們尊重。”
后面的話尚老師顯然是想撫慰一下,但我卻同樣感到了一種隱含著的力度。這讓我心中的挫敗感明顯壓過了剛剛建立起來的內疚,總感到被眼前這個女人當面數(shù)落,這種復雜情緒讓我更加不敢面對。
雞窩是在周六拆除的。那天下午我從辦公室回來就看到俞大爺撅著屁股在東墻邊上忙活,還有一個穿白襯衣的男子也在塌著身子幫忙,俞大娘站在旁邊打下手。我有些不知所措,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幫忙。俞大娘看到了我,照例打著招呼,那位幫忙的男子支起身子朝我看了一下,然后就扎煞著雙手熱情地走過來說:“你是新來的王老師吧?我是老馬,馬廣新。咱們是鄰居?!彼@么一說我立刻就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是尚老師的丈夫,墨鎮(zhèn)財政所的馬副所長。
老馬看起來并不老,也就三十多歲的樣子。長了一張很圓的臉,這使他比實際年齡還要顯得年輕一些,神情也更有親和力。面對老馬的熱情,我也本能地把手伸過去,這時老馬卻看了看自己沾滿泥土的手哈哈笑著說:“你看,你看,我這手怎么能和你握?晚上我請你們喝酒,到時我們再好好敘?!闭f著又回身指了指已經拆了半拉的雞窩說:“這雞窩有年頭了,磚頭都粉化了,也該換新的了?!?/p>
老馬后來的話顯然是為了減輕我的心里負擔,想到之前對俞大娘的態(tài)度我更感到不好意思了,把襯衣的袖子往上擼了一下就要加入拆雞窩的隊伍,老馬說什么也不讓,說我剛上完課,該好好歇歇。再說就半米高的雞窩也用不開這么多人,有他和俞大爺就足夠了。見老馬執(zhí)意不讓,我也只好作罷。
我把自己貓在宿舍里,聽著外面的聲響,雞窩很快就拆好了,接下來就是把雞窩建在哪里的問題。俞大爺一開始提議建在自家門口,老馬卻提出了不同意見,說那同樣不合適,不但離宿舍太近,還影響過往的行人。最后老馬建議把雞窩建在南墻邊上,那里相對隱秘一些,既不會把臭味傳過來,學生也輕易不會過去,只不過就是離宿舍遠一些,俞大娘再去雞窩喂雞或掏雞蛋就要走更多的路。俞大娘接上話說:“那算什么!就這幾步路。我整天坐著,正需要活動活動?!?/p>
晚飯時,老馬果然過來喊我喝酒,我心里有些怯場但想到老馬的熱情還是去了。我走出來才發(fā)現(xiàn)酒宴擺在了院子里,就在俞大爺家門口。酒菜都已備好,老馬還請了校長和教導主任,俞大爺和尚老師也在座。俞大娘由于最近身體不好,早早進屋歇著了。桌上的菜也比較豐盛,大多是一些現(xiàn)成的熟食。看我坐下,校長笑著說:“王老師可真難請!讓馬所長喊了兩次才出來?!蔽覜]聽出校長話里有話,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紅著臉點了點頭。老馬打圓場說:“王老師正在專心看書,一開始沒聽到?!?/p>
開始喝酒了,他們都喝度數(shù)很高的白酒,只有我和尚老師倒了一點啤酒。校長一開始不讓,說我是男人怎么能站到女人的隊伍里,最后還是老馬替我擋了駕。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雖說校長和教導主任是客人,真正的中心卻是老馬。想想也是,老馬是鎮(zhèn)政府的干部,還是重要部門的領導,用校長的話說是全鎮(zhèn)人民的財神爺,別說校長,就是鎮(zhèn)教辦主任也得謙讓三分。所以,校長在馬所長面前極為恭敬,幾乎每句話都在維護馬所長。馬所長呢?不但沒有倨傲自恃,反而不斷地跟他們開著玩笑,順便把很多鎮(zhèn)領導的逸聞趣事抖落出來,逗得他們哈哈大笑,整個酒桌的氣氛煞是熱鬧。奇怪的是尚老師是個例外,坐在那里很少說話,好像是個局外人。我也很少說話,原因顯然和尚老師不同,他們講的這些我都聽不明白,話題里提到的有關人員的名字也沒聽說過,只好保持沉默,幸好還有馬所長時不時扭身叫一下王老師。
中間我逮著了一個機會。酒桌上,除我之外的四個男人全部抽煙,馬所長一開始放在桌上的兩盒煙不大一會就抽光了。馬所長起身要回屋拿煙,我急忙站起來說:“別拿了,我去門口小賣部看看?!瘪R所長趕緊制止,我卻執(zhí)意跑了出來。門口的小賣部只有一個類似于給犯人送飯般的小窗口。此時,那扇微小的窗口已關了,我敲了好幾下才勉強打開,探出一張滿是雀斑的胖臉,帶著慵懶的睡意,上面寫滿了不耐煩。我要買剛才他們抽的那種帶過濾嘴的香煙,雀斑臉很干脆地說沒有。借著昏黃的燈光我探身往里面的貨架子上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最貴的只有一種叫云門的香煙,只好買了四盒云門回來。馬所長已經把從自家屋里拿出來的香煙打開了,看到我手里的香煙說:“你跑得還真快!這煙也不錯!有一陣子童鎮(zhèn)長就愛抽這個。”校長抬起醉眼朦朧的眼睛看了我一下說:“多少還算懂點事!”我知道校長這話是專門針對我的,算是整個晚上對我唯一的肯定。
這天晚上校長喝醉了。酒醉后的校長好像換了一個人,踉踉蹌蹌地站立著,不停地催促馬所長回屋。他認為馬所長此時最應該做也最喜歡做的就是回屋睡覺,嘴里還含混不清地重復著:“……春宵一刻值千金……尚老師早就回去等著了,你還磨蹭什么?……”。這話說得有些露骨了,尚老師確實早就離席了,但看那樣子也不是回去等馬所長,而是有些厭倦了。起初,尚老師還勉強應付著,后來見男人們酒越喝越多,話題也肆無忌憚就有些煩了,不住地皺眉頭。馬所長似乎很在意妻子的情緒,看尚老師這樣就讓她早回去休息了。
校長家在牙山村西邊的雞鳴返村,教導主任家在牙山村東邊的梨園村。讓教導主任送校長回家顯然不合適,更何況教導主任也喝了很多酒,連自己的自行車都推不穩(wěn)了。馬所長要送卻被校長一把薅住了肩膀,黏黏糊糊地貼上去說:“……你要送我就不走了,你的時間我……我可耽誤不得……春……春宵一刻值千金……。”一邊說著身子一邊向后仰去,馬所長只好被迫圈住他的腰,兩個粗壯的男人不得不擁抱在了一起,整個造型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未寫完的“8”字。
后來我只好送校長回家。起初我拿著手電筒推著校長的自行車跟在后面,校長在前面歪七扭八地晃著身子還能按路走,但走了不幾步就不成樣子了,直往路邊野地里扎。山村的道路本來就狹窄不平,要是陷進旁邊的溝溝坎坎里就麻煩了。我走到校長前面,讓校長跟在后面,校長看起來很不情愿,一直嚷嚷著:“我不跟你走,我要跟著感覺走。”說著還是甩著身子搖晃著前行,我只好緊緊跟在他身后,把手電筒放在前面的車筐子里,騰出一只手來扶著他。他并不領情,掙脫著說:“你以為我喝多了,我告訴你,我沒喝多,和馬廣新這樣的男人喝酒,我會喝多?”我感到這話有了其他味道,就迎合著說:“我知道你沒喝多,你那酒量馬所長可不是對手。”校長突然變得敏感起來,說:“你還不信了!我就是沒喝多,馬廣新為什么請我?我心里跟明鏡似的,他不就是想讓我看著尚文秀嗎?可尚文秀那個破鞋是我能看得住的!”
我有些吃驚,沒想到校長會說出這番話來。校長見我不接話就抬頭看著我說:“小王,你要注意了。我感到馬廣新開始提防你了。你和尚文秀這屋那屋住著,備不住會鬧出什么幺蛾子來。你要知道,馬廣新可不是好惹的,他的女人可不能隨便動。你年輕不懂事我是為你好才提醒你。”
校長這話說得莫名其妙,我有些似懂非懂。此時我最想要的就是把校長順順利利地送到家,結束這趟倒霉的差事??墒切iL并不怎么配合,不但不好好走正路,還時不時要哼唱上兩句。校長的聲音本來還不是太刺耳,可在這大半夜的山旮旯里就顯得有些瘆人了。酒精此時在他身上已體現(xiàn)出了最佳效果,在這深夜的山路上他狂放得就像一位魏晉名士。伺候這樣的醉漢,我付出的心力就可想而知了,渾身都被汗水濕透了,不到五華里的山路居然走了有一個多鐘頭。
我從小膽大,饒是如此,我一個人回來的時候還是感到了害怕,山區(qū)的夜晚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既神秘又透著無邊的荒涼,各種來路不明的淺吟低唱,伴著秋風地和鳴發(fā)著拉網(wǎng)般的沙沙聲。還有那深不見底的墨黑,似乎有飄忽不定的霧氣襲來。這一切不能不讓我驚恐,我總感到眼前有許多影子在晃動,后面有高低起伏的腳步聲緊隨而至。我被這種種臆想所劫掠,渾身戰(zhàn)栗,頭皮發(fā)炸,幾乎是一路瘋跑著回到了學校。
校園里一片漆黑,我也不敢打開手電筒,擔心會把這沉睡的夜驚醒。摸索著走到自己宿舍門口,剛要開門卻猛然傳來一個聲音:“回來了?!蔽叶哙铝艘幌?,攥在手里的房門鑰匙幾乎要跌落。循聲望去,模模糊糊地看到尚老師正穿著睡袍蹲在自家門口。我定了一下神兒,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有些氣惱地問:“你怎么蹲在這里?”我意思是說這個時間她是不應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千金難買的“春宵”怎會這樣浪費?
尚老師不好意思地輕笑了一下,說:“嚇著你了吧!我還以為你已看到了我。晚上睡不著想出來待一會兒。”說著,又長長嘆了一口氣:“這秋天的夜可真是見長了!”
此時的我感到又累又乏已顧不得尚老師的長吁短嘆了,只想趕緊回屋睡覺。但真正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窗外依然傳來秋蟲的唧唧聲,除此就只剩下深夜落霧的聲音了,我閉著眼睛想象著那茫茫白霧從遙遠的天邊飄落下來,無聲無息卻勢不可擋地淹沒在這山谷中,內心忽然涌動起了一種痛徹與悲傷的情緒!秋天可真是一個令人憂傷的季節(jié)!我想蹲在門口的尚老師也一定有這種感覺吧!不然她怎么會有如此感嘆!又一想不對,今天是他們夫妻團聚的日子,她理應感到高興,可我卻感到她心中反而郁結著無邊的惆悵!
隔壁有粗重的呼嚕聲傳來,那一定是馬所長發(fā)出來的。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到門的輕微響動,尚老師看來是回屋了。黑暗中,我睜大眼睛想象著尚老師那小心翼翼的樣子。我沒有進過他們里邊隔開的臥室,想必他們的床一定非常寬大,可此時那粗重的呼嚕聲已經把整個床都鋪滿了,尚老師要想躺下來,就只能把自己修長的軀體側臥在床的邊緣。這肯定不是夫妻之間的正常狀態(tài),可他們看起來又是如此般配!
“郎才女貌”,晚上吃飯時校長多次感嘆,當時我也感到校長的這個評價非常貼切。馬所長也是師范畢業(yè)生,只不過他讀的是高中中專,畢業(yè)后先分配到墨鎮(zhèn)中學教書,只教了兩年就被鎮(zhèn)黨委書記相中調入了鎮(zhèn)政府做秘書,后來就成了財政所副所長。據(jù)說財政所長即將退休,他是未來所長的不二人選。校長在酒桌上向我介紹馬所長這份履歷的時候除了贊嘆還是贊嘆,馬所長卻一直很低調,說不是自己有什么過人之處而是趕的機會好,可話語里也透著志得意滿的情緒。他的內心是應該有這種驕傲的,成為機關干部和留城是當時師范生的最佳歸宿。成功男人馬廣新和漂亮的鄉(xiāng)村女教師尚文秀應該是個完美組合,不應該有不和諧的音符,可我總感到這里面不會這么簡單,有一個明顯的事實不能不讓人多想,以現(xiàn)在馬所長在墨鎮(zhèn)的勢力要把尚老師調到鎮(zhèn)上易如反掌,即使兩地分居也不應該把家安在這么一個荒僻的地方……我這樣胡思亂想著就漸漸迷糊了過去。
星期一例會,校長傳達了墨鎮(zhèn)政府下發(fā)的一個重要通知,鎮(zhèn)政府要求全鎮(zhèn)所有工作人員集資,并分了三個檔次,鎮(zhèn)政府工作人員每人八百元,其他公職人員六百,民辦教師和合同工每人二百。
這個通知對我們幾個已不新鮮,前天晚上馬所長請客的時候提到過,并且說這次集資不同于以往,是為了支持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發(fā)展,鎮(zhèn)造紙廠要升級改造,童鎮(zhèn)長堅持一步到位,從德國引進了一批國際最先進的設備,鎮(zhèn)財政的財力不夠因此才需要我們這些人來做貢獻。馬所長透露這個信息的時候尚老師已經回屋,話說得就更放松一些,他說這是童鎮(zhèn)長親自交代給他的任務,那天他去童鎮(zhèn)長辦公室,童鎮(zhèn)長居然遞給他兩支大中華,對此他百思不得其解,直到現(xiàn)在也鬧不明白童鎮(zhèn)長用意何在,反復問我們:“你們說他為什么給我兩支大中華呢?”當時我不知道馬所長所說的大中華是什么,自然無法回答。校長說:“鎮(zhèn)長能給你敬這么好的煙,而且還是兩次,可見鎮(zhèn)長對你這個財神爺?shù)闹匾?。”教導主任顯然比校長聰明一些,沒急于回答馬所長的疑問,而是沉吟了一下,以探詢的口吻說:“鎮(zhèn)長是不是有極為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這話得到了馬所長極大地認可,他立刻回應道:“律主任說得對,造紙廠是我們鎮(zhèn)的龍頭企業(yè),這次集資關系到全鎮(zhèn)經濟的發(fā)展,鎮(zhèn)長應該就是這么個意思,那天他當著我的面嚴肅地說這事只有交給我他才放心,說完還站起來和我鄭重地握了握手。”校長不甘心落在律主任后面,接上說:“我說得也不錯呀,鎮(zhèn)長對你這個財神爺確實很重視?!瘪R所長笑瞇瞇地看了校長一眼,端起酒杯一迭聲地說:“不錯,不錯。來,喝酒,喝酒……”
校長宣讀完鎮(zhèn)政府通知,還沒提具體要求下面的老師們就炸了鍋,都抱怨說沒錢交集資,給我們發(fā)這點工資還來摳索,真是閻王不嫌鬼瘦!其中喊得最響的是教導處的律主任。這個反差有些大,那天晚上律主任雖沒明確表態(tài)支持,但說到這事的時候也不住地點頭,還直夸童鎮(zhèn)長有雄才大略,現(xiàn)在的態(tài)度怎么像換了一個人?反差更大的是尚老師,家有財神爺,沒想到她對集資的事情居然一無所知。但她比律主任更理性一些,先跟校長算賬,說:“民辦教師現(xiàn)在每月的工資是十五元,一年還不到二百元,現(xiàn)在交二百塊錢的集資款就等于一年多沒收入,一個拖家?guī)Э诘募彝ヒ荒隂]一分錢的進項怎么活?通知不是分三六九等嗎?民辦老師在最低檔,民辦老師在他們眼里就不算人,既然他們不拿我們當人看,我們就不能看不起自己了,我們要維護自己的尊嚴,我們民辦老師也許就只剩下這點尊嚴了。不交!堅決不交!于情于理我們都不應該交這個錢?!?/p>
在牙山聯(lián)中律主任和尚老師都是很有代表性的,兩人的業(yè)務都很棒,律主任任畢業(yè)班的數(shù)學課,教過的學生曾經在全縣的數(shù)學競賽中拿過名次,據(jù)說墨鎮(zhèn)中學來挖了他好幾次都沒挖動,主要原因是家中妻子有病他不能走遠。尚老師教七年級兩個班的語文,在生源如此的情況下七年級的語文成績在全鎮(zhèn)也是數(shù)得著的,更重要的是她丈夫是鎮(zhèn)財政所的領導,理應支持丈夫的工作積極響應集資,沒想到現(xiàn)在居然是這么個態(tài)度?!
在律主任和尚老師引領下老師們的膽色更壯了,思維變得空前活躍起來,由自身困境拓展到質疑集資這種行為的合理性上。有知道些內情的老師就說造紙廠自打建成就沒贏過利,中間還承包給了一個姓鄭的老板,結果被姓鄭的掏空了又交回給了鎮(zhèn)上,說這次集資是為了升級改造,改造了不是還得虧?!還有個老師說他有個拐彎子親戚就在造紙廠上班,工人的工資發(fā)不出來,廠長卻整天坐著上海轎子花天酒地,說是聯(lián)系業(yè)務,生產出來的產品卻堆積起來賣不出去,庫房裝不下只好放在外面,結果被雨水重新澆成了紙漿……
當初拿到通知的時候校長覺得這事問題不大,因為全學校只有我和校長兩人交六百元,其他老師都交二百,數(shù)額差距很大,他覺得自己已經率先垂范了,沒想到會出現(xiàn)這種亂糟糟的局面。校長這時候把目光瞄向了我,我多少明白一些校長的意思,他是想尋求外援,可我又能說什么呢?我剛上班不到一個星期,雖說剛剛發(fā)了工資也只有區(qū)區(qū)的九十四塊錢。家里剛給大哥蓋了新房子,又給我買了一輛新自行車,再也拿不出多余的錢來了,此時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湊這六百元。
眼看上課時間到了,已有老師拿起課本準備往外走,校長趁勢說:“咱們先上課,集資的事過后再議?!?/p>
上午第一節(jié)我沒課,校長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不久就又過來喊我。我有些忐忑地跟著校長來到校長室,心想校長這是對我剛才的沉默不滿要秋后算賬。我偷眼看了一下,見校長并沒有表現(xiàn)出惱怒的樣子,正笑瞇瞇地看著我。校長招呼我坐在他面前的凳子上,然后說:“星期六晚上讓你受累了,酒喝得太多了。我沒說什么過頭話吧?”我舒了一口氣,原來坐在我面前的校長比我還要忐忑。校長那晚酒后的行為確實背離了他平時的正常軌道,但除了他說尚老師是破鞋之外我也實在找不出其他“過頭話”來。
得到我的否定回答之后,校長似乎也放下心來,接著問道:“看來這次集資難度不小,你是怎么打算的?”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自己目前的困境說了。校長聽了,沉吟了一下說:“六百塊錢確實不是小數(shù),可無論多困難咱們兩個得積極主動,全校只有咱們的工資是由鎮(zhèn)財政直接劃撥的。如果咱不帶頭其他人就更有理由不交了?!?/p>
這話在給我壓力的同時也使我感到了某種優(yōu)越。當天晚上我回家跟父母說了集資的事情,家里人一聽要籌集這么多錢,臉上都有了很為難的表情,這本來在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家里現(xiàn)在的經濟狀況,也沒打算他們一下子能拿出來,我是想讓父母出面去借一借,哪怕是將來我去還。我把自己的這個想法說了,父親還是唉聲嘆氣,大哥也愁眉不展,母親嘴快了一些,說:“在這個節(jié)骨眼兒上,你讓我們怎么張開嘴去借?更何況蓋房子落下的饑荒還沒還清!”
經母親這么一說我有些明白了,大哥今年已經二十二周歲了,用母親的話說正是在說親事的“節(jié)骨眼兒上”,這時候去求人借錢就不會有媒人上門提親了。意識到這一點,唯一的一絲亮光熄滅了,我的心情也暗淡下來。父親最后說:“真不行就把豬圈里的那頭殼郎豬賣了,我再去向月那里湊湊?!?/p>
那頭殼郎豬本來是準備給大哥娶親用的,現(xiàn)在不得不提前結束使命。向月是父親的表弟,跟父親同歲,兩人很莫逆,最重要的是他住在離我們家很遠的村子里,去他們家借錢安全系數(shù)較高。
在我開始籌錢的同時,我的那些同事也大都開始行動了,他們雖然在不停地抱怨,不斷地發(fā)牢騷,但是他們知道這錢早晚是要交的。在鄉(xiāng)村能干上民辦老師的都是些有想法的人,民辦老師雖然待遇差,但總能給生活帶來些亮光,所以他們不會輕易放棄。律主任和尚老師卻依然很堅硬,校長私下里跟他們談了好幾次都沒松口。這讓整個牙山聯(lián)中的集資過程變得更加緩慢,通知下發(fā)了一個多星期,只有校長把錢湊齊了。有幾個原本把錢準備好了的也開始觀望起來。
童鎮(zhèn)長給集資設定了一個月的期限,但過了半個月交上來的集資款還不到五分之一。童鎮(zhèn)長就給各個部門下達了死命令,到期完不成任務就地免職,并不斷召開調度會,讓落后單位的負責人在會上作表態(tài)發(fā)言。校長每次從鎮(zhèn)上回來都黑著臉,他接受上次教訓,不再在會上公開要求,而是把每個老師叫到校長室單獨交流,但仍收效甚微。
只剩下最后一個星期了,牙山聯(lián)中成了全鎮(zhèn)最落后的單位,鎮(zhèn)上派來督導組前來督導,督導組組長就是財政所的馬所長。
也許是因為工作忙,這段時間馬所長回來的反而少了,有次回來我聽到兩口子在房間里吵架,起因好像就是關于集資的事情,現(xiàn)在讓他回來做自己老婆的工作,不知是領導有意這樣安排還是他主動請纓。
馬所長這個督導組一共三個人,但真正進駐學校的時候馬所長卻給其他兩人放了假,說自己家屬是學校職工,他也就變成了牙山聯(lián)中的家屬,回自己家辦事根本用不著這么興師動眾。果然馬所長沒有出現(xiàn)在校長召集的星期一例會上,倒是在例會快要結束的時候馬所長來了,手里還拿著兩條帶過濾嘴的香煙,老師們看到馬所長進門都紛紛站起來和馬所長打招呼,馬所長謙和地回應著,校長從旁邊拉過來一把椅子讓馬所長坐,馬所長擺了擺手說:“你那邊是校長席,我隨便坐就行?!闭f著正巧看到尚老師邊上有空座位就坐了過去,有的老師就開玩笑說:“這是在家里沒親夠呀!”馬所長笑著說:“這幾天忙,沒來得及!”這話把很多人都說笑了。尚老師卻無動于衷,似乎坐到身邊來的是一個與她無關的人。
校長給馬所長敬煙,馬所長卻一邊拆著手里的煙一邊說:“來,抽我的。昨天晚上才從辦公室?guī)н^來的,這煙柔和?!闭f著起身先給校長送過去一包,然后又送到每個老師的手上。
校長點上馬所長帶來的香煙說:“還是領導的煙好抽!”其他老師也都附和著說好。馬所長說:“煙本身沒孬好,抽著順口就行!我本家有個爺爺,抽了一輩子老旱煙,他抽的那煙我小時候偷嘗過,一口煙下去半天上不來氣。你讓他抽我們這樣的煙那還不如殺了他……”
聊了一陣子抽煙馬所長就言歸正傳了,馬所長沒回避自己這次肩負的使命,說牙山聯(lián)中在這次集資中落了后不是大家的錯,是他們這些專業(yè)人員沒給大家說明白,集資不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三年就會返還,而且還算利息,利息比銀行的還要高。更為重要的是這是一個系列工程,民辦老師為什么待遇低,說起來還是鎮(zhèn)財政不行,大河里沒水小河里干,這次集資就是為了培植財源,財源廣了鎮(zhèn)財政自然就壯大了,只要鎮(zhèn)上有了錢我們這些人的待遇也就上去了。
聽完了馬所長的話大家一時都啞口無言,之前幾乎所有人都認為這次集資只是挖肉不會增肥,沒想到還與自己將來的待遇有些關聯(lián)。尚老師在馬所長剛開始言歸正傳不久就出去了,律主任不甘心就這樣陷落,插話說:“經是好經就是怕這些人給念歪了,不是聽說那位造紙廠的廠長只知道吃喝嫖賭嗎?咱們集上去的錢就怕都讓他給糟蹋了!”
馬所長說:“這個問題你還真提到點子上了,我給大家透露個消息,原先那位廠長剛剛被免職,現(xiàn)在是鎮(zhèn)上一位管工業(yè)的副鎮(zhèn)長兼任廠長,這樣的高配也可以看出黨委政府發(fā)展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決心來。另外我們這次的集資直接存進銀行,銀行收到這筆保證金之后再給我們貸款,也就是說我們直接和銀行打交道,銀行再和造紙廠打交道,大家不相信財政所的話對銀行總該有信心吧?!?/p>
督導組的工作成效在進駐當天就顯現(xiàn)出來,星期一下午校長室門口的小黑板上就張貼出了牙山聯(lián)中的集資進度表,全校共有十七位教職員工,已有十一位老師上交了集資,其中名字排在前面的是校長,緊隨其后的是尚文秀老師,律主任的名字也排得比較靠前,其他六位老師一看這陣勢就趕緊回家湊錢去了。
我是這六位落后分子中的一員,我沒想到劇情反轉得這么快,擔心父親還沒賣掉殼郎豬,當天下午急慌慌地跑回家,巧合的是這天是墨鎮(zhèn)大集,父親已經在集上把殼郎豬賣掉了,也從向月叔那邊借到了錢。錢湊齊了我也就不著急了。第二天一早返回學校,沒想到集資的事情又發(fā)生了變故,小黑板上的集資進度表被人撕掉了。
撕掉集資進度表的是尚老師,據(jù)說頭天下午集資進度表貼出來不久尚老師就去找校長,讓校長把她的名字去掉,她根本就沒交集資款怎么還上了光榮榜?校長說:“集資款是馬所長交的,你和馬所長一個鍋里攪勺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交了也就表示你交了。”
校長故意帶了一點色情意味本來是想緩和一下氣氛,不成想?yún)s把尚老師惹火了,她生氣地說:“你怎么這么惡心呢!誰跟他你中有我了?我告訴你我跟他沒有半毛錢的關系。我是我,他是他。他交了,不代表我同意交!”
校長覺得尚老師有些過分了,強壓著升上來的火氣說:“你們是合法夫妻,你卻說沒有半毛錢的關系這不是自欺欺人嗎?反正馬所長已經把錢交給了會計,學校也已經統(tǒng)計上去了,你要不同意那就去找馬所長,別再跟我理論?!?/p>
上午這邊一結束,馬所長就去別的落后單位督導了,想找馬所長當時也不可能。尚老師堅持說:“我不管他和你們怎么說的,現(xiàn)在光榮榜上是我的名字,我就有權利要求你們去掉,我還能連這點自主權都沒有了?”
校長終于火了,說:“在你的名字下面已經完成了集資款,門口的這個集資榜就是這個任務的呈現(xiàn),你完成了任務我們當然要把你的名字寫上了。至于你有什么疑問,你就去找那個替你交錢的人,別在我這里胡攪蠻纏!”
尚老師也急了,說:“我怎么胡攪蠻纏了!是你為了巴結馬廣新,為了保住自己的烏紗帽不尊重我這個當事人。我的態(tài)度很明確,這集資款我就是不交,我不能拿自己的血汗錢讓他們這些人來敗壞!……”
兩個人粗聲大氣地吵了起來,隔壁辦公室里的老師們聽到動靜趕緊趕過來勸架。尚老師也不知是哪里來的火氣,拍著桌子跟校長理論,校長此時已經弱了下來,也不看尚老師,斜著身子坐在自己椅子上抽煙。幾個老師一齊才把尚老師勸出來,尚老師來到外面火氣還沒消,抬眼看到墻上自己的名字心里就更來氣了,上前一下把光榮榜給撕了下來。
我去校長室交錢的時候注意到了那張被撕毀的光榮榜,尚老師是從上往下斜著撕下來的,撕得還基本合理,大部分老師的名字都在,只是把校長和自己的名字弄得只剩下最后一個字的偏旁,那不完整的墨跡茍延殘喘地逗留在利劍般的缺口上。應該是當初張貼的時候紙張的最上端沒有糊上膠水,往下張裂著,這就給了尚老師可乘之機。光榮榜貼在小黑板上的位置明顯比尚老師要高出許多,尚老師應該是跳起來撕的,可以想象尚老師當時的憤怒程度,誰能想到平時淑女一般的尚老師會有如此過激之舉!
我交的這六百塊錢是從不同人手里湊起來的,所以碎票比較多,校長數(shù)了好一會兒才數(shù)清。數(shù)完了錢,校長對著我瞇起眼睛說:“你是最后一個完成集資任務的!”我不知道校長這是在責備還是在隨意地發(fā)一些感慨,正不知道如何回答,尚老師闖了進來。
尚老師的態(tài)度看起來還是比較平和的,進門還不忘跟我打了聲招呼,然后徑直走到校長跟前說:“你不是說我和馬廣新不分彼此嗎?他既然能代表我,那我也能代表他,況且集資款在我的名下,我現(xiàn)在要求把我的錢退回來這總該行吧?”
校長顯然沒料到尚老師會有這樣的要求,面容一下子收緊了,掩飾般地從桌上摸起香煙叼在嘴上,猛地嘬了一口,再徐徐地把煙霧吐出來,習慣性地把身子歪向了一側。尚老師催促道:“你發(fā)個話,到底行不行?”校長無法再回避,把頭扭過來說:“為什么非要這樣?不就二百塊錢嗎?你就是不為自己著想也應該為馬所長想一想吧!他是財政所領導,對他的工作家屬不但不支持還給他扯后腿,傳出去影響多不好!”
尚老師說:“這不是錢的事。再說我早就說過他是他我是我,尤其是在這個事情上我不能支持他,他們拿著錢不干正事我不能助紂為虐!”
校長看尚老師這么堅決,就把腦袋扭回去繼續(xù)悶頭抽煙。尚老師有些急了,說:“你總得有個態(tài)度吧!”校長說:“你這種要求我沒法給你態(tài)度?!?/p>
尚老師說:“好!你不給態(tài)度我就寫份聲明,說明集資的那二百塊錢與我無關,我拒絕繳納集資款,并附上拒絕的理由。我不但要把這份聲明寄給鎮(zhèn)黨委政府,寄給縣委縣政府,還要寄給《悅城日報》。”
校長沒想到尚老師會有這樣的底牌,霍地站起來說:“你這是威脅!我告訴你,我不吃你這一套!”
…… ……
眼看兩個人又要吵起來,我趕緊把尚老師勸了出來。
走出來的尚老師余怒未消,氣哼哼地說:“真是豈有此理!這種事情還有綁架的!我就不相信了!我還做不了自己的主了?!”我原以為接下來尚老師會跟我有更多的控訴,沒想到她卻一轉身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我回到辦公室,辦公室里有幾個沒課的老師正在閑聊,看到我進來忙問:“又吵了?”我點了點頭。有的老師就感嘆道:“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有人替交錢還這么抗拒!要是讓我攤上這樣的好事得整天樂得合不攏嘴!”
另外一個老師接上說:“所以你永遠成不了她,永遠也體會不到她現(xiàn)在的心情!如果讓她和王老師一樣交六百她就不會這樣了?!?/p>
“她不是沒機會交六百?!是她咎由自取,這能怨誰?!”
我知道他們這是在議論尚老師,但后面的話沒聽明白,就問:“尚老師怎么咎由自取了?”
“你還不知道呢?尚老師呀!她本來也考上了悅城師范,最后卻犯了錯誤沒能畢業(yè),這不是咎由自取嗎?”
我感到吃驚,第一次聽說我和尚老師還有這樣的淵源,我們本來師出同門,現(xiàn)在又在一個學校里教書,這是一種多么難得的緣分!想要再往下問對方卻怎么也不肯透露任何信息了。我心中的疑惑越來越大,悅城師范幾乎很少有未能畢業(yè)的學生,我們這一級有位同學補考了三次,最后學校還是寬容地讓他拿到了畢業(yè)證。如果未能畢業(yè)那一定是犯了很大的錯誤,可是看尚老師那個樣子又能犯什么錯誤呢?!
當天傍晚,馬所長回來了。我原本以為會有一場暴風驟雨,事情明擺著嘛!兩個人的矛盾已經到了一個臨界點,沖突應該是不可避免的。但似乎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馬所長有條不紊地把自行車停在了門口,然后從車把上擼下一個白色的塑料袋子,袋子里是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紙包,紙包上端已經被里面的油漬浸透,發(fā)著一種脆質的透明的萎黃。這個時間尚老師應該還在辦公室,馬所長獨自打開門,過了一會又端著鍋子來到俞大娘門前的鐵爐子上開始熬小米稀飯,一邊還跟俞大娘有一搭無一搭地說著話。
以往就是這樣,馬所長只要回來總會帶些佳肴,然后開始麻利地準備晚飯,這一天他們家的飯食總會復雜一些,反倒是尚老師一個人的時候看不到她用鐵爐子,也不知道她平時是怎么對付飲食的。
輕微的騷動發(fā)生在入夜以后,尚老師房間里有一臺十二寸的黑白電視機,平時不怎么看,這天晚上卻出奇地響。我先是只聽到電視機傳出的動靜,過了一會兒才聽到尚老師的說話聲,尚老師的聲音也不是太高,只是語速比平時快一些,這樣的語速在電視機的喧鬧聲中更容易分辨一些,后來一切就歸于平靜了。
第二天尚老師請假了,是馬所長親自到校長室去請的,說尚老師身體不好要帶她去城里查查。帶媳婦去城里查查,這本身就不好讓人多問,更何況馬所長和尚老師結婚多年還沒有孩子,所以以這個理由請假既曖昧又正當。
可真正的情況似乎并不是這樣,律主任這天上班到的比平時晚了一些,進門就說在梨園村車站看到尚老師在等車,尚老師說去悅城會朋友。這就和馬所長說的有些出入了,馬所長跟校長說要帶她去城里查查,而且有的老師也確實看到兩個人一起出的門,尚老師怎么會一個人在車站等車?
老師們的疑問當然不會囿于尚老師的請假理由上,他們的困惑在于馬所長對尚老師這樣周到,他們看起來又是如此般配!卻為什么總會有些不和諧的秘密讓人去發(fā)現(xiàn)?
周六的時候,我在門口看到了馬所長的自行車,以為尚老師回來了,但過了很長一段時間都沒聽到動靜。又過了一會兒,聽到馬所長出來了,我們在門口相遇。我問馬所長:“尚老師還沒回來?”馬所長稍微遲疑了一下,說:“我先回來的,她又找同學去玩了?!?/p>
馬所長的回答比較藝術,似乎是一把無形的刷子,竭力想把他和尚老師之間那些不和諧的痕跡抹平。既沒有進一步詮釋“帶她去查查”,也沒有否認尚老師給自己找的“會朋友”的理由。
馬所長獨自在家住了一晚上就走了。當天下午,尚老師回來了,看起來很高興的樣子,一掃之前由于集資問題帶來的陰霾。傍晚,我正在房間里看書,突然聽到了悠揚的琴聲。我感到奇怪,在這山旮旯里平時連唱歌的聲音都聽不到,怎么會有這么美妙的琴聲!我合上書本,閉眼睛凝神細聽,樂聲是由手風琴傳出來的,旋律我也非常熟悉,是一首經典的俄羅斯曲目,名字就叫《喀秋莎》。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 ……
眼淚漸漸從我閉著的眼睛里流下來,這首歌最初應該是只屬于我和希敏的。音樂課上,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就是這首歌,我卻總也唱不好,希敏就貼著我的耳朵不停地唱。我到現(xiàn)在還清楚地記得那種感覺,耳邊是溫熱而撩人的瘙癢,心中塞滿無邊的甜蜜。那時我們剛剛相愛,正是想把每一秒鐘都揉碎了融化在對方身上的時候。她是我生命中的唯一歌者,我是她人生舞臺上的唯一觀眾。她用心靈的氣息傳遞著純真,我用錐心的疼痛接納著讓人震顫的美好。因為我們從來就沒有感到過確定的未來,所以我們格外珍惜那時的當下。
我循聲而去,果然看到是尚老師正在操琴,就在后面那破敗不堪的操場上。夕陽西下,黃葉斑斑,周圍的荒草還殘留著最后那抹青色。尚老師坐在倒塌的籃球架底部的骨架上,懷里抱著紅白相間的手風琴正在忘我地演奏。尚老師外面穿了一件白色的風衣,原本高挽著的頭發(fā)聚攏在后面,變成了一截蓬松的馬尾,此時正隨著尚老師身體的擺動在跳躍。金色陽光下,朦朧的臉龐伴著靈動的身姿把整個的背景襯托得無比美好。
我不敢上前驚擾,趁尚老師還沒發(fā)現(xiàn),悄悄退了回來。路過俞大娘門口,俞大娘截住了我,悄悄對我說:“有好長時間不拉琴了??峙掠忠龃笫铝??!闭f這話的時候,俞大娘綠豆般的小眼睛難得地從眼皮后面扒拉出來,閃耀出狡黠而神秘的光。我認真盯著俞大娘,看到了掩藏在她身后的那布滿歲月塵埃的門框,一下子重新跌落回了煩亂的塵世中。
放秋假的時候,希敏突然從天而降。那天我回家了,早上剛起床,尚老師班里一位學生來找我,說是有個女孩兒正在學校等我。我當時有點懵,怎么也不敢相信是真的,但這又怎么假的了呢?!待真正見到她,我反而平靜了很多。我從沒意識到我們會這樣結束,沒想到她居然先來了。她并不知道我具體分到哪所學校,要找我肯定是下過一番工夫的,這讓我感到無比欣喜。
希敏的到來給我傳遞了一個錯誤信號,我以為我們之間又可以重新開始了,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在這之前,我們已經有過肌膚之親了。在分配方案公布的當天,她留校了,我卻重新要回墨鎮(zhèn),我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一夜,我們誰也不肯率先離去,在遠離學校的一個小河邊廝守了好長時間。后半夜,我們找到附近一家小旅館,說好不要但最后我還是進入了,是那種淺嘗輒止的嘗試卻也感到了天旋地轉,瞬間就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她感到了疼痛,我們都懵懵懂懂的,以為這樣的蜻蜓點水不會有什么大礙,她還是完整的,有足夠的信心和資本面對將來的另一個他。找不到衛(wèi)生紙,她用枕巾擦了一下下身,黑暗中見那原本以白色為底色的枕巾有了一片黑色的暈染。她默默流淚。我把她攬進懷中,我們都沒放棄希望,只是通往希望的路徑不同。
進到房間,外面的世界被我關在了身后,那間破破爛爛的宿舍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整個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她撲進我懷里,我默默撫摸著她柔軟的秀發(fā)。我終于又再次擁有了她,上次那痛徹的感覺似乎已遠離了一個世紀,這么長久的渴望足以讓人成為一個瘋子。我渾身的血液暴漲,她也有著狂熱的靈動,我們都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熱烈。
平息下來之后,我希望我們之間的關系還能有那種交流,但她似乎什么也不想說,只是默默地流淚。我有些明白了,她并沒打算通過這個費盡周折的行程能給我?guī)硇┏兄Z,那淚水又是什么呢?應該是既有相見的喜悅又帶著離別的酸楚。既然這樣,至少我的內心應該明朗起來,我們之間跟過去的很多次糾結一樣還是不會有結果。那我還能說什么呢?讓她去找尋屬于她的幸福,她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愛她就得讓她快樂……類似這樣冠冕堂皇的話語正是送人情的大好時機,而我卻不想說。我此時的幸福絕對與她有關,如果我的生命中沒有她的具體存在,我就不會感到幸福。
下午,她走了,我沒有出去送。我們沒有吵架卻比吵架的結果更惡劣,這種最后的結局是沒有必要拿出來展示的,我想讓兩個人的行為恢復到最自然的狀態(tài)。房間里還殘留著我們做愛時的熱烈氣息,應該告別了,跟她,跟自己的過去,那就把這最后的留戀當作拜祭離別圣壇的供品吧!我?guī)缀醣犞劬μ闪艘灰?。第二天一早走出房間,看到了門下的那張紙條:人生是,美夢與熱望,夢里依稀有淚光。
第一感覺這應該是尚老師留下來的,她一定是感覺到了我和希敏之間的悲劇性結局,才發(fā)出了如此感嘆!仔細一看又覺得不對,字寫得歪歪扭扭,像是出自某個學生之手。尚老師的字我是見過的,很遒勁,有些男人的豪氣。再說尚老師怎么會有這樣奇怪的文藝腔調?!不是尚老師那又會是誰呢?現(xiàn)在只有她才能捕捉到我和希敏的真正狀態(tài)。
我想拿著紙條找尚老師求證一下,藉此也想打開尚老師身上的秘密,又一想這樣做未免有些太唐突了,如果是尚老師,她既然變換字體就是不想讓我發(fā)現(xiàn),我再繼續(xù)追問下去顯然會讓她難堪,更何況在我們心中多一份秘密不是更好嗎!我和尚老師的,我們之間有了只屬于兩個人的秘密也就意味著我們的心靈在開始接近,我的內心不是一直在這樣渴望著嗎?!
這段時間尚老師變得比不放假時還忙,經常外出,有時晚上也不回來。馬所長也很少回來,聽說正在準備和童鎮(zhèn)長一起出國考察。我變得更加寂寞起來,有時連續(xù)幾天找不到人說話,有時我晚上故意到很晚才關燈,我想象著那只屬于一個人的燈光在這山坳的暗夜里亮著,唯一地亮著,這該是一種什么樣的景觀?難道這世上就沒人注意到這孤獨的燈盞嗎?
思念像潮水一樣裹挾著我,我經常在傍晚沿著大堤徘徊,總渴望希敏能再次從天而降。返回的時候看到西天那最后一抹紅色消失,內心總是充滿一陣陣悲哀。為了排遣這種苦悶的日子,除了讀書也寫一些很幼稚的詩歌。
黃昏 我走向你
在即將消失時走向你
除了痛徹惋惜之外
當然還有內心的希望
因為是你使我想到了明天
想到明天并不意味著能感受到明天,我的日子毫無起色,日復一日地重復。這個秋假是如此漫長,我甚至開始思念我那些并不怎么討人喜歡的學生了。
一天下午,尚老師房間突然傳來了很大動靜。我急忙趕了過去,看到尚老師正和一個老婦人撕扯在一起,尚老師手里緊緊抓著她經常用的那個小坤包,老婦人在拼命爭搶。尚老師的動作很被動,那老婦人卻很強勢,一邊把尚老師懷里的包往外猛拽,一邊薅著尚老師的頭發(fā)往下扯,嘴里還不干不凈地咆哮著:“我叫你這個小賤人不養(yǎng)老,我女婿不在家你就不給我錢了?難道你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老婦人長得粗壯,尚老師明顯不是對手,小坤包不但很快就被老婦人搶了過去,還被拉扯的力道所拖拽,身子一下子栽倒在門前的臺階上。
老婦人得手,氣勢洶洶地朝站在門口的我瞭了一眼,就一陣風地逃了。我這才反應過來,想趕緊去把尚老師的包追回來,剛跑了兩步卻被尚老師喊住了。
我返身回來,尚老師這時已站了起來,看來尚老師剛才摔得并不重。我說:“光天化日之下她怎么會如此猖狂!難道就讓她這么白白地跑了?”尚老師嘆了一口氣說:“你一定認識她。她就在墨鎮(zhèn)中學門口開店?!?/p>
經尚老師這么一提醒,我想起來了,她就是墨鎮(zhèn)街上著名的花扇子?;ㄉ茸赢斎皇蔷b號,真名叫什么已沒多少人記得。我在墨鎮(zhèn)中學讀書的時候,時??吹剿趯W校前面的商業(yè)街上晃來晃去。夏天的時候總穿著一件能蓋住腳踝的長裙,手里時常拿著一把錦緞面的花扇子。她開著一家很不景氣的壽衣店,她男人老藤有一輛專門拉死尸的三輪車,上面是一個半圓形的鐵皮蓋子,誰家死了人就會去央請老藤,老藤每次把尸骨送往火葬場后總會喝醉,這時候整條街上就會有好戲看,先有打罵聲從壽衣店里傳出來,之后就是醉酒后的老藤腳步踉蹌地往外跑,花扇子則緊跟其后追打。
我問尚老師:“你怎么還會與這樣的人有牽扯?”
沒想到這話把尚老師的眼淚說了下來,尚老師凄然地說:“我沒辦法和她沒牽扯。因為她是我母親?!?/p>
我感到吃驚,尚老師此時反而平靜了下來。那個下午,在那間狹窄的房間里,尚老師向我講述了她的母親以及她與馬廣新的婚姻,神態(tài)鎮(zhèn)定而從容,仿佛講述的是別人的故事。
“你知道嗎?我像感受著自己的成長一樣每天都在感受著母親的墮落。我的父親是最早下放的知青,就下放在我母親所在的村子里,他們沒結婚就懷上了我,被人發(fā)現(xiàn)后父親把全部責任都攬了過來,說是強奸了我母親。在那個年代這可是重罪,父親被判了極刑。后來母親就偷偷地生下了我,可她幾乎一天都沒養(yǎng)過我,生下我她就離開了。我是由姥娘帶大的,后來母親把我?guī)У搅四?zhèn),那時候她在鎮(zhèn)供銷社上班。我們家經常有男人出入,母親的男人不固定,最長的也只保持一個多月的時間,所以我和母親的那間小屋時常會有其他女人鬧上門來。后來供銷社就把母親開除了。母親沒臉回家就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壽衣店,我又重新回了姥娘家,從此我再也沒踏進過母親的家門。我在鎮(zhèn)上讀初中的時候,她時常去學校找我,我都是遠遠地躲開她,她在我心里早已不是我的母親了。如果單純是這樣還不足以讓我這么恨她,她畢竟把我?guī)У搅诉@個世界上,用她的話說就是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后來發(fā)生的那些事情讓我徹底絕望了。她從來就沒有真正把我當成自己的女兒,小時候撇下我,嫌我是個累贅;長大了,想把我當成她的搖錢樹。我和馬廣新之所以走到今天這種地步就與她有直接關系。
“你一定也看出來了,我和馬廣新不像夫妻,我們確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夫妻?!鄙欣蠋熣f到這里輕輕笑了一下,是那種含著眼淚的笑。
我有些心酸,卻唐突地說了一句:“可你和馬所長看起來很般配!”
尚老師驟然睜大了眼睛反問道:“你真這么認為嗎?如果真這么認為,我就沒有講下去的必要了?!?/p>
在尚老師的逼視下,我低下頭,喃喃地說:“是他們都這樣說,我倒覺得他配不上你。”
我明顯感到尚老師的神情松弛下來,頓了一下才說:“我們的問題不是般配不般配的問題。我初中畢業(yè)那年馬廣新分配到我們學校,馬廣新教我們數(shù)學,那時我學習很刻苦。馬廣新很快就注意到了我,一開始他好像還沒那層意思,到了后來我就感到有些不大對勁了,他經常把我叫到他的宿舍,問些與學習無關的事情,課堂上對我也格外看重,我本來有些偏科,語文成績好數(shù)學成績一般,他卻把我安排成數(shù)學課代表。我們班很多同學都已看出了他對我的偏愛,到了下學期學習越來越緊張了,我開始有意識疏遠他,可他是我的任課老師,我又怎么能擺脫得了?那年五月份我參加了公社預選,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你們考中專的時候也是要預選的吧?公社預選上了就等于一只腳邁進了中專的大門。就在我全力以赴迎接大考來臨的時候他向我表白了,說從第一眼看見我就喜歡上了我,等我考上中專就要跟我訂婚。當時就覺得這事太遙遠了,他又是我老師,還比我大這么多,我們有這么多的鴻溝!我回絕了說自己年齡還小,他卻非常執(zhí)著,說他可以等。我那時膽子很小,不敢得罪他,回絕得并不徹底,這給了他可乘之機,從此他開始明目張膽地追我,利用他教師的身份給我提供很多便利,讓食堂給我開小灶,給我搜集別人得不到的學習資料,有一陣子我對他是有好感的,對他的行為不再抗拒??刹痪镁桶l(fā)生了一件讓我悔恨終生的事情。他把我強奸了。
“當時我想認命,就想反正自己將來是要嫁給他,這也可能是他想得到的結果,可這畢竟是種傷害,不可能不影響到我的心境,那段時間我精神恍惚心不在焉,直到進考場的時候還懵懵懂懂的。結果那一年我落選了,我重新回到了姥娘家,感到萬念俱灰。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時候,馬廣新卻銷聲匿跡了,至此我才明白過來,馬廣新是在下一個賭注,他追求的并非我本人,而是我準中專生的身份。要知道,他們這樣的師范畢業(yè)生在鄉(xiāng)村找個同樣身份的教師比登天還難,他才把目光鎖定在我這樣的人身上。明白了這個道理反而激發(fā)了我的斗志,我下決心開始復讀,去了離姥娘家近的況洞聯(lián)中,在學習上更加努力。第二年參加中考的時候我碰到了馬廣新,他是作為輔導老師隨行的,據(jù)說在他輔導的學生中還有他追求的潛力股。這一年我順利地考進了悅城師范,而馬廣新的潛力股卻落選了。
“我本以為,從此我可以開始一種新的人生,擺脫過去的一切。沒想到我還沒拿到悅城師范的錄取通知書,馬廣新就厚顏無恥地回頭找我了。我當然不能接受,他就死纏爛打,幾乎隔兩天就騎著自行車去姥娘家找我。還故意招搖,走經常有人聚集的街道,到后來整個村子都知道我有了對象。開學之后,他更是變本加厲,每個周末都去學校,他雖然不是悅城師范畢業(yè),卻把學校的情況摸得門清。天晚了就找我們班的男同學住在男生宿舍,我們班的那些男同學都被他收買了,他們不但都知道我有了男朋友,還知道這個男朋友對我非常關心。最為惡劣的是他竟然找到了我那可愛的母親,也不知道他對我母親使用了什么手段,我母親對他是言聽計從,他帶著我母親一起來學校找我,我母親對我那些同學和老師介紹這就是我未婚夫。我母親還很會說,知道學校不讓學生談戀愛就說我們當?shù)嘏⒆佣加性缁榈牧晳T,他們之間的婚事是早就訂下的。這樣一來我就百口難辯了,只好任由他們折騰?!?/p>
尚老師講述的故事我并不感到陌生,師范里的女孩子都是稀缺資源,被很多有想法的男人所惦記,但像馬廣新這樣不擇手段的卻沒聽說過。我心里有些悲涼,尚老師似乎看出了我的情緒,坦然地笑了一下說:“一切都會過去,我現(xiàn)在已把這些過往看得很淡,相信未來會越來越好。”
聊到這里我知道我們在這個下午的交流已經完結,我起身走了出來。此時夕陽西下,放射出來的光芒幾乎和西邊的校園平行,在大地上散出一層花粉似的光輝。
第二天一早,尚老師就過來借自行車去悅城,說由于修路,通往悅城的長途車不通了。說好下午就能回來。可是下午突然下起了雨,到了很晚尚老師還沒回來。我有些心神不寧,尚老師一向是很遵守承諾的,我焦躁地等待著,似乎又回到了戀愛時代那些等待希敏的日子里。
我冒雨走了出來,沒想到雨下得比我想象的要大,根本沒有秋雨的樣子。黑暗中看不清那細密的雨線,只感到有急促的雨點敲打著身上的雨衣,眼前的視線一片模糊,手電筒的微弱光芒被不斷飛濺起的霧氣所遮蔽。我沿著大壩一路向前,走到大壩的盡頭都沒發(fā)現(xiàn)尚老師的蹤影,再往前就是一馬平川的柏油路,沿著這條道路就能一直走到悅城。尚老師在這么寬闊的道路上不可能遇到什么阻礙,我決定回頭再重新找尋。這次我比來的時候看得更仔細,差不多走到壩中心的時候,我在壩沿上發(fā)現(xiàn)了那輛自行車,自行車斜躺著,一只輪子搭在壩沿的矮石墻上;另一只輪子淹沒在了壩沿下。這是我的自行車,我拎著手電伸頭往下,模糊的光柱下,我朦朦朧朧地看到尚老師正在下面掙扎著往上爬,尚老師看到了光亮猛地就把頭昂了起來,白亮亮的雨點利劍般射下去,那張半明半暗的臉頓時變得更加的渾濁。也可能是沒有了力氣或者是壩上的石板太滑,尚老師的身子雖然努力往上攀附但卻一直沉在最下面。幸虧我車子后座上留有預備帶東西的繩索,我把繩索解下來伸到下面,尚老師攀著繩索才慢慢爬上來。
幸好尚老師沒有受傷,往回走的時候我推著自己的自行車,尚老師拿著手電筒跟在后面,微弱的光亮繚繞在身旁。我們都不說話,心中卻有著難得的默契。她似乎也穿著雨衣,材質好像是那種透明的薄塑料,經過剛才一劫,我們的情況差不多,渾身上下都早已濕透,雨衣變成了身上的某種羈絆。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剛開始換衣服尚老師就進來了,手里還拿著一床厚厚的毛毯,說天涼了讓我先用這個取取暖。其時我正把粘濕的襯衣扒下來光著肌肉飽滿的上身,尚老師朝我看了一下,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趕緊接過毛毯披在身上。尚老師似乎并沒在意,搖著手說:“不要這樣披,要把濕衣服全脫下來蓋在床上才能暖過來?!蔽乙幻娑汩W著她伸過來的手掌一面一疊聲地說:“我知道,我知道……?!蔽疫@種倉惶的狀態(tài)顯然提醒了她,之后她接著就離開了。
我很快就暖了過來,換上干凈衣服去給尚老師送毛毯。房門虛掩著,我敲了幾下才聽到低低的回應,推門進屋發(fā)現(xiàn)房間里沒人,電視機前的小凳子上摞著尚老師剛才穿的濕衣服,最上面是一條紅色內褲,抻著肢體窩在濕透的黑色長褲上,像裂開的傷口。正遲疑,聽得靠窗的布簾后窸窸窣窣。尚老師可能在換衣服,我放下毛毯就想離開。還沒轉身,簾子后突然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吟,聲音突兀而凄涼,似乎懷有極大的痛苦。我吃了一驚,往簾子前移了幾步,猶豫著想拉開簾子,但最終又把手縮了回來,急遽地叫道:“尚老師?”呻吟聲停止了,我放松下來,但很快那呻吟聲卻再次響了起來,而且比上次更加讓人揪心,我不再猶豫猛然掀開了簾子。
里面的空間極為逼仄,靠東墻的地方豎著一個大樟木箱子,箱子上摞著不少雜物;西邊是一張大大的木床,木床上正蜷縮著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這個女人怎么也不能跟我腦海中的尚老師相聯(lián)系,兩只光光的腳板正呈痛苦狀地往下按壓著,往上是飽滿的小腿肚,渾圓的大腿以及微微隆起的小腹,小腹之下是胡髭般黑色的毛發(fā)。此時這個光潔的軀體正在顫抖,瑟縮如一片秋天的楓葉。
我想我是貿然闖進了不該進入的禁地,但尚老師肯定是遇到了緊急情況。那凄涼的呻吟聲變得明晰而揪心,看到我進來尚老師抬眼看了我一下,目光中透著無助和哀憐,然后就又開始喊叫起來:“肚子疼,我要死了……
我有些慌了,不知道該怎么辦。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尚老師病了,而且非常嚴重。我把手中的毛毯急忙蓋在那正在掙扎著的胴體上,然后跑出去找俞大爺。
幸虧俞大爺在當?shù)厝祟^熟,他找到了村里的拖拉機手,連夜把尚老師送到了墨鎮(zhèn)醫(yī)院。把尚老師安排進病房,我想還是找一下馬所長。直到走出來我才記起馬所長已經隨童鎮(zhèn)長去德國考察了。
我重新回到病房,尚老師正在病床上疼得打滾。鄉(xiāng)鎮(zhèn)的醫(yī)院本來就很少經歷這種突發(fā)情況,值夜班的醫(yī)生又臨時回家了,醫(yī)院里唯一的一輛救護車正在接醫(yī)生回來的路上。我后悔把尚老師送到這里,但當時俞大爺只能找到這輛拖拉機,憑借拖拉機要帶尚老師去悅城顯然艱難一些。
尚老師看到我進來,像撈到救命稻草般地喊叫著:“我要死了,趕快找去范亦然……我快要死了……”我不知道范亦然是誰,從來也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也許是痛苦中的尚老師出現(xiàn)了幻覺。我問:“范亦然是誰?”聽到我的問話尚老師明顯沉靜了一下,那一刻尚老師的眼神兒很亮,然后把那亮光甩向了我?!胺兑嗳皇钦l?”我再次問道。尚老師掙扎著坐起來,把手往上抬了抬,護士探身問:“你找什么?”尚老師說:“快,王老師,你過來……”我俯身上前,尚老師幾乎是貼著我的耳朵說:“223712,這是范亦然的電話???,快去!找他,我快要死了……”
我不敢怠慢,把那六個數(shù)字牢牢記在心里,急忙跑到醫(yī)院值班室打過去。電話響了好一會兒沒人接,再打過去終于接了,是一個睡眼惺忪的聲音,很不友好地問:“你找誰?”
我回答說:“請找一下范亦然同志好嗎?”
對方很不耐煩地說:“這里沒有范亦然!更沒有你的同志!你知道不知道現(xiàn)在都快半夜了!”說罷就把電話粗暴地掛了。
遭遇到如此搶白我有些醒悟過來,這個時間打電話顯然是不合適的。當時電話還是奢侈品,能裝電話的家庭非富即貴,再就是單位,可這個時間單位根本就不會有人,除非是單位的傳達室。我開始猜度那個叫范亦然的人,很顯然他應該是與尚老師關系最為密切的人,不然尚老師也不會在這緊要關頭想到他,能博得尚老師如此傾心的男人應該是優(yōu)秀的,那剛才接電話的是不是范亦然?如果是為什么會如此簡單與粗暴?如果不是那又是誰呢?我從心里感覺剛才接電話的人不應該是范亦然,范亦然不會是這個樣子。那尚老師給我的號碼會不會是單位傳達室,意識到這一點我才想到那個號碼本來是有些熟悉的,那個接電話的聲音也似乎并不陌生。
為了驗證自己的判斷我仗著膽子再次撥通了那個號碼,又響了好久,對方才接起:“你還有完沒完!”那個粗暴的聲音再次闖進耳廓。一切都應該清晰無誤了,剛才摔電話的人是老賀賀黑驢,悅城師范學校門口的傳達,那個電話號碼就是傳達室的電話。這也就是說尚老師要找的這個范亦然就在我剛剛畢業(yè)的那所學校。從年齡上看,范亦然不會是學生,可在教師中我從來就沒聽說過范亦然這個名字。不知道這個范亦然在學校里是個什么角色,更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和尚老師有這么大的干系!
我?guī)еN種不解回到病房,尚老師已被送進了手術室,急性闌尾炎!我的心安了下來,急性闌尾炎雖說需要手術但不會有什么危險了,尚老師就沒有必要再找那個范亦然做“臨終”囑托了,我也就省了復命的必要。
第二天尚老師的母親來了,尚老師似乎對自己母親的到來沒有思想準備,臉上顯現(xiàn)著吃驚與不解?;ㄉ茸訁s一點也不見外,風風火火地闖進來,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看著尚老師憐惜般地說:“嘖嘖嘖……瞧我女兒都瘦了,誰能想到我的寶貝女兒會遭這么大的罪!來,讓媽好好看看?!闭f著就把手伸向了尚老師。
此時的尚老師正半臥在床上,剛剛脫離了麻醉的藥力,身上沒有半點力氣,但還是奮力舉起胳膊把花扇子伸過來的手給擋了回去?;ㄉ茸影咽挚s回來也不感到尷尬,繼續(xù)說:“哎呦呦,自己的女兒怎么還這樣?!你是媽身上掉下來的肉,媽能不心疼嗎?……”花扇子一邊說著,眼珠兒卻滴溜溜亂轉,看到床頭柜上的香蕉立刻抓過來,劈下一根,剝開就往尚老師嘴邊送。我在旁邊趕緊制止,因為醫(yī)生剛才囑咐尚老師今天禁食。
花扇子這時才意識到了我的存在,立刻就警覺起來,口氣生硬地問:“你是誰?怎么會在我女兒的病床前?”我回答說:“我是尚老師的同事,是我把尚老師送到醫(yī)院的?!被ㄉ茸印芭丁绷艘宦暎又f:“我想起來了,我那天見過你!你可離我女兒遠一點,你知道我女婿是墨鎮(zhèn)的財神爺,你要給我惹出事來,我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尚老師可能實在是聽不下去了,憤怒地打斷了自己的母親:“你趕緊走,我這里不需要你!”
花扇子一邊把手中剝開的香蕉往自己嘴巴里送,一邊說:“你瞧瞧!你瞧瞧!哪有自己的閨女對媽這樣說話的!媽這不是擔心你嘛!我心里要不掛著你,你能長這么大?你能找到這么好的女婿?……”
在花扇子不停的叨叨中,我注意到尚老師的態(tài)度是難耐的,蠟黃的臉上顯現(xiàn)著厭惡和無奈。她們應該是這世上最不和諧的一對母女。
尚老師讓我叫來了醫(yī)生,最后還是醫(yī)生把花扇子支走了,花扇子臨離開的時候還不忘把床頭柜上的香蕉塞進自己的包里,一邊還說:“乖女兒,醫(yī)生說媽在這里妨礙你康復,那我改天再來看你。你今天不能吃飯,媽就把這香蕉帶走了,等你能進食的時候再讓我那好女婿給你買。”說完撇了我一眼,氣揚揚地走了。
待花扇子離開,尚老師問我:“是你找她來的?”
尚老師看我一臉的茫然立刻就明白了:“我知道了!這一定是墨鎮(zhèn)醫(yī)院哪個多嘴的護士告訴她的。她在墨鎮(zhèn)地面上這么熟,還能有瞞得住她的事情?!”
病房里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尚老師突然問我:“你想不想知道范亦然是誰?”
從昨天晚上我確實一直在琢磨范亦然的身份,但我心里又有些怕,尚老師已經經歷了太多的傷害,我害怕這個神秘男人有著和馬廣新同樣的利器。
尚老師似乎并沒有在意我的態(tài)度,我的沉默反而激起了她講述的欲望。
“那我就繼續(xù)把我的故事講下去,范亦然是我的愛人;是我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男人,一個滿足了我所有女人夢想的男人。他第一次帶著手風琴給我們上課就深深吸引了我,那修長的身材,飄逸的長發(fā),拉琴時那種陶醉的表情都在我心里打下了烙印。從此我喜歡上了音樂,喜歡上了手風琴,我人為地制造了許多接近范老師的機會。悅城師范學校在城東,范老師的家在城西的省煤炭學校,聽說范老師的愛人就是煤炭學校的物理老師。遇到天氣不好的時候范老師就不回家,住進悅城師范的單身宿舍。這樣的日子就成了我的節(jié)日,我總能找到理由去范老師的宿舍向他討教,那是我最為快樂的一段時光,心中裝滿愛整個人就會變得特別陽光,眼前的世界也會晴空萬里,但我卻盼著天天下雨,這樣我就能天天見到范老師了。
“后來馬廣新就有了察覺,專門來學校找了范老師,又去找學校領導反映,說范老師道德敗壞,身為有婦之夫卻勾搭女學生。校長讓班主任找我談話,我堅決地否認了,可范老師卻從此開始疏遠我,幾乎不再在學校里留宿。我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之中,每時每刻都在思念范老師;每時每刻都在捕捉范老師的身影。不久,我們班舉行元旦聯(lián)歡邀請范老師參加。當天晚上在教室里我們玩到很晚,也玩得很盡興,都喝了一些酒,范老師走不了了,我終于沒控制住自己敲開了范老師宿舍的門。這天晚上我本來是要交給他的,但想到自己不再完整;想到自己背負著的恥辱我還是退縮了,我不想玷污自己心中的那份美好,更不想破壞自己在范老師心中的形象!那天晚上我們就是聊天,天上地下地聊,坐著聊累了就躺到床上,我徹底打開了自己的心扉,他呢?似乎也放下架子摒棄了過去的顧慮。我第一次深入地進入了他的生活,他并不幸福,上大學的時候他有過一次刻骨銘心的戀愛,大學還沒畢業(yè)對方就出國了?,F(xiàn)在的妻子是經人介紹認識的,他們沒有任何共同語言,經常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事情爭吵?!袝r候我真想離家出走’這是他那天說了多次的話,這話卻種在了我心里,也給了我莫大的希望,我何嘗不時時這么想呢?
“這注定是一個難忘之夜,我們彼此靠近了對方,我們不同的生長閱歷契合在一起竟然如此完美,我們沉浸其中不知道危險正一點點地逼近。劇烈的敲門聲響起來的時候我們都渾然不覺,他竟然只穿著秋褲打開了門,幾束手電筒的光亮肆無忌憚地照射過來,寧靜的房間頓時被亂糟糟的聲音填滿,等打開燈我才看到是馬廣新帶著幾個人闖了進來,這其中有學校的教導處主任和保衛(wèi)科長,還有一個聲嘶力竭的女人正在和范老師扭打在一起,她的身份通過她的舉動我已明了。
“事后證明,馬廣新就是整個事件的總導演。那天白天他來宿舍找我,被我趕走了。他喪氣地從宿舍出來并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在校園里轉悠,想再次尋找機會。我們聯(lián)歡的時候,他一直在窗外窺視,等我走進范老師的宿舍他本來想直接闖進去,又一想這樣不足以解恨就跑到城西的煤炭學校找到了范老師的妻子,又找到了學校教導處主任和保衛(wèi)科長一起來捉奸。用他們的話說叫‘事實清楚,證據(jù)確鑿’,再進行辯解已經無益了,中間馬廣新一直讓我咬住自己是被迫的,甚至讓我告發(fā)范老師強奸了我。我當時扇了他好幾個耳光,直接去了教導處,我承認整個事件都是我主動的,是我勾引了范老師。做這些的時候我內心涌動著一種悲壯和痛徹的感覺。我想到了我從未見過面的父親,當年他把所有罪責都扛在自己身上的時候肯定也有這種感受,為了愛去赴死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這種感覺讓我的心靈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充實,我想我要比自己的父親幸運很多,他成全的是我那不成器的母親,而我的范老師卻是天底下最值得去愛的男人。但學校并沒有完全采納我的意見,再加上范老師妻子的不依不饒,最后我被學校勸退了,范老師也被調離教師崗位,去鍋爐房做了一名鍋爐工。我離開學校的時候并沒有太過難過,唯一不舍的就是范老師,我想我失去了馬上到手的鐵飯碗,馬廣新也就不會再纏著我了,我重新回到了自由的懷抱,可以隨心所欲地去愛了?!?/p>
隨著尚老師的講述,我心中郁結的事情在逐漸揭開,原來范亦然就是悅城師范的那個鍋爐工。他在我眼中本來就有些不一樣,無論冬夏總是穿一件洗得發(fā)白的勞動布上裝,脖子里襯著潔白的毛巾,如果再戴上一頂安全帽就像極了油畫上的工人階級形象。他身材瘦高,背有些駝,走起路來身子前傾但步伐很快。他有著高高的鼻梁,微微往里收縮的嘴巴,整個面容看起來非常清俊卻出奇的冷漠。
“后來的情形仍然沒有按照我的期望往下走,我不知道馬廣新出于何種目的并沒有放過我。從悅城師范退學之后我想到外地去謀生,一切都準備好了卻沒有走成,被馬廣新和我那可愛的母親阻止住了。起初我對馬廣新的行為并不理解,后來就有些明白了,馬廣新這時候已經被調到鎮(zhèn)政府,在這關鍵時候他把自己的形象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他要在人前表現(xiàn)他的大度,塑造自己對我不離不棄的光輝形象,再加上這么多年對我也可能多少有了些感情。他把我安排成了民辦教師,還要繼續(xù)跟我結婚。對這一切我本來是抗拒的,我放不下范老師,你一定知道牽掛一個人的滋味,那是一種貼心的溫暖,更是一種烈油烹身的煎熬。其間,在一個夜晚我悄悄回學校找范老師,在鍋爐房那個簡易木門前等了好久他都沒開門。后來,我來到外面的臺階上吹起了口琴,臺階正對著那個房間的小窗口。我聽說他已經跟妻子分居了,沒有理由這么排斥我。我吹的曲目就是《喀秋莎》,這是我跟他學會的第一首歌曲,也是我愛情的發(fā)端。那個晚上,我對著他的窗口一遍遍地吹著,希望我的琴聲能走進他心里,可那個窗口卻一直沉默著。我?guī)缀踉谀谴艘灰梗焯炝恋臅r候我知道他快要出來了,我卻逃了。我想讓他為了我們的愛情把門打開,而不是為了去伺候那粗黑的鍋爐,既然他不能為愛開門,我還有待在那里的必要嗎?!后來我被迫和馬廣新結了婚,這其中我母親起了很大作用,她不知道怎么也把我姥娘說動了,在這個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就是姥娘。當了民辦教師后,我主動要求來到偏僻的牙山聯(lián)中。母親帶著姥姥一起來到學校,姥姥攥著我的手不放,流著淚勸我嫁給馬廣新,說女人不能心太野,她讓我收心,不然她死也不能瞑目。姥姥那年已經快八十歲了,我在她跟前長到二十多歲,沒有盡到應盡的孝心卻一直讓她為我擔心。面對這種局面我也只能認命了。
“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對那份感情并沒有放下,一絲一毫都沒有。范老師的消息不斷傳來,我知道他終于離婚了,仍然在燒鍋爐;仍然住在鍋爐房里面那個小房間里;仍然跟自己曾經一度熱愛著的音樂絕緣。這個男人的氣度、坦然、剛毅仍然在隔著時空深深地吸引著我。我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可我卻有著一份俗得不能再俗的世俗婚姻,為了這份婚姻我不得不一直委屈著自己。長久的壓抑終有爆發(fā)的時候,就在前一段時間我因為集資的問題和馬廣新大吵了一架,第二天我去找了范老師,去的時候我是坦然的,至少對馬廣新是坦然的,我把自己的行蹤明確告訴了他。讓我感到欣喜的是這次范老師終于為我打開了門,那天我們談得很好,好像回到了多年前的那個元旦之夜,彼此都坦露了自己的心跡,我感到他心里也一直留存著我,這讓我真正感到了愛的回聲,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比這種感覺更為美妙的嗎?。课艺一亓藧鄣母杏X,現(xiàn)在我感到能愛本身就是一種幸福。昨天借用你的自行車我也是去找他了,沒想到會發(fā)生意外,疼痛突然而至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快要死了,那一瞬間我想到自己的命運為什么會這樣?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愛情卻要遭此厄運。那個時刻我感到自己大限來臨,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帶著無盡的遺憾而死,第一感覺就是我再也見不到范亦然了,我想見他最后一面,這個感覺是如此強烈,以致讓我不由自主地喊了出來。沒想到老天跟我開了一個玩笑,只繞了一個小圈子就又把我送了回來。這樣看來上天待我還不薄,對生活我應該仍然懷有感恩之心。經此一劫我也明白了很多,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要為自己而活;為愛而活?!?/p>
尚老師終于完成了自己的講述。在傾聽的過程中我一直注視著她,她卻一直盯著眼前的白色木門,只是偶爾朝向我,現(xiàn)在她的目光又朝我閃了過來,但很快就又轉向了房間里那兩張空置的白色病床。我們之間出現(xiàn)了短暫的空白,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的神態(tài)安然與恬淡,似乎什么都不需要。我悄悄走了出來,心中涌動著悲愴與痛切,我感到自己已經很深地介入了這個女人的人生,很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我從未如此羨慕一個人!是的!我現(xiàn)在從心底羨慕這個女人,這個能夠愛并且敢于去愛的女人。
一個星期以后尚老師出院了,是馬所長用鎮(zhèn)政府的車送回來的。同時馬所長還給老師們帶回來一大包巧克力糖果,是從德國帶回來的。糖果的滋味不是單純的甜,夾雜著濃濃的焦奶味道,微微有一點兒苦澀。大多數(shù)老師第一次品嘗都說味道有些怪,聽說這東西在國外都貴的嚇人,就都夸贊馬所長是個有本事的人,然后再感嘆尚老師的福分,能找到這樣的男人真是八輩子修來的運氣。
又隔了一個星期,巧克力糖果的余味還在校園里彌漫著,就有一個驚人的消息傳出來:尚文秀老師正和馬廣新所長鬧離婚。這下牙山聯(lián)中又熱鬧了,除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驚呆了。
本來兩個人之間的問題不應該有這么大的轟動,可是馬所長率先把這事給抖露了出來。星期一早上,一般是各個單位最為繁忙的時候,馬所長這天卻沒去鎮(zhèn)政府上班,一大早就胡子邋遢地來找校長,說著說著就痛哭起來。這個時間本來是學校的例會,老師們都待在辦公室等校長來開會。馬所長這一痛哭辦公室這邊就聽到了動靜,有兩個很好奇的老師就仗著膽子來到校長室門口,馬所長哭訴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你說我這么對她,她還要跟我離婚,她為什么要對我這樣?我哪里對不起她?……你說,我該怎么辦?……”
這消息有點兒驚人,兩位偷聽的老師顯然是被驚著了,急忙跑回辦公室把聽到的內容捅了出來。老師們乍一聽都感到不可能,反復問那兩個老師是不是聽錯了?但一會兒趕過來的校長很快就證實了消息的真實性。
早上的例會本來就沒多少內容,面對這個突然來臨的消息,例會就變成了對尚老師的批判會。此時尚老師不在還處于半休假狀態(tài),沒課的時候就在家里休養(yǎng),連我這鄰居都輕易見不著面。老師們對尚老師的批判就更放肆一些,總結起來不外乎四點:尚老師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是個忘恩負義的女人;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是個心比天高的女人。最后校長甚至說了一句很粗俗的話:“不就是一個爛逼嗎!有什么了不起!”
我也多少感到了吃驚。我沒想到尚老師會這么果敢,這段時間我們見面很少,但由于心里藏了秘密,見面的感覺就不一樣了。我總是用憐惜的目光看她,而她的目光卻一如既往的清澈。這段時間馬所長經?;貋?,每次都帶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若碰見熟人就夸張地說是給病號準備的?;氐郊曳炊鴽]什么動靜了,比過去還安靜。現(xiàn)在看來這根本就是一種不正常的狀態(tài),是一種風暴來臨之前的平靜。
馬所長很快就把兩個人的問題上升成了一個群體事件。先由校長找尚老師談話,談話的結果又是一個不歡而散,這個結果校長早就料到了,馬所長更應該清楚,可是馬所長還是堅持讓校長出面,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難道僅僅是為了博取一點輿論的支持嗎?
緊接著花扇子也上場了,那天花扇子一大早就趕了過來,尚老師可能早就聽到了動靜,干脆把門從里面鎖上了,花扇子沒敲開門就坐了在門口的臺階上,擺出一副持久戰(zhàn)的架勢來。起初花扇子隔著門還能心平氣和地勸慰尚老師,無非是說她的好女婿多么有本事多么優(yōu)秀,現(xiàn)在你不安分守己還想三想四真是不應該。沒想到后來花扇子越說越有氣,竟然對著緊閉的房門漫罵起來,先是罵尚老師無義不孝,說尚老師從來就沒給過自己好臉色,從來就沒給自己買過一件子衣裳,對自己的親娘這樣,對把她養(yǎng)大的姥姥就更不行了,姥姥就是活活被她氣死的,以至害得她成了個沒娘的孩子。然后又開始數(shù)落尚老師是個坑人鬼,生她的時候自己差點沒死掉,為了養(yǎng)她自己外出打工,幾乎什么活計都干過,就差養(yǎng)男人賣逼了。這樣說著花扇子竟然悲從中來,趴在門口的臺階上嚎啕大哭起來。這時老師們都已來到學校,遠遠地看到尚老師門前的這份景觀都躲開了,其間只有俞大娘顛著小腳過來象征性地勸了一下。
尚老師一直沒給花扇子開門,花扇子在門口鬧到快中午才走。下午,尚老師主動找校長提出了辭職,校長說這事超出了自己的權力范圍,要上報到教委辦然后再經鎮(zhèn)政府批準才行。尚老師說:“那就上報吧,越快越好。在學校未找到代課老師之前我會堅持把課上完?!?/p>
可尚老師最終卻沒有把課上完,接下來發(fā)生的兩件事促成了她的提前逃離。
其一是鎮(zhèn)政府不批準她的辭職。鎮(zhèn)政府的這項決定是由校長向她口頭傳達的,理由是教育上現(xiàn)在缺人手,好不容易培養(yǎng)成熟一位老師不能輕易流失。
其二是馬廣新被停職反省了,和他一起停職的還有墨鎮(zhèn)鎮(zhèn)長童德貴,根源就是上次他們的出國考察,考察本來是為了引進德國的先進設備,沒想到后來發(fā)過來的機器根本沒法用,經反復檢查發(fā)現(xiàn)是一批淘汰了的舊機器,三百多萬的設備款白白打了水漂。有人對此進行了舉報,說由童鎮(zhèn)長帶隊的這個考察團說是為了考察設備,實際上他們到國外就是為了看西洋景,用集資來的錢吃吃喝喝游山玩水,根本沒把心思放在設備上。同時受牽扯的還有縣里的一位縣長,這位分管工業(yè)的縣長是被童鎮(zhèn)長硬拉進考察團的。
本來馬廣新停職與尚老師沒多大關系,尤其是對于目前他們這種狀態(tài)來說。但實際上卻嚴重影響了尚老師的生活,馬廣新停職之后就回到了牙山聯(lián)中。這時的馬廣新和原來已經大相徑庭了,也不再注重自己的形象,整天裹著個破軍大衣在學校里進出,胡子也不刮,粗黑的毛茬參差不齊地從那張大圓臉上冒出來,整個頭部就像一個扎滿了黑蒺藜的南瓜。最惡劣的是他從早上就開始喝酒,喝完酒就在房子里痛罵,罵完了就開始痛哭。到了晚上折騰得更厲害,不斷有高分貝的聲音傳出來,是兩個人的吵架聲,有時還有拉拽撕扯的聲音。我住在他們旁邊,感到隔壁的屋子里每天都在上演一出出驚心動魄的大戲。
尚老師是不堪其擾了,連續(xù)找了校長好幾次,要求搬到俞大娘西邊的那間空房子里,校長都沒有同意,理由冠冕堂皇,說學??偛荒芙o職工提供兩個宿舍吧!最后尚老師給校長下了最后通牒:“要么讓我搬出來住那間房子,我可以把這學期的課教完,這樣對學生也有個交代;要么我就不管你們批準不批準立即走人?!毙iL嘿嘿笑著說:“你嚇唬誰呢?我這校長也不是為你一個人當?shù)?,不能亂了規(guī)章制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愛咋地就咋地吧?!?/p>
得到校長這個答復的第二天下午,尚老師決心離開了。離開前尚老師給七年級同學上完了最后一課。據(jù)班上的學生回憶,尚老師這堂課沒有按照課本上的知識講,而是講了自己最近剛剛看完的一本叫《人生》的小說,講了主人公高加林曲折起伏的人生經歷,以及他與劉巧珍和黃亞萍之間的愛情糾葛。把他們的情緒都調動了起來,以致讓他們產生了從來未有過的激情。臨下課的時候尚老師向大家做了告別,她說:“親愛的同學們,對不起了,由于個人的原因我以后再也不能給你們上課了。作為你們曾經的老師我是自豪的,你們盡管大都生長在貧寒的家庭,但卻一點兒也不貧乏,每個人都是那么熱情、善良、樸實,實際上我每天都被你們感動著,是你們支撐我趟過了那些最困難的日子。有這么高貴的品質,相信你們都會有一個美好的未來。最后我還想說,正如我剛才講的《人生》題記所言,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緊要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任何人的生活道路都不是筆直的,沒有岔道的。所以無論到了何種境地都要懷有信心,都要相信人生;相信人生中的夢想和熱望,人生就是朝著這些夢想和熱望不停地往前走……”這樣說著尚老師好像控制不住自己了,把頭低下來捂著嘴巴連續(xù)給學生深深地鞠了三個躬,接著就快步離開了。
我聽學生轉述這些的時候,眼睛竟然有了一些濕潤,我想到了尚老師留在我門口的紙條:“人生是美夢與熱望,夢里依稀有淚光?!?/p>
真正離開的時候卻遭到了馬廣新的阻撓,他們在門口鬧了起來。此時的馬廣新撕去了所有偽裝,對著尚老師肆無忌憚地辱罵著,我在房間里實在聽不下去了就走了出來。
尚老師提著個大行李包朝學校大門方向奔去,馬廣新一邊辱罵,一邊從后面追上來拽住了旅行包,尚老師返身掙脫著,嘴里喊著:“放開!你要還是個男人你就放開!放開!……”馬廣新嘴里不干不凈地回應著:“在你這個婊子面前我早就不是什么男人了!我就是不讓你這個爛逼女人去找野男人!”我是第一次見馬廣新還有這么猙獰的面目,可能是剛剛喝完酒的原因,臉上布滿一大塊一大塊的紅紫,咧開的嘴巴和腫脹的鼻子又把這些顏色分解成支離破碎的色塊,那色塊隨著他激昂的情緒在抖動變形,這使他看起來極其丑陋而猥瑣。
我上前想把馬廣新勸開,畢竟夫妻一場何必鬧到這種程度,事情到了這一步再留也無益了。誰知還沒等我開口馬廣新卻指著我的鼻子罵起來:“你以為你是什么好東西嗎?沒有你說不定尚文秀還不會跟我離婚呢!我出國的時候你們這對狗男女做了什么你自己最清楚。怎么會這么巧!她得闌尾炎你就把她送到醫(yī)院,說不定當時你們正在胡搞,你們這對狗男女!……”
馬廣新一口一個狗男女地罵著,嘴里不斷噴出濃烈的酒精味道。我的火氣直往上撞,真想上前一拳把他打倒。又一想還是算了,他現(xiàn)在已經變成了一條瘋狗,惹它何益?最主要的還是先讓尚老師脫身。
我不再有所顧忌,直接把他緊抓著尚老師旅行包的手掰開,然后擋在了他面前。我的身材比他高一些長得又比他壯,他沒法越過我去追尚老師,只好瞪著渾濁的大眼珠子恨恨地看我,我也毫不含糊,用同樣的目光盯著他,最后他沒辦法了,無奈而絕望地看著尚老師快速閃動著的背影,蹲在地上像個女人一樣呼天搶地地痛哭起來。
這時候早就躲在邊上觀戰(zhàn)的幾個老師“及時”趕了過來,俞大娘也顫顫巍巍地過來了,他們有的站在旁邊絞著雙手做出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有的蹲下來想把馬廣新拉回屋。最有意思的是俞大娘,一邊用那只干干巴巴的手掌給馬廣新擦淚,一邊勸慰:“孩兒啊,我的孩兒啊,咱別這樣,先讓她走吧。她想過來就會回來了。”
馬廣新得此機會變得乖巧而放縱,繼續(xù)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嚎啕:“她不回來了,我的大娘呀!這個臭逼娘們有了野男人,她去找那個鍋爐工了,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這樣一來,我的位置就顯得有些尷尬了,按照現(xiàn)在以安慰馬廣新為主的價值取向,我剛才的行為顯然是在助紂為虐,但我卻不想低頭,不想像他們一樣做那種假慈悲的表面文章。我應該及時閃開,可心里還記掛著尚老師,一個大病初愈的柔弱女人,帶著那么大的行李包要走到梨園村車站肯定很艱難。
我騎著自行車奔出校門,剛拐到大堤上就看到了尚老師。尚老師穿著一件帶有深藍色方格的薄呢外套,長長的頭發(fā)披散在肩頭,西去的陽光照射著她的背影,沉重的旅行包絲毫也沒給她帶來負擔,她挺胸抬頭闊步向前,步伐堅定心無旁騖。我本來以為她會直接坐上去悅城的長途車再也不回頭,不想她卻在車站旁邊的小旅館住了下來,她說她要先休整一兩天,要讓自己的情緒變得更為飽滿,要以最佳的姿態(tài)最好的情緒來面對自己的愛人迎接新的生活。
安頓好尚老師,我返回牙山聯(lián)中,剛踏進校門就感到氣氛不對,院子里停了一輛救護車,尚老師宿舍門口圍滿了人,接著就有一抬擔架從人群中沖出來向救護車奔去,救護車很快就吞沒了擔架,然后閃著車頂上的紅燈急不可耐地開走了。
我趕到自己宿舍門口的時候人群正在散去,我連問了好幾聲怎么了?他們似乎都不愿搭理我,臉上的表情很是凝重。我更加疑惑,這時俞大娘踮著小腳躥過來咬著牙說:“我說要出大事吧!這個女人就是個喪門星,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離婚!馬所長喝藥了?!?/p>
確切的消息第二天上午傳了回來,頭天下午坐著救護車離開學校的校長坐著警車回來了,馬廣新已經不治身亡,從他胃里沒有發(fā)現(xiàn)農藥,而是檢測出了一種有毒的花種子。
警察搜查了尚老師的宿舍,發(fā)現(xiàn)了很多可疑線索,馬廣新有一個那時非常流行的不銹鋼杯子,據(jù)他自己炫耀是童鎮(zhèn)長送給他的,對此馬廣新視若寶貝,經常隨身攜帶。警察從杯子里殘留的茶水中找到了致馬廣新死地的那種花種子,茶是大麥茶,馬廣新由于胃不好,這大半年就只喝這種茶,花種子混在大麥茶中間很難分辨。警察隨后又在后窗上面的窗框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紙包,紙包里包著的就是那種花種子,經進一步檢測這是夾竹桃的種子,夾竹桃是種有毒的植物,但也是一味中藥,當?shù)鼐用駮r有種養(yǎng)。
一開始警察懷疑馬廣新是自殺,但隨著這一系列的發(fā)現(xiàn)他們逐漸改變了看法。一個自己想死的人不可能用完種子之后再把種子這么隱秘地藏起來,再說把種子摻雜在大麥茶中顯然是有意為之,一個自殺者怎么可能這么刻意?有了這種分析警察就展開了調查,調查的重點當然是圍繞馬廣新身邊的那些關系人。
我是最后一個被警察找來談話的,警察上來就問我和尚老師什么關系?我有些氣憤,這說明他們在內心早已認定了很多事情,我想質問他們幾句但最后還是忍了下來。后來又問我把尚老師藏在了哪里?我那種感覺就更為明顯了,這有些太荒謬,尚老師怎么會成了謀殺馬廣新的嫌疑人?很顯然,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整個校園里的人都做出了對尚老師不利的證詞。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想把尚老師和馬廣新的真實關系說出來,剛講了兩句警察就打斷了我,讓我不要說些與本案無關的事情。那我只好閉嘴了,但我并沒有太過擔心,我相信這世界還有真理;我堅信尚老師沒有殺馬廣新,盡管她在心里想過一萬次離開馬廣新的方式,卻沒有一件是通過謀殺來實現(xiàn)的。
可是后來事情的發(fā)展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尚老師承認花種子是今年春天一個學生家長送給她的,原本她想種在自己宿舍前,可是后來就不想種了。因此她就把種子放在后窗上面的窗框縫隙里了。警察問知不知道夾竹桃種子有毒?尚老師回答說:“知道,當時家訪時家長介紹過。”警察又問:“知道有毒怎么還想養(yǎng)?”尚老師回答:“就是喜歡,也許正因為有毒才更喜歡?!?/p>
到了這個地步警察已經不想再問下去了,在他們看來現(xiàn)在已經可以結案了。動機明顯事實清楚人證物證俱在。到了下午尚老師就被他們戴上手銬帶走了,從此我再也沒見過尚老師。
第二年春天我考入了《悅城日報》,離開了牙山聯(lián)中,而牙山聯(lián)中也于這年年底合并到了墨鎮(zhèn)中學。牙山聯(lián)中不存在了,但關于尚老師和馬所長的話題卻在墨鎮(zhèn)持續(xù)了好一陣子?,F(xiàn)實版的潘金蓮和武大郎盡管數(shù)見不鮮,但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總是讓人興奮,熱衷于傳播的那些人把聽到的故事不斷升級換代,在這個過程中尚老師身上的罪孽不斷在加重,以致在某些人的舌尖上被歪曲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女人。
我和希敏最終也沒走在一起,我重新回到悅城我們之間似乎沒有了障礙,但我們卻失去了以前的感覺。距離變近了心卻離得遠了,我們的關系又勉強持續(xù)了兩年,最后還是不得不分手。站在我們關系的終點上回想,我們的戀愛歷程就像一場無望取勝而又不得不完成的馬拉松,在筋疲力盡的撞線之后終于松了一口氣。
倒是尚老師的故事有了后續(xù)。在尚老師被執(zhí)行死刑的第七年,花扇子突然來報社找我,讓我替她女兒伸冤。說她女兒是被冤枉的,當年本來馬廣新是自殺,并故意造成被謀殺的假象以此來陷害尚老師。
我對花扇子的這個推斷一點也沒有感到震驚,我從來沒相信過尚老師會殺人,也從來不相信馬廣新會白白放過尚老師??墒亲C據(jù)呢?花扇子說她有證據(jù),馬廣新當年在墨鎮(zhèn)養(yǎng)了一個情人,并且還有一個孩子。這個女人手里有馬廣新的一本日記,日記里面有馬廣新的詳細計劃,他對尚文秀就是要以死相抵,為此他甚至設計了好幾種方案,夾竹桃種子只是其中之一。
有這么重要的發(fā)現(xiàn)我勸花扇子應該去法院申訴,花扇子說:“去了,都去了。包括公安局、政府,他們不給立案。還把我當成精神病給轟了出來?!?/p>
這么多年不見,花扇子明顯老了很多,頭發(fā)都白了,臉上的皺紋也堆積了起來。聽她自己介紹,這幾年她一直奔跑在為女兒上訪途中,連北京都去過幾次。我翻看著花扇子帶來的那厚厚一沓申訴材料,根據(jù)這些材料,隱藏在馬廣新生活背面的那個女人漸漸浮出了水面。這個叫顧曉燕的女人原本是墨鎮(zhèn)供銷社飯店的服務員,成為馬廣新情人之后就被安排成了商場出納,因此對馬廣新死心塌地。
我有些感動,不知道是什么把花扇子喚醒了,假如是由于尚老師的離去,我覺得這代價實在是太大了,一份正常的人倫之情卻需要如此極端的事件來激活,這無論如何都是不正常的。
我很快決定幫助花扇子尋找真相,不,應該是為尚老師昭雪。當然這中間我也有自己的私心,記者干了五六年了,一直想寫出能有轟動效應的稿件來,也許眼下就是一個機會。心里的這個小九九很讓我汗顏,覺得對不起尚老師,我在心里一直壓抑著這個不良企圖,認定自己是從良知和職業(yè)道德的角度出發(fā),可那個潛在的想法還時不時冒出來。
真正開始工作我才發(fā)現(xiàn)太難了,顧曉燕當年匆匆嫁給了一個農民,結婚不到八個月就生下了一個男孩,現(xiàn)在男孩已經七歲了,剛剛成為墨鎮(zhèn)小學一年級的新生?;ㄉ茸犹峁┑牟牧现芯陀心莻€男孩的照片,圓圓的臉蛋兒,黑黑的眼珠兒,仔細一看還真能找到馬廣新的影子。有家有業(yè)的顧曉燕顧忌很多,根本就不想配合。
我是以采訪的名義接近她的。她早已從墨鎮(zhèn)供銷社下崗,現(xiàn)在在街口自己開了一家小超市,日子過得還算富裕。我想從下崗再就業(yè)的角度往下引,談到了她的過去,她不否認自己曾經在供銷社飯店干過服務員,她說自己那時候就自學了財會,有了這種準備才順理成章地被調到商場成了出納。我問:“中間就沒有人幫過你嗎?”
她堅定地說:“沒有,咱一個農村上來的孩子能認識誰?”
我單刀直入地問:“你不認識馬廣新嗎?”
她猛然就呆住了,睜大眼睛看著我,臉上瞬間就鋪滿了紅暈,頓了一下,才有些氣惱地說:“你是誰?你想干什么?我明確告訴你,我不認識馬廣新。你也甭想從我身上得到任何線索?!闭f著她站起來就走,臨離開還惡狠狠地說:“你們這些人都是些變態(tài),非要破壞掉人家好好的家庭。”
此后我并沒有輕易放棄,找了公檢法方面的多個朋友,想讓他們幫助介入一下,但是光憑一些證明材料沒有切實的證據(jù)是很難往下走的,為這事我和花扇子折騰了有一年多的時間,最終還是不得不當了逃兵。當然我并不甘心,可又有什么辦法呢?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極其平庸的人。我這樣勸慰自己的時候心里有著刀絞般的疼痛,看到了黑暗又不去戳破,這無論如何都脫離得太多了,迷失發(fā)生在你不易察覺的時候這不是更加可怕嗎?
花扇子繼續(xù)著自己的上訪之路,而我卻繼續(xù)回到了大多數(shù)人中間。我本來就是大多數(shù)人中的一員,在娶妻生子這些常人所經過的歷程中自然不甘落后。這期間我們的母校悅城師范也被合并到了悅城學院,很多同學在外都說自己是悅城學院畢業(yè),我卻一直堅持說自己畢業(yè)于悅城師范。我不能忘記悅城師范是我人生的起點,我在這里得到了最初的愛情,當然還有其他一些難忘的東西。我忘不了那個叫尚文秀的師姐,我們曾經在同一個校園里懷有同樣的夢想。我現(xiàn)在住的地方離原來的悅城師范不遠,她已經變成了一所私立的高級中學,只有四層的教學樓重新裝修過,紅磚青瓦的實驗樓還在,大門時常緊閉,看起來很森嚴的樣子。每次經過我都有想闖進去的沖動,但最后卻總是停留在沖動上,沒有一次成行,我感到自己心里有些怕,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怕什么,或許是怕想尋找夢反而會把夢丟掉。
今年春天我去省城開會,會議間隙到賓館附近公園散步,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陽光透亮空氣清新,春的痕跡通過周圍的花花草草已經徹底顯現(xiàn)出來。我正徜徉其間卻猛然被一陣琴聲吸引,駐足細聽,那正是我曾經極度熟悉的《喀秋莎》。我循聲而去,在公園的假山前看到了一位正在拉手風琴的老人,老人坐在一條木走廊的臺階上,前面是一大叢隨風婆娑起舞的竹子,亮麗的陽光下竹子的葉子已經開始顯露生機,泛著柔弱的嫩黃。老人拉得很投入,渾身上下都在隨著風箱的開合在大起大落地擺動,瘦削的肩胛骨朝上挺立著,雪白的頭發(fā)披散下來就像月光下的水波。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河上飄著柔曼的輕紗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 ……
旋律依然那么優(yōu)美,琴聲依然那么高亢。這讓我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在那個破敗的校園后面,那個叫尚文秀的女人也在吟唱著同一個聲音。我在老人面前站了很久,一直把這首曲子聽完。老人抬起頭,我忽然呆住了,那高高的鼻梁還在,只是往里收縮的嘴巴上布滿了皺紋,他應該就是范亦然!我的心驟然收緊,內心無比的悲涼!老人不認識我,他也不應該認識我。尚老師出事后我曾經去過那間鍋爐房,但等我敲開門,看到的卻是另外一個人,那人告訴我老范昨天就辭工離開了。
起初老人莫名地看著我,過了一會兒才指了一下旁邊的物什說:“隨意,隨意,多少都行?!边@時我才注意到在老人的腳下還有個白色的布兜子,兜子是敞開的,里面散亂地放著一些硬幣和面額為一元的紙幣。我掏出一張百元的整鈔放進去,老人錯愕地看著我,有些猶豫地問:“你想聽什么?”我很干脆地說:“《喀秋莎》?!边@次老人不再猶豫,把手風琴往瘦削的肩胛骨上掂了掂,重新摁動了鍵盤,手指下立刻就流淌出了悅耳的琴聲,那個讓人難忘的旋律再次升上了碧藍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