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鵬艷
第一場秋風起來的時候,老桂拿起了笤帚。
葉子一片片飄下來,深深淺淺的黃,由遠及近地鋪成一卷織錦。踩上去,沙沙作響,陷在厚厚的光陰里似的。柳,槐,杉,椿,合歡,青桐,楓楊,烏桕……園子里的樹都熟悉這個拿著笤帚的沉默的男人,熱天是一成不變的白襯衣,天涼了,便套一件灰色或青色的衫子,腳上的鞋總蒙著塵,底色顯得頗滄桑,踢踢踏踏地來去。他和誰都好說話,和誰又都沒什么多余的話可說。一張臉端端正正的,卻呈現(xiàn)一種收縮的顏色,額上有很深的皺紋,像是一座險峻的山,壓在睜不開的眉眼上,使原本屬于這雙眼睛的光芒都謙卑地斂了去。
老桂在園林局工作了幾十年,一動不動,像只性子遲緩的烏龜。同期的都升了職,發(fā)了財,調了工作單位,只有他慢吞吞地,享受著不緊不慢的人生。但掃公園并不是他的工作,他只是喜歡拿著笤帚走在滿是落葉的園子里,掃著掃著,心里就靜了。逢初一、十五去廟里進香,與那些抱有生猛欲望的善男信女不同,他只許一個愿,求菩薩保平安。南郊廣福寺里的和尚都認識他,有個叫圓通的,格外有緣些,見了面往往能拉著手說好些話。怕也是塵緣未了,圓通不像他的法號那么圓滿通透,倒是極能拉家常,說的都是十足煙火氣的話。只一樁,桂永進聽他的見解不凡,他說,掃地掃地掃心地。
老桂也和圓通一樣喜歡掃地,掃得干凈,干凈地掃,透著簡單的安穩(wěn)。身邊的人來了走了,工作換了,身份變了,他卻像抱著塊石頭,沉到了水底,再大的波瀾,擾不起他的洶涌。
如今掃公園的,都是臨時聘來的合同工,老桂這樣有編制的,拿著笤帚顯得奇怪。他是公園里唯一一個不穿黃馬甲掃地的人。要是有人問,老桂,你怎么愛掃地?他就答,總得有人掃。那人要說,不是有工人掃?他便認真地回答,他們掃的是地,我掃的是心。人搖著頭或掩著嘴走了,他還追屁股來一句,你莫笑,掃地也是參禪。
虧你還是個共產黨員。先前還有領導這樣批評他,那時他還不叫老桂,剛從部隊復員回來,瞅著也是個挺精神的小伙子。后來社會上似乎有個潮流,腕子上套佛珠的、念《心經》的、到廟里布施供養(yǎng)的,變得越來越尋常,老桂的大號也漸漸叫起來了,領導也就不再費心調教。對于不能積極要求進步的生坯子,領導也沒必要精雕細刻。
要是時光倒流,老桂還能從二十歲的那個春天重新開始,也許一切都會不同。但人生不可以重來,又不是寫小說,怎么編都天衣無縫。他的“縫兒”是留下了,恐怕一生都無法彌合,醫(yī)生也拿這“縫兒”沒辦法,說是叫PTSD。
有時候他會給陸小軍打電話,或者陸小軍給他打電話。三百多公里的電話線,后來是無線信號,接通同病相憐的兩個人,罵罵咧咧或者哭哭啼啼,更多時候是長吁短嘆。陸小軍說,班長,我怕我閉不上眼了,都三十多年了,還是忘不掉,閉上眼就真真兒的在眼前。老桂嘆口氣,我也是。
老桂和陸小軍是過命的交情,兩人認識的時候,老桂叫桂永進。
每年的12月9日這天,桂永進都要去滕州跟陸小軍喝頓大酒。從青州到滕州,原先在路上要耗一天,后來坐高鐵,一個多小時就到了。但桂永進并沒有跑得更頻繁些,有些習慣,不過是個儀式。他們都尊重并且敬畏這個儀式。
坐在呼嘯的列車上,桂永進的心情總是不能平靜。他想這三十多年的變化可真是天翻地覆,85年坐火車的時候,哪能想到還有這樣方便快捷的城際交通?黑糊糊的散發(fā)著尿騷味兒的鐵皮車廂拉著他們,朝未知的方向折磨人地咣當著,每咣當一下,他飽受威脅的胃部都要與凝固的空氣作一次絕望的抵抗。路途似乎遙遠得沒有盡頭,除了胡思亂想,沒有別的事情可干。沿途也沒有常規(guī)的??空军c,這列車去往的地方太特殊了,他們的身份更加特殊,吃喝拉撒睡都必須在幽閉的空間里完成,以至于整個車廂彌漫著混合了緊張、恐懼和氨氣的詭秘氛圍。小便還好解決,大便的時候必須拿背包帶勒緊上半身,兩個人從兩邊拉住胳膊,把屁股懸空在行進的鐵軌上。這是個無法想象的姿勢,桂永進寧愿保持最低能量的攝入,愣是一個星期沒有排便。
時間像一根根倒退的電線桿子,在加速度的運動中隱沒入暗物質。但是意識的冰山總會在暗涌的洋流中橫沖直撞,拆掉他好不容易在記憶和現(xiàn)實之間豎起的那道墻,把覆蓋在冰山之下的一幕幕場景推送到眼前……
1985年的春風浩蕩,桂永進心里卻如遭冰封。他是83年的老兵,原本今年就要退伍了,偏偏接到上級通知,一律凍結辦理退役。這是個什么信號?新兵蛋子陸小軍不知天高地厚,還雀躍地要和他這個班長比試單兵作戰(zhàn)能力,他心里可清楚——回不了家了,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
這個初春,穿上軍裝還不到兩個月的陸小軍和老兵桂永進一起踏上征途,他們所在的七連接到了前往云南老山前線的調令,眼前這部悶罐車,將把他們拉往生死未卜的戰(zhàn)場。風還很凌厲,吹在臉上好像能刮出血絲,站臺上被綠色漲滿了,一塊一塊的,要漲出這個春天去。很多年后,桂永進坐在時速兩百多公里的高鐵上時,還能想見那個料峭的春天,戰(zhàn)士們以相同的姿勢鉆進拉牲口的沉悶車皮,無數躍動的橄欖綠很快隱沒在暗黑的汪洋中。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在默默地想著自己的心事。這列火車開動起來又緩又沉,每節(jié)車廂里都載著四十塊不說話的石頭。
“班長,”半晌,十七歲的陸小軍捅捅身邊的桂永進,“我看到指導員的愛人了?!?/p>
桂永進一愣。到底是年輕,聽不得時間流逝的聲音,迫不及待地打破了沉默。
“長得真是排場哩?!边@小子是個話癆,天上一腳地下一腳的,“肚子有這么大了?!彼焓衷诟共勘葎澲膊还芄鹩肋M看不看得見。桂永進明白過來,這小子一定是聽說指導員的愛人是部隊家屬里的一枝花,今天算是一睹真容,開了眼界。剛才送行的隊伍有些亂,桂永進只注意到一個高個子軍官跪在一位白發(fā)老人面前,哽咽地說,兒子不能給您盡孝了。他當時鼻子就一酸,想到家里的老父親,難過得眼淚直在眶里打轉轉。沒想到指導員的愛人也來了??焐税桑可洗我娝鸵呀浀皖^見不著自己的腳尖,要是調令再晚幾天,指導員興許能瞅上一眼他心心念念的大胖小子。
“唔?!惫鹩肋M的頭耷拉下來,規(guī)律的搖晃和咣當聲以及沒有光線的環(huán)境讓他昏昏欲睡,他不想和陸小軍討論任何牽動情緒的話題。
一旁的褚建軍輕笑了一聲,那笑聲骨碌碌地滾出來,在黑暗里顯得有些突兀。
“笑什么?”陸小軍饒有興趣地接住他的笑。
“我嫂子也要生了呢。”同樣是新兵的褚建軍沒心沒肺地扯著嘴角,“我哥說是雙胞胎。要是我回不去,就過一個給我?!?/p>
“說點好聽的?!惫鹩肋M懊惱地朝褚建軍的方向拍了一巴掌,“拉歌吧,你小子起個頭?!?/p>
1985年的春天在桂永進心里是黑色的,那道緩緩拉上的滯重的車廂門,把記憶冷凍在令人窒息的空氣里,從此鴉雀無聲。
輪戰(zhàn)已經進入第二個年頭,如影隨形的戰(zhàn)爭魔影終于降臨到他們頭上。79年就上過前線的三排長黃友生告訴他,那個地方不是人待的。這支出征隊伍中唯一擁有實戰(zhàn)經驗的人,看起來和他們一樣對未來充滿憂慮,戰(zhàn)斗英雄也對死亡懷有本能的恐懼。但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三排長這次還是跟他們一起來了。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他不知道三排長是否像他一樣抱怨過自己的命運,但軍人就是軍人,不是行動自由的個體,他們是牢牢焊在一塊鐵板上的鐵分子,鑄造著鋼鐵的長城,擔負著國家的安危。
桂永進知道,從關上車門的那刻開始,戰(zhàn)爭就開始了。
后來他們的故事在歷史上是有記載的,只不過沒有人記住他們的名字,他不在乎,能夠活著回來已經讓他對余生充滿感激。
那個地方,他后來再沒有去過。中越邊境上的騎線點,主峰海拔一千四百二十二點二米,向北可通視中國境內縱深二十五公里,向南可俯瞰越南老寨、清水至河江省會二十七公里,向東可封鎖中國麻粟坡縣至越南河江省的主要通道、口岸,向西可監(jiān)視12號界樁以西諸要點,扼越南西北部通向中國云南的咽喉。他們的任務就是從1軍手里接防,守住這些戰(zhàn)略制高點。
有時候他想,兩個國家之間的戰(zhàn)爭,就像兩戶鄰居打架,說是為了院墻下的三尺之地,多半還是為了爭口氣。所以仗是要打的,打過去給狗日的一點顏色看看。那“墻下三尺”,自然就成了拉鋸的戰(zhàn)場,你來我往的,防御時是防線的支撐點,進攻時就是最有利的出擊點。他們大老遠地從山東跑過來,就是替國家把小越南釘在咱家門口的這些膈應人的“點”拔掉,不為國家丟臉,不為咱家丟臉。
幾個月后他在高地上用望遠鏡看對面的越南女兵梳頭時,一根根梳齒清晰可見,那女子每梳一下,他心里就微微地顫一下。兩個陣地之間的距離近得讓人心慌,對方的一舉一動像是鏡子里照見的另一個自己。在老家的時候,姐姐也是這樣梳頭的,梳一下,揚一揚手,把落在梳齒上的頭發(fā)丟在熹微的晨光里。五月的雨季潮濕而悶熱,雨下得沒完沒了,把人心都下得泥濘起來,桂永進感到有些恍惚,兩軍之間的冷槍狙擊從未間斷,但他不忍心把子彈射進那個女孩的身體。
可對面的女子炮兵團不是吃素的,她們打炮準得很,桂永進很快就后悔自己不該心軟了。
共和國的年輕士兵對戰(zhàn)場的概念還只是停留在作戰(zhàn)意圖上,雖然經過一個月的戰(zhàn)地適應性訓練,但濕熱的亞熱帶氣候還是讓這些北方來的小伙子們苦不堪言。中越邊境上處處潛伏著危險,戰(zhàn)士們知道,總會有人犧牲,但犧牲的會是誰,什么時候犧牲,這是一道對尚且年輕的他們造成巨大困擾的謎題。一班班長肖金海是全連軍事技術最過硬的戰(zhàn)士,他在大比武中屢次奪魁,身上披掛著許多金光閃閃的獎章,誰也不懷疑這個排頭兵將在戰(zhàn)場上大顯身手。但就在剛剛踏上高地沒多久,真正的戰(zhàn)斗還沒來得及打響,一發(fā)炮彈就把他拋上半空。當時桂永進就在他的邊上,炮聲響起時他們正在吃飯,紅燒豬肉罐頭。肖金海的半條腿飛起來砸翻了他手中的罐頭盒,當看清那段殘肢的時候,翻起的肉花讓他嘔吐不止。
這是他們接替前線輪戰(zhàn)部隊,擔任老山地區(qū)前沿陣地防御任務的第六天,桂永進無法想象接下來的三百多個日子將如何在極度的恐懼和煎熬中度過。
從高地上把傷員運到老山主峰的野戰(zhàn)醫(yī)院,是件比堅守哨位更加危險的事。直線距離不超過一千米的生命通道,每一步都驚心動魄,他們腳下埋著數以萬計的地雷,大多是72式防步兵壓發(fā)雷。這種我國生產的防步兵地雷,曾經是援越的主要武器裝備,中越開戰(zhàn)后,小越南以這批援助用來對付中國。雙方在老山地區(qū)拉鋸,你過來埋一層,我過來又埋一層,到后來已經分不清究竟是誰布的雷。導爆索炸出的一條寬度約摸四十公分的小徑,是進出的唯一通道,桂永進和兩個戰(zhàn)士抬著擔架走在泥濘的山道上,不,嚴格地說,是爬。桂永進把擔架桿架在自己身上,雨水刷得他睜不開眼睛;為了穩(wěn)定重心,陸小軍鉆在擔架底下,用脊背托住肖金海;在他的前面,另一個戰(zhàn)士托著擔架桿的前端。他們只能踩著前一個腳印往前挪,詭異的叢林里危機四伏,除了冷槍冷炮,肆虐的雨柱不斷把尚未清除的地雷沖進坑道,哪怕往左或是往右,多踩半個火柴盒的距離,都有可能粉身碎骨。八個多小時之后,他們才來到醫(yī)護所,但是肖金海已經停止了呼吸。
這一天,桂永進沒有進食。肖金海血肉模糊的斷肢總在他眼前飛舞,他怕忍不住吐出來。
對于自己的軟弱,桂永進曾經羞于啟齒,但是上了點年紀之后,他倒不憚于訴說自己在老山前線時憂懼交加的復雜心理?!爱吘惯€想活下去?!绷揖迫肟?,辣出了眼淚,他摟著陸小軍泣不成聲。那時候他們都還活著,老婆孩子一大家子了,但是心中最痛的那個“點”仍舊無法拔除。
還是從桂永進跟隨部隊轉進到陣地上的第一個夜晚開始吧。
那一晚所有人都徹夜難眠。
在轉進途中,有人誤踩了地雷,血肉模糊的創(chuàng)口上,白生生的骨頭茬子清晰可見,同伴野獸般的哀號讓還沒有經歷過戰(zhàn)爭洗禮的士兵們傻了眼,似乎從這一刻開始,這些對戰(zhàn)地生活多少還抱有些新奇感的年輕人,才驚恐地意識到死亡竟然離他們這么近——不會超過一公分的距離。
夜晚很快來臨,伴隨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暉藏入巨大的山體,每個人的神經都繃到了極限。他們從來沒有這樣恐懼過,在伸手不見五指的詭異叢林里,任何一點細微的響動都潛伏著巨大的危險。完全靠耳朵和本能來判斷,包括戰(zhàn)友的腳步、蚊蚋的振翅、風吹竹林的嘯聲和近在咫尺的敵人的異動。配發(fā)的手電毫無用處,因為有燈光的地方,就會有子彈飛來。幾米外的另一個陣地上,鋪滿了虎視眈眈的異族的仇恨。日間戰(zhàn)友犧牲的慘痛記憶還如在目前,哨位上的每個人都攥緊了槍和手榴彈。
桂永進記得很清楚,他是下半夜和戰(zhàn)友換的班。雖然不值哨,上半夜他也沒敢合眼,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此起彼伏,軀體比精神更緊張,它死死地抱著黑夜,幾乎痙攣。接哨以后他才明白為什么蹊蹺的爆炸聲從未間斷,哨位上的戰(zhàn)士草木皆兵,一旦聽到風吹草動就會毫不猶豫地投擲出手榴彈,以驅散叵測的動靜帶來的極度恐懼。
下半夜,他投光了所有的手榴彈。
整整一夜的煎熬,讓蹣跚的曙光來得如同大赦,桂永進看著漸次明亮起來的陣地,長出一口氣。他從哨位上拉起篩糠般的李傳福,說,天亮了。
李傳福和桂永進一樣,是83年的老兵,比桂永進還大上一歲,身材魁梧的他自從進入陣地就縮水似的小了一號。接哨以后他干脆把大衣蒙在頭上,瑟縮成一個球滾在角落里,任桂永進打槍或是扔手榴彈,也不露頭。天亮以后他的意識還有些模糊,不相信恐怖的黑夜就這么輕易放過了他。
不是每個人都有能力成為英雄。李傳福就這樣崩潰了,退伍后,他還把工廠里機器的轟鳴聲當作槍炮聲,陷入被害的妄想。他不能工作,也無法生活,同床共枕的妻子被他當成敵人,一度在他揮舞的菜刀下東躲西藏。
在前線經歷的無數恐怖之夜,還不是最讓人難以忍受的,畢竟太陽照常升起,桂永進總會在新的一天來臨時虔誠地祈禱。陣地上長滿了蓊郁的毛竹,原始森林里的茂密植被在陽光下綠得那樣養(yǎng)眼,但戰(zhàn)爭的陰影無時無刻不籠罩在頭頂,桂永進看著莽莽的竹海,會油然生出茫茫之感。透過竹林的縫隙,可以看到對面的越軍女兵正在躬身做飯,她們和他一樣,用竹篾做筷子,筷頭上的竹杈兒根根可數。那清秀的面龐令人訝異地泛起水晶般無瑕的笑容,有雨的時候,會滴下晶體;有陽光的時候,就折射出光。他多么希望這只是一場殘酷的游戲。
可是,戰(zhàn)斗開始了。
那是七連的戰(zhàn)士們遭遇的第一場大戰(zhàn)。
從黃昏開始,密集的炮彈呼嘯著傾瀉到七連的陣地上。越軍的火力準備十分充分,一連數天,24小時不間斷的炮轟讓七連陣地上的竹林蕩然無存,地面上鋪了厚厚一層“筷子”。那是滿山碗口粗的毛竹被炸毀分解后的尸體。從對面陣地上發(fā)來的迫擊炮彈,精準地落到七連的哨位上,工事被炸成碎片,戰(zhàn)壕里一片狼藉。滾燙的彈片插入泥土,發(fā)出滋滋的聲響。桂永進一輩子記得那種來自魔域的聲音,他的神經被烙出了慘痛的封印,哪怕是最溫柔的觸動,也會讓他疼得死去活來。
唯一能做的,就是躲在貓耳洞里等待炮火結束。七連的戰(zhàn)士們緊張地瞪視著彼此,硝煙中彌漫著濃烈的血腥味,這群年輕人不知道接下來將面對什么,這不是逼真的演習,任何一點細小的失誤都會讓他們付出不可挽回的代價。
又是一個夜晚,炮聲逐漸減弱,步兵的大規(guī)模進攻開始了。
這是一場看不見敵我的瘋狂夜戰(zhàn),叢林已經變?yōu)橐黄雇?,但黑暗如約而至。在犬牙交錯的敵我防線上,飛彈如雨,射穿了暗夜,射不穿的是戰(zhàn)爭的黑幔。什么也看不見,盲目讓危險來得更洶涌,所有的人都在緊張地戰(zhàn)斗,卻不知道對手在哪個方向?;鹆春莸厮阂е谝?,地獄的入口人滿為患,槍炮聲,嘶喊聲,手榴彈的爆炸聲,受傷后的嚎叫聲,恣肆地填充著這個暴虐的夜晚,恐怖的聲音入骨入髓。
越軍的夜間滲透,一度使七連的防線出現(xiàn)缺口,但陣地到底是艱難地守住了。當時派了一個加強小組摸上去,以防背腹受敵,這些沒有戰(zhàn)斗經驗的小伙子們固然勇氣可嘉,多少還是憑了點運氣。桂永進對那個夜晚的場景記憶只停留在零星的爆炸瞬間。因為看不見,沒有連貫的畫面,更多的是聽覺上的折磨。多年之后,面對心理醫(yī)生,他會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耳朵。醫(yī)生問他,你聽見了什么?他說,完了,我聽不見,什么也聽不見。
奇怪的是,他并不怕黑。也許是因為現(xiàn)在再也沒有那樣純粹的黑夜,城市里到處是不夜的光源,即使拉上窗簾,他也能從細小的縫隙里看到踴躍的光點。這些光包圍著他,使對面的暗夜變得軟弱可欺?;蛟S,夜也老了。
撤到磨刀石陣地休整,是三個多月后的事。大伙兒都挺高興,大小數十次戰(zhàn)斗,能全須全尾地從高地上下來,還能看文工團的慰問演出,陸小軍這樣不識愁滋味兒的楞小子睡著又笑醒了。桂永進心里卻松快不起來,他知道離回家還早著呢,把他們換下來,是為了進一步打上去。光看每天的訓練強度就知道,必有惡戰(zhàn)在即。
果不其然,送走慰問團,命令就下來了。磨刀石的后坡上就是酷肖前沿高地的模擬訓練場,桂永進他們全副披掛上陣,戰(zhàn)訓緊張得讓人腿肚子轉筋。很多人體能跟不上,在根本沒有路的山上跑一萬米,背包里是十六塊磚頭,要是下雨,背上的重量就是三十二塊。訓練完畢回到營房,因為小腿打顫,門檻都邁不進去。不久,桂永進最擔心的事發(fā)生了。
那天,桂永進一個人走到營房外的暗影里,腦子里有一堆小人在瘋狂地打架。撕臉皮的、扯褲腳的、抓頭發(fā)的、撓腰子的,亂成一團。他也不知誰的主張對,都有理,保家護國忠孝節(jié)義,像是打牌,你出一張大牌,必有人扔一張更大的下來。在他剛滿二十歲的心里,也許還有很多蕩氣回腸的春秋大夢沒有做完,但是命,只有一條。想到自己的老父親,桂永進心里難受得不行。爹最疼他這個幺兒,捧著他當文曲星,可惜他高考時沒發(fā)揮好??疾怀蓪W,爹又求爺告奶地托人找關系,把他送到部隊里。參軍在鄉(xiāng)下是大事,走的時候敲鑼打鼓,戴著大紅花,高音喇叭托著他的名字傳得四鄉(xiāng)八里,人人都羨慕。這會子抓瞎了,他的眼淚到底是不爭氣地流下來——人人都爭先恐后地寫請戰(zhàn)書,他也把血書遞上去了。不寫不行,何況他是班長,又是黨員。他從來都是要求進步的,爹逢人就夸他,誰不曉得桂家有個好兒子?
風是黑色的,遠處黑魆魆的叢林搖著滿頭的惶惑,桂永進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樣難過,他不愿承認自己是個膽小鬼,但如果承認自己是膽小鬼就可以從陣地上活著走出去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選擇懦弱。
黎明如約而至,太陽很快升起來,紅彤彤地照著一個個年輕的臉龐,以及他們用年輕的熱血寫就的一份份光榮的請戰(zhàn)書。幾乎毫無懸念,桂永進的請戰(zhàn)書被批準了。
副連長包存厚找桂永進談話。
“上級讓我擔任突擊隊長,拿下這個艱巨的任務。我考慮了一下,得找?guī)讉€信得過的分隊長。”老包一巴掌拍在桂永進肩上,厚厚實實的,像搭上來一只熊掌,“第一波次,由你帶上去,中不中?”
桂永進看不見自己的臉色,要是有張鏡子,他會羞愧于那張慘白的臉。他腦子里有一剎那的短路,但很快意識到包存厚讓他表態(tài)是什么意思?!爸?!”他挺了挺胸,雙手垂立在褲縫旁,整個身體向上拔了拔,與其說是回答包連長,不如說是對自己的最后答復。
讓他想不到的是,陸小軍也被選上了。說白了,突擊隊就是敢死隊,那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沖鋒陷陣。選拔突擊隊員的首要條件,就是家里兄弟姐妹多,陸小軍是家中的獨子,年紀又是連里最小的,怎么輪也輪不上他。桂永進作為第一波次的分隊長,瞪著陸小軍不說話。陸小軍卻皺著鼻子一笑:“咱開了后門。”原來這小子找包存厚死磨硬泡了三天,愣是讓說一不二的包連長點了頭。桂永進在心里嘆氣,他和包存厚一樣,打心眼兒里愛惜這個還是個孩子的小戰(zhàn)士。他那么愛笑,好像從來不知道害怕,在貓耳洞里還能捉螢火蟲玩兒。桂永進在陸小軍肩上打了一拳,想把嘴角揚起來,眼圈兒卻紅了。
拔點誓師大會開得可熱鬧,整個磨刀石陣地都是紅通通的,紅綢,紅旗,大紅花,七連都是好樣的,五十四個突擊隊員的名字寫在一面紅旗上,展在風中,獵獵作響。他們派發(fā)了嶄新的軍裝,拍照,連同寫好的遺書,一起封存到每個人的檔案中。如果光榮了,這是留給家人最后的紀念。要是能回來,也給自己留作終身難忘的紀念。
桂永進心情復雜地趴在行軍床上,用了三天,才把一封不足兩百字的家信寫完。這最后一封信,他不知道怎么措辭才好,是讓家人永遠地思念他,還是盡快地忘掉他?
爹、大哥、大姐、二哥:
你們好。來前線半年了,到現(xiàn)在還不適應這里的氣候和環(huán)境,想家,想得不行。但我知道,自己是軍人,沒有理由退縮,決不能給連隊丟臉、給家鄉(xiāng)丟臉。爹,您年紀大了,千萬要保重身體,兒子為國盡忠,就不能為您盡孝了。哥哥姐姐替我孝敬您,我上戰(zhàn)場殺敵,守護你們的安寧。如果我犧牲了,就讓這封信為我傳達最后的消息吧。我的血流在共和國的土地上,哪一寸都是我的魂,始終望著家的方向。勿念。
永進
這封信到底沒有發(fā)出去,桂永進感到慶幸??墒翘熘?,心底深處也還藏匿著一絲若隱若現(xiàn)的遺憾。不是每個人的青春都有機會那么壯懷激烈地戰(zhàn)斗,歲月磨蝕掉很多東西,唯有那張薄脆的信紙,還能讓他找回一點昔日噴薄的憂憤和豪情。他不止一次地想,如果那封信真的發(fā)出去了,未必不是一種氣吞山河的成全。反而是后來,和平盛世下的碌碌余生,哪一天不讓他如坐針氈?
陸小軍一直在吃抗抑郁的藥,記憶力和注意力都衰退得厲害。點一根煙在手上,燒到手指,還恍然不覺。上了點歲數之后,他的身體不可抑制地浮腫起來。那種并非心寬體胖的臃腫,把人擠壓得病懨懨的,即使在陽光下,也像堆在角落里的一坨暗物質。桂永進不能多看他,因為看進去就很難出來,多燦爛的世界也了無生趣。他還記得陸小軍一笑就露出兩只小虎牙的俏皮模樣,充滿稚氣的笑容印在出征前的照片上,墊在沉甸甸的時間的底部,抽出來得費不少力氣。
拍照那天有霧,好久都散不開,每張臉都朦朦朧朧的,像是看不清前程。陸小軍的胳膊吊在褚建軍的脖子上,他倆是正副火箭筒手,平時也是公不離婆,秤不離砣。包存厚打趣桂永進,說他一個人就帶了兩個軍上去,572高地還不是手到擒來?
桂永進心里卻直打鼓,這次突擊拔點,進行了數十次的沙盤推演和合練,他很清楚,自己帶領的第一波次雖不是主攻隊伍,卻必須先聲奪人。與572呈鈍三角分布的625和908高地,分別是第二波次和第三波次突擊隊的拔點任務。以908為主力點的三個高地相互呼應,構成了立體交叉的防御體系,因其居高臨下的地形優(yōu)勢,對我軍防線上的幾個陣地形成了嚴重干擾,只要我軍陣地上有任何異動,這幾個高地上的越軍火力就有反應,是釘在我軍眼里的三顆“毒釘”。上級決定拔掉這三個點,如今已箭在弦上。
屯兵洞里靜悄悄的,叢林深處有一種沒頂的詭秘凄涼,除了偶爾掠過的幾發(fā)冷槍冷炮,沒有人發(fā)出任何聲音。每個人的心弦都緊繃著,生怕一絲微弱的聲響就觸動枯脆的斷裂。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比紀年更漫長。這是拂曉前最黑暗的時刻,桂永進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在曠野的轟鳴中裸露著敏感的神經。爹,我好像聽到娘在叫我哩。他悲愴地想,默默地朝著家的方向。早逝的母親留給他的印象很模糊,因而母親的呼喚飄渺而清冷,他從內心里是拒絕的。幾天前,五十四個來自不同地方的年輕人用同一種聲音發(fā)出了誓言:“發(fā)揚我軍英勇頑強的革命精神,為祖國爭光,為家鄉(xiāng)人民爭光,為犧牲的戰(zhàn)友報仇,誓與陣地共存亡……”誓師大會開得很成功,人人熱血沸騰,很多戰(zhàn)士爭先恐后地發(fā)言,說上了戰(zhàn)場我第一個犧牲!包存厚發(fā)了火,拍著大腿吼,老子帶的是拔點的隊伍,不是送死的隊伍!
老包的話,當時桂永進沒怎么聽進心里去,他更多的是為自己的命運感到擔憂,以為突擊隊長不過是鼓舞士氣。大戰(zhàn)在即,每個人的心情都不一樣,既像是一團亂麻,又像是一堆亂碼,尤其是等待躍出戰(zhàn)壕的最后一刻,各種念頭狼奔豕突,理性和責任反倒被壓在最下面。要到從高壓火線上下來,看到空蕩蕩的營房,桂永進爛泥一般癱在地上和陸小軍抱頭痛哭,才幡然醒悟,作為一支隊伍的負責人,哪怕是帶領寥寥十數人的小班長,他身上的責任也比普通士兵更為重大,他可以不向自己的老父親作交代,封存在檔案袋里的遺書已經作了交代,卻不能不向手下小兄弟們的老父老母兄弟姐妹作一個鄭重的交代。他們是他帶出去的,他卻沒能把他們活著帶回來。可是,一切都晚了,他再也交代不起。
天已經蒙蒙亮了,霧氣繚繞,比拍照那天還難以看清去路。南疆的天空陰沉晦暗,山體在霧氣的襯托下現(xiàn)出一種神秘的幽藍。桂永進的手心潮漉漉的,胸腔里有幾百只兔子上躥下跳。7點28分,火力準備階段,上千門火炮同時發(fā)射,對908高地及其附近區(qū)域進行大規(guī)模轟炸。每個人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除夕夜里的鞭炮聲,千家萬戶此起彼伏,隆隆之聲塞滿了整個天地。鋪天蓋地的炮火持續(xù)了近兩個小時,據后來的不完全統(tǒng)計,這一天落在越軍陣地上的炮彈,總計超過三十萬發(fā)。到后來桂永進已經聽不見炮聲了,他只聽見自己的心跳,隆隆有聲,炸得血管暴突耳膜生疼。
將近兩個小時的火力準備后,突擊隊第一波次接到沖鋒命令。
屯兵洞口,突擊隊長包存厚一揮手:“01,上!”桂永進第一個躍出了戰(zhàn)壕。
這是1985年的12月9日,上午9點12分,日后被命名為“12·9”的突擊拔點戰(zhàn)斗正式打響。沖出戰(zhàn)壕的一剎那,桂永進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雜念都被截留在屯兵洞口,他幾乎沒有機會去握住哪怕一小片思想,全身上下的細胞都被本能占領了。跟在身后的陸小軍咬著牙,整個肢體都變得猙獰。他身上背負著三支火箭彈,拔下火帽的火箭彈已處在戰(zhàn)斗狀態(tài),彈尾上的引信如果觸到三公斤左右的壓力就會自動燃爆。這個把炸藥庫背在身上的大男孩還沒有享受過真正的人生,他所有短暫的人生儲備似乎只是為了把敵人的火力點送上天。緊跟其后的是他的副射手褚建軍,提著沖鋒槍為他打掩護,并供應給他新的火箭彈……十三名勇士沖出戰(zhàn)壕,他們一個咬著一個,摸向敵人的陣地。
但幾乎是在沖出戰(zhàn)壕的同時,越軍就察覺了突擊隊的動向,隨即向第一波次沖鋒路線發(fā)起了猛烈的炮火反擊。
雨點般的炮彈兜頭落下,雖然之前進行了無數次的隊形演練,可是桂永進的隊伍一出戰(zhàn)壕就被打散了。桂永進已經無暇顧及槍炮以外的任何細小枝節(jié),高機子彈挾帶著刺破空氣的呼嘯將他周遭打得塵土飛揚,不斷落下的炮彈在身邊炸響,掀起的泥土、碎片和人體殘肢飛上高空,又重重砸下,與這些恐怖的鏡頭比起來,運動時被亂石和樹枝刮破的衣服和皮肉根本無法進入感知系統(tǒng)和記憶內存。
仿佛全世界都在向他一個人開火,桂永進完全依賴本能向前沖去。幾個月來,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極端的感統(tǒng)訓練,幾乎讓他學會一種超能力,憑借炮彈爆炸的聲響,他能迅速進行感知反饋,并調整自己的行動方向,前后,左右,遠近,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會告訴他,是起跳還是臥倒,是繼續(xù)前進還是防備躲避。那時,他不得不近乎盲目地相信自己的身體。
忽然,一發(fā)炮彈把他掀起幾米高。世界靜止了,沒有感覺到疼痛,他卻因為耳鳴,陷在了深深的彈坑里。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肖金海,沒有知覺的他朝身后的陸小軍大聲喊起來:“我的腿還在嗎?”“班長,你的腿還在!”陸小軍貓腰跑過來。
桂永進被扶起來,摸摸身上,似乎完好無損。衛(wèi)生員高峰沒跟上來,那時候桂永進還不知道,謹小慎微的小峰子一出屯兵洞就被彈片削去了半個腦袋。還好,他的“兩個軍”還在,繼續(xù)往上沖,必須把572拿下來!一發(fā)發(fā)炮彈呼嘯著在身邊傾瀉而下,爆開無數炫目的巨大花朵,這是一條兇險而殘酷的死亡之路,然而除了前進,他們無路可退。
桂永進用報話機向突擊隊長包存厚報告“占領572表面陣地,任務完成”的時候,時間僅僅過去了八分鐘。那是桂永進經歷的最漫長的八分鐘,一直到現(xiàn)在,三十多年過去了,他似乎還沒有把那八分鐘過完。
陸小軍比他更忌憚談論時間,這個十七歲的小戰(zhàn)士好像從那天開始就變得蒼老了。倆人回到地方上,偶爾碰到一起喝大酒,陸小軍會瞪著通紅的眼睛看表,然后問桂永進:“班長,要是我跟著你們撤下去,建軍是不是就不會死?”表盤上的指針迅速而又緩慢地移動著,陸小軍的瞳仁里嗶嗶剝剝,痛苦地燃燒出劇烈的爆裂聲,好像當年他肩上的火箭筒口噴射出狂怒的火焰。
將越軍注意力成功吸引至572高地的突擊隊第一波次隊員,接到上級撤退命令,開始按原路返回出發(fā)陣地。就在桂永進帶領幸存隊員返身撤退的時候,陸小軍發(fā)現(xiàn)了一個復活的火力點。這個漏網之魚讓陸小軍停下了后撤的腳步,身為火箭筒射手,他不愿放過任何一個看得見的火力點。要不了一分鐘,他有這個把握,陸小軍回頭拍了拍身邊的副射手。
就是這一分鐘,后來讓陸小軍陷入了終身的困局,他總是近乎神經質地追問一個無法得到證實的答案——如果當時他沒有固執(zhí)地領著褚建軍往前沖,而是按計劃撤退,他的副射手會不會倒在血泊里?
很多年過去了,陸小軍都不愿提起褚建軍犧牲的細節(jié),只要一想到這個滕州老鄉(xiāng)血肉模糊的樣子,他就頭痛欲裂。他寧愿那排高射機槍帶著流光的子彈打穿自己的心臟,而不是讓歲月的沙漏將心靈折磨得百孔千瘡。
始終沒有答案。
突擊隊第二波次的隊員已經發(fā)起了搶占625高地的進攻,他們在沖鋒的路上遇到了面無人色的陸小軍。你怎么還在這?有人問。陸小軍沒有回答,他的迷彩服上血跡斑斑。這些新鮮的血跡屬于褚建軍,大動脈上噴涌的鮮血把他的身體浸透了,又洇紅了陸小軍的半邊身子。陸小軍喊得聲嘶力竭,撕下的三角巾如何捆扎也阻不住左肋下被擊穿的巨大血洞。建軍!建軍!建軍!他發(fā)瘋般地呼喚著這個和他年歲相差僅六個月的小戰(zhàn)友??墒菦]有回答了,褚建軍大口呼吸著,每呼吸一口,帶著泡沫的血就從他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溢出來。陸小軍被褚建軍的熱血泡得發(fā)軟,卻終于漸漸地,在亞熱帶冬天的溫暖氣候里,他感覺到了刺骨的冰冷。這是愛笑的陸小軍和愛開玩笑的褚建軍最后一次擁抱。
第三波次也沖上去了,已經回到屯兵洞的桂永進還沒有發(fā)現(xiàn)陸小軍的身影。他為這個孩子擔心,畢竟陸小軍從新兵班就跟著他,像雛鴨對母鴨子的印隨,趕都趕不走。他們幾乎是剛剛占領表面陣地,越軍的炮火就瘋狂地覆蓋了整個572高地,好在這次出擊拔點的作戰(zhàn)行動并不以永久占領為最終目的,在徹底摧毀敵軍工事之后,桂永進就接到撤退的命令。當時他還回頭向陸小軍揮了揮手,難道這傻孩子看不出這個“跟我來”的動作?桂永進懊惱不已。
那天之后,陸小軍真的好像傻了一般。他的眼淚那么多,仿佛身體里的血漿都化成淚水噴涌出來了,剩下一點干縮的蛋白質和低分子物質,凝固在一個時間點上,永遠出不來了。在戰(zhàn)爭平息后的土地上,硝煙已經飄散進歷史的縫隙,成為不可觸摸的虛空。桂永進抱著哭成淚人的陸小軍,跪倒在褚建軍烈士的墓前?!耙遣淮虻裟莻€火力點,后面上去的弟兄會犧牲得更多?!笨讨扒嗌酱颂幝裰夜牵⒘液茪庳為L虹”的烈士陵園靜悄悄的,像是藏在時間的背后,桂永進班里的七個戰(zhàn)士都埋在這兒,他神情凄楚,喉頭哽咽,“建軍他,他和你想的是一樣的?!?/p>
可是陸小軍無法原諒自己。
這是一筆無法清償的債務,由于債權人的死亡,陷入內疚和自責的債務人瘋狂地尋找一切機會彌補心靈的缺口。陸小軍從戰(zhàn)場回來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褚建軍的父母寫了一封認親信。他將自己參戰(zhàn)一年多的工資悉數寄給了褚建軍的父母,并且在后來的二十多年里,盡到了一個兒子的責任。與桂永進燒香拜佛不同,陸小軍的修行更實際一點,他給褚建軍的繼子找了工作。那個孩子是褚家大哥的雙胞胎兒子之一。一個農村孩子,中學畢業(yè)后對城市的想象只能依賴于農民父親的規(guī)劃,而褚家大哥打算讓他跟著村里出去的包工頭拎泥兜子。陸小軍把孩子接到了滕州,那時候他自己的日子也并不好過,他的妻子似乎還為此慪氣回了娘家。只有桂永進明白陸小軍的心思:褚建軍在去前線的列車上開了個玩笑,卻一語成讖,陸小軍想把屬于他的那支香火照顧好。
但這些都完不了,陸小軍揪著自己已經很稀有的毛發(fā),痛苦地說,我欠建軍的,完不了。
桂永進攔不住陸小軍喝大了之后掌摑自己那張浮腫的臉,崩崩脆,啪啪有聲,夾著顛三倒四沒完沒了的嘮叨,像是有人打著快板說書。這部書一說說了三十多年,嚼得稀爛了,滋味還在,那樣苦,那樣澀,嗆得說書人涕淚滂沱。桂永進只能陪著號啕。
他心里也憋屈,似乎只有每年的這天一場號啕,才能把年復一年積壓的負面情緒清出去一點兒。那場傷筋動骨的滲透,已經像腫瘤一樣把他的余生都擠滿了,日子愈久,愈沉疴難治。只能是得過且過地清那么一點兒,就像是當年埋下的一層又一層的壓發(fā)雷,至今還有好多留在邊境線上。戰(zhàn)爭的遺患無法徹底清除,只能讓后代慢慢消化,而親歷那場戰(zhàn)爭的人們自己,終將帶著體內無法取出的戰(zhàn)爭的彈片愴然死去。
這一天其實是個勝利的日子,但是為什么,他們記住的只有無法消泯的劇痛?
1985年12月9日,上午9點38分,戰(zhàn)斗結束。突擊隊以整體傷亡比例超過70%的代價,完成了此次備戰(zhàn)三個多月的出擊拔點任務。和出征前一樣,戰(zhàn)士們沉默不語地乘上軍用卡車,顛簸在崎嶇的山路上。因為道路泥濘,滯重的膠皮車輪拉出一道道泥印的曲線,與前面的車轍交叉、覆蓋,形成渾濁的泥坑。
這條路是通往磨刀石陣地的,一天前送走他們的地方,這時候已經拉起了“向殲敵英雄致敬,向人民功臣致敬”的巨大條幅。駐地一片喧騰,高亢的喇叭和鞭炮聲震耳欲聾,人們熱烈歡迎凱旋歸來的勇士。
然而在歡慶的凱旋門下,卻沒有一絲明朗的笑容。桂永進幾乎是被人攙下來的,盡管他毫發(fā)無損,幸運得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十七歲的陸小軍哭得像個真正的孩子,那個愛笑的小戰(zhàn)士一去不復返了,他覺得此生都不可能再有哪怕一次歡暢的大笑。
掀開帳篷,桂永進就癱倒在地上,他連爬上床鋪的力氣都沒有了。不,他是沒有勇氣再爬上那些空蕩蕩的床鋪。就在一天前,他們的主人還和他一起親親熱熱地拉歌,摟著他喊班長,會做飯的郝育德用酒瓶子搟了面,烙了餅,還用大蔥擺出“常勝五班”的字樣;高峰把新發(fā)的軍裝一絲不茍地疊放在床頭,這個精打細算的安徽小伙子一拍完照就換上了舊軍裝;班副顧平在幾天前剛剛接到了女朋友的來信,她說等他回去就結婚,準新郎興奮得在床上跳起了迪斯科……而現(xiàn)在,只剩下陸小軍的嚎啕大哭,一聲聲撞擊著空曠無比的營房,像是一發(fā)發(fā)獰厲而精準的炮彈,把他原本已衰弱不堪的神經轟擊成碎片,他再也忍不住,和陸小軍一起放聲大哭起來。
1986年5月,七連接到換防的命令,回家的日子不遠了。
桂永進一天天數著日子,他決定一回去就申請退伍。在老山的三百多個日夜已經成為他一生的夢魘,他不怕說句落后的話,再也不來這鬼地方!79年就上過前線的三排長黃友生犧牲了,他沒有像上次一樣,幸運地等到回家的那一天。桂永進不知從哪兒打聽到,部隊日后還會派骨干帶兵上來,這回他無論如何要掌握好自己的命運之舵。這一年他二十一歲,已經經歷了生死的考驗,知道自己不配當英雄,甚至沒有資格做一名職業(yè)軍人。
輪戰(zhàn)還在繼續(xù),還需要四年的時間,中越邊境上才能恢復原始叢林的寧靜。將有一大批年輕人參軍參戰(zhàn),從故鄉(xiāng)不遠千萬里地輾轉,把自己悲壯地送到死亡的邊緣。國家,榮譽,尊嚴,信仰……這些都凌駕在卑微的個體生命之上,當他們?yōu)榱烁呱械膬r值前赴后繼時,桂永進羞于思考自己茍且的余生。
回家?;丶?。回家。
迎在家門口的老父親,一見到他就癱倒在地上,怎么拉都拉不起來。就像那天從高地上血戰(zhàn)回來,看到空蕩蕩的營房的他一樣,年邁的父親哭得驚天動地。顫巍巍的父親翻來覆去地檢視這個死里逃生的小兒子,他嘴里叨念著什么,青紫的嘴唇哆嗦得厲害。堂屋里,母親的遺照和一尊白瓷燒制的觀音菩薩相對而視,臉上均掛著神秘而含混的笑容,父親拜完了這個又拜那個,“菩薩保佑,他娘保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彼犌辶?,父親表達的是一個老農最樸素、粗糙的感激和愿望。
也許就是從這一天起,他對于遠在極樂世界的母親和佛祖都有了莫名而深厚的感情。
他并不是佛教徒,但卻極敬佛,或許也不是敬佛,而是敬畏生命,和那個掌控生命的終極力量。他一度去看醫(yī)生的時間比看佛要多,但醫(yī)生沒有辦法消除他的恐懼和痛苦,倒是去廟里走走,聽聽紅魚青磬,心里的風波便能稍定。
然后日子一天天過得就很快了。他娶妻,生子,送走壽終正寢的父親,鬢邊漸漸也有了白發(fā),生活按部就班,一切都平順得像一個正常人。但就在這正常的表面下,他總是和身邊沒有經歷過戰(zhàn)爭的人們那樣不同。
他和誰都好說話,和誰又都沒什么多余的話說。一張臉端端正正的,卻呈現(xiàn)一種收縮的顏色,額上刀刻般的皺紋堆成一座險峻的山,壓在睜不開的眉眼上,使原本屬于這雙眼睛的光芒都斂了去,只剩下將要熄滅的灰燼。秋風起來了,他就拿起掃帚,到園子里去掃落葉,深深淺淺的黃,由遠及近地鋪成一卷織錦,踩上去,沙沙作響,陷在厚厚的光陰里似的。
他從來不看戰(zhàn)爭題材的影視劇,但每年,他都要跑三百多公里,從青州到滕州,領著陸小軍,他的“常勝五班”,他唯一的兄弟,打一場異常慘烈的拔點戰(zhàn)斗。在那場永遠無法結束的戰(zhàn)爭里,他們跋山涉水,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