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 劉佩楓
木扎爾特三千米高原上的暴風雨肆虐了幾天幾夜,連隊坍塌的土坯墻和折斷的梁柱,像慘遭天空刑罰的斷肢殘體。只有房子的大門仍然矗立著,仿佛還留存著某種希望。
我裹著單薄的棉被在寒風中發(fā)抖,心中的房子已經(jīng)停止生長,永遠的就這樣枯萎下去了,沒有結一個童話般的果實,溫暖我多災多難的童年。
三十年來,我心中的房子始終沒有發(fā)出新芽,只保留了一扇神秘的大門。這扇扛著高原上全部藍天的大門簡直像一只艱睛,看著生命出出入入,熱熱鬧鬧,冷冷清清。如果生命少了這一扇大門,生命就不圓滿,生命就有缺憾。
人在一生中進出過數(shù)不清的門,只有一扇門讓我終生依戀,那就是家門。從我爺爺?shù)臓敔斁图航?jīng)開始修建家門,我把那扇門從四川盆地背到新疆大陸架的最高點。遠遠看去,門的邊緣被歲月的刀斧削磨得十分光亮,像一把劈開日月的木刀。
這扇門關著一個世界,我用耳朵貼在這扇門上能聽得見喜瑪拉雅山脈的風聲與太平洋海濤的澎湃聲,從這扇門的門縫里透露出東北的高粱香與陜北的玉米味。這扇大門做得很結實,木扎爾特高原千年的風暴也沒能毀壞它。大門豎立在高原上,昭示著一個民族剛陽的圖騰。
我年輕,倚著門活著,吃著門口對流的空氣,喝著門口滴落的雨水,與門一樣的女人睡覺,生下門一樣的孩子。
我不能談論這扇大門的歷史和生活。有多少身影關在門外,想要沖進去;有多少身影關在門里,想要沖出來;有多少身影在大聲呼喊著,暴動著,要打碎這扇門。如今這雙復仇的手就長在我的心臟里,不停地砍伐和削磨,讓我衰老和疲倦,被葬往周圍種著新麥的門外,門里面也許有幾大窖貯存的糧食被歲月釀成鴻門宴的美酒。
我坐在鑿入巖石的門檻上,心里有些發(fā)慌。歲月像巖石堵住了門口的道路,那巨大巖石雕刻著一張張驚慌失措的臉。巖石壓過來,我的心臟馬上就要脹破了,歲月窒息了我的呼吸。
我似一尊偶像布置在容器般的大門內(nèi),似乎聽得見門外川流不息的腳步聲和喃喃自語的祈福聲。石的偶像,土的偶像,木的偶像,一切偶像在我神智錯亂時,為我打開一扇門。
在門外一片新綠的麥地里,有幾只填飽了肚子的小鳥,它們回家不會留下爪痕和推門的聲音。我覺得自己像一個散著麥香的草人,把自己的門口布置成一個偶像堂,鳥兒從喙上吐出敬畏的聲音,喂養(yǎng)了我虛榮的肚皮。
在麥地里,我?guī)状螇粢娔遣豢捎|摸的自由的力量砸碎了自己的鎖鏈。
昭蘇高原上散布的小連隊,像一個個暴露在草叢中的牛糞餅。我小時候沒有弄明白,門前的小連隊為何是一個混雜著草原、漁獵和農(nóng)耕味道的地方。這里的人們不論刮風下雪,打雷閃電,也不問冬夏春秋,始終神色很堅定地一邊種地一邊站崗,一邊放牧一邊巡邏。
我和許多半大不小的孩子倚門看著父母種植著油菜、小麥。這是一個時常充滿危險的地方,只有堅實的門能帶來一點安全。人們在危險的季節(jié),播下危險的種子,收獲危險的希望。一切的付出只為了守住門口的一條界線。
人們翻山越嶺而來,在門里制訂法典,在門外劃分了界線,這條界線比野獸更危險。當然,在昭蘇高原最危險的時期,界線兩邊的人們都埋伏在門后邊,門徹底改變了大地的模樣和人們的命運。只有牛羊終日漫步在界線兩邊的草地上,那景色美麗極了。
九月,金黃的麥秸黃中有青,麥粒像金子一樣不斷流泄到我重新整修的家門口,我終于感到了成年時期收獲的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