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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馬

      2018-11-21 16:12:15張可旺
      綠洲 2018年2期
      關(guān)鍵詞:紙馬春生白馬

      張可旺

      大霧彌漫,二奶奶走在路上迷失了方向。那么大的霧,遮天蔽日的,別說七十三歲的二奶奶,無論換了誰,都會找不著北。二奶奶只能停下來,她想等霧散盡了再走。但是,那時一會半會散不了。正在二奶奶著急時,她聽見了馬蹄聲,由遠而近。馬蹄踏在石板路上,發(fā)出清脆的噠噠聲。這么大的霧,誰會騎馬來?二奶奶耳朵不聾,眼睛不花,可是霧太大了,她只聽見馬蹄聲,看不到那匹馬。馬蹄聲越來越近,二奶奶再去看,這次她不僅看到了一匹馬,還看到了坐在馬鞍上的那個人。那個人打著一只燈籠,在距離二奶奶一米處停下來。那匹馬的鼻息撲在二奶奶的臉上,她聞到了熱烘烘的青草的氣息……二奶奶經(jīng)常對春生絮叨這個夢,只是在每一次的講述中,夢中的內(nèi)容都與上次所說的大相徑庭,所以春生聽到的都是一個不同的夢。春生也做夢,但他從沒有夢見二奶奶所說的那匹高頭大馬。那匹白色的,霧一樣白的,一根雜毛也沒有的白馬,一次也沒有闖進春生的夢里。二奶奶說在馬的脖子上還掛著一個銅鈴,金燦燦的……

      后來呢?春生更關(guān)心那匹馬,而不是騎馬的人。那匹馬去哪了?

      二奶奶說,你爺爺來叫我了,他騎著一匹高頭大馬要帶我走。

      春生說,那你跟爺爺走了嗎?

      二奶奶說,還沒走,我就醒了。

      春生噢一聲,下次做夢,爺爺就會帶你走了。

      二奶奶說,奶奶走了,就再也見不到春生了。你會想奶奶嗎?

      春生說,會啊。

      二奶奶在夢中看到的那個男人,當然就是三十多年前的二爺爺。因為霧大,二爺爺面孔模糊,二奶奶總是無法看清楚他的面容,這讓隨后醒來的二奶奶悵然不已。她嘆著氣,外面的天還黑著,樹木的影子在風(fēng)中晃來晃去。堂屋里的那臺座鐘,鐘擺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音,隔一段時間,就會聽到當一聲響。時間對于二奶奶來說似乎已變得不再存在,她就要被二爺爺接走了,只是她不知道她走了以后春生怎么辦。外面亮了一下,被云層遮住的半個月亮露出臉來。一只蛐蛐跳上井臺,頭上的兩根細細的觸須輕輕擺動著,然后它縱身一躍,沒入了草叢。

      從夢中醒來的下半夜,二奶奶再也無法入睡,她有些生二爺爺?shù)臍?,不明白他為什么來去總是那么匆忙。其實,他是有工夫把二奶奶抱上馬的,可他坐在馬鞍上,就是不下來。每次都這樣,二爺爺騎著那匹高大的白馬,也不說話,二奶奶喊他,他也不做聲。二奶奶一生氣,人就醒了。萬籟無聲,春生的呼吸在黑夜里就像一只飛蛾,撲閃著翅膀。二奶奶知道二爺爺還會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她早晚都要被二爺爺接走,騎著那匹白馬,在大霧彌漫中離開村子。自從嫁給二爺爺,她在這個村子里一待就是六十年。日子過得平平淡淡,想想?yún)s也驚心動魄。六十年一個甲子,一個輪回。都活了七十三年了,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但她不能了無牽掛地去。

      春生還在睡著,二奶奶下床,洗臉、梳頭,換上了一身干凈衣服。在二奶奶梳頭的時候,她從鏡子里看到一張陌生的臉。那是一個年輕女子的臉,皮膚細嫩、白皙,一絲皺紋也沒有。二奶奶盯著那張年輕、好看的臉,把那個女子看得臉紅了。二奶奶愣了一下,那張臉卻倏忽不見了,就像剛才還水波不興,現(xiàn)在她看到的卻是被風(fēng)吹皺了的一池水。那一波一波的水紋蔓延到二奶奶的臉上,她看到一張枯萎的,滿是褶子的臉。那張臉在鏡子里看著二奶奶,她渾濁的目光,癟下去的臉頰,讓二奶奶的心一顫,在她放下鏡子之前,她把那支雕了一朵蓮花的簪子插在了發(fā)髻上。

      村子里很靜,走了半個村子,二奶奶一個人影兒也沒看到。只有一條狗,在街上游蕩,見了二奶奶,停下來,抬頭看一眼,然后又走了。陳小手走街串巷賣豆腐時敲出的“棒棒”聲,是在很多年以前了。他總是村子里第一個早起的人,剛出鍋的豆腐,冒著熱氣,而他走兩步,就敲一下手中的那個棒子。棗木做的棒子,硬實,敲個上百年,也不會壞。陳小手的那個棒子還是二爺爺給他做的,棒子的里面被掏空,按上一個手柄,然后把棒子的表層打磨光滑了,敲一下,棒子就會發(fā)出“棒棒”的響聲,特別是在早晨,那聲音清脆,把睡夢中的人一個個喚醒。

      二爺爺是一個木匠,農(nóng)閑時,他背上家什,走街串巷找活干。二爺爺會做八仙桌、太師椅、梳妝臺,他做的家具,全是卯榫結(jié)構(gòu),一個釘子也不用。見了二爺爺?shù)娜硕冀兴麖埬窘?,在槐樹?zhèn),二爺爺做的家具口碑很好。他做的大床,睡三輩子,那床也會安然無恙,只是能夠做得起大床的人家不多。秋收之后,二爺爺南下、北上,出門找生意做。

      二奶奶已習(xí)慣了二爺爺出門,過上三四個月,二爺爺就會回來。他不能在外面過年,所以在臘月二十三的前一天,他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村口。那個時候,二奶奶早已在翹首等待。天冷得能凍掉人的耳朵,二奶奶不冷,看到二爺爺暖烘烘的笑,她的耳朵就變得熱乎乎了。二爺爺放下背上的家什,伸手捂住二奶奶的兩個耳朵,就說不怕凍掉了?我們回家。二爺爺攬著二奶奶,身后一場大雪已越來越近。那是二奶奶生命中最為幸福的時刻,零星的鞭炮聲在半空炸響,村里的孩子在街上跑來跑去。二奶奶已燙好一壺酒,只等給二爺爺撣去一身風(fēng)塵,坐下來喝個酒酣耳熱。

      陳小手家的院門開著,他已好多年不做豆腐,院子里的蒿草都快半人高了,他也不知道收拾一下。二奶奶罵了一句老東西,才說在家嗎?半天不見動靜,二奶奶又說,老東西在哪貓著呢。二奶奶推開屋門,朝里看一眼,說老東西,咋不說話呢?光線昏暗,二奶奶看到躺在床上的陳小手,他的眼皮抬了一下,一只手扶住床沿,想坐起來。陳小手的手不大,細皮嫩肉的,這與他常年做豆腐有關(guān)吧。一個男人長了一雙女人的手,怪不得一輩子娶不上媳婦呢。

      早年,陳小手還年輕,媒婆給他介紹對象,可他說不找。二奶奶也托人給陳小手介紹過對象,他和二爺爺是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的,結(jié)婚那天他還和二奶奶開玩笑,說要找就找嫂子這樣的,找不到,他這輩子就不找。陳小手比二爺爺只小一個月,就算小一天,他也得叫嫂子。陳小手一口一個嫂子,兩只手卻藏在身后,他不好意思讓二奶奶看到那雙女人般的手。他賣豆腐,都是戴著手套,還找借口說戴著手套干凈。手小的人,手巧,陳小手就是,他不僅做的豆腐好,還會針線活。他會繡花,穿的衣服也是他自己做的??上ш幉铌栧e生了一個男兒身,他要是一個女人,肯定是一個巧手的媳婦。

      二奶奶從不笑話他,都是叫他的名字慶喜,而不是陳小手。二爺爺手大,骨節(jié)突出,兩個巴掌一合攏,能把二奶奶的臉嚴嚴實實捧在手里。二奶奶身子骨小巧,年輕時腰身瘦得可以盈盈一握,在五大三粗的二爺爺面前,她更顯得瘦小、孱弱。村里人說陳小手和二奶奶倒是看著般配,只是老天錯配了鴛鴦。二奶奶聽到那話,只是笑笑。她覺得男人就該長得粗糙一點,長得細致了,那不成女人了。

      二爺爺最后一次出門的前一天晚上,他還和陳小手喝了一晚上的酒。讓二奶奶想不到的是二爺爺那一走,再也沒有回來,她到村口等,這一等一年又一年,三十多年就過去了。只有陳小手說二爺爺早晚都會回來的,而村里的其他人在背地里卻說二爺爺死在外面了,有的甚至說二爺爺在外面有人了。二奶奶還聽到一種說法,說二爺爺看破紅塵,出家了。二奶奶不信那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就是二爺爺外面有人,他也不會狠心到這么多年不回家。二奶奶總是一廂情愿地認為二爺爺不回家,肯定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二爺爺從年輕時,就跟著他爹外出做木匠活,一去就是半年六個月,怎么會找不到回家的路呢。在那個外面飄著秋雨的晚上,二爺爺和陳小手推杯換盞,杯子相碰,發(fā)出輕微的當一聲響。睡在隔壁房間里的二奶奶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因為他們的聲音太小,而且含糊不清。兩個男人在一起喝酒又能說什么呢,二奶奶看著窗外,一只大鳥飛過院子的上空,天忽然暗了一下。二奶奶躺在那片倏忽而逝的陰影中,輕輕嘆了一口氣。陳小手從沒有把那個晚上他和二爺爺交談的內(nèi)容告訴二奶奶,在二奶奶問起的時候,陳小手總是閃爍其辭。二奶奶覺得陳小手的心里肯定藏著一個秘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陳小手不說,二奶奶也不好追問。

      你在叫我?恍惚中二奶奶聽見一個聲音在叫她的名字:水蓮。這個陌生的名字已很多年沒人叫了,在村里大家叫她二奶奶,年輕的這么叫她,年紀大的也這么叫。剛嫁給二爺爺時,洞房花燭夜的晚上,二爺爺說,你叫水蓮?二奶奶點點頭。水蓮長在水里,可我是火命。二奶奶不明白他在說什么,算卦的說了,他們兩個人屬相不犯沖,一個火命,一個土命,火生土,火對土是有幫助的。二爺爺熄了燈,氣喘如牛。嬌小的二奶奶如同一朵蓮花,被二爺爺?shù)目耧L(fēng)驟雨摧折得差點死掉。二奶奶不說話,只有氣喘聲,在房間里明明滅滅。兩個人就像卯榫一樣切合得嚴絲合縫,而在二奶奶看來,作為木匠的二爺爺,他應(yīng)該找一個豐乳肥臀的女人做老婆,而不是她這樣弱不禁風(fēng)的女人。二奶奶忍著,在那個春宵一刻的夜晚,她并沒有因為疼痛叫出聲來。

      水蓮!是陳小手在叫,二奶奶在愣怔了一會兒后,終于答應(yīng)了一聲嗯。那么多年里,陳小手從沒叫過二奶奶的名字,見了面他都是一口一個嫂子。水蓮這個名字是屬于二爺爺?shù)?,即使二爺爺不叫二奶奶的名字,陳小手也不能叫。在二奶奶嗯過一聲后,聽見陳小手說我冷。

      六月天里,陳小手還說冷。這天怎么會冷呢?二奶奶要去給陳小手煮一碗姜湯,陳小手又說了一聲,我冷??搓愋∈主鋈粺o光的臉色,他要是不說話,跟個死人沒什么兩樣。二奶奶在床邊坐下,她的一只手被陳小手抓住了。除了二爺爺,還沒有哪一個男人這樣抓著她的手,她想抽回手。陳小手卻抓著不放,再次說,我冷。二奶奶低頭去看陳小手的那只手,過去她從來沒有這樣看過,看得如此仔細。那是一雙小巧的,曾經(jīng)白皙,如今布滿了老年斑的手。陳小手知道二奶奶在看自己的手,但他沒有縮回去,還是和剛才一樣抓著二奶奶的手。二奶奶上了床,在陳小手身邊躺下,此刻的陳小手如同一個孩子,幸福地閉上了眼睛。二奶奶把他攬在懷里,一只手撫摸著他的臉。陳小手瘦得皮包骨頭了,二奶奶抱著他,就像抱著一根枯掉的樹枝。二奶奶同樣干枯的雙手已不能點燃這根枯柴,在她的手指撫摸陳小手的身體時,冷意沿指尖蔓延,然后直抵內(nèi)心,就像一只又一只螞蟻在骨頭里爬來爬去。她知道已至風(fēng)燭殘年的身體,生命之火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

      水蓮。陳小手說,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二奶奶說,你叫我?

      陳小手說,我快要死了。

      二奶奶說,胡說!

      陳小手說,水蓮只有一個。

      二奶奶嗯一聲。

      陳小手說,我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死了這輩子也滿足了。

      二奶奶說,你又胡說!

      陳小手說,大家都說我是女人,可我不是。

      二奶奶說,我知道。

      陳小手說,我還不想死。

      二奶奶說,以后我天天來伺候你。

      陳小手說,水蓮。

      二奶奶嗯一聲。

      天慢慢黑下來,二奶奶要去開燈。陳小手說,別開燈,我就想這樣安安靜靜地和你說一會兒話。

      二奶奶說,你想說啥?

      陳小手說,我不知道說啥,這樣就很好。

      二奶奶說,有啥話你說就是。

      陳小手說,想不起來說啥。

      二奶奶說,都一把年紀的人了,還有啥不能說呢?

      陳小手說,啥也不說,這樣就很好。

      二奶奶說,那就啥也不說。

      春生終于看到了二奶奶反復(fù)提到的那匹在夢中出現(xiàn)的白馬,只是他看到的那匹馬,脖子上沒掛銅鈴,也不是二奶奶說的那樣高大威武。這樣的一匹馬是不能被人騎的,它一動不動地佇立在一個紙扎店門口,身上的紙片被風(fēng)吹得嘩啦嘩啦響。馬倒是一匹白馬,可春生看著它,感覺它好像缺了點什么。到底缺了什么,他一時還不清楚。

      紙扎店冷冷清清,那匹馬看上去也讓人覺得孤單。怎么只有一匹馬?春生走過去,圍著它轉(zhuǎn)了一圈,拍了怕它的屁股,它一點反應(yīng)也沒有。春生坐在馬的一旁,他想等店里的人出來,可那個人一直在睡覺。春生坐在太陽地里,他想等店里的人睡醒后和他說說二奶奶做的那個夢。午后的太陽有點熱,春生被曬得出汗了,他不想再等了,站起來,走到馬的跟前。但他沒找到那條拴馬的韁繩,他想握著韁繩,把那匹馬牽走。春生伸手撫摸了一下馬的屁股,感覺它晃了一下。春生抱住兩條馬腿,居然把它抱了起來,原來這匹馬輕飄飄的。當春生抱著它,一步步朝二奶奶家走去,他的臉上露出了開心的笑容。多么漂亮的一匹馬!長這么大,春生還從沒見過一匹馬?,F(xiàn)在奶奶可以騎著它去找爺爺了。

      開小賣部的奎叔從窗子里探出頭來,他看到一匹紙馬,在午后的陽光下緩緩移動。后來,他看到了春生,就說,春生,你這個傻瓜!你抱著這匹紙馬干什么去?

      春生停下來,說回家。

      那是給死人的。二奶奶又沒死,你抱回家干什么?奎叔說。不吉利的,快點給老歪抱回去。

      春生說,奎叔,這是一匹馬。

      奎叔搖搖頭,說二奶奶從哪撿的你這個傻瓜,早晚你得把二奶奶氣死。

      春生咧了一下嘴巴,說你不懂。

      就你懂,一會二奶奶會把你的屁股打爛的!奎叔看著春生抱著那匹馬,慢騰騰地走在街上。當初二奶奶把春生撿來,見是一個男孩,還問奎叔要不要??迦齻€閨女,倒想要個兒子,但是他覺得事情不會那么簡單,一個好端端的男孩,人家干嗎丟在路上。只有有毛病的孩子,人家才不要。春生一天天長大,奎叔發(fā)現(xiàn)他的腦子真的是有問題。他幾次勸說二奶奶把春生丟掉,可二奶奶不同意。春生是一個人,就是小貓小狗養(yǎng)久了還有感情呢??鍝u了搖頭,他說服不了二奶奶,二奶奶變得越來越讓人不可理喻了。等你百年之后,你把春生一個人留在世上,他怎么活下去?奎叔這樣想,沒有說出來。午后的陽光下,春生的背影是恍惚的,他的雙腳拍打著那條土路,塵土在他的身后飛揚起來。

      二奶奶不在屋里,春生找遍整個院子,也沒看到二奶奶。春生坐在院子里的陽光下,風(fēng)一吹,他聽見白馬身上的紙片發(fā)出呼啦呼啦的聲響。這樣看上去,它變得就栩栩如生,像一匹真的白馬了。春生找來一根繩子,把白馬拴在院子里的樹干上,然后關(guān)上院門,去找二奶奶。白馬被繩子拴著,它就不會跑了。春生走在街上,看到紙扎店的門口蹲著一個抽煙的男人。那個男人就是紙扎店的老歪。

      紙扎店的老歪一覺醒來,才發(fā)現(xiàn)放在店門外的紙馬不見了。他還以為是風(fēng)把紙馬刮走了,就四處找。走到奎叔的小賣部,老歪要了一包煙,問奎叔村子里是不是誰走了?奎叔說,哪有人走,陳小手倒是快了,可他還有一口氣呢。

      奇怪了。老歪嘟囔說,我放在店門外的紙馬不知道去哪了。

      奎叔說,是不是跑了?

      老歪說,你沒看見?

      奎叔說,春生把紙馬抱回二奶奶家了。

      老歪說,怎么?二奶奶走了?

      奎叔說,二奶奶身體好著呢。

      老歪說,那春生抱紙馬回家干什么?

      奎叔說,老歪,春生是一個傻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老歪笑了笑,說這孩子,真沒良心,他這是盼著二奶奶死呢。

      奎叔說,就是你我死了,二奶奶也死不了。你沒看到二奶奶越活越硬朗,走路杠桿的,再活三十年都沒事。

      老歪伸了伸脖子,點點頭,說陳小手一輩子不找媳婦,你說怪不怪。

      奎叔說,陳小手就是一個女人,他找什么媳婦?

      什么女人?老歪說,他又不是沒長那家伙,怎么是女人呢。

      你見了?奎叔說。

      老歪說,見了。

      奎叔說,陳小手是不是蹲著撒尿被你看到了?

      是站著!老歪說,我看見了,并不比你的小。

      奎叔說,你這個老歪,快去找你的馬吧。一會去晚了,春生一把火把你的馬給燒了。

      老歪說,你說的是,那可是我費了一天的工夫扎的。

      奎叔說,你就盼著村里死人。

      胡說!老歪不高興了,說我吃的是這口飯,可我從沒盼著村里誰死。大家都活到一百歲我才高興呢。

      奎叔說,村里也沒幾個人了,你遲早會吃不上這口飯。

      老歪笑笑,拍了拍口袋,說我這里有存貨,餓不著。

      奎叔說,找你的馬去吧。

      老歪去了二奶奶家,推開院門,他喊一聲春生,不見有人答應(yīng),卻看到了那匹紙馬。紙馬被繩子拴在樹干上,正看著他。這是他扎的最漂亮的一匹紙馬,費了他不少工夫。從事這行五十多年了,他扎的紙馬不計其數(shù),在他看來,只有這匹馬,讓他心滿意足。他覺得這是他一輩子扎得最好的一匹馬,可以說形神兼?zhèn)?、惟妙惟肖。老歪推開屋門,沒看到二奶奶,也沒看到春生。老歪解開拴了紙馬的繩子,然后抱著紙馬,走出門去。他知道要是叫二奶奶看到這匹紙馬,二奶奶會生氣的。春生不知好歹,你老歪還不知。紙馬是燒給亡人的,二奶奶身體那么好,弄一匹紙馬在家里,多么晦氣。到了街上,老歪把紙馬扛在肩上,幾乎是一路小跑。你會認為是那匹馬在奔跑,從村東頭一直跑到村西頭。如果你仔細聽,你會聽到嘚嘚的馬蹄聲。

      在天黑下來以后春生來到陳小手家,他叫了一聲奶奶,又叫了一聲奶奶。進了屋子,春生吸了吸鼻子,他不能確定是死老鼠發(fā)臭的氣味,還是飯食餿了的味道。怎么不開燈?春生說著,把燈打開了。陳小手睜開眼,看到春生后,說春生,你咋這么久不來了?春生有點害怕,這個躺在床上的人,看著就像一個怪物。春生說,我在找一匹馬。

      你說啥?陳小手說,什么馬?

      春生說,一匹高大的馬。

      陳小手說,你找到了?

      春生說,找到了,一匹白馬。

      陳小手說,馬在哪?

      春生說,我把它牽回家了。

      陳小手說,你牽一匹馬回家干什么?

      春生說,奶奶騎著它去找二爺爺。

      陳小手噢一聲。

      春生說,奶奶做了一個夢。

      陳小手說,什么夢?

      春生說,爺爺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接她。

      陳小手說,是一匹白馬?

      春生說,脖子上還掛著一個銅鈴鐺。

      陳小手說,你爺爺是來接我的。

      春生說,接奶奶,不是你。

      陳小手說,把我接走后,再來接你奶奶。

      春生噢一聲。

      陳小手說,春生,你把那根繩子拿過來。

      春生說,你又不是馬,要繩子干嘛?

      陳小手說,你拿過來我就告訴你干什么。

      春生拿過繩子。

      陳小手說,你把繩子給我。

      春生把繩子給了陳小手。

      陳小手把繩子綰了一個結(jié),然后套在自己的脖子上。又在繩子的另一頭綰一個結(jié),說你把它掛在那個釘子上。春生把繩子掛在墻上的那個釘子上,那不是一般的釘子,是鐵路上用的道釘。陳小手說,你回家吧,你奶奶在等著你呢。

      那我走了。春生這么說的時候,看見那條盤繞在陳小手脖頸上的繩子蛇一樣扭動了一下,而面如死灰的陳小手突然對他笑了笑,他從未見過那樣的笑,就像一滴水落在燒紅的鐵上,來不及細看,便倏忽而逝。春生打了個哆嗦,他想說你不是鬼吧。因為害怕,他的嘴唇只是嚅動了一下,沒說出來。

      走吧。陳小手說。

      春生走出門,來到院子里,聽見屋子里發(fā)出咚的一聲響,好像有什么重物落在地上發(fā)出的。春生回到屋里,剛才他忘記關(guān)燈了。陳小手躺在地上,耷拉著頭,舌頭伸了出來。春生蹲下來,想把陳小手抱到床上去。他試了幾次,沒抱動,就說,你咋在地上睡覺?是不是在地上睡比在床上舒服啊。陳小手的四肢輕微地抽搐著,身體蜷縮成一團,過了一會他便安靜得像睡著了一般悄無聲息。陳小手面如死灰,還未合上的眼睛空茫而虛無,春生感覺他正在涼下去,身體皺縮,一如燃燒過后的灰燼,而那支被他握在手里的白玉簪子,一朵蓮花隱隱浮動。春生收回手,說你不說話,我走啦。他把燈關(guān)了,出門的時候被門檻絆了一交,他的身體踉蹌了一下,趕忙伸手扶住了門框。

      天已經(jīng)很黑了,春生走出院門,來到街上,一路飛奔。他心里想著那匹馬,所以跑得很快。他聽見風(fēng)在耳邊呼呼作響,有那么一刻,他感覺自己就是一匹馬,穿過叢林、曠野和河流,正奔跑在路上。這樣的想象讓他無比興奮,嘴巴甚至還發(fā)出駕駕的吆喝聲。

      白馬不在院子里,春生問二奶奶,白馬?看到我的白馬了嗎?

      二奶奶說,啥白馬?哪有什么馬?

      春生說,我把它拴在樹上了。你沒看見我的馬嗎?

      二奶奶說,什么白馬?不早了,快睡覺去。

      春生說,就是你夢見的那匹馬。

      二奶奶說,家里沒有馬,影兒都沒有。

      我把它拴在樹上了,咋會沒有呢?春生說,去看窗外。院子里空空的,只有月光下的樹影,在地上輕輕晃動。上了床,春生睡不著,翻來覆去,想不明白那匹馬怎么會跑了。他明明把馬拴在樹上了,它又不是人,會自己把繩子解開。二奶奶問春生咋還沒睡著。春生咕噥一句,我在想那匹是怎么跑的。

      二奶奶說,你從哪弄來一匹馬?

      春生翻過身,臉朝墻壁,他沒心情回答二奶奶的問話。他不知道自己睡著了會不會夢見那匹馬,一匹白色的高頭大馬。這么想著,他的手指在墻上劃來劃去,指甲畫出一條歪歪扭扭的曲線。這不是一匹馬,春生對自己說,這是一條蛇。他盯著那條曲線,但他沒有看到那匹馬。

      一覺醒來,春生有些生自己的氣,他沒夢見那匹白馬。他問二奶奶有沒有夢見那匹馬,二奶奶也沒夢見。那匹一次次往返于二奶奶夢境中的馬,怎么會沒有出現(xiàn)。二奶奶也感到奇怪,平時她只要一閉上眼,就會做夢。不多時,二爺爺就會騎著那匹白馬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

      春生飯也沒吃,一個人出了門。他在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走到老歪的紙扎店時,他看到了那匹白馬。春生叫了一聲馬,然后咧著嘴巴笑了笑。老歪見春生走過來,說春生,二奶奶去陳小手家,你怎么不去?春生圍著白馬轉(zhuǎn)了一圈,沉浸在失而復(fù)得的喜悅中,他撫摸著白馬的身子。唯一的缺憾是馬的脖子上沒掛銅鈴,只有掛著銅鈴的馬才是一匹真正的馬。老歪吧嗒吧嗒地抽煙,看得出春生是喜歡這匹馬的,他要是不喜歡怎么會抱回家。幸好老歪及時把紙馬扛回了家,要是叫二奶奶看見,他會說不明白的。春生腦子有問題,大家都知道。老歪的腦子可是沒有問題的,讓一個傻子把一匹紙馬弄回家,二奶奶不見怪才怪呢。老歪再次說,你怎么不去陳小手家?

      春生說,我去干嘛?

      老歪說,陳小手死了。

      春生說,馬脖子上掛個銅鈴。

      老歪瞇縫著眼說,怎么樣?我扎的這馬神氣吧?

      春生說,我爺爺就是騎著這樣一匹馬。

      你爺爺?老歪笑了,他騎的不是我扎的馬。

      春生說,那你騎你的馬啊。

      這么漂亮的一匹馬,我真舍不得呢。老歪笑笑,說一會我給馬畫上眼睛,陳小手就可以騎著它去西方世界了。

      春生說,給馬脖子上掛個銅鈴。

      陳小手是一個女人,他該騎牛的。老歪說,抬頭看了看天。你聽見有人哭嗎?剛才我聽見有人哭呢。你沒聽見嗎?春生搖搖頭。老歪要春生再聽,春生還是沒聽到哭聲。老歪就說爬到樹上,在樹上肯定能聽到。我又不是知了猴,爬樹上干什么?春生這么說,老歪就笑,都說春生傻,我看一點都不傻。

      老歪耳背,你要對著他的耳朵大聲喊,他才能聽見你說什么。老歪點上一根煙,吧嗒吧嗒抽兩口,說陳小手是上吊死的,肝癌,疼起來要命,他受不了那個罪就上吊了。換了是我,我也受不了,可我不會上吊。我吃藥,吃一大把安眠藥。在睡夢中死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春生屁股坐在地上,面對著老歪聽他說。他關(guān)心的不是陳小手的死,而是那匹白馬。春生說,我爺爺騎著一匹高頭大馬來接奶奶了,馬的脖子上還掛著一個鈴鐺。老歪說,你奶奶還夢見了什么?春生眨巴著眼,說一匹白馬。老歪點上一根煙,抽一口,吐出來。在慢慢飄散的煙霧中,他看到的春生就像小時的二爺爺。老歪搖了搖腦袋,難道張木匠又投胎到世上了?要不咋看著春生那么像張木匠呢。老歪記得二奶奶抱著春生回家的那個春天,他還問二奶奶抱的是什么。二奶奶就說,一個孩子,在村口大槐樹下?lián)斓降摹D憧纯?。老歪伸頭去看。二奶奶說天下還有這樣狠心的父母,把自己的親骨肉扔掉。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春生都長成一個半大小伙子了。老歪感覺一陣寒意,六月天里,怕冷似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個春生不會是張木匠在外面的私生子吧。老歪這樣想,又搖了搖頭。張木匠要是活著,八十有三了,他七十歲還能生出孩子來?年近八十的老歪,身體已大不如前,六月天里還穿著夾襖。他風(fēng)燭殘年的人生,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

      隱隱約約中他再次聽見一個人的哭聲,是二奶奶在哭。這個一生未孕的女人,她空洞而蒼涼的哭聲停在半空,就像一片霧靄籠罩著村子。沒有誰知道她是在哭自己,還是在哭陳小手,抑或生死不明的二爺爺??蘼晻r斷時續(xù),聽上去是那么遙遠而虛無。

      老歪說,是你奶奶在哭。

      春生說,我奶奶哭啥?

      春生,老歪說,我們?nèi)リ愋∈旨摇?/p>

      春生說,牽著馬。

      老歪說,牽著馬。

      二奶奶反復(fù)夢見的那匹白馬走進了陳小手家的院門,她看著春生牽著馬的韁繩,進了門后,春生咧著嘴巴笑了笑。那匹馬是白色的,通體雪白,一根雜毛也沒有。在馬的脖子上,掛著一個銅鈴鐺,金燦燦的……白馬上坐著一個人,那個男人就是她反復(fù)夢見的二爺爺。這次二奶奶看清了二爺爺?shù)哪?,同他三十多年前離開家時一樣,居然一點都沒老,只是他面無表情,仿佛置身塵世之外,俯瞰著蕓蕓眾生。

      奶奶,春生喊著。爺爺是不是騎的這匹馬?

      二奶奶點了點頭,恍若在夢中,她嗅到了青草的氣息以及霧的氣息。她看見這匹幾乎天天闖進她夢里的白馬,正打著響鼻,朝她緩步走來,與她夢中所見毫無二致。在那一刻,二奶奶感覺靈魂出竅,身體虛飄,她看到的那匹馬近在咫尺,卻怎么也觸及不到。坐在馬鞍上的二爺爺,就像在看一個陌生人那樣看著二奶奶。春生喊了一聲奶奶,她才回過神來,看見那個吹喇叭的男人,鼓著腮幫子,正嗚里哇啦地吹一支曲子。然后她看到了老歪,看到了奎叔,看到了一張又一張陌生的面孔。陳小手死了,二奶奶要給他辦一個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葬禮,還把南山道觀的那個道士請來了。那些在外討生活的村民,陸陸續(xù)續(xù)從天南海北趕回來,他們涌進陳小手的院門,白花花一片。陳小手一生未娶,沒有子嗣,二奶奶就讓春生給他披麻戴孝,做孝子。除了春生,沒有誰愿意給陳小手拄哀杖、摔瓦盆。

      在陳小手下葬的前一天晚上,紙馬被抬到了村口的路上,老歪給紙馬畫上眼睛,一邊數(shù)叨說,天一個,地一個,東一個,西一個,南一個,北一個,小鬼一個,判官一個,牽馬人一個……春生興奮得滿面紅光,在那匹馬被老歪點睛之后,他叫著馬!馬!馬!這么叫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那匹馬在看著自己,不時還打一聲響鼻,搖一下尾巴。他圍著白馬轉(zhuǎn)了一圈,然后抱住馬的脖子??灏阉ч_,他不同意,奮力掙扎。奎叔在他的耳邊低沉而有力地說,你這個傻子,老實點!這個時候不能胡鬧!春生畢竟還是一個孩子,他力氣有限,掙扎兩下,他就老實了。

      老歪掏出一個打火機,點上一根煙,然后他把白馬點著了。先是一簇小小的火苗,然后那簇柔弱的火苗慢慢變得強大,所經(jīng)之處發(fā)出噼噼啪啪的聲音,直至把整匹馬吞噬掉。春生大叫著,你們不能燒我的馬!但是,沒有人聽他的,那匹白馬在火焰中搖搖晃晃,轟然倒了下去,最后化作一縷青煙,消失得無影無蹤。

      馬!馬!春生絕望地叫著,我的馬!你們干嗎燒我的馬?但是,沒有人搭理他。后來,他蹲下來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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