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謙
時間是敵人也是朋友,因為時間不由分說地帶著我們從青春走向中年、再面對老年,我們也終將因為時間的流逝而理解與熟悉了世事。當我們愿意更深刻地去面對時間,撇開自憐的感慨去俯看自己、俯看周遭與我們平等的眾生,也穿過時間的累積,看到我們與一個時代之間的關系;也只有在時間的進程里,我們感知變化的意義與價值。再從時代變化的表象里,深入閱讀到屬于一個時代未被解釋清楚的集體意識,以及群體中各自細微的差異感受。在同一個時代里,我與其他人一樣都是其中一個個體,有時被同化、有時又抽離而孤芳自賞;生命就消耗在這樣擺蕩中。這樣的經(jīng)歷雖看似無驚奇之處,不過透過同時代另一個個體描述在他們的作品里,往往會讓身在其中的我們,看見時間的模樣,看見自己生命的模樣。
我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一直對于當代美術、音樂、文學、電影等文化創(chuàng)作充滿了興趣,也一直透過這些閱讀來了解自己的存在意義,不再拘泥于自己實時情感。遇到一位看法或?qū)徝琅c自己差異頗大的創(chuàng)作者,也能給迷惘中的自己提供很大的養(yǎng)分;當然,運氣好遇到與自己感受相近的作品時,自然有著吾道不孤的安慰,閱讀蘇旺伸先生的作品就是這種感受。
第一眼見到他的作品,一幅小小的油畫:畫面中田園里幾只私斗的小狗,為了小小的領域直鬧騰得不可開交,看似幽默也有著血氣方剛者的荒謬與荒涼;泥黃色的土地與磚紅色的圍墻,區(qū)隔著方寸領域??茨菐字豢床坏絻疵捅砬?、亦不知自身渺小的犬身生物,閑時觀之饒有想象的趣味。不過細看后感慨,青春時易在自己小小領域里,無限想象擴張成天下,是生物不變的本性,在小小領域里私斗、叛逆,當時滿足荷爾蒙膨脹時的期望和興嘆;原來都是時光洪流中不變的波紋,而我們只是在其中一回合提供了幾次騷動而已,從未偉大也不能掩飾。他準確地虛擬著逼近真實的生命狀態(tài)。
我常覺得藝術創(chuàng)作之偉大,不在尺幅、更不是事后傳頌穿鑿附會的宏偉論述,它應該只是凝固了一瞬間的體會,以一種被理解的結果傳遞了下來。蘇旺伸先生的作品接近于如此,他一直樸素地面對自己生活的周遭和面對平凡的自己,用最近距離和溫柔的方法凝視碰觸到的世界,與凝結稍縱即逝的時間。一路閱讀他的創(chuàng)作二十年來,隨著他的作品一起感嘆著家園的變化,才知道家園與時光一樣都是變量,我們安身于何處何處即是家園,而凝結在記憶里的感想,與現(xiàn)實的光景越離越遠,不變的是不悲不喜的對照心情。每次看蘇旺伸的作品都可以強烈地感受到這樣的心情。他從淡水、高雄到臺南,和偶爾出現(xiàn)的北京,一次又一次繪出如散文般的舞臺,穿梭其間的主角是不變的犬身生物;他們用屬于原始生物的本能,去對應變化而變動的姿態(tài),存活在時代的演進中。隨著蘇先生俯看小群體的目光,看見成群或各自散居的平凡生命體,有時看見自己、有時看見了熟悉的別人,看見卑微的詩意。
世界在這近二十年正徹頭徹尾地改變著,當我們活在數(shù)字商人與銀行家以財富和網(wǎng)絡壟斷所統(tǒng)御的當今,我們被教會以一連串的數(shù)據(jù)假裝看懂全世界,也被重新控制了對存在的理解。曾幾何時我們看到的真實,都是被統(tǒng)御者統(tǒng)一運算過的畫面,我們得到的信息也是被AI篩選的趨勢;當欲望和想象被一波一波計算與導航習慣后,群體已經(jīng)無暇看到真實的路。這時再回頭看蘇旺伸的畫作,仿佛他早已預言千百回。他畫中的世界,生命的模樣都是以孤獨的復數(shù)存在。個別的感受與思考的變化,交織成俯看者的觀察,也是閱讀者自己個人的。
當觀察不是來自上帝的視角,是一個近距離貼近土地的身體和心靈,于是透過創(chuàng)作的溝通完成:一直是平等的、一直是蘇旺伸手上的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