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隨著甘建華先生走出曹家堡機場,只見外面的陽光雖然強烈,但有清風徐徐吹來,感覺氣候涼爽宜人,這是我想象的夏都西寧的樣子,禁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前來迎接我們的李向寧、陳克龍,都與甘先生有同窗之誼。前者原來是青海省作協秘書長,曾與他在青海文學院第五期進修,現在是青海著名報告文學作家。后者與他都是柴達木油田職工子弟,高中、大學兩度同學,現在是青海師大科研處副處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李先生具有典型的西北漢子形象,結實的身板,敦厚安靜謙和,給人平添幾分好感。之前沒有見過他,倒是他的一篇文章《走了一趟衡陽》照亮了我的眼睛,文詞俱雅,飽含深情,將我日日生活的城市描繪得像天堂,而我卻像在天堂里哭泣的孩子。他前年來衡陽游玩時,我沒見著他,說來真是憾事,但文學的力量在于它能建立某種語言外的溝通,所以初次見面卻倍感親切。
他們仨在車上談笑風生,我的目光卻在不停地瀏覽西寧這座高原古城的外觀。這些年城市化建設讓千城有如一面,異樣是要細心找尋才可見到。沿著河湟谷地自東向西,兩側的山頭一座連接一座,缺少植被的覆蓋顯得有些蒼涼。窗外的風少了南方的溫婉濕潤,有些冷峻和生硬。
第一頓飯甘先生自然是與大學同學相聚,摯友王忠平在大十字興旺大廈3樓君悅閣設宴。甘先生離開青海已經二十二年,有的同學畢業(yè)將近三十年沒有見過面,根本認不出來了,有的人沒有當回事,有的人卻較真嗔怪,弄得他只好罰酒表示歉意。好在喝的是紅酒,甘先生還有些底氣,但畢竟身處高原,大腦缺氧,這可不敢逞英雄。
座中有兩個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一個是他們的老班長王鋒,我們衡陽老鄉(xiāng),耒陽市夏塘鎮(zhèn)人,現在是青海師范大學副校長,文質彬彬,相貌儒雅,講話不快不慢,下巴上已經有了白胡子。另一個女同學在合影時,站到甘先生的后面,手下意識地往他的肩膀上一搭,馬上感覺不對,又抽回去了。兩三天后另一次聚會,這個漂亮的女生當著幾個男同學的面,將甘先生數落了一通,原來他們之間曾有一段既未開花更未結果的故事。當初兩人互有好感,卻都沒有表白,甚至發(fā)生了校草拗不過他人之請,將校花介紹給他人,?;榇斯⒐⒂趹选N以诟氏壬P于1980年代大學生詩歌運動的訪談錄中,留意過這個情節(jié)。不過?;ㄅc甘夫人王姐比較起來,公正地說還是有些距離的。這天晚上回到賓館,甘先生失眠了,多年之后重新寫詩,“驀然驚覺/有些事是不可以讓人的/有些人是不可以忘記的?!边@讓我們一路上樂個不停,直至現在朋友圈都傳遍了笑瘋了。
在西寧的幾天時間里,朋友們陪同我們游覽了許多地方,風光都很美,可以說是大美青海。每天吃飯、喝茶、聊天,感受青海朋友的熱情好客,真誠直率,能歌善舞。“就是飯局時間太長了點,服務員受不了,我也受不了?!备氏壬呛堑貙糜褟堨o習抱怨道。
大多數人信奉“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甘先生之所以為甘先生,在于他自小愛看隋唐演義,喜歡薛剛那句“人有見面之情”,所以他要“見萬個人”。見的人當然得是高人,得是文化名人。世界華文詩壇泰斗洛夫先生曾經戲謔道:“我們臺灣的文化名流基本上都見過甘建華?!敝畬W者、原臺灣“文化部部長”、香港大學龍應臺教授則預言:“將來會有許多人因為甘建華而留名。”西寧城里的文化名人,首推王貴如、王文瀘二位王爺,不但曾經身居高位,而且對甘先生有提攜之恩。最重要的一點,他們都是柴達木出來的,有著永遠解不開的紐帶,有著永遠說不完的風雅趣聞。那天我們四個人在一家酒店,品茗喝酒,談天說地,興奮不已,竟然達三四個小時之久。
我們還專程到海湖新村別墅區(qū),拜望著名書法家、原青海省書協主席林錫純先生,沒想到他竟然站在小區(qū)門口等候我們。林先生年近八旬,精神矍鑠,身板筆挺,英氣逼人。他是啟功先生嫡傳弟子,在北京師大讀書時,曾幫助老師抄寫大字報,多年后練就一手高超純熟的“林體”,自謔為“大字報體”。他也是西寧晚報創(chuàng)始人,退休前一直是總編輯,雜文在全國很有影響,而且舊體詩詞也寫得很好。曾在甘先生家中見其自書自作《踏莎行·自嘲》:“燕趙書生,河湟文丐,一生難改窮酸態(tài)。夢酣不意中陽謀,睡醒又感無聊賴。倦眼懶揩,家園安在,提薪難抵多年債。拾來禿筆試涂鴉,厚顏薄利沿街賣?!迸R別時,林先生分贈每人一本新著《輕描淡寫》,一幅書法作品,讓我們十分驚喜。
二
沿著文成公主西行的路線,我們走過湟源縣丹噶爾古城,走過黃土高原與青藏高原的分水嶺日月山,走過倒淌河,走過青海湖,走過橡皮山,走過茶卡鹽湖。沿途美景隔著疾馳的車窗撲面而來,遠遠望去天藍、云白、路直、山遠,近處牛羊成群草花成片,境移景異,遼闊而又壯美,真的是隨便拿起相機對外一陣咔嚓,便全是美不勝收的圖片。打開車窗揮手迎風,心里的聲音響起:柴達木我來了!德令哈我來了!尕斯庫勒湖我來了!西部之西我來了!
夜色蒼茫中,抵達德令哈市。非常蹊蹺的是,這天晚上德令哈下大雨,天空陰云密布,雨聲應和著偶爾傳來的蒙古族長調,似乎吻合了海子那首著名的詩歌《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這是雨水中一座荒涼的城”,“悲痛時握不住一顆淚滴?!?/p>
第二天早上起來的時候,打開窗戶往外一看,卻是藍天白云。我們入住的賓館也是這樣一個名字,心情頓時大好。走在德令哈街頭,發(fā)現城市不但特別干凈整潔,而且當地人見面都面帶微笑,這可與其他許多地方不太一樣,讓人感覺這不是一座小城,而是一座有教養(yǎng)和內涵的城市。甘先生說:“這是一座中國式的歐洲城市,也是一座歐洲式的中國城市,幸福指數比較高?!?/p>
甘先生是應邀而來參加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建州60周年大慶,負責接待我們的是海西州政協文史委主任張珍連先生。這是一位博學多識、謙遜內斂的學者型干部,不太愛說話,說出來的每句話似乎都經過慎重的考慮。他正在主編出版的“柴達木文史叢書”,邀請了許多曾在柴達木工作、當兵、生活的作家、學者、記者,投身于這項宏大工程。其中甘先生一人寫了兩本,一本是《冷湖那個地方》,一本是《柴達木文事》,前者后來獲得第七屆冰心散文獎、首屆絲路散文獎,后者出版后即有國內幾十個名流撰寫評論文章,贊之為“青藏高原上第一本文史筆記”,甚至《人民日報》都發(fā)表了《為中國文史筆記寫作開一新境》這樣的高評。但甘先生對張先生十分敬重,私下里對我說:“請注意,這是一個非常之人!”
張先生陪同我們游覽了兩個地方,一個是許多人不一定知道,也不一定會去的德令哈農場。走在八月暴烈的陽光下,逡巡在廣闊的鹽堿灘和巨大的磚場,發(fā)現遠處的白楊樹特別高大,筆直筆直的,真正是傲然挺立,絕無旁枝斜出,就像一排排偉岸的北方男子漢,守護著這一方遙遠偏僻的土地。如果沒有那棟青磚禮堂,以及房頂上“毛澤東思想永放光芒”幾個大紅字,很難相信這兒原來是全國最大的勞改農場。雖然它已經轉型為柯魯柯鎮(zhèn),但那些人哪兒去了呢?那些故事還在流傳嗎?身為省州兩級政協委員的張先生說:“我們已經向省上打報告,投資興建一個歷史遺跡博物館,這在全國也是比較少見的,不能讓它就這樣荒廢了?!?/p>
德令哈是一座懂得感恩的城市,也是一座兼容并蓄的城市,哪怕你只是匆匆過客,哪怕僅僅在詩歌中幽幽地提起過它的名字。?。『W樱『W?!海子!你就是那個名叫查海生的安徽人嗎?我記得你的并不只是那句與德令哈有關的詩句,我更喜歡你另外一首詩中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其實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商量的呢?為什么那樣決絕呢?我徘徊在以你的名字命名的詩歌紀念館,手撫著詩歌碑林一塊塊昆侖玉,端詳著你已經石化的面容。醒來吧,我的老師!我的朋友!我的兄弟!
中午聽過蒙古族男女歌手酒席上的獻歌,那些優(yōu)美動聽的旋律尚未退去,晚上我們又在柴達木影劇院觀看州慶迎賓文藝演出,12個節(jié)目都是本土蒙藏兩族的演員,唱功和舞蹈全部都是原生態(tài)的,真是讓我這個南方人大開眼界。甘先生悄聲對我說:“我在西寧就想看一場這樣的民族歌舞,多年沒有看了,心里實在想得慌,沒有想到在德令哈好夢成真。唯一遺憾的是,沒有聽到杭蓋樂隊胡日查、HAYA樂隊黛青塔娜的天籟之聲,他倆都是從德令哈走出去,越來越具有國際影響的歌手了?!蔽乙渤姓J,非常喜歡蒙古族的長調和呼麥,什么時候能再來續(xù)夢呢?
甫一回到賓館房間,忽然聽到一陣清脆的敲門聲,原來是曾任海西州黨政主要領導辛國斌、諾衛(wèi)星等來看望甘先生。青海省原副省長兼州委書記辛國斌握住甘先生的手,親熱地摟著他的肩膀,說:“建華啊!好朋友!大老遠地從湖南來,你們一路辛苦了!你對海西州、柴達木是有很大貢獻的,我讀了你寫的不少文章,湖南出才子?。∠M阋院蠖嘈麄鞯诙枢l(xiāng),書出來了記得送我一本啊?!?/p>
次日清晨,惠風和暢,天空中揮灑著金色祥瑞的光芒,似乎為了慶祝紀念活動而預先熱身。我們往體育館去的路上,就已經感受到氣氛的蓬勃熱烈。從人們的穿著和表情,我就已經感覺到了盛大而隆重,從許多細節(jié)可見組織方高效簡樸、多方協同的和諧效應。二十幾個不同的方隊,兩三千名表演者,上萬名觀眾,身著各民族盛裝有序候場。當青海油田方隊走過主席臺前時,我側身看了一下甘先生,他脫下組織方發(fā)的遮陽帽,向著老東家的隊伍使勁揮舞著。我能夠感受到他的激動。多年書桌南窗前的耕云鋤月,養(yǎng)成了他克制內斂謹言慎行的習慣,可是在這樣的氛圍中,他的心是open的!西部之西有他的夢,有他流過的淚,有他開心的笑,盡管兩地相隔遙遠,他的心卻在這里!我平生第一次看到這樣大規(guī)模、多姿多彩的民族盛會,沒有一個外請的大牌名角,全是海西州范圍內的本土演員,然而演出效果誠如甘先生的贊嘆:“這是一臺接近全國水平的演出,高出了許多省級慶典水準。”
三
午餐后,我們一行離開金色的原野德令哈,這座讓我十分留戀并感動的城市,我在心里為之寫下了一百首詩的詩城。現在,我的目標在前方招手了,我要奔向尕斯庫勒湖——天邊的云夢澤。
想起1920年,有人問英國登山家馬洛里,為什么要登山,馬洛里指指身后的珠峰說,因為山在那里。為什么覺得年輕?因為夢在那里。我為什么要奔向之前與己無關的尕斯庫勒湖,那是因為受到甘先生的文字感染——尕斯庫勒湖在那里!
在甘先生的詩意描述中,那是位于柴達木盆地西部茫崖花土溝最大的湖泊,那是切克里克和阿拉爾草地共同養(yǎng)育的女兒,那是積雪千年巍峨雄峻的昆侖西支祁曼塔格山的兒子,那是鐵木里克河、卡爾馬玲河以及眾多季節(jié)河的兄弟,那是俄國普爾熱瓦爾斯基看到的湖,那是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蒞臨的湖,那是烏孜別克族向導木買努斯·伊沙阿吉的湖,那是著名詩人李季、著名作家李若冰的湖,那更是湖湘才子甘建華的湖!
那個湖閃耀著晶瑩藍綠翡翠一般的光輝,那個湖生成著固液相并存的特大型石鹽礦床,那個湖畔環(huán)布著灌木、蘆葦、沼澤、濕地和草原,那個湖岸竄過黃羊、猞猁、鵝喉羚、狼胡子迅疾的身影,那個湖心倏地飛過南來的大雁北去的天鵝,那是青海省鳥類重點保護區(qū),那是阿拉爾大型野生動物自然保護區(qū),那是青海油田億萬噸產能開發(fā)的發(fā)動機,那是西部之西群山相擁地老天荒的圣潔之源!
到達那個五百公里外的湖泊之前,我們還得經過可魯克湖、托素湖、達布遜湖、大小柴旦湖、蘇干湖、昆特依湖、奎屯諾爾湖、茫崖湖。
感謝甘先生帶我來到柴達木盆地,來到這個曾經滄海桑田的夢里。其實,每一個生命個體對于環(huán)境的體驗都有所不同,在他的世界或者是一次故地重游,抑或是他對于往事不盡的回味,追逐青春年少時的歲月之履。而我憂郁目光隱忍不言的內心,在靈與肉分離的痛苦煎熬中,幾乎已經接近崩潰,幾乎不能生存自強。能與得南岳衡山靈氣、昆侖祁連正氣的甘先生同行,于我的生命何其有幸哉!
一望無際!一望無人!寬廣并列的兩條相向而行的大道,路上只有零星的標志牌記載著陌生的地名。昆侖、祁連山脈南北對峙,像張開的雙臂迎接著我們的到來,遠方的天空出現了海市蜃樓的景象。在盆地北緣紅旗峰下的大柴旦,我見到了白色的駱駝和寂寥的山谷溫泉,仿佛看到了甘先生的父親當年在這一帶為祖國勘探石油資源;在當金山海拔3648米的埡口,默念著張承志先生的《馬海寺興建記》;在黑色的不長草的賽什騰山下,我真的看到了一幅巨大的中國水墨畫,這是甘先生對這座大山完美的詩意闡釋;在晨光熹微冷湖那個地方的街頭,當車子向著花土溝方向啟動時,甘先生突然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我的冷湖,我的青春,再見!再見!再見!
順著冷湖至花土溝的公路,也就是甘先生所說的“世界上最孤獨的公路”,我們靜靜而行,默默地記。翻過茫崖大坂后,看到了祁曼塔格雪山,看到了火紅色的油砂山和英雄嶺,看到了像諸葛亮八卦陣一樣的采油樹叢林,看到了那座剛剛粉刷一新高高的烈士紀念碑。我們緩緩地走過去,佇立碑前默哀,表達對柴達木油田先賢的敬意。之后面向著祁曼塔格山和尕斯庫勒湖,暢想著大漠、戈壁、雪山、湖泊交織的神曲。我想起錢谷融先生曾這樣寫他的長風公園:“我最心愛的就是那一片碧波蕩漾的湖水。每當夕陽西下,游人紛紛離去,園中漸歸寧靜之時,我常喜獨坐湖邊,凝神遐想,注目遙睇,而雙目無所見,頭腦無所思,只覺得渾渾然、茫茫然,胸中一片空明,而心情異常恬適?!贝饲榇司?,與錢先生所說何其相似乃爾!
回頭一瞥,發(fā)現甘先生的眼中瑩光閃閃。這個情景,極其吻合他獲得中華鐵人文學獎小說集《西部之西》后記中所說:“會有那么一個晴朗的早晨,我也將離開這塊土地,離開我曾經愛過和恨過的一切。再轉過身來看西部之西,難保我不淚流滿面?!?/p>
億萬年前的大海隱退,如今只剩下幾個被抬舉后孤立的江湖。億萬年的古海?。∏嗪:撬蛐强盏难劬Π??大小蘇干湖和冷湖就是她的淚滴。向著尕斯庫勒湖匯集的是海神尚在搏動的心臟里最后的一滴血,這油砂山下深埋的是海洋之魂的精髓。關山萬里,南雁北來,她在夢中派出神雁,守護著我破碎了的魂魄,養(yǎng)護著我,直到我覺悟,一直向西,向西,向西!哦!偉大的尕斯庫勒湖,寂寞的尕斯庫勒湖,我靈魂皈依的居所,近在眼前卻遠在天邊的圣湖,我該怎樣為你歌唱呢?
作者簡介:伍衛(wèi)軍,生于1975年,湖南衡南縣人。湖南大學金融管理專業(yè)本科畢業(yè)。中國書畫收藏家協會會員,湖南省湖湘文化研究會理事,衡陽市書畫收藏家協會副會長,衡陽市湖湘文化研究會副秘書長。5歲即習梅山拳,師從晏西征(中國武協副主席)及鄒壽福、王建一先生。7歲習書法,師從龍翔、鄔惕予先生?,F居衡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