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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婆子和她即將舉行的葬禮

      2018-11-21 11:12:08袁喜波
      湖南文學(xué) 2018年11期
      關(guān)鍵詞:婆子李峰苦瓜

      袁喜波

      石婆子的死期定于二○一六年四月四日,那天清明節(jié),恰好還是她六十六歲生日。二月七日農(nóng)歷春節(jié)才過,她即著手準(zhǔn)備自己的葬禮。主要籌備事項包括壽衣、棺材、紙扎和響器班子。墓址十年前便預(yù)定下了,她遠房外甥錢二毛家的一小塊河灘地,低洼、潮濕,岸邊搖曳的蘆葦是風(fēng)景框里唯一裝飾。

      “我只占一犄角地方,”她伸出只枯瘦手掌,先上下,后左右,比量自己端坐在硬木太師椅中的瘦小干癟身體——站錢二毛的角度看,她在畫一個放大的十字。她接著把話說完:“不耽誤你種莊稼?!?/p>

      錢二毛苦笑,“六姨寒磣我哩,那塊地一年打不上三斗糧,堿得很,柳樹都扎不下根……南坡那片地,向陽,風(fēng)水也好?!?/p>

      “就河邊?!笔抛幽ù钪燮ふf:“二毛啊,你不會把我撂半道吧?六姨這些年可沒少幫襯你?!?/p>

      “我二毛是良心被狗吃了的那樣人么?我是想給六姨尋個好睡處?!卞X二毛漲紅臉辯白。

      “二毛打小就實誠厚道,六姨沒白疼你。”

      錢二毛感動得眼圈也紅了?!傲?,你老身板兒還硬實,咋能說歿就歿?我意思是說,那個、那個啥,仙家,興許也有斷不準(zhǔn)的時候……”

      “不敢在仙家面前不虔敬!”石婆子低聲斥責(zé)。手腳輕便地從太師椅出溜下地,轉(zhuǎn)身,面對供桌,右手從拆散的香捆里掣出三支線香,在供桌右首的白蠟火苗上燃著,雙手捧舉,朝空中拜了三拜,輕輕捻開,再雙手插進香爐里去。

      錢二毛束手縛腳不敢再言聲。石婆子肅穆的神情仿佛空中當(dāng)真踞坐著某位神靈。他跟六姨家走動快二十年了,只進過這間偏廈子有限幾次,大白天進去也覺得后腦勺起涼風(fēng),像誰俯他后脖頸吹氣。何方神圣呢這一位是?非佛亦非菩薩,連張畫像都沒有,只有供桌前那一小片被煙火熏黑了的墻壁。

      “你回村后,雇幾個人,把墓穴挖妥?!?/p>

      “哪天挖?”

      石婆子掐指算算,“今天初一,初五吧,破五便可動土了。初五我打車過去,瞧著你們挖?!本従徸毓┳琅蕴珟熞?。屋子固然小,可這不是只放一把椅子的理由啊,不對稱,不協(xié)調(diào)么。當(dāng)石婆子端坐其上,卻仿佛被賦予了某種無形威儀。錢二毛不由得屈一屈身子,他立得有些腳麻。

      “日子定了。四月四日,陰歷二月二十七,日落之前,”石婆子面無表情,平緩語調(diào)似乎僅僅在陳述一個即將發(fā)生的事實:“我會死?!?/p>

      騎摩托從元寶鎮(zhèn)到銅錢莊約莫十幾分鐘路程,錢二毛騎了半小時。途中摩托莫名其妙熄了火。他四十大幾奔五十歲的人了,年輕時也曾外出打過工,見識過挺大世面,可今天這事,委實鬧騰得他心慌。

      真有那玩意兒?他暗暗尋思。用力踹摩托車發(fā)動桿,忽然意識到自己正在對“那玩意兒”大不敬,慌忙扇自己個嘴巴。摩托發(fā)出“突突突”低沉轟鳴。

      “邪性?!边@次他沒敢多想,慌慌張張趕回家。

      他把事情由頭到尾跟媳婦盧桂花叨咕一遍。盧桂花又叫他倒敘一遍。牙疼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倒吸溜涼氣:“老婆子身子骨結(jié)實著呢……紅口白牙說自個兒死?日子時辰都斷準(zhǔn)了?媽呀,媽媽呀,她家供的那是啥玩意兒???”

      錢二毛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她嘴,“可不敢說那個啥——”盧桂花嗚嗚著點頭不迭,錢二毛脫開手,盧桂花拼命憋住嗓音說:“我知道我知道——要叫大仙?!卞X二毛定一定神,說:“好像是狐仙。聽莊里老輩兒人說,她身上天生有邪骨頭,是狐貍托生的……”

      娘生了她們姊妹三個,她行二,最丑。娘也是姊妹三人,娘老幺,最丑。丑也遺傳。她大姨二姨嫁去了外縣,各自生了倆丫頭,一溜兒表姐妹串起來就是七個,按齒排序,她第六,所以錢二毛叫她六姨。二毛是大表姐那一枝的親戚。本地近海,土地貧瘠,古時以煮鹽為業(yè),熬硝制鹵,歷代常有流民背井離鄉(xiāng)至此,前面大海茫茫,日暮途窮。漸漸聚成村墟,民風(fēng)粗陋。女子們成年,多愿嫁往外縣平原,去住磚瓦房,吃麥子面食喝黃米粥,不愿再蝸居干打壘泥屋,吃包米面餅子熬小魚。固屬風(fēng)俗積習(xí),亦是環(huán)境使然。她娘因為丑得過分,外銷困難,不得已嫁在本村。她大表姐后來嫁回本鄉(xiāng)本土,原因同上。

      娘姓曹,閨名丑妮,系本地拔尖兒的丑女。丑妮一生未曾照過相片,后人難睹其真容,但銅錢莊流傳有丑妮的三則小故事,可以管中窺豹。故事一的背景為抗日時期,本地葦泊遍布,易于藏匿和伏擊,是游擊隊活躍的地區(qū),某次鬼子大隊人馬前來掃蕩,百姓們“跑反”,十八九歲的丑妮隨著眾人逃,半道想起銀鐲子落家炕席上了,那對銀鐲是她明年的陪嫁,她猶豫一下,終是舍不得,返家去取,拿到后揣懷里剛出村口,一日本兵發(fā)現(xiàn),緊追不舍,追及,撲倒,待得扳過身體看見丑妮正臉,“嗷”一聲鬼叫,爬起身倒提大槍落荒而逃……故事二的背景為解放后土改時期,工作組下鄉(xiāng),到成分好的人家住宿吃飯,交伙食費,稱作“派飯”,其時丑妮已婚,夫家姓石,本村貧農(nóng),這日輪到丑妮家,農(nóng)會主任特地囑咐丑妮,要等工作組的同志們吃完再照面,免得人家吃不下飯,丑妮牢牢記住,只管埋頭燒火,由丈夫端湯送水,工作組吃完,丑妮進屋照面,開口才說句“家里伙食孬,多擔(dān)待——”一個年輕組員當(dāng)場把吃下的飯盡數(shù)吐了出來……故事三的背景為大躍進時期,丑妮生產(chǎn)勞動積極肯干,被群眾推舉為模范社員,去元寶鎮(zhèn)公社參加表彰大會,回來后別人問“公社伙食好不?”她說“美著哩,四菜一湯?!庇謫枴皫兹藝蛔雷映燥??”她說“別人都不愿挨我坐,我獨個兒一桌……”

      前兩個故事她沒趕上,第三個故事是真的。那年她八歲,丑初具雛形。四菜一湯的場面娘后來多次描述過,印象里很深刻:一海碗酸菜燉粉條,一海碗豆油炸的白薯丸子,一海碗韭菜炒雞蛋,一海碗紅燒肉,豆腐湯,高粱米干飯隨意添。獨個兒守著一桌子飯菜,敞開了肚皮,吃。尤其那碗紅燒肉,五八年說說還不打緊,六〇年再回憶再訴說,對人腸胃的折磨未免太過殘忍。

      瓜菜代時期,油星兒都很寶貴。通常娘用清水煮菜,熟了,從油瓶子里蘸一筷子頭,攪和進菜里。菜湯表面綻開的油花具有任何花朵也無可企及的美麗。

      她不關(guān)切自己的相貌,丑已成定局,不關(guān)切衣裳,大姐穿不下就輪到她了,她只關(guān)切饑餓。饑餓攫住她,揉搓她,饑餓是“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饑餓是她那時全部的世界。

      饑餓驅(qū)趕她去尋找,從莊里到野外。尋找只能在大地解凍后進行。大地解凍意味著掃帚苗和黃須菜發(fā)芽,意味著鳥群到來,在蘆葦蕩產(chǎn)下一窩窩橢圓的卵,意味著硬殼子的鬼螃蟹在河灘奔跑忙碌,意味著網(wǎng)抄子能從水洼撈出活蹦亂跳的虎頭魚和蝦米……所有這些,都是可以吃的。如果她能活過一九五九、一九六〇、一九六一年本地寒冷、漫長、荒蕪的三個冬天。

      疤瘌眼男人是五九年冬天,臨近臘月時來她家的,與她爹年歲相近,皮膚黧黑,個頭矮巴——也許是背負著一條布口袋的緣故。疤瘌眼男人來領(lǐng)媳婦。“趕年就十八了,能掙大半個勞力工分。”丑妮把大閨女扯到身前,讓疤瘌眼男人端詳仔細。那時她念小學(xué)二年級,心算立刻得出娘替姐多報了一歲。

      “砢磣了點?!卑甜勰腥送掏掏峦抡f道。他說硬舌根子的山區(qū)土話。

      “將就、就吧。我、不、不嫌?!彼尤贿€是個結(jié)巴。

      疤瘌眼男人第二天清早就帶她姐走了。那一布口袋白薯干幫她家撐過了后半個冬天和緊隨其后的春荒。

      她十歲那年夏天,領(lǐng)著妹妹進葦泊找野鴨蛋。妹妹五歲,她從小背大的,跟她最親,走哪兒都黏著。她們走出去很遠,只在水洼邊找到一窩水鵪鶉的蛋,水鵪鶉蛋土綠色外皮和地表苔蘚渾然一體,虧得妹妹眼尖??上€頭小,一窩四五只也抵不上一只野鴨蛋。放進柳條籃的時候不小心磕破一只,她趕緊把蛋湯兒倒進妹妹大張開的嘴巴,妹妹正出牙呢。她吮一吮殘留在手指肚的汁液。

      回家時她們抄近走了一條荒僻小道,半路撞見那只灰狐。它的尾巴被捕獸夾咬住,脫身不得。是逮野兔的彈簧夾子,固定于地面,結(jié)構(gòu)簡單,只要路過的走獸碰到麻繩拉線,用作支撐的小木棍翻倒,鐵夾便“啪”地合攏,無論咬住什么都不會再松口?;液厣?,用力扭轉(zhuǎn)頭頸,企圖啃斷自己尾巴,但鋸齒咬住的是尾根部位,它牙齒夠不到。

      看見人來,灰狐放棄了徒勞的努力。它轉(zhuǎn)過頭頸,支起兩條前腿,犬坐著。她們遲疑著挨近。

      “是野兔子不?”妹妹小聲問。

      她停下,隔幾步遠,觀察它。她聽說過狐,但沒親眼見過,不確定究竟是何種野物,看上去它很像一條幾個月大的小狗。

      “它肉能吃不?”妹妹又問。仍緊緊揪住她衣襟。

      灰狐兩條前腿舉至胸前,爪子彎彎著,姿勢像人作揖,兩顆淚珠從它修長的眼窩滾落。它在哭。赭褐色眼睛半開半闔,形狀像兩枚剛出芽的柳葉。

      她終于下了決心:“咱把它放了。”

      她牽妹妹從后面繞過去,灰狐扭頭死死盯著她們,“啾啾”哀鳴。她輕手輕腳移近時,灰狐簌簌發(fā)抖,渾身毛蓬松著奓開。她慢慢蹲下,試著用手扳開捕獸夾鋸齒,但力氣小,扳不動。她讓妹妹把小木棍遞過來,插鋸齒縫隙中,往外撬。妹妹伸手摸狐貍尾巴,說:“姐,你摸摸,可軟和哩。它長得真俊?!?/p>

      她也覺得它三角臉頰和玲瓏的身體曲線很俊。那時她還不知道“嫵媚”這個詞,她只是覺得它俊,而這么俊的生靈不該被剝了皮吃肉。鋸齒嘎吱嘎吱地呻吟著松開鐵嘴巴,那根毛蓬蓬尾巴倏地抽走了。

      灰狐鉆入蘆葦蕩之前停留了一小會兒,回頭望她。她對它笑笑,盡量不讓牙齒露出唇外太多。她想讓自己笑得好看一點。它旋即消失了,只留下幾撮灰紅色毛發(fā),以及空氣中殘留的淡淡臊氣。

      初五那天石婆子早早起床,凈過手臉,先去偏廈子上了香。出來,抱草掃帚掃院,院子是水泥地面,只在西墻邊留出一角泥土,栽了棵矮柿樹。樹頂掛著幾顆蔫巴柿果,去年秋天摘剩下,留給過路鳥兒吃的。但這個早晨她沒看到麻雀,也沒看到烏鴉,本地冬天常見的兩種土鳥。要到初夏時節(jié),那些羽毛斑斕的大翅禽鳥們才會成群結(jié)隊飛回。

      “沒福氣吃今年的柿子嘍。”她想。太陽還沒有出,房瓦上的霜毛茸茸。

      鎖了院門上街,從街口雇輛拉客電瓶三輪,載她去銅錢莊。后半截路程是硬土道,有些顛簸,她始終端坐著。

      錢二毛雇了一臺抓溝機和四個男人,他們穿戴厚實,揣了兩瓶白酒。鐵鍬綁在各自摩托后架,主要活計要靠抓溝機,鐵鍬的用途是把墓穴修理平整。盧桂花脫下羽絨襖親手給六姨裹上,言語動作泄露出幾分巴結(jié)。石婆子仍坐電瓶三輪,男人們騎摩托,趕往河灘地。

      河灘地距莊西四里,在河?xùn)|岸,過了河就是葦泊。河小得沒名字,實際上,一九七〇年它還只是一條人工渠。年久失修,水道漫漶,歲月和雨水共同把它變成了河流模樣。

      她徑直走去田西南角,環(huán)顧四周,說:“就這兒。”跺跺腳,地面仍舊凍得梆梆硬。

      抓溝機大甲蟲般爬過來,伸展開它的螳螂手臂。她走開幾步,瞇眼望向河對岸隆起的土坡,那兒的葦叢更茂盛些。男人們由于畏懼遠遠站著,人老了,總要及早預(yù)備棺木和墳地,莊里習(xí)俗歷來如此,但預(yù)言自己的確切死期卻完全背離人情,這是歸閻王爺管的事情。俗話咋說來?閻王叫人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

      “挖深了墓穴會滲水,離河太近了?!币粋€男人擔(dān)憂道。

      錢二毛攤攤手,苦起臉,表情是“她要這樣,我有啥辦法?!?/p>

      “應(yīng)該事先請位風(fēng)水先生?!边@個男人又說。

      年歲最大的黑臉男人接口說:“她一個人頂仨風(fēng)水先生?!?/p>

      男人們不再說話,從大衣兜掏出酒瓶,擰開蓋,輪流呡兩口。太陽漸漸升高,石婆子站原地一動不動,影子歪斜。

      挖至合適深度,意外地未出現(xiàn)滲水跡象。男人們扛鐵鍬過來查看,交換眼神,黑臉男人面上“我早知會如此”神情。那里土質(zhì)較附近田地堅硬,似乎曾經(jīng)夯實過,錢二毛猜測那里是段舊河堤,但時間久遠難以斷定,他也沒敢問。

      修整活計做完,日過三竿,他們返回村子。盧桂花要張羅飯,石婆子拒絕,歸還羽絨襖,坐電瓶三輪回元寶鎮(zhèn)。

      “六姨啥時候再來?”盧桂花眼巴巴追著問。二毛說石婆子允諾把房子留給他兩口子,盧桂花不大放心,想聽石婆子親口確認。雖說是套平房小院,畢竟鎮(zhèn)上房子,怎么著也值兩三萬。

      “死那天。”石婆子簡短回答。

      事情傳開,像長了腿腳。到傍晚,大半個村子談?wù)摰亩际鞘抛拥哪獪y高深:她的丑,她的孤僻,她的終身未嫁,她的狐仙附體,她的奇行異言。

      莊里老人有的還記得,“挨餓那三年”她家居然有咸鴨蛋吃。這說明從葦泊找到的野鴨蛋太多,一時半會兒吃不完,才腌起來。鴨蛋黃腌過會出油,是少見的“有油水”東西。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老石家二丫頭獨自拎柳條籃進葦泊,出來后籃子胳膊肘,還不時往上提一提,很沉。終于有人截住她,強行掀開籃子表面遮掩的掃帚草。草底下全是青殼野鴨蛋。

      憑啥別人找不見,即便找見也不過三兩窩,她每次進葦泊卻總有好收獲?上心的人悄悄尾隨她進了葦泊,發(fā)現(xiàn)了一個令所有人目瞪口呆的秘密:有只灰毛狐貍在前帶路,直接把她領(lǐng)到鴨群的窩那里去!

      再看這個十歲小女孩時,人們的眼光便生出幾分異樣。她丑陋的容貌似乎別具風(fēng)格——奇人異相。走路也異于常人,輕手輕腳沒多大聲息,裊悄裊悄的……

      連她的名字也被好奇地探究過:石苦瓜。據(jù)說她剛落生,丑妮叫接生婆抱過來,一看就哭了,說“比我還丑……天生的苦瓜命。”疑問在于苦東西多了去了,為啥不叫黃連苦膽苣荬菜,偏要叫個瓜?瓜字左邊加個反犬旁,正是“狐”??!

      盡管垂涎眼熱,莊人還是對她表現(xiàn)出了相當(dāng)大度的寬容。神怪的事情不敢亂說的,狐有道行法術(shù),會幻化,尤其狐記仇,傷了它它要報復(fù)你,魅不了你就魅你家老弱婦孺——這就很可怕了,誰愿意為嫉妒那多出來的一口吃的招惹自己惹不起的人物?

      大隊書記鄭相信則半信半疑,小丑丫頭除了腦瓜靈功課好沒啥出奇的么。他特意趁丑妮家吃晚飯時登門,“關(guān)心一下社員家里伙食嘛?!彼蛑凸偾徽f。他對苦瓜爹不大在意,三腳踹不出一個響屁,膽小懦弱,廢物蛋一枚——勉強娶得上丑妮這等貨色的媳婦,且是沒根沒葉的外姓小戶,這個家當(dāng)家的是丑妮。

      飯食和其他社員家一樣清湯寡水:攪了野菜葉子的包米糊糊,飯桌中央一碟子咸蝦醬。然而且慢,他發(fā)現(xiàn)了他們蹴在腳底下的鴨蛋皮!

      “你家使啥鹵的醬?”他轉(zhuǎn)悠到屋角醬缸前,一邊發(fā)問,一邊下手摸。

      “苦瓜跟她爹從水坑子撈的小魚蝦米……”丑妮慌張張答。

      他探進去半肘,就摸到了醬湯下埋藏的鴨蛋。媽的,密密麻麻居然有這么多。比他家咸菜壇子里多多了。他可是大隊書記,這片鹽堿地面說一不二的人。

      “如今蝦米都會下蛋了,?。抗?,哈哈?!彼砷_面皮,笑瞇瞇說。

      他顧自拿瓢從水缸舀水,站門檻外沖洗手臂,這戶人家窮得連只搪瓷缸子都買不起,更不要說臉盆了。他慢吞吞洗得很仔細。洗完還抽鼻子嗅了嗅。順手把瓢撇鍋臺,扽一扽肩頭披苫的外衣褂子,抬腿要走,丑妮腳趕腳追來,將現(xiàn)撈起的一瓦罐咸鴨蛋往他手遞,“苦瓜撿拾的,這妮子,就是個眼睛好使?!彼謸趸?,小家子氣么,他家不缺鴨蛋吃。邁出兩步,略略遲疑,丑妮趕上前,將瓦罐硬塞他手里,“感謝書記關(guān)心哩?!彼πΓ竽莓吘巩?dāng)過模范社員,說話倒還稱他心意,說:“大食堂雖說解散了,可葦泊仍是咱集體財產(chǎn)嘛?!痹挷槐厣钫f,留余味讓她琢磨去。

      他一直留意著苦瓜的表情。小丫頭悶頭吐嚕吐嚕喝粥,只在他進門時撩撩眼皮,他出門時又撩了一下。第二次他察覺了她眼中閃過的一抹憤怒。不過自己也許看花了眼,這片土上敢跟他叫板的人還沒生出來呢。號稱德高望重的老農(nóng)會主任怎樣,不也被他踢下臺了?委實看不出小丫頭有啥出奇,應(yīng)該如她娘所說的,“就是個眼睛好使”。大伙兒道聽途說添油加醋胡咧咧罷了,一幫子不知解放思想為何物的愚昧農(nóng)民,欠教育。

      事情本也就過去了,可入冬時節(jié),出了樁怪事。鄭相信家五只母雞被不知什么野物咬死了。雞圈門關(guān)得嚴嚴實實,兇手從柵欄角巴掌大窟窿鉆入,大開殺戒,沾血的雞毛狼藉一地。鄭相信媳婦半夜聽見雞們鬧騰,以為雞掐架,沒當(dāng)回事,天亮發(fā)現(xiàn),一屁股墩地上嚎將起來。鄭相信披衣上院,見不是階級敵人半夜進家,心放下一半,踢媳婦一腳,“不就死幾只雞嗎,嚎哪門子喪?”他媳婦兀自心疼,說:“好容易喂大,才剛下蛋……”

      鄭相信心煩:“嚎你娘個蛋,拾掇拾掇,燉吃了!”

      他媳婦亦非善茬:“我娘不會下蛋,燉你娘的。”

      正齟齬,鄭相信的爹從東廂房出來,晃悠羅圈腿四遭查看,說:“像黃鼠狼子干的,窟窿這么小,只有黃鼠狼子進得來。為啥偏偏進咱家?左鄰右舍都沒事。再有,光喝雞血不啃肉,這黃鼠狼子跟咱家有仇哇!”

      鄭相信心驚肉跳,問他爹:“狐貍鉆得進來不?”

      他爹掐著尖下巴尋思一回,“窟窿小了點……得是有道行的狐貍,會縮骨?!?/p>

      鄭相信摸自己后腦勺,自言自語道:“不至于啊,才從她家拿幾瓦罐咸鴨蛋……就支使狐來禍害咱家?”

      他媳婦追問:“拿了幾瓦罐?”

      “三罐吧?三罐。”

      “你只拿回家一罐,另兩罐你送哪個小臊狐貍家去了?”

      鄭相信頓足,低聲喝道:“我送公社上去了!你他娘有完沒完?”

      他媳婦還是懼怕他抬出公社這面招牌的,不再節(jié)外生枝,說:“丑妮還上門送過兩回——用包袱皮裹著?!?/p>

      他爹用力一拍羅圈腿:“就是了!拿人家五回東西,弄死咱五只歡蹦亂跳的大草雞!”

      ……

      雞同鴨講是講不清楚的,反過來,鴨同雞講同樣徒勞,何況雞只是心里記恨下了,并不肯同鴨明講,把鴨蒙在鼓里。

      元寶鎮(zhèn)的風(fēng)俗是正月初五早晨掃院,正午吃餃子,晚上放鞭炮,名曰“送窮神”。本地傳說窮神原是姜子牙的前妻,死后進封神榜,沒空余職位了,姜子牙封她個窮神,趕緊打發(fā)走的意思。一個混吃白賴討人嫌的“玩意兒”,但既已為神,得敬著,所以只好送。

      鍋里煮著芹菜餡餃子,咕嘟咕嘟水響連成片。石婆子坐矮腳板凳上,眼睛看著爐灶火,耳朵聽收音機講評書《封神演義》,今日講至第六十七回,姜子牙金臺拜將。離封神還遠。死之前能聽完全套不?她不大確定。以前她聽過這書,斷斷續(xù)續(xù)的沒聽全。她尤其關(guān)心妲己死后怎樣了,封沒封神,封了什么名號的神。姜子牙連背棄自己的前妻都封了,總不會撇下妲己吧?她是九尾妖狐不假,卻是女媧娘娘派去紂王身邊禍亂朝政的,用現(xiàn)如今話說,是潛伏過去的美女特務(wù)。

      兩位訪客敲她家院門時,她剛把餃子盛進碗。放下笊籬去開門。倆男人,一個四十來歲,細高個,皮膚略黑,本地特征明顯的瘦巴臉——有些面稔,一時想不起在哪兒見過。另一位五十幾歲,謝頂,白白胖胖的像只剛撈出鍋的餃子,衣著講究——大約有些身份,從高個子待他的拘束態(tài)度可看出些端倪。

      他們來求仙家指點迷津。

      “我不打卦算命。”石婆子說。

      “來看香。聽說這里的香靈驗?!备邆€子說?!翱聪恪笔潜镜卣f法,焚香請神靈下界,借靈媒的口預(yù)測吉兇禍福。

      “鎮(zhèn)北街有個跳大神的,你們?nèi)フ宜?。”石婆子依舊冷著臉。

      送上門的生意不做?這老婆子有點門道。白胖男人輕輕咳一聲,說:“我大老遠來的,您看,這么冷的天?!?/p>

      雖是求人的話,但語調(diào)客客氣氣,聽不出丁點兒求人意思。石婆子微微一怔,說:“進屋再說吧?!?/p>

      進屋落了座。屋內(nèi)陳設(shè)簡陋,倒頗整潔,沒有老人房間慣有的朽味,幾件舊家具,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樣式。石婆子記起高個子是何許人,在鎮(zhèn)政府辦公樓上班,好像還掛個小官職。她問:“問什么?”

      白胖男子答:“吉兇?!?/p>

      石婆子領(lǐng)他倆進偏廈子,取三支香交給白胖男人,白胖男人眼望地下的草蒲團,猶猶豫豫問:“上香前要下跪?”石婆子說不必,我家那位沒恁大架子,你心想著要問的事情,把香供上,記得朝外斜插,燒盡了咱們來看掉落的香灰。

      上完香回正房,高個子有一搭無一搭和石婆子閑聊。石婆子肚子餓得咕咕叫,但也只得耐著性子等,她不習(xí)慣當(dāng)著生人面吃飯。

      白胖男人默坐半晌,開口問:“看一次香,收多少?”高個子代答:“一百,本地都這個價錢。”石婆子點點頭:“我只說征兆,別的不管。”

      再去偏廈子時,香已燒盡,石婆子看過,說:“囚,兇兆?!卑着帜腥私坝^瞧供桌上那攤香灰,中間依稀有個“囚”的形狀,細瞧又不大像。石婆子伸指在上空描給他看,再看果真是個“囚”字了。

      白胖男人的臉色像香灰一樣灰白,揮手示意高個子男人出去等。問:“能解嗎?”見石婆子不言語,醒悟,忙把張紅色鈔票放桌上。石婆子說:“我說過了,只說征兆,別的不管。”

      白胖男人問:“您能看出我問什么嗎?”

      “你上香的時候,心想著什么就是什么?!?/p>

      “能看出我是做什么的嗎?”

      “不管你做啥的,都逃不出這個囚?!?/p>

      “其實我不太信,聽朋友說的神神道道,好奇,才過來?!?/p>

      石婆子拈起紅票子還他,淡淡道:“不信沒關(guān)系,我也不信邪?!备鰝€“請”的送客手勢。

      白胖男人卻不肯就走。躊躇一陣,似下了決心,從毛呢西服里懷取出只精致皮夾,將里面鈔票盡數(shù)取出,擺供桌上,說:“求仙家指條明路?!?/p>

      二炷香燒畢,倆男人告辭,出了石婆子家小院,步行到街口,有輛黑轎車在等候,白胖男人登車離開。“神靈是可以賄賂的嗎?”他把身體仰靠在后座,想:“應(yīng)該可以的,錢能通神,有錢能使鬼推磨嘛。”

      石婆子關(guān)門數(shù)錢,三千掛零,很少能掙到這樣的大份兒。收妥,無聲一笑。坐下來吃涼餃子時她重新扭開收音機,在播酒廣告,姜子牙拜完將了。姜子牙可是聰明人,在渭水河邊釣魚釣來了周武王——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她適才告訴白胖男人說,他擔(dān)憂的事情將在百日內(nèi)發(fā)生,加小心過了百日自會平安無事。管它發(fā)生不發(fā)生呢,百日后她已經(jīng)死了。

      十六歲那年冬天石苦瓜差點被槍子崩死。那年她在元寶鎮(zhèn)農(nóng)業(yè)中學(xué)讀高一,半學(xué)半農(nóng),除了上課,還要參加生產(chǎn)勞動,農(nóng)校辦學(xué)原則是“農(nóng)閑多學(xué),農(nóng)忙少學(xué)”,和農(nóng)民“閑時吃稀,忙時吃干”一個原理。冬閑時節(jié),課業(yè)較重,同學(xué)們都心慌慌,一半擔(dān)心期末考試不過關(guān),一半盼望趕快考完,放了寒假好過年。

      她記得離考試大概還有四五天,下午自習(xí)課,突然聽見鎮(zhèn)子北頭響槍。三槍連發(fā),很突兀。那時人們對槍聲不陌生,公社民兵連常組織打靶,放電影也凈打仗片,《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紅日》。有男同學(xué)聽出是五六式半自動步槍。

      緊隨槍響到來的是高亢激昂的歌曲《東方紅》,滾雷般碾過元寶鎮(zhèn)上空,震得窗戶和耳膜一起嗡嗡響。大家趁機丟開書本,交頭接耳議論出了啥事,有同學(xué)還跑到教室外面。

      很快有好事者搞清了情況:溏城學(xué)生下鄉(xiāng)“破四舊”來了。敲下學(xué)鐘前,學(xué)校里傳遍:整整兩卡車人,左臂一水兒的“紅衛(wèi)兵”袖標(biāo),左胸前別紅太陽像章。車頂架著高音喇叭。另有一個班負責(zé)保衛(wèi)他們的縣武裝部民兵,進鎮(zhèn)前那三槍就是民兵放的。到傍晚時分,連鎮(zhèn)里那幾條喜歡四處閑逛的柴禾狗都知道新來了一群不能惹的少年男女,它們貼住墻根,識趣地夾緊尾巴。

      因為離家遠,石苦瓜住校集體宿舍,平房,大通鋪,木板上面鋪稻草,泥爐子趴屋的中央。她的家織布床單洗得分外干凈,依舊沒人愿意挨她睡。她獨自睡西墻角。夜里,三四十個城里女學(xué)生來農(nóng)校借宿,多數(shù)沒帶行李,只能和本地女生擠睡。她們年齡相近,很快嘰嘰喳喳有說有笑。石苦瓜生怕自己的形象驚嚇到這些看上去很嬌弱的城市女孩,主動縮進墻旮旯,只探出兩只貪婪的耳朵。從她們嘴里吐出的那些詞語鏗鏘又時尚,聲音也好聽得能要了耳朵的命——

      “大城市早就開始搞了,形勢如火如荼……你們這里太落后,太閉塞,簡直死水一潭?!蹦莻€苗條美麗的城里女生說,她好像是個領(lǐng)隊,要么就是個宣傳員,腦后扎著一對活潑的羊角辮。

      有本地聲音訥訥辯稱:公社正發(fā)動群眾,運動很快就會開展起來。

      “我們年輕人是先鋒隊,要沖在最前面!”羊角辮少女用力揮動手臂,大聲疾呼:“偉大領(lǐng)袖教導(dǎo)我們: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

      等她演講完畢,才驚愕地發(fā)現(xiàn),沒有空余的被窩了。哦,西墻邊還有孤零零一個,大概專門為她留的。

      她果然被苦瓜臉嚇一跳,但眨眼工夫恢復(fù)鎮(zhèn)定,上前和苦瓜握手,說“同學(xué)你好,我叫柯麗?!钡降资浅抢锶?,見怪不驚。石苦瓜反倒手足無措,拼力將身子縮小些,再縮小些,好多讓出幾寸被子給尊貴的客人。

      由于擁擠的緣故,夜里睡得非常暖和。石苦瓜一夜未曾睡踏實,起床后眼泡更腫了。農(nóng)校食堂趕做了早餐,包米渣粥比平日稠,破例蒸了白面饅頭,饅頭上還插著幾粒紅棗哩。農(nóng)校學(xué)生們沾光享用了這頓免費早餐,一個個喜出望外。所以當(dāng)領(lǐng)頭的城里學(xué)生——一位身材高瘦面孔清秀的男生——石苦瓜聽溏城學(xué)生說他叫李峰,也是位高中生,來自偉大首都北京——振臂高呼“讓我們并肩前進!”,農(nóng)校學(xué)生們同聲歡呼,一窩蜂涌出校門,跟隨那支鑲了紅袖標(biāo)的高擎手臂,浩蕩前進了。

      “咱們這是去哪兒?”石苦瓜問身旁同學(xué)。

      “不知道……管他呢,去哪兒都行?!蓖瑢W(xué)興高采烈地回答。

      四五百名學(xué)生的腳步聲震得元寶鎮(zhèn)街道發(fā)抖。兩輛解放卡車不知何時跟上隊伍,高音喇叭打開了,《東方紅》再次響徹鎮(zhèn)子上空。石苦瓜心仿佛要跳出胸腔,她兩只手捧住左胸口,姿勢就像是端起自己那顆滾燙的心。

      到達目的地后石苦瓜傻了眼,居然是鎮(zhèn)南的海娘娘廟。李峰跳到廟門石階上,開始演講,隔得遠,聽不清他激昂些啥。有人送上一只簡易喇叭,聲音放大了,但仍然嗡嗡地響。過了良久,石苦瓜才意識到不是那只鐵皮喇叭的問題,而是她的耳鼓在嗡鳴。

      海娘娘廟大約是本地最值得夸耀的建筑了。斗拱飛檐描漆繪彩的二層木樓主殿自不必多言,單只廟門前那座高一丈八尺的青石牌樓,方圓數(shù)百里便已絕無僅有,據(jù)說清朝光緒年間從山區(qū)用鐵軸大車運過來的,車要九頭犍牛拉。本地建材有限,民居基本是葦苫和泥壘就的干打壘泥屋,還有住窩棚和地窖子的,俗稱“滾地龍”,解放前只有地主老財才舍得用磚瓦蓋房……他們要干什么?

      人群驟然發(fā)出一聲吶喊,好比一根火把丟進干草堆,或者一瓢冷水潑進沸騰的油鍋。石苦瓜僅聽清了一個字,砸!人群即如浪濤般砸向大廟。

      她呆立原地,心喊“跟上!快跟上!”但地面有股更大的力量拽住雙腿,她抗拒掙扎了好一陣,最終癱坐在地。她如何下得去手呢,面對那么美麗那么端莊的海娘娘?

      本地關(guān)于海娘娘的傳說久遠得難以辨清年代。一個苦苦等候丈夫出海打魚歸來的年輕女子,從十九歲等到九十九歲,死后人們?yōu)樗诉@座廟。起初是座土廟,只有漁民來拜祭,祈求出海平安,后來熬鹽制鹵的作坊亦來供奉,稱其“鹽花娘娘”。再后來就演成傳說了。石苦瓜小時候跟娘來過廟里幾次,盡管年幼懵懂,她仍感受到了神像木雕彩繪的靈動之美,那種感受無可名狀也無可描述,卻令她心生歡喜。

      雖然丑陋,但她是真心仰慕美麗的啊。

      濃煙自廟內(nèi)升騰而出,有人把她從地上拉起,她隨人群往后退卻。濃煙很快讓位給橘紅色火光,數(shù)十道火蛇沿樓檐蜿蜒而上,吞吐、盤旋、分合、間或昂首一躥,恍如巨蛇吐芯,人群低低驚呼。更多人大張著嘴巴,木雕泥塑一般。

      那是本地人經(jīng)見過的最大一場火。

      那天下午,石牌樓被數(shù)百學(xué)生合力用繩索拖倒,跌落塵埃,斷作數(shù)截。很難想象當(dāng)年愚昧的先民們?nèi)绾钨M盡心力將它樹立起來。傳說廟宇地下埋有金銀財寶,大火熄滅后曾有人尋找挖掘過,連根鐵釘也沒找到——整座樓全由木制,榫卯結(jié)構(gòu),始建于清同治年間。

      期末考試被迫取消,從校長到老師一個個呆若木雞噤若寒蟬。溏城學(xué)生們大部分乘車返回,留下幾個骨干指導(dǎo)農(nóng)校學(xué)生成立紅衛(wèi)兵組織,元寶鎮(zhèn)以后就是溏城“紅八月戰(zhàn)斗團”的根據(jù)地了。紅八月戰(zhàn)斗團總部在北京一所著名學(xué)府。

      石苦瓜的加入申請被拒絕,并非根不紅苗不正,實在是太丑,帶出去丟“英姿颯爽”的臉。她背行李卷蔫溜溜回銅錢莊。

      回家后第三天,李峰、柯麗一群人來銅錢莊了,其中幾個背槍的縣民兵。鄭祝賀邀請他們來葦泊打野兔。鄭祝賀,大隊書記鄭相信的兒子,身材敦實,腦瓜靈活,比石苦瓜高一個年級,農(nóng)校學(xué)生中頭一個咬破手指寫血申請書。

      盡管是群毛孩子,鄭相信還是立即嗅出了他們散發(fā)出的不同凡響,那是時代行將變換的氣息。他盡其所能安排下豐盛午飯,用派去大隊部燒火的曹丑妮的話說,“公社領(lǐng)導(dǎo)來,也沒見他這么用力巴結(jié)。”

      “野兔子隨便打,見著狐,別開槍?!彼吐晣诟类嵶YR。

      柯麗在旁聽到,問:“為什么不能打?都是動物?!?/p>

      鄭相信嘿嘿,說狐那東西邪性,明明瞄準(zhǔn)了卻打不中。柯麗說:“我們紅衛(wèi)兵是不信邪的。”招手叫李峰過來,“你不是說參加過地區(qū)射擊比賽,還拿了名次嗎?有本事今天打只狐貍送我?!崩罘逦⑿?,說:“哪能偏巧就能遇見狐貍?”

      鄭相信說我們莊有個丑丫頭,每次進葦泊準(zhǔn)能遇見狐貍,誰也鬧不清咋回事。

      李峰頗感興趣:“我倒想見識見識。那個最喜歡談狐說鬼的蒲松齡如何,他的墳不也被紅衛(wèi)兵挖開了?沒聽說有什么異常嘛。”

      鄭相信嚇一哆嗦,他知道清朝人蒲松齡,“墳里有、有啥?”

      “聽說頭枕著一疊書,手里拿根旱煙管,還有幾枚刻章?!崩罘鍞[手中斷這個話題,“讓那個丑丫頭帶路,領(lǐng)我們進葦泊?!?/p>

      被蒙進鼓里的石苦瓜高高興興地領(lǐng)他們進了葦泊。她還以為柯麗記掛著她的友情呢。他們分散開,保持住隊形,往葦泊深處去。途中跳出三五只土灰皮毛野兔,貼地面奔得一溜塵煙,李峰舉槍瞄瞄,把槍放下了??蔓悊査趺床婚_槍,李峰說不急。眼瞟著柯麗,吟哦似的說:“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柯麗俏紅了臉,輕啐一口:“你眼睛才迷離呢?!笔喙匣仡^瞅瞅他倆,頗感疑惑,不是從今往后只許說革命語言嗎?撲朔和迷離的語言算不算四舊?

      灰狐是在他們右側(cè)出現(xiàn)的,忽然就出現(xiàn)在了一道低矮土崗上,隨他們并行了十幾米,輕巧止步,犬坐下。李峰瞇眼打量它,目測距離不過五十米。他慢慢扳開半自動步槍的保險,快速抵肩瞄準(zhǔn),整個據(jù)槍動作簡潔流暢,一氣呵成。

      石苦瓜只來得及叫一聲:“不要!”身體橫去槍口和灰狐之間。她傻乎乎地以為這樣便可阻止射擊。

      槍響了。

      石苦瓜踉蹌了一下,高舉雙手仰面摔倒,一九六六年冬的凜冽天空驟然傾倒在她大睜的眼球表面。

      雪從正月十五午后開始下,起初疏落,意甚蕭索,近晚時北風(fēng)止歇,雪勢卻加大,紛揚拋灑,令觀者心生醺然。

      石婆子燙一壺酒。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她記得出自白居易的《問劉十九》。前兩句是“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彼?dāng)然沒那么考究,酒是小扁瓶二鍋頭,爐是煙熏火燎煤氣灶。空有一場酣暢淋漓大雪,誰陪她喝呢?

      紙扎店老板劉老四才剛離開,他接了石婆子的兩千元訂單。別墅洋房、法拉利跑車、高檔電器等等時新東西石婆子一概不要,她訂的是帶籬笆院子的磚瓦房、看家狗、馬拉大車、耕牛、各種農(nóng)具……她打算去那邊種地嗎?而且,她拒絕了管家、奴婢一類紙扎,“我不用伺候,”她慢條斯理說:“紙人也是人,憑啥叫人家當(dāng)奴做仆?”

      “那,改送你一座酒莊,要哪個,波爾多還是勃艮第?”劉老四哈腰說。其實哈不哈腰他都是個羅鍋子,做三十年紙扎,駝背算是職業(yè)病。

      “燒鍋作坊吧。不要鐵絲圍的,里面用秫秸稈?!?/p>

      “記下了,用秫秸稈。搖錢樹、聚寶盆我每樣做一個。”

      “用不著那玩意兒,夠吃夠喝就行了。”

      劉老四有些犯難,這不要那不要,兩千元花不了。

      “再做套四匹馬拉的大車,車板放只郵筒?!笔抛诱f。

      劉老四使勁兒眨巴眼,他的想象力趕不上趟了,郵筒?

      “老式的綠皮郵筒,”石婆子說:“我年輕那會兒,鎮(zhèn)里街邊有好幾個,如今只剩郵局門口那一個了?!?/p>

      如今誰還寫信呢?劉老四覺得有義務(wù)提醒石婆子:“聽多寶說,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了,撿破爛的腰里都別只手機。我給你做全套,子母電話機、筆記本電腦、愛瘋的、愛爬的,你稀罕哪款用哪款?!彼麑O子多寶從縣技校畢業(yè)后一直沒找到工作,在鎮(zhèn)中心開了家手機店,啟動資金來自他賣紙扎掙的錢。

      “那邊通電不?”

      劉老四被問愣住。撓撓腦袋,拿圓珠筆在小本本記下這條,下面還畫了張草圖。好吧,郵筒就郵筒。他想:反正都是紙糊的。

      再見到柯麗是一九七〇年春,她來銅錢莊插隊。那年來了十八個城里知青,加上前兩年來的,總數(shù)七十尚不足,六十頗有余。其后幾年陸續(xù)也有知青來,每年稀稀拉拉三五個人,數(shù)量已不像頭三年那么集中。

      知青點孤零零建在莊西半里遠的野地,并不與村子相連,剛開始是十五間磚瓦房,公社專門組織修建的,以示對知識青年下鄉(xiāng)的重視。后來人多了,男知青騰出磚瓦房讓給女知青,他們?nèi)プ『笊w的泥坯房。社員們順嘴叫那里“十五間房”。知青們吃國家定量下?lián)艿目诩Z,和社員一起下地勞動。

      “人咋越來越多咧?”社員們私底下嘀咕:“一個個細皮嫩肉的,擼得動鋤把子?”

      “支援咱搞建設(shè)么?!?/p>

      “糊弄鬼哩,明明城里安置不下……”

      表面上還是得歡迎。既然接受咱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來了,那就教育他們唄。

      柯麗一路打問著找去苦瓜家,又一路打問著找去銅錢莊小學(xué),“你娘說你當(dāng)小學(xué)老師了?!彼H親熱熱拉住苦瓜手說:“聽說落戶這里,我頭一個想到你?!?/p>

      “掙工分的老師,公社每月給六塊錢補貼?!笔喙萧鲱佌f。

      柯麗特意帶了禮物給她,一支英雄牌銥金鋼筆。石苦瓜愛不釋手,拽柯麗“走,上家吃飯。”柯麗執(zhí)意推辭,石苦瓜急急跑回家,從醬缸撈一瓦罐咸鴨蛋,煮熟,顛顛地送去十五間房。曹丑妮罵閨女:“這回你倒舍得!”

      很快親近成了好姐妹。生產(chǎn)隊收工后柯麗常來學(xué)校找苦瓜,趕上刮風(fēng)下雨,便和苦瓜在教師宿舍擠一個被窩。

      “今天開憶苦思甜會了?!笨蔓愓f:“那個老貧農(nóng)講話真逗樂?!?/p>

      “又是鄭拐子上臺訴苦?”

      “右腿是有點瘸——他說解放前給地主趕大車,有天耽誤了事,地主一腳踹他到車底下,被車轱轆軋瘸了?!?/p>

      “別聽他胡謅八扯,他那是半夜翻寡婦家院墻,狗攆他,摔瘸的?!?/p>

      柯麗瞪大眼睛:“真的呀?”

      “老東西說著說著就滿嘴跑火車了?!?/p>

      談及李峰,多數(shù)在夜深人靜時候??蔓愓f李峰插場了,內(nèi)蒙古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條件很艱苦??蔓惡退恢北3滞ㄐ怕?lián)系?!拔也幌胱寗e人知道我倆關(guān)系,以后他來信寫你地址,你再轉(zhuǎn)給我。”

      “他差點槍崩我!”

      柯麗伸手呵她癢,被子底下兩人笑作一團?!靶姨澦磻?yīng)快,抬高了槍口,子彈從我腦瓜頂飛過,險些把我嚇?biāo)?。”石苦瓜手壓著胸口說。

      “誰想到你突然擋槍口前面……你為啥護著那只狐貍?”

      石苦瓜轉(zhuǎn)移話題:“上次的咸鴨蛋吃完沒?吃完再撈給你?!?/p>

      “苦瓜,你真好。”

      春耕開始后,知青點的歡聲笑語漸漸少了,沒了。干一天繁重農(nóng)活,“回來往炕上一歪,身子散了架?!笨蔓惓槌榇畲钫f。她臉曬脫皮,手被老鋤磨出成串血泡?!翱嗬鄄徽f,他們還要開夜會,抓階級斗爭,說那玩意兒一抓就靈?!?/p>

      聽著聽著,石苦瓜眼眶里也噙了淚。她用細葦篾一只只挑柯麗手上血泡,挑破一只,心疼一下。

      “斗爭誰呢?勞動表現(xiàn)不合格的,家庭出身不好的……兩樣我全占了?!笨蔓愄鄣靡患れ`,手下意識往回抽,石苦瓜握緊她手掌。

      “別躲,結(jié)繭子就不疼了。”

      除了時不時從醬缸偷幾只咸鴨蛋,她能幫柯麗的很少。實際上她也累得腰酸腿漲口干舌燥,原本三四年級的課由她教,如今鄭祝賀把二年級的課甩一多半給她。鄭祝賀經(jīng)常犯頭疼腦熱的毛病。

      “鄭祝賀去知青點找我兩回了,邀我上他家吃飯?!笨蔓愓f。

      “別理他。”

      “沒理他。我有李峰?!?/p>

      “丑成我這樣子,都不會考慮他?!笔喙嫌牧俗约阂荒?/p>

      柯麗越來越頻繁地寫信給李峰。知青點的信件統(tǒng)一收發(fā),而且信一律不準(zhǔn)封口,所以每封信都是以“偉大領(lǐng)袖教導(dǎo)我們”開頭,以“此致最最革命的敬禮”結(jié)尾。她來苦瓜宿舍寫信。她光明正大地和貧下中農(nóng)交往,這是非常上臺面的理由。每到星期天,石苦瓜搭莊里的馬車或驢車到元寶公社,打量一番周圍,把信塞進街邊郵筒,心亦隨著那細微掉落聲輕輕一跳。許多年后,她記憶里仍清晰保存著那些郵筒綠漆斑駁的形象。

      出正月前,響器班子訂妥,四把嗩吶兩只喇叭一副镲,已是元寶鎮(zhèn)近期能湊齊的最強陣容。老響器藝人越來越少,又收不到學(xué)徒,年輕人都爭先恐后進城打工了。

      “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呢?!笔抛诱f:“我的棺材咋樣?”

      “刷過二道漆了?!卞X二毛回答:“三寸五分厚的紅松木板。我跟木匠師傅講好,刷足四遍漆?!?/p>

      石婆子頷首認可:“弄好就運過來,擺我院子里?!?/p>

      “六姨,他們說你能捎信給那邊的人……”

      石婆子眼皮不抬:“聽誰說的?”

      錢二毛小心翼翼說:“莊里都這么傳言,鎮(zhèn)上也在傳。有人托我問問。”

      出乎他意料,石婆子坦然承認:“有這事。不過,得是百里之內(nèi),太遠馬車到不了?!?/p>

      錢二毛感覺誰又俯他后脖頸吹氣了??目陌桶蛦枺骸罢?、咋個捎法?”

      “可以寫信交給我,我死當(dāng)天你們把信燒掉。也可以托我當(dāng)面捎話?!?/p>

      “能收到回信兒不?”

      “有的能,有的不能?!?/p>

      “啥意思?”

      “人倘若還在那邊,信能捎到。倘若已經(jīng)托生,就查無此人了?!?/p>

      “啥樣的回信兒?”

      “那邊的人托夢給這邊。”

      錢二毛用力忍著尿。仍忍不住問了最后一個問題:“那邊的人干啥呢?”

      “過他們的日子?!?/p>

      第一個來捎話的是銅錢莊的錢貴老婆。這是個苦命女人,當(dāng)過兩回寡婦。頭任丈夫小隊會計,七〇年害肺癆死的,撇下個孩子。二任丈夫大隊飼養(yǎng)員,喂牲口的時候騾子尥蹶子,偏偏踢到襠下要害,送公社衛(wèi)生院的路上疼死了,又撇下倆孩子。錢貴接手她和三個拖油瓶,沒再生。晚年她苦盡甘來,三個孩子各自成家立業(yè),日子過得不錯,挺孝敬她和錢貴。

      她比石婆子大兩三歲,舊相識。兩人絮叨一下午陳年舊事。末了她表明來意:生活所迫,嫁過三次,死后歸哪個丈夫認領(lǐng)?石婆子說祥林嫂當(dāng)年也遇到過類似難題,她的選擇是捐條廟門檻。

      錢貴老婆疑惑地問:“祥林嫂?名字聽著有點耳熟……哪個莊的?”

      石婆子反問:“你打算歸誰?”

      “錢貴。仨孩子不是他親生的,他給拉扯大了?!?/p>

      “好吧。我到那邊后,告訴他倆別候著你。”

      “他倆不依咋辦?”

      “給他倆各娶個媳婦?!?/p>

      據(jù)說那邊娶媳婦同樣要花錢。隔天錢貴老婆再來,撂下兩千元,委托石婆子代為操辦。石婆子不客氣,收了。說依莊里情分,不該收你錢,但你頭一個,我不能破了行市。

      事情傳揚出去,“行市”成了石婆子的專屬名詞。本地人對此解讀為:那邊的錢和這邊的錢不一樣,需要中轉(zhuǎn)一下,好比你想用外幣,得拿人民幣從銀行按匯率兌換。

      第二個兌換者登門。原是元寶鎮(zhèn)人,如今在縣城開家頗具規(guī)模的工廠,首先請求石婆子不要向外界透露他姓名?!爱?dāng)我沒來過?!彼f。

      “每個行當(dāng)有每個行當(dāng)?shù)穆殬I(yè)道德?!?/p>

      他年輕時做建材,有個生意伙伴,關(guān)系一度很親密,因為一筆生意鬧掰,那個伙伴自此一蹶不振,后來開煤氣自殺了。他不想舊伙伴在那邊繼續(xù)受窮。

      “你照顧他家人比捎錢給他更管用?!?/p>

      “他沒家人了?!?/p>

      “你以前燒沒燒過紙錢?”

      “燒過??晌疫€是夢見他,穿著生前那套舊西裝,伸手向我討債?!?/p>

      “哦?!?/p>

      “以前燒的不算數(shù)?”

      石婆子變戲法般拿出張花花綠綠冥鈔,上面印著玉皇大帝頭像,面額百萬?!跋襁@種東西?”她說,口氣戲謔:“管用的話,那邊人人是億萬富翁?!?/p>

      “還燒過很多黃紙?!惫S老板抹一抹額頭汗水。

      “一回事?!?/p>

      按照石婆子的解釋,匯率關(guān)乎自身的人品。人品即本地俗話所說的“德行”或“操性”。他們夸人說德行,罵人則說操性。德行的,燒一分是一分,操性的,燒再多也等同廢紙。

      “聽人們說,今年清明那天您會……”

      石婆子老臉粲然一笑,“倘若那天我沒死,你的錢雙倍返還?!?/p>

      工廠老板留下多少現(xiàn)金本地人不得而知。石婆子恪守她的職業(yè)道德,未向外界透露半個字。那人聽從了石婆子勸告,此后經(jīng)常參加慈善活動,因為據(jù)說那樣做可使他的兌換數(shù)額升值。

      銅錢莊一九七○年最重要的事件是開挖莊西大渠。響應(yīng)國家號召,大干快上,把荒地變糧倉。最初出自幾名知青的倡議,設(shè)想圈出千畝葦泊,用大渠隔開,再改造成稻田。倡議受到縣革委會重視,一位副主任帶兩名農(nóng)田水利專家實地考察,年輕專家說方案可行,年老專家持反對意見,認為水土堿性大,改造成本高,勞民傷財,而且會嚴重破壞野鴨等鳥類棲息地。但老專家是“控制使用”的,他的意見被棄置。夏初時節(jié),縣里組織千名勞力,浩浩蕩蕩開進葦泊,加上銅錢莊的男女社員和知青,一千四五百號人干到入冬,才發(fā)現(xiàn)正如老專家所言,土地鹽鹵,只適合蘆葦生長。千人奮戰(zhàn)的勞動場面被相機拍攝下來,刊登在溏城勞動日報顯著位置,記者對會戰(zhàn)群眾的高昂斗志大加褒揚。

      柯麗好些天沒來學(xué)校,石苦瓜到工地找她。堤岸上、河渠底到處是人,勞動號子此起彼伏,陣陣秋風(fēng)中,號子聽來有些抖索。渠底拖泥筐的民工渾身黑泥,像報紙上的非洲友人,只剩牙齒和眼白露出白色。他們簡直在泥水里打滾。

      堤岸上一群女知青抬泥筐,像男人那樣“嘿呦嘿呦”喊號子。石苦瓜找見柯麗,說:“我新借了本書,啥時候你來看看?”這是她倆約定的暗號,意即李峰來信了??蔓愜P躇一陣:“等收工,我去找你?!?/p>

      晚上柯麗來,石苦瓜拿信給她,柯麗不接,怔怔望著課桌上煤油燈跳動的火苗,半晌才說:“我得和他斷了?!笔喙香等?,好好的為什么要斷?

      柯麗說,女知青隊長找她鄭重談話了,組織上早已發(fā)覺她和李峰秘密通信,出于對她的關(guān)心愛護,往李峰所在農(nóng)場發(fā)去一封調(diào)查函,前些天收到回函,稱李峰不肯同他的歷史反革命父親劃清界限,現(xiàn)正接受單位教育審查。

      “他完了,打入另冊了。如果我繼續(xù)和他通信,我也完了。”柯麗掩面而泣。

      “我記得你說過,他父母都是革命干部?!?/p>

      “紅與黑,我一個小女子哪有能力分清?”

      石苦瓜拿起未拆封的信,問:“你不打開看看,再做決定嗎?”柯麗決然搖頭,你替我回封信吧,說我這邊日子和他一樣難過,他就明白了。

      柯麗匆匆出門走了,她只請下半小時的假。石苦瓜猶豫再三,終是打開了信。信寫在一張橫格紙上,一側(cè)邊緣呈鋸齒狀,像匆忙從本子撕下的,字跡潦草,大意是我家里出事了,你以后切勿再和我聯(lián)系,以免牽連,萬千珍重,峰。下無落款日期。根據(jù)郵戳的日期推算,應(yīng)是單位審查他之后發(fā)出的。

      石苦瓜心中有股難言酸楚,她立原地哭了一會兒,決定回信給李峰。

      入冬前,大渠停了工,各公社抽調(diào)來的民工領(lǐng)了糧食補貼票,陸續(xù)返家。預(yù)定來年開春后繼續(xù)施工,但耗費遠超預(yù)算,又看不到成效,加之縣革委會人事變動,工程無限期拖延下去,最終變成了一條匯聚雨水的人工河。

      翌年開春,石苦瓜收到李峰的回信,信寄給她本人:石苦瓜親啟。信中先為這么久才回信道歉,因為對他的審查剛剛結(jié)束,雖然暫無明確結(jié)論,但人已可以在農(nóng)場內(nèi)部自由活動,外出必須請假,也可與外界通信了。他感謝石苦瓜的關(guān)心,不光因她的信令他重新感到同志般溫暖,還因為那年她為了保護一只狐貍挺身擋去槍口前,“我險些殺害一條善良的生命?!彼麑懙溃骸跋M覀兛梢岳^續(xù)交流下去,我要向你學(xué)習(xí)?!毙藕荛L,似乎郁積了很久才得以傾吐。信中并未提及柯麗,此后的來信同樣未提及。

      他倆會面是七一年冬,一個無風(fēng)的晴朗冬日,此前一個多月沒收到李峰的信,她一直暗暗擔(dān)憂。那天下午她正給三年級學(xué)生上語文課,負責(zé)打掃衛(wèi)生和敲鐘的校工到教室門口喊她:“小石老師,有人找?!彼寣W(xué)生們自由朗讀,跑出教室。李峰就站學(xué)校門口等她。

      她險些認不出他,昔日記憶中那個慷慨激昂揮斥方遒的高大形象蕩然無存。他穿著掉光毛的光板羊皮襖,肩頭斜背一只綠挎包,緬襠黑棉褲,大頭翻毛皮鞋的鞋幫裂開了口。像個老農(nóng)似的塌腰站著,微微縮起脖子,手中拄根樹杈子。左腿拐拉拐拉的,去宿舍路上,她注意到他比老光棍鄭拐子瘸得還厲害。

      不知為何,石苦瓜反倒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不單單是終于見到了他——她只在夢境中憧憬過類似場面,而是看到他如此慘狀,自己的丑被抵消了。某種意義上,他倆終于平等。

      “腿咋傷的?”

      “一星期前,扒火車崴傷了腳踝?!?/p>

      他從農(nóng)場偷跑出來的,不打算再回頭。他父親被打倒后不久即病亡在勞改隊,母親大義凜然地同父親劃清界限,已是陌路人。運動浪潮中,同事朋友師生反目攻訐、丈夫檢舉妻子、妻子揭發(fā)丈夫、子女告發(fā)父母的事例他耳聞過,眼見過,之后身受了。

      入冬時他風(fēng)聞團場部要召開批斗大會,批斗名單里他排名靠前——名列前茅者下場無一例外會很慘,于是在一個朋友協(xié)助下逃跑了。途中幾次險些被遣送收容站,他只有農(nóng)墾知青證而無外出證明信,身份介于逃犯與盲流之間。運煤火車途經(jīng)溏城時,他從彎道跳了車?!皼]什么特別的想法,突然很想來看看你?!彼旖欠浩鸩惶匀坏男y,“謝謝你,苦瓜。”

      信中他一直稱她“苦瓜同志”的。她顧不得羞,關(guān)上門,扶他坐床沿,脫掉他左腳鞋子,驚愕地發(fā)現(xiàn)腳踝腫脹如發(fā)面饅頭,青黑色,像一截漚在泥塘里的木樁。從溏城到元寶鎮(zhèn)百多里路或可坐車搭車,元寶鎮(zhèn)到銅錢莊十幾里坑洼土路他怎么走來的?

      “傷治好之前你不能走?!?/p>

      “確實走不動了,錢也快花光了,”他低頭承認:“而且我沒其他地方可去?!?/p>

      她絕望得哭出聲來:“可是,可是我把你藏哪兒???”

      “順其自然吧。?。靠喙?,順其自然。天下這么大,無論走到哪兒,最終你會發(fā)現(xiàn),人性何其相似。”

      李峰的到來如同一塊石頭落入池塘,水花四濺,波紋蕩漾,旋即無聲無息。本地人對五年前那場大火記憶猶新,他們用疑懼目光遠遠打量、窺測著小學(xué)校里的北京青年。他又來干啥?他腿咋瘸了?出了啥事?他身后的追隨者們呢?本地知青們集體沉默,他們很快辨別出那個離群的同類身上發(fā)生了什么,誰會傻到相信丑姑娘石苦瓜聲稱的“未婚夫”呢?這借口太拙劣了。拙劣到了可笑的地步,連柯麗都不信。困難在于道德層面的,誰去舉報揭發(fā)他呢?攻擊和自己有利害關(guān)系的同類是一回事,攻擊一個落難的無辜同類,是另外一回事。

      石苦瓜東奔西跑,先是請莊里赤腳醫(yī)生來,不懂骨科,打了消炎針。又去鎮(zhèn)上請來一位會正骨的老中醫(yī),用手捏過,說骨縫錯開了,復(fù)位后待其自然愈合,記得不可吃力。主要問題是祛淤消腫,教用一個法子,去供銷社買地瓜燒(度數(shù)要高,未來得及羼水的最佳),倒酒盅里,點著,燒會兒,捂滅,再用棉花球蘸酒液揉搓。好得快,但很疼。

      她有一點私房。每月六塊錢補貼,她交家一半,留一半,說買香胰子雪花膏蛤蜊油什么的,實際除了牙膏牙刷別的沒有買,天生丑,想美也是臭美。她估算一下,覺得不夠開銷,回家跟娘討。曹丑妮半晌沒言語,把家里積攢的錢和糧票全拿出,想想,從箱子底掏出那副當(dāng)年日本兵都未能搶走的銀鐲子。說:“我估摸,他是你這輩子能嫁到的最好的男人了?!?/p>

      李峰住她宿舍,她每天給他揉三次腳傷,早晨一次,中午一次,晚上離開前再揉一次,揉完回家睡。她一點也不討厭自己身上散發(fā)出的淡淡燒酒味。

      白天照常上課。鄭祝賀原本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這些日子忽然變勤快,照常來校上班,沒課就往李峰跟前蹭,說東問西。李峰看書看煩了,從宿舍出來,拄樹杈子在學(xué)校土操場上蹦跶,有時站教室窗外看她講課,神情很是專注。她沒來由地心慌,右眼皮總是跳。

      即便逃亡途中,李峰也未丟棄他的枕邊書。《費爾巴哈著作選集》《歷史哲學(xué)講演錄》《哥達綱領(lǐng)批判》《反杜林論》,此外還有一本《唐詩選注》。“費爾巴哈的形而上學(xué)唯物主義,與黑格爾的唯心主義辯證法相結(jié)合,就形成了馬克思的辯證唯物主義。”李峰認認真真說道,好像她真能聽懂似的?!案咧幸晃徽卫蠋熢谡n堂上講的,因為這句話,我們一幫同學(xué)批斗他,我還抽了他好幾皮帶,說他歪曲馬克思主義?,F(xiàn)在回想,那時多么無知多么愚蠢。這幾本書,我看了兩年,僅能看懂一點皮毛。太愚蠢了啊,打自己的老師……”

      腳踝淤腫慢慢消褪,一層層地曝皮。有天李峰的手落下,輕輕地將她的擋在眼前的一縷散發(fā)攏回耳后,她屏住呼吸,蹲那兒一動不動好一會兒,才繼續(xù)手上揉搓動作。

      他倆會面后第二十三天,李峰所在農(nóng)場的兩名保衛(wèi)科干事風(fēng)塵仆仆趕來銅錢莊。有人往團場部打了檢舉電話。銅錢莊僅有一部手搖式電話機,在大隊部。他們到時已是當(dāng)日黃昏,先到小學(xué)校石苦瓜宿舍,撲了空,鄭祝賀告訴他們,那兩個在莊西大渠上散步哩。他們又急急跑向大渠。李峰發(fā)現(xiàn)追捕人員,跳下堤岸,企圖橫過大渠逃進葦泊,他剛剛爬上渠西岸,年歲大些的保衛(wèi)干事朝天鳴槍,眼見逃犯仍無意停止逃跑,年青干事隨即開了兩槍,李峰踉蹌?chuàng)涞埂5人麄冓s至那里,李峰已經(jīng)停止了呼吸。這并非他們想要的結(jié)果,老干事懊喪地罵了句臟話。其后石苦瓜趕至,發(fā)出長長的哀鳴,昏厥于地。事后渠東岸的鄭祝賀心有余悸地回憶說,“她那叫聲‘啾——啾——啾,跟狐貍叫喚似的?!?/p>

      十一

      石婆子撕下臺歷的三月十二日。還有二十三天。人生無非由這些薄紙片連綴而成的片段。

      這些天她忙得吃頓熱飯的空也騰不出,本地人絡(luò)繹不絕地來敲她家門,寒暄一二,撂下數(shù)目不等的錢,然后恭敬地提出捎信請求。多數(shù)是口信,請求五花八門千奇百怪,每個口信似乎都牽扯著一段往事,被時光損毀湮沒的隱秘往事。除了當(dāng)事人誰還記得那些故去的親人、情人、友人甚至敵人呢?也有提前寫好了的信件,石婆子讓他們把信裝進自制的白信封里,寫下收信人名字,用糨糊封口,信封上貼一枚黃紙錢。人們神色肅然地照她的要求一一辦理。黃紙錢代表什么,郵票嗎?那邊是否真實存在,如同一座迷霧中的大陸?石婆子緘口不語。

      三月十三日下午,來了三位不速之客,鎮(zhèn)北街的周神漢、銀毫子莊的王婆子、如意鎮(zhèn)的吳老太太。如意鎮(zhèn)在元寶鎮(zhèn)東南,二十五里路程,和元寶鎮(zhèn)差不多大小。作為同道中人,他們專程來查驗石婆子的虛實。石婆子請本地神巫界的三位代表坐。周神漢開誠布公:

      “大家吃同一碗飯的,客戶都叫你搶走了?!?/p>

      “我昨晚在家請過香了,金花小姐說你的仙家沒恁大道行,你走不了陰陽?!蓖跗抛蛹饴暭鈿忾_口道。她供的是柳仙,即長蟲仙的諱稱,“來神兒”后自稱金花小姐。

      “物價也搞亂了?!敝苌駶h憤憤補充一句。

      石婆子不緊不慢地依次為三人斟茶,在對面落了座。“我這是一錘子買賣。”她說,語調(diào)低沉。

      “規(guī)矩壞掉,大家以后很難做的?!敝苌駶h邊說邊斜眼瞟吳老太太臉色。

      “咱們歷來井水不犯河水。”石婆子客客氣氣說。

      “你這么搞,擺明了別人都是騙子?!敝苌駶h當(dāng)即憤怒指出。

      你以為你不是騙子?石婆子心想。話沒出口。她說的是:“依你說該咋辦?”

      “咋辦,咋辦,”周神漢氣哼哼說,眼瞅著吳老太太,“咋辦?”

      吳老太太仿佛才睡醒似的睜開一雙老眼,滿是褶子的老臉神色木然,“苦瓜呀,你這是遇著過不去的坎兒了?”

      “您老圣明?!笔喙瞎ЧЬ淳椿卮?。

      “吃咱這行的飯不容易,說錯一句,就可能被人當(dāng)成騙子?!眳抢咸掏陶f:“你既然給自己定了大日子,想必預(yù)備妥當(dāng)了?!彼】诓徽f,兩道針尖目光覷在石婆子臉上。

      石婆子低頭:“是。瞞不過您老的法眼?!?/p>

      “那我就不說啥了?!眳抢咸珖@口氣,說:“只一句,別誤了時辰。誤了,不光打自個兒臉,同行的招牌也砸了?!?/p>

      “我知道?!笔抛虞p聲說。

      “那就好?!眳抢咸韲岛魢R魂図?,王婆子趕緊將墻邊痰盂取來,伺候吳老太太咳出口老痰。“我老了,痰糊嗓子眼啦。管不了恁多閑事。不過,還得多句嘴:苦瓜,你好歹顧應(yīng)下小周和金花,讓他倆替你搭把手,把陽世的賬清了。你走之前,順道給他倆的招牌刷刷金粉。金花是我徒弟,小周呢,這些年一直孝敬我?!?/p>

      石婆子低眉順眼答應(yīng):“依您老的吩咐?!?/p>

      “這就對了嘛,互相幫襯,不要拆臺攪局?!眳抢咸宥迥_,抬一抬手臂,這是要起身的表示,王婆子趕忙過去攙扶她?!斑@就對了?!彼瓤鹊卣f:“苦瓜,你過來。”石婆子走去她面前。吳老太太顫巍巍伸出手,摸一摸石婆子的臉,“花開一陣兒,人活一輩兒。嫂子知道,你這輩子苦呢?!?/p>

      十二

      本地公安介入調(diào)查后,得出相同結(jié)論:拒捕。他們盤問過石苦瓜幾次,見她木呆呆的魂不守舍,實在問不清什么。遂結(jié)案。據(jù)說李峰的母親來過,痛哭一場,不過石苦瓜并未見到她本人,她當(dāng)然也不知道石苦瓜懷了李峰的孩子。李峰后來就埋在大渠西岸,堆了個小墳包,孤零零的,周圍生長著低矮的箭桿葦。

      她精神和身體均起了異常變化。教不了書了,回生產(chǎn)隊掙工分,地里農(nóng)活她同樣干不好,曹丑妮只得留她在家燒火做飯喂豬。很快發(fā)現(xiàn)她干什么都丟三落四,鍋里水燒干了她仍往灶膛塞柴禾。更觸目驚心的是,她腰身變粗了。

      “你上次來例假啥時候?”曹丑妮提心吊膽問,心存僥幸自己看走了眼。

      石苦瓜低頭瞄眼自己小腹,默不作聲。天氣日漸暖和,該脫掉棉衣?lián)Q夾襖了。

      “作孽呀?!辈艹竽菀黄ü勺叵?,淌開了眼淚。

      石苦瓜堅決不肯打胎,投河上吊喝農(nóng)藥抹脖子,她樣樣干得出來。藏是藏不住的,莊人的眼睛像錐子一樣。曹丑妮思量幾個來回,收拾東西領(lǐng)二閨女出門?!吧洗箝|女家走親戚,”她對左鄰右舍說:“大閨女懷孕了,叫二丫頭替我伺候去?!?/p>

      她們要去的地方在五百里外的山旮旯。沒什么像樣農(nóng)田,七零八碎的山坡地,種耐旱作物,白薯花生和谷子。唯一好處是村子小,自留地多??喙洗蠼阋恢蔽瓷?,個中緣由外人難以置喙。不過,有時結(jié)巴丈夫喝醉了,會跑到他爹娘墳頭哭訴: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一口袋白薯干換來一只不會下蛋的母雞。

      “生下一男半女,姓你的姓,給你兩口子養(yǎng)老送終。”曹丑妮對比自己小不了幾歲的女婿說。

      “養(yǎng)大了,苦瓜往回要咋整?”結(jié)巴問。

      “叫苦瓜立個誓,娘兒倆一輩子不得相認?!辈艹竽菀а赖溃骸八舨灰?,我先死給她看!”

      不敢去醫(yī)院,只能家生炕養(yǎng)。從山外找的接生婆,趕巧接生婆那些日子腰胯疼,起不了炕,打發(fā)兒媳婦來,兒媳婦姓吳,一個圓盤大臉粗手大腳的壯實婦人。好在胎位正,分娩順利,當(dāng)然,該受的罪還是要受的。

      “呦,有個小茶壺把兒。”吳嫂大聲報喜。

      結(jié)巴比誰都高興,終于可以揚眉吐氣當(dāng)?shù)??!案?、跟我姓?!?/p>

      “名字叫小峰?!笔喙先跞跽Z聲說。那是她為自己爭取到的最后一點權(quán)利。

      小峰周歲那天,石苦瓜給孩子喂過最后一回奶,夾個小包袱回娘家。一步三回頭。視線被山坳擋住,她扶住土坎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孩子出模樣了啊,眉眼像李峰,越瞅越像,那個逃犯在她心里依舊栩栩如生。

      回銅錢莊后她精神時好時壞,燒糊飯是常事,納著納著鞋底子總扎到自己的手,害怕異常響動,尤其怕鞭炮聲,“別開槍!”她哆哆嗦嗦大喊:“求求你們,別開槍呀……”

      聯(lián)想到她的過去,莊人竊竊私語說她要“出麻”。被神靈揀選的人總要瘋癲一段時間,出了麻,才可代表神靈發(fā)言并收受信民敬奉的財物。出麻好比玻璃瓶的細頸,而那些癔病病人就像困在瓶子里的甲蟲,爬出那條狹窄通道,甲蟲才能離開玻璃瓶。

      她半瘋不瘋的卻一直沒有出麻。搞封建迷信活動要挨批斗的,牛鬼蛇神尚且要打倒,何況怪力亂神。她白白辜負了鄉(xiāng)親們隱秘而熱切的議論。

      一九七六年文革結(jié)束,一年后恢復(fù)高考、工廠招工,又三年,散落全國各地的知青大規(guī)模返城,他們急于脫身,對異鄉(xiāng)土地并無眷戀,有的,只是青春凋零后的怨懟和傷感。一個秋日黃昏,石苦瓜背一捆蘆葦從葦泊出來,在大渠上意外遇見形容憔悴的柯麗。

      “還沒走?”她問。

      “剩我們五個女的……在等大隊蓋章?!笨蔓惣毬暣穑瑐?cè)身避讓到一旁。

      她經(jīng)過她,走幾步遠,回頭問:“他墳前那把野花,你放的?”

      這次柯麗沒有回答。渠對岸的土堆已被多年雨水沖刷得很小了,不細看的話,很難看出那里是座墳。大渠也荒廢了,積水中蔓生出了蒲草和蘆葦。它不過是條似是而非的河流。

      數(shù)日后一個清晨,柯麗衣衫凌亂地從大隊部出來,低頭匆匆走路,手中捏著一紙剛蓋下公章的證明。她與石苦瓜撞個滿懷,摔倒了,石苦瓜扶起她,看見柯麗脖頸上還很清晰的牙齒印??蔓惞o衣領(lǐng),逃也似的跑開。

      鄭相信從大隊部出來時哼哼著小調(diào),回手帶上門,再抬頭,劈面撞上石苦瓜咬牙切齒的嘴臉?!澳?,你來干啥?”他著實嚇得不輕。

      “天雷劈了你!”

      “滾開,信不信我踢你個二瘋子?”

      那張丑臉反倒更逼近一步:“你會遭報應(yīng)的!”

      “趕緊滾開,老子不怕你那套神神鬼鬼?!?/p>

      “會有炸子兒崩了你!”

      不久被她言中。數(shù)月后,市里派專案組來銅錢莊調(diào)查,查明大隊書記鄭相信利用職權(quán),奸污女知青數(shù)人。他被判處死刑,縣公審大會后押赴刑場,立即執(zhí)行。子彈從他后腦射入,掀掉了半個天靈蓋。這應(yīng)當(dāng)就是傳說中的炸子兒了。

      傳言說石苦瓜寫的舉報信,用的正是當(dāng)初柯麗送她的英雄牌銥金鋼筆。確實是支好鋼筆,多年不寫字,筆尖也沒生銹。

      大概一九八五或八六年,石苦瓜賣掉自家房子,地租給別人種,搬去鎮(zhèn)上住。她父母相繼離世,妹妹多年前遠嫁異鄉(xiāng),音訊時斷時續(xù)。她和鄭家結(jié)了怨,鄭是莊里大姓,她日子難過,搬走,很大程度為避難。

      本地人經(jīng)常在集市上看到她,蹬輛平板三輪,春夏賣野菜餡餑餑,秋冬賣草掃帚、刷鍋炊帚、葦篾編的提籃。她有一雙粗糙的巧手。趕上哪天生意好,收攤回家后她燙壺酒犒勞自己。

      九十年代中期,鎮(zhèn)上先富起來的一撥商戶集資重建海娘娘廟,順便恢復(fù)了當(dāng)年的廟會,即文化搭臺,經(jīng)濟唱戲。海娘娘換成青石雕像,端莊但略顯冰冷,少了些人間煙火氣。廟會每年陰歷三月三舉辦,四鄰八鄉(xiāng)的人擠得熙熙攘攘。吳嫂就是在廟會上買野菜餡餑餑時認出了她。

      吳嫂娘家在如意鎮(zhèn),嫁去平原地界一家境殷實農(nóng)戶,丈夫是獨子,打小嬌慣,長大成了二流子,婚后好吃懶做倒也罷了,還動不動打她,拳頭巴掌尋常事,“板凳、搟面棍、爐鉤子,隨手抄起啥使啥,結(jié)婚十年挨了不計其數(shù)的打……好幾回被打昏死過去。”吳嫂說她昏死過去后,魂魄悠悠地到了那邊,還和那邊的人嘮過嗑。丈夫一次酒醉后掉河里淹死,她的苦難告一段落,回如意鎮(zhèn),新的苦難開始。哥嫂容不下她,她只得帶八歲閨女改嫁給當(dāng)?shù)匾粋€老鰥夫,“熬十來年,好容易熬到閨女出嫁,二茬丈夫卻腦血栓癱床上了?!彼慕由炙囋缫褕髲U,別無所長,遂做起“走陰陽”生意,招魂附體,說陰間話,收陽世錢?!拔业灭B(yǎng)家糊口啊?!眳巧┤缡钦f。

      “知道我姐家消息嗎?”石苦瓜急切問。

      吳嫂大為驚訝:“這么多年你和你姐一直沒聯(lián)系?”

      沒有。當(dāng)初的誓言依舊捆綁著她。

      “那個孩子如今二十幾歲了吧?”

      “二十四了。”

      “我托人打聽打聽。”

      傳回的消息令她肝腸寸斷。小峰,她的兒子,六歲那年發(fā)場高燒,山里赤腳醫(yī)生使用的青鏈霉素過期,燒退了,人卻成了啞巴。因愧疚,她姐多年不敢回娘家,爹娘過世也沒回。

      “孩子……上學(xué)沒?”

      “聾啞學(xué)校念完的初中。”

      “現(xiàn)下做啥營生?”

      “在家放羊?!?/p>

      “娶媳婦沒?”

      “家窮,娶不上?!?/p>

      她無甚積蓄。吳嫂建議她做“那一行”,做好了收入不菲。

      某日在集市,石苦瓜突然掀翻自己的攤子,狀若瘋癲,招來眾多群眾圍觀。之后她口吐白沫,暈厥倒地,慢慢蘇醒后雙眼精光爍爍,滿口誰也聽不懂的外國人名:費爾巴哈、斯賓諾莎、黑格爾、康德、杜林。眾人疑懼之際,有明白人指點,“這是被大仙附體了。”跟著有觀眾(吳嫂)問她仙居何處?答:“葦泊?!痹賳枺阂蚝蝸泶??答:“指點迷津?!庇泻檬抡邌枺骸澳憧次矣惺聸]?”答:“你沒事,你家里有事。”那人急忙返家,堪堪將媳婦和隔壁老王堵在屋中。本地一時哄傳,新出了位狐仙太奶。

      她終于出麻了。

      十三

      二○一六年四月三日晚上石婆子一覺睡過去就沒再醒。四日下午她去世的消息傳遍了全鎮(zhèn)。負責(zé)料理后事的周神漢和王婆子聲稱她自然死亡,但本地人持謹慎的懷疑,他們既為同道,難脫串通作弊嫌疑。大家較為一致的看法是石婆子服安眠藥自盡,因為據(jù)周神漢的大嘴婆娘說,在石婆子床下發(fā)現(xiàn)了安眠藥的空藥瓶。這個猜測后來果然得到了當(dāng)?shù)鼐降淖C實。

      搞清了真實死因,人們反倒激發(fā)出更大興趣:她騙的錢哪兒去了?起初錢二毛被認作“撿了大便宜”,錢二毛喊冤說只得了房子,別的錢他一毛沒見到,應(yīng)該被啞巴一家子拿走了。

      人們好奇心被勾起,打聽啞巴一家子來歷。錢二毛說啞巴一家三口來的,六姨過世前三天,啞巴夫妻領(lǐng)個十一二歲小女孩,小女孩模樣挺俊,只是臉色過于蒼白。啞巴夫妻看上去倒是老實巴交,啞巴識字,在紙上寫:女兒心臟有病,要做手術(shù)。沒容錢二毛細問,石婆子把他支出去了。啞巴一家和石婆子具體啥關(guān)系他說不好,不過,石婆子看小女孩時,眼中充滿憐愛。他立窗戶外聽了一會兒,隱約聽見里面有哭泣聲,小女孩還叫了聲“奶奶”。啞巴一家當(dāng)天就被石婆子趕走了,葬禮上并未見到他們。

      從如意鎮(zhèn)過來的傳言略有出入:啞巴確是石婆子的私生子,但小女孩卻是個棄嬰,啞巴放羊時撿回來的。對此元寶鎮(zhèn)人紛紛質(zhì)疑:若非親生骨肉,石婆子肯豁出老命救她?忒不合乎人性了。如意鎮(zhèn)那邊則據(jù)理力爭:你看那個小女孩,跟石婆子、跟啞巴兩口子,相貌可有半分相似?

      未親眼看見證據(jù)之前,姑且存疑。爭論焦點回到石婆子究竟斂了多少香火錢?數(shù)目應(yīng)當(dāng)不小。從葬禮上燒化的一笸籮白信封便可推斷出來。小女孩的手術(shù)費無疑夠用的了。錢貴老婆說,石婆子死前幾天,把二千元退還,說路費夠了,你一輩子也不容易。錢貴老婆據(jù)此贊揚石婆子念舊,心善。

      “她退還錢,到那邊拿啥給你前兩任丈夫娶新媳婦?”有人開玩笑似的問。

      錢貴老婆說,葬禮過后到現(xiàn)在,一直沒夢見前兩位,想必石婆子做通了他倆的思想工作,又或者,他倆早已托生了。

      人們恍然,原來石婆子早預(yù)留了退路,無論死鬼們托不托夢,她都不會失信于活人。

      至此似乎一切真相大白,但仍有人半信半疑,比如鎮(zhèn)政府辦公室的高主任,在一次私人聚會上說,石婆子看香其實蠻靈驗。他舉例,正月十五那天,他帶市里一位客人看香,香灰顯示“囚”字,百日內(nèi)即會應(yīng)驗,結(jié)果不到仨月,那位客人就被抓起來。有朋友問:“你說的是某某局長吧?”高主任默認。

      “他涉案數(shù)額蠻大,不過追贓困難,他把老婆孩子送國外定居了。聽說他從海關(guān)出境時被抓的,差點兒逃了。”朋友最后感嘆道:“忒狡猾呀?!?/p>

      石婆子的葬禮十分熱鬧,四把嗩吶兩只喇叭一副镲相當(dāng)賣力,幾乎折騰出了一個交響樂團的動靜。本地人趕廟會一樣前往圍觀。她下葬時,最后一個疑團也被猜出了答案:她之所以選擇河灘地,是為了與多年前死去的情人隔河相守。人們感慨這個情節(jié)古典的同時不免驚嘆:老婆子忒狡猾,難怪莊里老人們說她是狐貍托生的。

      據(jù)銅錢莊的老人們說,狐性狡猾,如果有人靠近它的窩,老狐便會佯裝跛足,引人追趕,且引且逃,以此來保護家小,哪怕殞命,老狐也在所不惜。有時候,狐很像人。

      責(zé)任編輯:趙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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