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愫英
又一年春節(jié)來臨,“近鄉(xiāng)情更怯”。我選了幾篇有關(guān)親人的文字,組合成該文。日子長長短短,記憶也長長短短。
母親六十二歲時,頭發(fā)一夜間花白了。人生苦難,強加在她的晚年。我為她梳理白發(fā)時,止不住指尖顫抖。
第一次給母親梳頭,記得我讀初一。吃過晚飯,母親坐在堂屋外的小凳上,靠著梁柱小憩。營盤中學(xué)離村里不遠(yuǎn),我家處在村頭,學(xué)校廣播啥,在家里聽得清晰。學(xué)校舉辦征文大賽,我榮膺一等獎,這天傍晚,播音員在朗讀我那篇獲獎文章。母親聽到我的名字,神情專注地聽著,眼神欣慰。我偷眼看母親,突然看到她包頭帕下露出的頭發(fā)有點亂,就進(jìn)屋拿了木梳,打開包頭帕給她梳頭。一頭黑油油頭發(fā),頭頂中間禿了一小片。
我吃驚地問道:“阿媽,您這兒怎么沒有頭發(fā)?”
“常年背東西留下的紀(jì)念。”母親平靜地說。
輕描淡寫的語氣,令我心靈震撼。禿發(fā)處,正是背繩常接觸的地方。摸著那一小片滑溜溜的頭皮,淚模糊了我的眼。
母親有五個子女。記得在集體時期最困難時,我們最不濟的飯食是苞谷面面飯。吃飯時,母親搶先從蒸籠上層給自己盛了一大碗苞谷面飯,接下來大姐給父親和她自己盛第二層飯,那是苞谷面中摻有極少米粒的飯,爾后大姐就給我和三妹盛第三層飯,米粒比第二層多一些,再給最小的弟妹盛飯,那是蒸籠底層的飯,苞谷面少米粒多。油葷少,炒菜的油是臘豬板油。母親切好豬板油,一小塊一小塊地放在白色口缸里,每天炒菜放多少塊豬板油,她有規(guī)定,家里人炒菜得嚴(yán)格執(zhí)行。說是炒菜,極少有一菜一湯的時候,大多煮雜鍋菜,為的是節(jié)省豬板油。吃飯時,母親把菜湯上漂著的油渣分到兒女們碗里,有時到了父親碗里,她卻從沒嘗過。
農(nóng)活任務(wù)重,母親起早貪黑忙地里活,給兒女們納布鞋、縫補衣服,都留在夜間做。我們睡醒一覺,往往看到父母住的堂屋亮著燈。有時起夜,到房背后小解,經(jīng)過堂屋門,但聽父親呼嚕聲響亮,木格子窗戶映出母親身影,她坐在沙發(fā)上做針線活。沙發(fā)材料是木頭、彈簧、棕樹皮、麻布袋,不美觀且笨重,但實用,這是父親和兩個木匠舅舅的杰作。母親的一件細(xì)格子衣服,姐姐穿過后,再輪到我穿時,衣服的下擺和袖口都磨破了。母親把家里的一塊碎花布利用起來,把磨破了的細(xì)格子衣服改裝成一件漂亮的衣服,不僅伙伴們羨慕我,連老師也說好看。這件衣服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衣服,伴隨著我的初中時代。
母親偏矮偏瘦,不知道她何以有那么大的力氣,可以背重達(dá)二百多斤的東西。在生產(chǎn)隊里,她掙的工分最高。父親在電站當(dāng)工人,極少幫得上她干農(nóng)活。瀾滄江發(fā)大水沖來柴,村里都是男人去撈柴,或者夫妻同去。指望不上父親,母親總是一個人去江邊撈柴。碰到下大雨的天氣,她披了一塊塑料布,和村中的男人們一起站在江岸撈柴到半夜,又將堆成小山樣的柴從江邊背到高處的地里,以免江水漲時被沖走。大姐是母親的好幫手,跟著母親背江柴。我在家做飯照顧弟妹們,同時負(fù)責(zé)喂牛食豬食、澆菜地洗衣服等雜事。
早上,大姐從睡夢中醒來喊我讀書時,母親已從江邊背了一趟柴回來了。有時,母親將江柴從江邊背到村莊下面的苞谷地里,姐姐和我放學(xué)后就到苞谷地里再將江柴背回家。有一次,母親獨自到瀾滄江邊的沙灘上背一個柴疙瘩。柴疙瘩較重,她起身時跌了一跤,手腕跌脫臼,她用手帕包扎了一下,硬將柴疙瘩背回了家。無法想象手腕脫臼她是怎樣起身背柴疙瘩的,父親心痛地批評她,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父親的批評不管用,母親不長記性。有一次她上馬鞍山拉棍子,下山時繩子斷了,她摔到箐底,臉擦爛了,右手?jǐn)嗔?。同行的阿姨嚇壞了,給母親抱扎時直哭。母親笑著說“沒事”,把繩子接好后,用左手拉棍子回了家。她的手帕被血水浸透,我洗了三遍才勉強洗干凈。
母親再怎么辛苦,從來不向父親訴苦。父親是電站骨干技術(shù)員,她從來不拖他后腿。包產(chǎn)到戶時,半工半農(nóng)的父親回了家。父親參與建電站,為建電站及排險受過傷。他回到家與母親勞動,母親沒有一句怨言,盡力關(guān)照他。姊妹們從城里回到老屋過年,二舅心酸地提起,說村中只有母親一個女的背過打稻谷用的柜斗。
母親一生中最自豪的事是兒女們讀書成績好,通過讀書在城里有了工作,捧上了鐵飯碗,跳出了農(nóng)門。她和父親在最艱難的時候,也沒想過讓孩子中的某一個輟學(xué)回家?guī)兔?。再苦再累,他們沒有讓子女在讀書上受委屈。后來弟弟辭了工作,與朋友們自主創(chuàng)業(yè)。他開玩笑說,自己又回歸農(nóng)民隊伍里了。母親為此困惑和擔(dān)憂,但沒有半句對弟弟責(zé)怪的話。她安慰兒子,說在城里闖不了時,老屋和家里的地給你留著,回家盤弄土地得了,干啥活都是活。
母親給我們輪流帶大孩子。孫子們相繼上學(xué)后,她心寬體胖了起來。近六旬的老人,臉色紅潤白凈,頭發(fā)黑黑的沒一根白發(fā),看起來像五十歲左右的人。她改了服裝,不再用黑帕包頭,戴上了毛線織的鉤花帽子,將有尾的長衣改成短裝,不再系圍腰,一改白族那馬人婦女的裝扮,完全變成了漢族婦女的打扮。年老的雙親在縣城居住,母親時常到廣場和老年協(xié)會參加老年人活動,唱歌、跳舞,活潑開朗的母親人緣很好。有人羨慕她,說一把年紀(jì)了,頭發(fā)黑黑的沒白發(fā)。母親笑著答,這跟遺傳有關(guān),她父母親就是晚白發(fā)的人??烧l想到,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劇竟落到善良的母親身上。在一次事故中,姐姐離世。猝然失去大女兒,母親在一夜間白了頭發(fā)。母親含淚的臉,落在子女眼眸里,一份痛留駐心底,成了心海急流。
父親在病中,不知情??紤]到他的身體休養(yǎng)和恢復(fù),母親和兒女們決定向父親隱瞞真相,編造了姐姐去向的謊言。這份謊言,包括孫子孫女們,也加入了進(jìn)來,大家口徑一致,一旦父親問起大女兒,都說同樣的話同樣的事。擔(dān)心城里人若好言勸慰父親會讓謊言露陷,姊妹送二老回老家住。村里親戚多,知道我們對父親的謊言,大人小孩都約好似的,誰也沒跟父親提及家里發(fā)生的事。姊妹都在城里工作,不能伺候雙親,老屋里,只有母親照顧父親。父親大病初愈,不知道母親的笑容里藏著痛苦。好久沒見到大女兒,父親向母親追問不止。雙親在老屋生活的兩三年時光,母親是如何熬出來的,只有神知道。
有一天下午,我給母親打電話,問候雙親。父親到三叔家去了,母親一個人在家。母女說著話,母親突然哭了起來,但旋即止聲。拿著手機,我的眼淚簌簌地流。含淚噎著的話難以排遣心的疼痛,陰陽相隔的思念,親人無法用言語互相安慰。
父親在老家休養(yǎng)時期,母親海一樣的痛苦,不曾在父親和兒女們面前流露。
雙親被子女接到城里居住,老屋鐵將軍把門。院壩里,三角梅開得歡,惹得風(fēng)嫉妒,搖落一地紅色花朵。
歲月催人老,故鄉(xiāng)的小河,永遠(yuǎn)年輕在記憶深處。一河父愛,包容童真。
小時,我體弱多病,父親特別寵我。父親在離家兩架山一條被叫做玉龍河的小河畔電站工作,他是這個被青山包裹的小小電站的技術(shù)骨干。我在父親身邊生活,直到七歲讀小學(xué),才離開他回到母親身邊。
父親房屋的門上有一個大紅五星,別的叔叔房屋門上沒有。有一位叫四斤半的叔叔特愛打鳥,常將鳥兒送給我。我悄悄地問過他,為何他們房屋門上沒紅五星,獨我父親的門上有。他告訴我,那是給電站中技術(shù)最好的人住的。殊榮在我小小年紀(jì)里扎了根,那顆門上的紅五星,常在我童年夢里閃爍。
父親最喜歡打扮女兒,備了一個大木盆給我洗澡,盡管我跟著隔壁的兩個小哥哥常到河里、水渠里游泳。洗完澡后父親細(xì)心地給我剪手指甲。他還給我設(shè)計發(fā)型,將頭發(fā)剪成齊耳長,中間斜斜地扎成一束,用紅毛線結(jié)成蝴蝶狀。屋里擱著一個小木箱,木箱里放著父親給我準(zhǔn)備的零食,幾顆糖、一包餅干或者一袋炒豆。我穿著干凈花布衫,脖子上掛著一只哨子和一把鑰匙,手里拿著吃的,像個公主,在水渠上驕傲地走來走去。兩個小哥哥圍著我轉(zhuǎn),哄得我開心,我就給他們吃的。
河對岸有一個磨房。磨房前有一座簡易吊橋,走在上面搖搖晃晃。吊橋雖簡陋,兩個橋墩卻很結(jié)實。兩個小哥哥在橋上飛跑,嚇得我蹲在橋中間哇哇大叫,眼睛不敢看河。他們笑我膽小如鼠,不顧我反對,一左一右拉著我跑。幾個回合下來,不用他們牽手,我也敢在橋上飛跑了。
許多時候,我們會將折好的小船放在電站排出的水里,沿溝渠追著木船跑。追到玉龍河邊,看著船漂遠(yuǎn)了,隨手脫了衣服,在河中玩水。兩個小哥哥笑我只會“狗刨”,任他們怎么教,我硬是學(xué)不會他們那漂亮的游泳花樣?!氨?!”他們無奈地對我說。
我常跟父親到發(fā)電機前,看他檢修機器,給各個村寨配送電。有一回,我獨自跑到發(fā)電機旁玩,看到自己所在的村寨電閘關(guān)著,悄悄地將電閘打開,暗自得意,我給村里送電了哩。
晚飯后,父親帶著我到機房,想給晚上要用脫粒機打麥粒的村寨通電,卻發(fā)現(xiàn)自己所在那個村寨的電閘是開著的。他看了我一眼,沒有說什么,默默地關(guān)閉了給村里送電的電閘。臨睡前,他給我講的故事變成了發(fā)電機的故事。當(dāng)時,家鄉(xiāng)的電站只有這么一所,電機容量有限,各個村寨的供電輪著來。碰到生產(chǎn)隊連夜脫麥,保證供電充足到通宵。總之,電站保證各個村寨生產(chǎn)之需用電,但不保證照明。我擅自輸電,打亂電站原有計劃,導(dǎo)致有些村寨生產(chǎn)停頓。明白真情后,我再也不干偷偷輸電的傻事了。
四斤半叔叔打了一只鳥,羽毛褐色中夾著絲絲綠色,腹部絨絨的毛白里透黃,頭上的毛金黃色。鳥的一只腳被打得粉碎,渾身血淋淋。他把鳥送給了我??吹竭@只可愛的小鳥慘狀,我眼淚汪汪。父親安慰我說,我們來給小鳥包扎吧,會把它醫(yī)治好的,別難過了。他小心地清洗小鳥傷腳。清洗干凈后,父親給鳥腳傷口撒上云南白藥粉,用紗布細(xì)心包扎好。兩個星期后,這只小鳥還是離開了我們。我哭了,傷心地對父親說,阿爸,我們沒有把小鳥醫(yī)好。父親給我擦眼淚,安慰說,云南白藥粉很管用的啊,乖女兒別哭了,不是我們醫(yī)治不得力,小鳥離開了阿媽,自然活不長。我在父親和兩個小哥哥的陪同下,來到玉龍河邊,給小鳥舉行水葬。水葬小鳥后,四斤半叔叔每逢打了鳥要送我,我堅決拒絕。
跟父親到水渠巡視,是我最快樂的時光,若沒有什么事,他就會給我捉魚。碰到電站檢修、清理水池的時候,玉龍河和水渠交匯處的閘門落下了,不再放水入渠。水渠里隨處可見魚兒撲騰。電站的職工都到渠里撈魚,父親也撈了許多條魚。他撈到了一條兩斤左右的魚,這在河魚中是不多見的。他將魚穿在蘆葦枝上,叫我拿著在岸上等??婶~沒有被穿好,從蘆葦枝上滑落水里拼命往前游。我急了,來不及脫布鞋就跳入水渠里,正巧踩住魚尾巴,把魚抓住,重新將魚穿在蘆葦枝上。這情景被滿臉絡(luò)腮胡、胸口也長了一叢黑毛的毛胡子叔叔看到了,他激動地大叫:“老彭,快看你的閨女,抓了一條大魚!”在遠(yuǎn)處抓魚的父親聞言立起身,看到女兒一手拿著穿在蘆葦枝上的魚,一手擦臉上的水珠,呵呵地笑了起來。
跟著父親在電站生活是快樂的,但也有被驚嚇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和我沿著緊傍電站粗水管的小路往山上爬,爬到蓄水池邊,將水池里漂著的小樹枝、草、樹葉等清理干凈后,父親脫了衣褲,讓我在水池邊等他,他要清理池底。父親潛水入池底,不時把雜物運出到水池邊,我又將這些雜物一點點地丟到水池下面的山谷里。
父親留在水底的時間越來越長,我忍不住對著水面喊“阿爸——”,他浮出水面,答應(yīng)道“嗯——”,換一口氣,又沉入水底。
父親最后一次潛入水底,過了好久也不見他出來。我對著水面連喊三聲“阿爸——”,可他沒有回應(yīng)。
電站的蓄水池又大又深,像個深潭。常和我在一起玩的兩個小哥哥水性好,也很少到蓄水池里玩,潛到水底的時間也很短。我呢,到蓄水池玩水連想也不敢想,水渠里的水夠深了,在兩個小哥哥陪同下,我才敢在水渠里玩水。我們多半在玉龍河邊玩水。
“阿爸——”過了一會兒,我又叫了起來,可父親還是沒有浮出水面。
周圍靜悄悄地,偶有鳥叫聲傳來。我對著蓄水池呆了,想到與蓄水池相接的水管,水管里飛流而下直達(dá)山底電站機房的水,水管盡頭是龐大的發(fā)電機,飛轉(zhuǎn)的機輪,水花飛濺的機房出水處,不時有細(xì)碎木屑。我越想越怕,天哪天哪,我的阿爸……
“阿爸——阿爸——”我對著池水狂呼,可還是沒見到父親浮出水面答應(yīng)。我坐倒在地,抱著父親的衣服絕望地嚎啕大哭。
“乖女兒,哭什么呢?”不知何時,父親浮出水面,手里拖著手臂般粗的樹枝,滿臉疲憊地問。
“嗚——”我沙啞著聲哭得更兇。
“樹枝卡在水管和攔雜物的槽中間很難弄。”父親邊穿衣服邊解釋,又不無后怕地說:“這么粗的樹枝,如果隨水沖到發(fā)電機里,后果不堪設(shè)想,國家的損失就大了?!?/p>
我撲入父親懷中,又哭了起來……
七歲那年,我離開電站,離開父親,回到村里讀書,和姐姐同睡一張床。只比我大三歲的姐姐像個大人般處處關(guān)照我。她干活麻利,不僅幫母親掙了不少工分,還砍了好多柴,在房后碼了兩大排。體弱多病的我愛讀書,成績在班里名列前茅,在學(xué)校被老師寵著,在家里又被父母寵著,養(yǎng)成了任性和霸道的脾氣。姐姐總讓我三分,對我調(diào)侃道,二妹是機關(guān)干部子女,不和我這個農(nóng)村子女同類。
有次與姐姐爭吵,我蠻不講理,不給姐姐吃炒熟的黃豆,還煽動弟妹不理睬姐姐。母親干活回來,看到我鬧得不像話,批評了我。我強詞奪理不依不饒。母親生氣地用手指戳了我的額頭。我哭著說,阿媽只會包庇您的大女兒,姐姐是您生的,我不是你生的,我找我的阿爸去。負(fù)氣之下我跑到電站找父親告狀去了。
父親沒有責(zé)怪我,帶我到以前我們父女常去玩的山坡上摘野果吃。我在采野花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一棵腐爛的栗柴上長著好多黑木耳,忙叫父親快過來采。采完木耳坐在草地上休息,看著玉龍河緩緩流淌,想起與姐姐在茶山撿松球和找雞樅菌的事,想起砍柴時姐姐總會將我要背的柴砍好捆好,再砍她要背的柴,我不由摸了摸衣兜里的野果,為自己的行為后悔了起來。
天快黑了,父親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問道:“回村里嗎?”
我點了點頭,回答道:“明天女兒要讀書哩,我還給姐留著野果的?!?/p>
父親笑了,這才批評了我的行為。
我向父親認(rèn)錯,承認(rèn)自己無理,對不起姐姐。
我們回到了電站父親的屋里,提著馬燈照明,走在回家的山路上。
父親愛其崗位,有一年縣里招干招工,毛胡子叔叔約他一起去考,并對他說,老彭,以你的文化水平,你不愁考個好工種。可當(dāng)時電站正在換機擴大發(fā)電量,作為技術(shù)骨干的父親是工程指揮員之一,他沒有為了自己的前程離開電站。在施工現(xiàn)場,為了救同事,他受了傷。父親還給村里培訓(xùn)并帶出了電工徒弟,電工徒弟因此甩了土飯碗捧上了鐵飯碗,父親卻一直呆在那個他親手建起的電站里。年過半百的父親被以半工半農(nóng)為由辭回了家,卻已是積勞成疾了。已調(diào)到麗江工作的毛胡子叔叔聽說后扼腕嘆息,對父親的敬業(yè)精神和為人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我在父親面前永遠(yuǎn)是個愛撒嬌的孩子。中考時我以全鎮(zhèn)狀元且名列全縣第五的成績考入州師范校,父親高興地在村中請客為我送行。師范畢業(yè)后,我被分配在州府教育主管部門工作,遠(yuǎn)離家鄉(xiāng),遠(yuǎn)離父母。每每探親回家,我總愛在火塘邊和父親夜話,父女有講不完的話,往往聊天到半夜才睡。玉龍河在我的睡夢里歡笑,父親房門上紅五星閃爍。
與我常在河邊玩的小哥哥,初中畢業(yè)后回家務(wù)農(nóng)。小哥哥對我特別好,卻在河邊的磨房里默默地給人磨面。我曾在師范畢業(yè)前夕到磨房找他玩,身上沾滿面粉的他默默地坐在一隅,兩人之間無話可說??粗_下的玉龍河以及河邊的電站,想起河中嬉戲時互相潑水的開心勁兒,河邊掏沙玩地道戰(zhàn)的情景,面對眼前木偶人似的小哥哥,我的心失落了起來。
步入社會闖蕩,我就像簸箕里掉落的一粒米,從小鳥牙縫滑落到山的褶皺里。奔波在城市的高樓大廈間,我特別想念父親和玉龍河,時常撥通老家的電話:“阿爸……”
電話那頭,傳來蒼老回應(yīng)聲,玉龍河在我的心底“嘩嘩”流淌。
躺了多少天,我沒有統(tǒng)計過。病在床上,我才體會到,健康是世界上最令人向往和幸福的,這樣的心態(tài)讓我注意上了窗。
書櫥將房子一分為二,中間留了一扇門,艷紅的中國結(jié)掛在門首。我只能斜躺著看書??蠢哿?,就盯著書櫥外的窗戶發(fā)愣。陽光暖暖地從窗外照進(jìn)來,不銹鋼的防盜欄在閃光。我聽到鳥鳴,一只小小鳥,居然從防盜欄外飛落窗臺上,羽翼碰落紗窗上的灰。
窗外是四通八達(dá)的路,城市的高樓不斷聳立,將我引以自豪的風(fēng)景遮住了,怒江歡唱著從窗前流過的景象不再映入眼簾,云霧繚繞的山峰入眼時少了怒江陪襯,總覺得缺失什么。百合的香味格外濃烈,床頭柜上友人送的花開得歡。
躺在床上無所事事,我對著窗戶想入非非。多想有一朵牽?;ㄔ诖扒拔⑿?。這朵牽牛花,從田野中來,曾經(jīng)纏繞過苞谷桿,向著藍(lán)天吹響喇叭;曾經(jīng)在稻穗沉甸甸的地頭,吹奏怪異的音樂嚇唬過麻雀;曾經(jīng)在土屋后的菜園,攀援過棗樹;曾經(jīng)在斑駁的籬笆墻上,與星星捉過迷藏。窗外,必然有一片園林,草坪青青,孩子嫩嫩的小胖手輕輕觸碰蒲公英,一朵一朵小傘在空中自由快樂地飄飛。拿著相機的人專注拍攝,蜂在花朵上忙碌著采蜜,不曾理會摁快門的聲音。
或許什么風(fēng)景也沒有,窗外迷人景致只是我的臆想。窗只是窗,在我心上設(shè)防,可是我不喜歡嚴(yán)嚴(yán)實實地拉著窗簾,無論風(fēng)和日麗,無論狂風(fēng)暴雨,我都喜歡拉開窗簾。我常常靜立窗前,品味心底寂寞,用心體會月光連波的情誼,用心體會雨絲飄搖的感動,用心體會星夜?fàn)€漫的思索……
即使臥床不起,我已經(jīng)沒有了消極厭世,也不再奢想死亡,窗外的聲音,窗上花盆里的綠,讓我感受到血液奔流的熾熱和骨子里透出的快樂。
無數(shù)的窗向我打開。窗與窗交流,讓心在喜悅之余生發(fā)危機,于是就有了學(xué)習(xí)的快樂。前行路上,我也許會選擇一扇窗,心靈之弦彈撥指尖,沒有凄怨簫聲,只有深深淺淺共鳴的腳印。
許多時候,我在窗下置一把藤椅,捧一杯茶,持一卷書,靜靜地讀。
強撐著從病床上走下來,盡管腳步顫抖,心頭止不住痊愈的快樂,我能走動了。夜,恬靜甜蜜,家人的鼾聲在夜色里起伏。悄然到多日不涉足的廚房,擦洗灶臺,我依然脫離不了小女人心態(tài)。這個家,是我棲息的港灣,他那不寬厚的背是一扇真實可靠的窗,讓我安寧地依著窗欞自由想象和歌唱,讓我有勇氣馳騁廣袤原野,讓我滋生遨游浩瀚星空的野心。
今生,擁有一扇窗,足也!
從富和下山來,一件一件地減衣。五月天里,身上帶著淡淡松脂清香,從拉井回到營盤。進(jìn)了老家門,看到雙親的笑臉,我的心熱乎乎的。
人到中年,倍感親情溫馨。靜夜,坐在雙親身邊,把徒步磨破了的腳隨意地擱在沙發(fā)上,聽小舅夫婦和父母閑聊,不時插上兩句,一種幸福的感覺由心底生發(fā)。
早早地,母親就幫我收拾行李。慵懶床上,我突然聽到燕子唱歌。
郭兄他們到大羊場拍片,叫我在老家等他們,他們回返六庫時會到村里接我一起走。來去匆匆,雙親已經(jīng)習(xí)慣兒女們這樣。稍感遺憾,兩個在縣城工作的妹妹,昨天早上才離開,我下午就到老屋,姐妹三人都在蘭坪地界里轉(zhuǎn),卻錯過見面。弟弟從省城打來電話,話語里流露出對我們在雙親面前承歡的羨慕。
兩只燕子從葡萄架上飛了過來,羽翼拂過我的頭頂,從洞開的堂屋門里飛進(jìn)去,繞屋飛了一圈,停在燈泡上。燕子嘴里叼著草,燈泡上有泥。愛清潔的雙親不想讓燕子筑巢在屋里,他們擔(dān)心不在家時,燕子不能自由地出入。雙親好心好意地攆燕子走,燕子就是不領(lǐng)情。燕子固執(zhí)地想在堂屋里筑巢,主人堅決不同意,于是,燕子的窩怎么也弄不好。燕子被從堂屋里趕出來后,停在晾衣繩上。燕子回眸瞬間,我的淚盈滿眼眶。梁柱后四方桌邊,恍惚看到姐姐安靜地對我笑,聽到她說話的聲音。
有一年春節(jié),分散各地工作的姊妹,難得聚齊在老屋里,在父母身邊過一個團(tuán)圓年。大年初四這天,碧羅雪山上下了一場大雪,瀾滄江峽谷陰雨蒙蒙。天氣寒冷,兩盆炭火燃得旺旺的,一盆放在堂屋里,一盆放在梁柱后四方桌下。我在堂屋里與雙親閑聊,姐姐和三個弟妹在門外四方桌上玩牌。
與雙親閑聊了一會,我走出屋門,來到姐姐身邊,看她出牌。屋梁上有弟弟讀初中時做的鴿子籠,而今成了燕子的巢。燕子飛進(jìn)飛出,叫聲清脆。我的神思不時被燕子牽了去,姐姐的神思不時從牌桌上被我牽了去。姊妹一說一笑里,燕子羽翼從頭頂扇過。
燕子是吉祥鳥,筑巢在家,會給主人家?guī)砀毁F平安。當(dāng)年的燕巢早就沒有了,多年不落家的燕子,在姐姐兩周年祭日里飛來筑巢。燕鳴依然如昨日清脆,可姐姐親切的笑臉卻難以追尋。物依舊,人已非。傷痛中,不忍聽燕鳴。
“春風(fēng)重拂地,佳節(jié)倍思親?!迸腔参萘合?,難找回曾經(jīng)。
月已不再圓,可是依然明亮。
靜夜,思念在枕旁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