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華
在我的家鄉(xiāng)有一座名叫“竇氏青山”的土山,土山下面埋葬的就是漢武帝時期太皇太后竇漪房的父親竇青。歷史上這一帶水源豐沛,多為沼澤洼地,竇青釣魚為生,不慎落水溺死,后被文帝追封為安成侯。景帝即位,竇漪房被封為太后。為紀念父親,遂在其溺水之地堆土為山,建起一座高30余丈,周長1000余步的大冢。其后各個朝代相繼在“竇氏青山”南坡山腰的平臺上建起了龍王廟、仙姑廟等五六座廟宇,廟宇周圍遍植松柏槐榆等喬木,到近代,已是廟宇連檐,綠樹參天。雖然“文革”中拆了廟宇,毀了樹木,再加兩千多年的風吹雨浸,今天大墓只剩20多米高,但在一馬平川的華北平原上,依舊顯得巍然突兀,仍然是家鄉(xiāng)的一道風景。至于當初為什么要建這么高大的墓冢,家鄉(xiāng)歷來有兩種傳說。一說是有關(guān)官員請示太后墓建多高,太后說站在長安城頭要望得見父親的墳墓。家鄉(xiāng)距離長安千里之遙,要讓太后在長安城頭望得見,矮了自然不成。還有一說是太后下令建墳之后,適逢“七國之亂”。太后忙于輔佐景帝平叛,忘了建墳的事。有關(guān)官員接不到停建的命令,自然不敢收工。待到太后再次想起這件事,墳墓已經(jīng)堆到30多丈高了。如果在兩個傳說中選取一個,我寧愿相信后面一個,因為竇漪房出身貧寒,父母早亡,她和兩個弟弟相依為命。被選入宮時小弟弟才四歲。她從驛站乞討了一盆涼水一碗冷飯,才給弟弟洗了頭吃了飯。正因為如此艱難的經(jīng)歷,她深知民間疾苦,始終倡導節(jié)儉。西漢初年,包括皇室在內(nèi)的節(jié)儉之風,和竇漪房的率先垂范是有直接關(guān)系的。她應(yīng)當不會為了紀念父親而大興土木。其實《史記·外戚列傳》記載:“竇皇后親蚤卒,葬觀津。于是薄太后及詔有司,追尊竇后父為安成侯,母曰安成夫人。令清河置園邑二百家,長丞奉守,比靈文園法。”為竇青建墓,而且比照皇家陵園建墓守墓,均為薄太后的主張。當然,薄太后是為了給足竇漪房面子。
近年來,從各個角度反映大漢王朝的影視劇中,竇漪房都是當紅角色,但褒貶不一。而在有據(jù)可查的歷史中,她歷經(jīng)文帝、景帝、武帝三朝,影響朝政達45年之久。她一生崇尚黃老,主張與民休息,為文景之治做出了巨大貢獻??陀^地說,她稱得上是西漢王朝的一代賢明之后。但人無完人,她晚年有兩個失誤:一個是過分寵愛小兒子劉武,甚至想立劉武為太子;另一個是過分貪戀權(quán)力,始終保持對漢武帝的掌控。這兩個失誤都產(chǎn)生了極大影響。前一個不僅導致景帝和劉武兄弟失和,還導致自己和景帝母子失和。而后一個失誤的影響,至少殃及我家鄉(xiāng)的另一個女人,她就是西漢題材影視劇中另一個屢屢上鏡的漢昭帝之母趙婕妤。
在家鄉(xiāng)一帶,關(guān)于趙婕妤的傳說,要比竇漪房多得多,特別是她“握玉而生”的傳奇故事,婦孺皆知。而這些傳奇居然有正史記載,《漢書·外戚傳》就說:“孝武鉤弋趙婕妤,昭帝母也,家在河間。武帝巡狩過河間,望氣者言此有奇女,天子亟使使召之。既至,女兩手皆拳,上自披之,手即時伸。由是得幸,號曰拳夫人。”不知道是先有史家的記載,然后流傳到民間,還是先有民間的傳說,影響了史家。但有一點毫無疑問,這不僅是一位奇女,而且是一位美女。她握拳而生,從不曾伸展,而見到武帝之后,不僅武帝輕輕一掰,兩手便輕松舒展,而且展開的拳中居然還有一枚玉鉤。表面上看是這不可思議的情景吸引了武帝,讓武帝認為這位奇女就是為自己而生。但我揣摩恐怕還是女子的年輕貌美令武帝心動。如果說史書中關(guān)于竇漪房的記載都充滿骨感,那么,關(guān)于趙婕妤的記載則都如神話一般豐滿動人。她隨武帝進宮后備受寵愛,很快便懷孕,這一懷居然懷了十四個月?!稘h書·外戚傳》的說法是:“任身十四月乃生,上曰:‘聞昔堯十四月而生,今鉤弋亦然。乃命其所生門曰堯母門?!敝劣谝笆逢P(guān)于趙婕妤的記載,則更是香艷神秘,祥云籠罩。比如她自盡身亡之后,《西京雜記》說其“香聞十余里,因葬云陵。上哀悼之,發(fā)冢開視,惟衣履存,乃為起通靈臺于甘泉”。這已是毋庸置疑的神仙了。奇也好,美也好,神仙也好,趙婕妤的命卻是實在不好。而這不好的根源竟是因為她生了一個深受武帝喜愛的兒子,這兒子又被立為太子。在經(jīng)過“巫蠱之禍”,太子劉據(jù)被殺及一系列的波折之后,武帝最終選定趙婕妤的兒子劉弗陵為太子,而這時的一代漢武大帝已經(jīng)走到生命的最后里程。他并不懷疑兒子日后的擔當,壓在他心頭沉重的包袱是,兒子只有7歲,而其生母趙婕妤剛剛27歲。這種被武帝稱為“子少母壯”或“子弱母肥”的現(xiàn)象,西漢開國以來已有呂后的先例。其后果是呂后專權(quán),弄的漢家天下差點不姓劉。除此之外,西漢前期太后干政屢有發(fā)生,最可惡的又是自己的奶奶竇太后,對自己親政處處掣肘,蠻橫干預自己和父親兩代皇帝施政。而要預防這種悲劇重演,就必須除掉趙婕妤。可下這個決心比同匈奴決戰(zhàn)還要難啊,因為面對的是自己最寵愛的美人,是太子的生母!從趙婕妤死后在其生前居住的云陽宮修建“通靈臺”,便可看出武帝對于自己這一決策的傷感與糾結(jié)。但畢竟是一代雄才大略的君主,深知江山社稷比兒女情長更重要。經(jīng)過痛苦的思考,武帝終于痛下決心,立子殺母。毫無疑問,導致武帝這樣做的最重要的原因是呂后專權(quán)的前車之鑒,但那畢竟是前朝之事,竇太后干政才是他的切膚之痛。不許他倡導儒學,不許他推行新政,不許他用兵匈奴……雖然武帝從未公開詛咒過自己的祖母,但竇太后死后,武帝那天亮了一般的感覺,足以說明他之前的痛苦與壓抑。所以,武帝下此決心,絕對與竇太后有關(guān)。兒子順利成為儲君,年輕的母親卻香消玉殞。對于趙婕妤死的情形,《史記》和《漢書》記載并不完全一致,但一致的是武帝下定立儲的決心之后,趙婕妤很快就死了。今天,在渭北黃土高原溝壑區(qū)南緣的淳化縣,出縣城向北翻過一條溝,仍可看到一座漢墓,那便是埋葬趙婕妤的云陵。趙婕妤雖然死得悲慘凄涼,但據(jù)《漢書·外戚傳》記載:“昭帝即位,追尊鉤弋婕妤為皇太后,發(fā)卒二萬人起云陵,邑三千戶?!碑吘故亲约旱挠H娘,動用兩萬軍卒為之造墓,遷三千戶人家守陵,也算是備極哀榮。可惜兩千多年過去,不僅陵墓已經(jīng)面目全非,連云陵也早已變成了百姓口中的“大疙瘩”。如果不是去年破獲了盜挖云陵的盜墓團伙,鉤弋夫人被順帶提起,怕是沒人想起這荒冢一堆下面埋葬著一位絕代美女。如果一定要說紅顏薄命這句話是有道理的,那么,趙婕妤可算是上下五千年紅顏薄命的代表人物。但是,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存。這里面所包含的哲學思想多數(shù)時候是說一個人的命運和一件事的起伏轉(zhuǎn)折,站在歷史的角度看,也常常說明前人和后人、前事和后事的關(guān)系。竇漪房的福中埋伏了趙婕妤的禍,而趙婕妤的禍中又埋伏了誰的福呢?真是世事難料,在趙婕妤去世540多年之后,我家鄉(xiāng)的另一個女人居然因趙婕妤之禍而得福,她就是被稱為千古一后的北魏馮太后。
北魏是南北朝時期由鮮卑人建立的北朝第一個王朝,開國皇帝是拓跋珪。它歷經(jīng)20位帝王,前后148年,是統(tǒng)一了整個中國北方的強大王朝。北魏最大的貢獻之一是促進了民族和文化的融合。北魏皇室自稱是黃帝后裔,后來干脆改姓為元。它處處向漢族學習,連漢武帝“立子殺母”的做法都要學。拓跋珪立國之初便宣布:凡后妃所生之子被立為儲君,生母皆要賜死。以防母以子貴,專擅朝政。如果說當年漢武帝殺趙婕妤是權(quán)宜之計,那么,北魏則是當做制度來執(zhí)行,以至于《魏書》慨嘆:“史臣曰:鉤弋年稚子幼,漢武所以行權(quán),魏世遂以為常制。子貴母死,矯枉之義不亦過哉?”恰恰是這項以漢武帝為榜樣,矯枉過正的制度,才讓一生沒有生育的馮太后得以冊立中宮,并在太子生母被殺之后撫養(yǎng)太子,日后被尊為太后、太皇太后。從立為皇后到去世,她也歷經(jīng)三朝,參與朝政34年,絕不亞于竇漪房對于西漢王朝的影響。她推行鄰、里、黨“三長制度”,使北魏建立起比較完善的基層組織,方便了方方面面的管理;她懲治腐敗,切實貫徹俸祿制,使北魏吏治大為改觀;她頒布“均田令”,實行均田制度,讓失地農(nóng)民重返土地,提高了農(nóng)民的生產(chǎn)積極性。不僅使北魏經(jīng)濟得到發(fā)展,而且為隋唐經(jīng)濟繁榮打下基礎(chǔ)。除去在男女私情方面不夠檢點之外,她對北魏一朝的深遠影響,超過北魏的多數(shù)皇帝。
這三位女人,竇太后和我同一個縣,馮太后和我是鄰縣,主張自己是趙婕妤故里的有兩個縣,一個與我的家鄉(xiāng)相鄰,另一個稍遠點,但距我家鄉(xiāng)也不過百里,在孩提時代我便常常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講述她們的故事。這三個在正史中連名字都沒有的女人,以她們各自的方式影響了歷史,并把身影留在歷史中。她們生存在不同的年代,甚至不同的朝代,但冥冥中仿佛有一只手,把她們牽在一起,讓她們的命運互為因果,這大概就是歷史的規(guī)律。不管喜歡她們還是討厭她們,我們都是她們的后人。我曾站在趙婕妤的墓前,想起家鄉(xiāng)這三個命運相關(guān)的女人。雖然遠去的歷史有些朦朧,但依舊讓人敬畏。
編輯:郭文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