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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貓阿狗

      2018-11-24 19:03孫鵬飛
      湖南文學(xué)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小青年大叔老頭

      孫鵬飛

      看完醫(yī)生,我一個人繞著醫(yī)院前面的左丘明公園散步。后背已經(jīng)濕透了,坐到石像旁邊吹風(fēng)。風(fēng)蝕的左丘明右腿壓在左腿上,腿上放著一卷翻爛的書,后背挺得筆直,一雙有眼無珠的眼睛茫然地注視著前方。

      中心花壇里千日紅開得節(jié)制、絢麗,邊角爬出幾束野心勃勃的牽?;?,壓制著一簇簇打著旋兒綻放的北黃花菜,一路延伸到綠茵草坪。陰影里一個中年大叔擺好了象棋殘局,一堆男人圍著看。中年大叔說贏了,他給你三百。輸了,你給他三百。我瞟了一眼,典型的江湖局。幾個男人從人堆里退了出來,又有更年輕的擠進(jìn)去試。

      晚霞云端漫步,倏然四散而逃,宛若旋轉(zhuǎn)太陽的紅艷艷的花朵黑了下來。我走到中年大叔跟前,大叔重新擺好了殘棋,但是觀棋的人早走干凈了。

      我先走子,將他一軍,他愣住了。原本鴛鴦炮就是個障眼法。他數(shù)了三百塊錢給我,又?jǐn)[了另一個殘局。

      我先走,下車擋住了他的炮。

      “你不要車了?”他詐我,是金鉤炮造的一局。

      “你輸了,再一把吧!”我站起來轉(zhuǎn)腰,汗已經(jīng)消下去了,風(fēng)吹擺著汗衫,有些愜意。忽而眼前一黑,連氣都透不上來,差點一頭栽進(jìn)花壇。

      他數(shù)好了錢,拍到花壇牙子上,摔打著棋子又?jǐn)[了一局。

      我一看說不用下了,盲人摸象,紅先黑勝。我擦擦臉上的冷汗,從贏來的錢里拿了一百返給他。

      他攔住我要再下一盤。我拗不過,只好又蹲下。天已經(jīng)半黑,蚊子們?yōu)榱艘豢诔缘纳蟻韲∥覀冝D(zhuǎn)。他又痛痛快快拿錢給我,還要下。我快步穿過冒尖的鵝卵石鋪就的羊腸小路,一路走得踉蹌。

      他收了棋盤一路跟著我,也走得踉蹌。這樣的路適合瞎子走。

      出了公園,我就近躲到了百貨公司。

      “是特意來看我?”在三樓室內(nèi)兒童樂園,彭小琳看到我就嚷。

      “你覺得呢?”我停止閑逛,我哪知道她在這里。

      “不信你來看我?!彼蟻砝∥业氖郑叭ソo我買盒餅干。”

      我下了電梯,外面大雨磅礴,聲控門后站滿了避雨的民工,當(dāng)?shù)厝嗽诖髲d走出來一排排泥巴腳印,員工一臉不快跟在后面拖。大叔還等在門口,他遙望著我。我進(jìn)購物中心拿了帶鐵盒子的餅干,付了錢,又匆匆上了電梯。

      碰碰車碾壓過為防止兒童摔倒鋪滿地面的毯子,險些撞到我。彭小琳在迷你挖掘機前給孩子和家長示范,家長目不轉(zhuǎn)睛看著她。彭小琳彎著腰,比學(xué)生時候還要豐滿。小女孩穿過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組合滑梯,尖叫著一溜到底,裙底走了光。積木城堡里兩個孩子打架,惹得全封閉的圓形蹦蹦床上的幾個寶寶踮腳打量。

      彭小琳勸好了孩子,我倆坐到秋千上吃起了餅干。小胖墩兒抱住彭小琳的腿討要,彭小琳惡狠狠趕他走。我笑彭小琳,跟小孩子犯得著嗎。彭小琳低聲咒罵著小孩子才最難管,最討厭。我說誰叫你們掙人家錢。

      “我一天沒吃東西?!迸硇×找蕾说轿覒牙?。

      “孩子鬧的?”

      “兩分鐘不看他們,指不定捅多大婁子?!?/p>

      彭小琳一個叫小冉的同事叫我們注意影響,孩子們都看著呢。我問彭小琳幾點下班,她說早著呢,我說要先回去,明天還干活。

      “今晚朋友生日,一會兒蛋糕送來?!迸硇×胀伦吡?,她又依偎過來?!拔易卟婚_,你去拿?!?/p>

      下了班,我抱著蛋糕和彭小琳繞到大廈后面,往一條昏暗的巷子里走。雨已經(jīng)停了,世界清涼不少,整個視野水汽迷蒙,瓦黃的街燈給斷斷續(xù)續(xù)的私家車披上了彩虹戰(zhàn)甲。我一分神,膝蓋磕到了垃圾桶上。垃圾桶像是負(fù)傷了,綠色腰身多了一個黑點,汩汩往外冒黑血。彭小琳說我沒長眼睛,問我要不要緊,我沒跟她說話。兩人看了會兒翻出來的生活垃圾,黑色塑料袋里裝滿了飲食男女破損后的生活,我們踩著繼續(xù)往前走。

      小冉她們已經(jīng)等在車棚了,剛才還提醒我們注意影響的小冉叼著煙,上來摟住我脖子問我要不要來一支。我說不會,她問彭小琳我是不是雛。惹得這群女生上來圍我。

      彭小琳跨上電動車,叫小冉別逗我,說我動不動臉紅。小冉她們哈哈笑著要我坐她們后面。我看彭小琳,彭小琳叫我隨便坐。我坐下去攔腰抱住小冉,彭小琳提醒我座位濕,上來給我擦。擦完又看我膝蓋,血止住了,無大礙。

      小冉有點像鄭微,估計除了成長的環(huán)境,其他的都是一樣的。

      到了路燈下,小冉一只手扶把騰出手捏了捏我小雞雞,問我彭小琳剛才吃醋沒有。我說不知道,她說姐姐今晚帶你玩吧。

      彭小琳跟上來瞅了我們一眼,還是紅燈,她叫我好好抱著蛋糕,自己穿過了大馬路,四面八方的小轎車碾壓著水洼沖她鳴笛。

      “你和彭小琳誰大?”

      “你說奶子還是年紀(jì)?”她扭頭看我,“年紀(jì)的話比她小兩個月,你摸摸我。”

      “我比彭小琳大四歲?!?/p>

      “你倆不是同學(xué)?隨便哪里都行,怎么樣,誰的大?”

      幾個同事陸續(xù)到了路口,有個女生尖聲尖氣喊小冉,別禍害小青年哦,小冉說什么青年,是大叔了。

      “掀衣服我看看你身上白不白?!蓖伦吆螅∪揭娢也粍樱鲜窒莆乙路?。

      我剛開始笑著推脫,戴眼鏡的小姑娘隔著打印店的玻璃看我們,桌子上還放著家庭作業(yè)。我打掉小冉的手,她又伸過來,我眼前一黑,打空了。

      一路上總感覺有什么東西盯著我,等到了唱歌房,鎖車子時,那身影從街口晃出來。燈光有些花哨,我為了看清往那邊邁了幾步,實實在在絆了一跤,懷抱的蛋糕也跟著摔了。水泥地上泛著泥土和植被的清香。彭小琳扶我起來,問我怎么樣。我搖搖頭跟著她們魚貫進(jìn)了歌廳,又隔著玻璃門看,那個中年大叔還在街口站著。

      歌廳的長廊光怪陸離,我手臂遮擋著眼睛慢慢往前走。推門進(jìn)去,牛姐坐在正中間,沙發(fā)上或坐或躺染了頭發(fā)紋了身光著膀子的小青年。我跟著小冉坐到邊緣。彭小琳跟小青年們打招呼,坐到牛姐旁邊后,牛姐問她蛋糕呢,她說忘了買,牛姐問她那還來干什么。

      旁邊腿粗胳膊粗的小青年把手搭在了彭小琳肩膀上,彭小琳同他喝了幾杯。帶著陪酒小姐跳舞的女孩過來推了小青年一下,小青年訕訕地朝女孩笑。

      小冉開酒給我喝,牛姐問我話,我和牛姐中間隔著一個手握話筒、跟著大屏幕哼哼的黃毛,我沒聽見。

      小冉復(fù)述牛姐的話,問我是做什么的。我跟小冉說,我在醋廠做工。

      “難怪彭小琳愛吃醋?!毙∪秸f著把我的話轉(zhuǎn)述給牛姐,牛姐叫我們隨便玩,別拘謹(jǐn)。

      “小白臉,你可以摸我?!毙∪?jīng)_我耳朵吹氣。

      我摸小冉的腿,順著往上摸,忽然小冉夾住,大叫著讓彭小琳看。

      彭小琳投來淡淡一瞥,報以莞爾。

      彭小琳大學(xué)第二年偷室友的東西,讓一群女生拖到廁所,脫光衣服錄視頻。我勤工儉學(xué),當(dāng)時蹲在男廁刷坑,聽到動靜便扔下刷子出去看。彭小琳就是這樣投來淡淡一瞥,她一點沒變。

      過了會兒小冉的男朋友長齊來了。小冉嫌他來晚了,點歌讓他唱。幾個小伙站起來輪番敬他酒。他喝完酒說不會唱歌,小冉不依,非要他唱。

      “都是朋友,有事盡管說?!遍L齊跟我握手。

      我不知道說什么,也學(xué)著敬他酒。

      小冉把話筒遞給他,他放下說真不會。

      “我他媽朋友生日,能不能長點臉?”

      “操死你非要老子唱歌。”

      小冉揚手甩了他一耳光。

      剛才鬧了別扭的領(lǐng)著小姐跳舞的女孩坐到了長齊的腿上,小青年笑著來拉她,拉不走。彭小琳挨著我坐下,問我唱不唱。我不會唱歌,但是比起拒絕別人我寧愿出丑,小冉氣呼呼把話筒遞給我。

      敦實的小青年貌似問了女孩一句話,女孩板著臉,小青年抓起桌上的酒瓶子摔了。聲音一下子抽光了,長齊把女孩從腿上趕下來,站起來勸。啤酒靜靜吐著泡泡,一灘沫子迅速枯萎。

      小青年從地上拾玻璃碴子,問女孩愛不愛他,女孩瞪著他說不愛。

      牛姐也站到兩人中間勸了幾句,女孩說不信他敢動我。

      小青年一下把玻璃插到了自己脖子上。

      牛姐跟著警察去了派出所錄口供,我扶著長齊往外走,一出門他就蹲到樹叢里吐了起來,吐完跟我說有事情就找他。

      中年大叔朝我們走來,我瘆得慌,問他到底想干嗎。

      “明天有場棋王大賽?!贝笫迥靡粡埍斫o我。

      我猶豫著,小冉男朋友抬頭看了一眼,又埋頭干嘔。

      “獎金有十萬,都是我走江湖攢下的?!?/p>

      “一千塊錢報名?”

      “你是真正的高手,希望你來。”

      我把報名表還給他說,象棋是套路活,它沒有思維,下兩萬盤跟二十盤效果是不一樣的。電腦能贏大師,所以沒有高低手。他說自己一輩子不求別的,就圖一樂。我說我不去,他堅持把報名表給我,讓我再想想。

      長齊摳著喉嚨又吐了一陣,往回走時像是也把車弄得醉了,小冉從一路東搖西晃的玻璃窗露出腦袋,同樣?xùn)|搖西晃地跟我說話,讓我有空找她玩。風(fēng)有些涼,吹在肩上起了一層細(xì)密的雞皮疙瘩。彭小琳叫我抱緊她,別理小冉。

      “小琳,帶小帥哥去戰(zhàn)斗吧?!?/p>

      “就你媽逼啥都說。”彭小琳的電動車貼上了他們車窗,兩女人揚頭對罵著,每句都飛濺著毒汁。

      小冉催他男朋友開快點,臨走又囑咐我辦了彭小琳,辦瓷實了。

      彭小琳有那么股子狠勁兒。那些女生錄完了視頻,順便抱走了衣服。我去女廁所看她,脫了自己汗衫給她穿。她套在身上,對著鏡子捋順了頭發(fā),就那么去上課了。

      我和彭小琳穿過熙攘、人聲鼎沸的夜市,一前一后進(jìn)了一家格調(diào)陰沉、充斥著霉味的賓館。彭小琳交了押金,跟著服務(wù)生去領(lǐng)牙膏牙刷和浴巾。我自己先進(jìn)了房間,墻壁上掛滿了豐腴、黝黑的健康女人,床上鋪著泛著尿漬的被單,盛夏夜依然給房客提供棉被,地上有三三兩兩的煙頭,沒成氣候的瓜子皮,像花朵一般在塵埃里綻放的檳榔骨骸。

      房間忽然黑了,我退回門口試著重新開燈。窗簾在黑暗中躁動不安地嘶鳴著,空調(diào)吐著白沫子分明是告訴我電力很足。

      彭小琳問我怎么了,臉色這么差。她脫光了,抱了我一會兒,見我沒表示,自己去洗了澡。

      從霧氣氤氳中出來,她赤條條仰躺到床上,腿分得很開。

      我撫摸著廁所飄出的水汽,小心翼翼感知著水汽的顏色。閉起一只眼睛,睜開又閉上另一只。最后關(guān)了燈,大膽地往床的位置走,一下騎到彭小琳臉上。彭小琳說不,我叫她別說話。

      我跟著床一同淪陷,沉進(jìn)黑不見底的空洞,周身都是銹跡斑駁的彈簧和蠕動、潮濕的嘴,溫?zé)岬乃盐覐念^包圍,頃刻悉數(shù)散去,只留下黏膩的身子。

      “去漱口?!蔽页脸恋乇е硇×眨┟钗┬さ臅炑8?。

      “真沒人性。”她坐起來,吐在了浴巾上,重新躺下。

      我和彭小琳是同學(xué),只是我先在社會上打了幾年零工,才到職業(yè)學(xué)院混了個文憑。至于為啥打零工,一兩句話說不完。

      彭小琳大二就退了學(xué)。

      她退學(xué)的時候我和一個叫鄭微的外地女生談著,前前后后談了四年。

      鄭微的家長和家族的幾個長輩坐了兩個小時的飛機,要來我家鄉(xiāng)吃飯。我要了整整四桌子菜,一路跑著回家,伸手跟我父親要錢。我那會兒剛在醋廠干活不久,工資都上交。我父親摸索著拉開了一個抽屜,又拉開另一個抽屜,摸索一陣他點上支卷煙,倚著木門架子和我聊天。他問我抽不抽,我搖搖頭,忽然覺得這個動作多余,我父親是個瞎子。他一分錢都沒有找到。我回館子時,鄭微家長已經(jīng)付了錢,走了。

      那以后我仍舊一分不差地把工資交給我父親,只是再也沒和鄭微來往。

      鄭微結(jié)婚時給我打過電話,我說我不去,也沒有錢隨份子。鄭微想了會兒說,真沒人性。

      天不亮我起來上廁所,彭小琳把我一條胳膊枕麻了,露著渾圓的大腿。我閉著眼睛摸了會兒,她醒了。

      我說我爺爺十五歲就瞎了,娶了我奶奶之后,每年都是一個人推著板車去陜西拉煤。

      彭小琳坐起來,打著哈欠聽著。

      我說我父親瞎得晚,二十七歲才瞎。他二十五歲有了我,當(dāng)時村里的老人都說他不會瞎的。他瞎了,我母親跟人走了。

      “去你媽的,說什么?”

      “X-連鎖隱性遺傳,我昨天下午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發(fā)病與常染色體隱性遺傳相似。”我穿好衣服,凝視著她說,“視力會嚴(yán)重喪失?!?/p>

      “知道了?!彼坜垲^發(fā),像是忽然懂得了沉思。

      “你自己去買藥?!蔽伊袅宋迨畨K錢?!扒f別出事,會連累下一代的?!?/p>

      她嘟嘟嘴,收下了錢。我出門,迎著初升的太陽擠上了公交。

      上午彎腰撈消毒水池子里的醋瓶子時,短暫地失明了。在升了五分之二的太陽底下站了會兒,直到眼睛里都冒汗,才漸漸看清事物。

      我把涮好的瓶子擺到醋池子,用水龍頭一瓶瓶灌滿,擦干凈貼上商標(biāo),裝一箱封了口,把十幾箱醋搬到推車上,往貨架上放時眼睛一黑,隨即飛起灰黑色的蛾子、厚實的黑斑。

      小領(lǐng)導(dǎo)正踱著步子監(jiān)工,一把拉住我,問我知不知道貼上標(biāo)簽的東西有多貴。我低著頭,不敢看他。

      他發(fā)現(xiàn)了我手上的血,嘆了口氣說,不用賠了,好好干吧。

      十幾箱醋翻了,酸澀的汁液順著水泥地流進(jìn)溝渠。我坐在臺階上看著,重新掏出那張報名表,沖著太陽光逐字閱讀血染紅的字跡,像是焊鐵和焊錫在視野中起著劇烈的反應(yīng)。

      太陽定在了蒼穹的正中央。

      彭小琳替我交了報名費,我倆在畫廊改成的大廳里站了會兒。我是最后一個報名的,加上我,本市一共三十二個參賽選手。

      我跟彭小琳說,這里還是畫廊時,我和鄭微來過。

      彭小琳“哦”了一聲,同我去一家裝修極簡的中餐廳吃午飯。

      店里尚冷清,空調(diào)氣喘吁吁,店主人晃著蒼蠅拍來回走個不停。

      “祝你成功?!迸硇×找司?,給我倒了一杯。

      我剛要說話,進(jìn)來個人拍著我后背,要我換位置。我問他怎么了,他說這邊在空調(diào)口,涼快。我站起來,想和彭小琳換張桌子吃。

      “我不走。”彭小琳仍舊坐著。

      我過去拉她,拉不動,我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辦。

      店主人端來了兩盤菜,拍我后背的人和他同伴,把我們的菜挪到了旁邊的桌子上。

      “去你媽逼?!迸硇×张闹雷诱f,“給老娘端回來?!?/p>

      兩人沒理她,其中一個面對面跟我說,不服,去開發(fā)區(qū)找我,隨時奉陪。

      “去啥開發(fā)區(qū)?”長齊問他,小冉也跟著進(jìn)來了。

      那人說沒你事,長齊推他一把,問他看什么看。小冉說再不走我抽你。那人說你等著,跑著叫人去了。

      長齊搬了個椅子坐到門口說,我等著。

      “下午三點開始,找個地方休息吧?”小冉問彭小琳。

      彭小琳問我吃飽沒有,我說飽了。

      “飽了就去開戰(zhàn)吧?!毙∪揭恢皇直е伊硪恢皇执钤谂硇×占绨蛘f,逗得吃飯的人都樂了。

      “要不一起玩?”彭小琳問長齊。

      長齊說好,小冉也說好。我們一起進(jìn)了賓館,才知道是說笑。我覺得自己老了,弄不懂年輕人的意圖了。

      我和彭小琳躺下后,她問我有沒有信心。我說我是通過象棋認(rèn)字的。我爺爺看不見,他唯一的消遣就是下象棋。他手巧,自己刻了一整副棋,摸索著棋子每天教我。

      “我能自己用象棋打仗,打了十幾年?!?/p>

      “天啊,原來瞎子不打撲克,下棋。”彭小琳把臉埋進(jìn)我臂彎。

      下午比賽開始,進(jìn)場時保安迎面攔住我,懷疑我作弊。我把手上的紗布拆了給他看,確實有傷口。

      保安似乎沖我點了點頭,先是模糊,跟著是顏色沒了,然后圖景分崩離析,最后漆黑一片。

      中年大叔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事,蹲一會兒就好。大叔說比賽開始了,進(jìn)去蹲吧。

      彭小琳扶我進(jìn)去,保安把她驅(qū)逐出來,除了參賽選手,其他人員不能入內(nèi)。

      我和中年大叔說明了我的情況,大叔拿不定主意,問在場的棋手,可不可以跟我下盲棋。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反對。

      角落有個聲音說,不接受帶人進(jìn)來,暗中幫他也不好說。有個歇斯底里的聲音催促趕快開始比賽。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什么也看不見。

      保安把我?guī)У綀鐾?,我想拿回報名費,保安說中年大叔在當(dāng)裁判,一會問他要。我在地上蹲了會兒,聽見小冉說話,就小冉一個人來了,長齊又去打架了。牛姐也來了,給我撐起了遮陽傘。三個女孩都勸我回家。我仰頭看天,感覺到了陽光在頭頂?shù)淖呶?,像火盆里的棋子使火種沸騰了起來,焰火聽起來像牛腩西紅柿覆蓋了白米飯,偶爾有風(fēng)來,聞起來像年老色衰的公獅子嚙咬,攪成一塊塊擠到了瞳孔,摸起來像知了在林中彷徨叫了一夏。腳下一隊小小的漂泊者,足跡酷似喝飽了二鍋頭抽了筋癱坐在霧靄上。

      也不知多久,大家齊聲為勝出的老頭喝彩。也有一小部分起哄,問老頭十萬塊錢咋花,要不要納個妾。

      老頭豁然一笑,像是捏住了嗓子。

      彭小琳問老頭能不能和我下一盤,老頭說沒必要,叫彭小琳讓開。

      “就和他下一盤吧?!迸硇×蘸捅0矤巿?zhí),一陣腳步聲,“老頭,你和他下,我們輸了給你錢。”

      人群安靜下來,老頭只是笑,并沒回應(yīng)。

      “就一盤,我們也給你十萬,輸贏都給。”

      “你瘋了?”小冉扶著我往彭小琳那邊走,彭小琳躲開了我。

      人群鬧哄哄,祝賀變成了質(zhì)問,敢不敢和小青年下一盤。

      “他已經(jīng)是棋王了?!蔽易е硇×兆?,“再冒一次險不值當(dāng)?!?/p>

      人群哄笑,上來幾個人圍住我和彭小琳,要老頭給個說法。之前角落里的聲音在大街上再次冒了出來,瞎子不容易,給個說法。同樣歇斯底里的聲音說老頭是騙子,把錢還回來。

      “我成全你?!鄙n老的聲音說,拉著我往廳里走。

      中年大叔給我說著棋子走位,老頭擺上了盲人摸象的江湖局。

      江湖局是人為的,并不是在象棋實戰(zhàn)中出現(xiàn)的,每一個子兒都帶響,帶鉤子。盲人摸象講的是紅先黑勝。黑方一步就能把紅方將死,所以紅方先走。經(jīng)過“火燒連營”和“脫帽”之后,大家重新走子,只是注定了紅先黑勝。

      老頭問我用什么子,我說黑子,老頭說不行。中年大叔讓我們抓鬮。

      “誰拿到黑子誰贏,還叫下棋嗎?”

      “小兄弟,咱倆就看命。”

      “老騙子?!蔽伊R道。

      我抓了一個,老頭也抓了一個。

      老頭把棋子摔得很響說,就是命。

      我按照正常的步驟“脫帽”,認(rèn)真地舍棄著每一枚棋子,直到把帥受到的威脅解除。“脫帽”解除后,我的戰(zhàn)士還剩下一半。接下來是中盤對決,我算了下,多達(dá)三十一個回合。變化繁多,黑方要取勝頗費功夫,但是江湖局是死局,既定的。幾百年前就有智者用這種把戲謀生了。

      我用車換了老頭一個卒子。

      要么我自己放棄抵抗,在加速滅亡;要么就是?;ㄕ辛?。老頭思索許久,直到中年大叔催促,給老頭限定了最后三分鐘的時間。

      人群中響起一陣掌聲。

      老頭用馬踩了我的車,接著是我的炮。我把他唯一的馬騙到河界,用小兵拱著吃了。最后我這邊干凈了,只剩下一個帥。老頭有一個炮,倆卒子。又響起掌聲,有些沒心沒肺,你看不出人們在支持誰。

      老頭的卒子過了河,在麻木和樂觀中移動著,步步逼近曹營。我的帥有些清閑,有些頑強,碰到銅墻鐵壁便停下,盲目地往回走。

      每走一步,身后便一片冒失的掌聲。

      在最后的十七秒,老頭將死了我。

      我也隨著人群鼓掌。

      中年大叔說老頭伸手過來了,要跟我握手。

      我在黑暗中失了重。在工地上,我仰望著腳手架上的工匠,他們一天的工錢是我三天的。這是我的目光隨著他們乘上升降梯一上一下才有的感覺。我大學(xué)在學(xué)校附近的酒店兼職,年輕靚麗的男男女女相互挽著,持一張房卡等待著冥冥中那一聲叮,電梯的盡頭是唾手可得的幸福。我去機場送鄭微家人,鄭微沒回頭看我,飛機在堅硬的跑道上似乎打了嗝,劃傷了下午的天空,云彩漫不經(jīng)心退避著。群眾大叫著再次把我托了起來,吶喊聲讓我的后背顫抖,我在起起伏伏中等待著,聲音像一束束光線涌入大腦,直至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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