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露兒
三個月前,《如懿傳》在抄襲、片酬、調檔中泥足深陷,一個月前,則因周迅的顏值崩壞、劇情拖沓而嘗飽爛番茄,一周前,這股報復性低分被徹底消化,豆瓣分數(shù)從開播后的6.6,逆勢上揚到7.3。
一劇一命,在隔壁班《延禧攻略》的映照下,《如懿傳》顯得如此道路逼仄、命運跌宕。
在我看來,二劇只是排檔撞車,本質截然不同。
《延禧攻略》的定位絕不超出為最廣大人民群眾的娛樂生活服務的邊界。好比街邊窗明幾凈、VI洋氣的升級版蘭州拉面,餓了來吃,爽快管飽,抹嘴就走,走了自然贊美一句:現(xiàn)在連蘭州拉面都做得好生用心。
劇中女主魏瓔珞一路打怪快意手撕,如章回小說般刀刀見血,又像專業(yè)玩家打電競般神勇開掛。隨著朝堂之上收割“霸道總裁愛上我”,苦苦追劇的觀眾,終于打出一個暢快飽嗝。
《延禧攻略》確乎升級了消費體驗:宮斗劇的觀劇人群掏出同樣的時間,但換回更爽、更精致的大腦按摩,并在線上營銷中收獲一輪輪話題服務一一在收割了七嘴八舌共襄盛舉的集體歸屬感后,大家充分理解了什么叫買一送一。
放下身段,按需供應,賣相精良,底下再燃上一股“抄襲門”于正所釋放出的足料火氣,燉得這一鍋小而美,可謂中央廚房出品,添加劑不限量。
一言蔽之,《延禧攻略》是宮斗劇中的一次產品升級。
至于《如懿傳》,通過其進程近半,則和盤托出了一股子更大的野心——
如果說《延禧攻略》是要與民同樂, 《如懿傳》就是要與民同哀。
都鐵了心。
壹
宮斗皮相下的反宮斗
《如懿傳》的故事基因來自于一個失敗的皇后。
《清史稿·列傳·后妃》記載,乾隆的第二位繼后,四十七歲時“忤上旨,后剪發(fā)”,即在四十七歲那年自己削發(fā)。這一意欲入空門的舉動顯然惹惱皇帝,恩寵不再,在她第二年死后,其痕跡也被刻意抹去,連謚號、陵寢都一并剝奪。
如果說以令妃為原型的魏瓔珞是屢嘗勝績的草根勝利者,那《如懿傳》的如懿就是屢嘗勝績的皇家失敗者。雖據(jù)歷史史實,令妃因其子(后來的嘉慶皇帝)的上位而早早母死子貴,四十九歲就盛年殞命。而回答如懿(此名不可考)身為皇后,為何棄位棄夫棄紅塵,即是《如懿傳》的故事母題。
流瀲紫將這片歷史的虛無解釋如下:和弘歷青梅竹馬的如懿,在二人進入婚姻圍墻外更有紫禁城宮墻、愛情墳墓上更有皇家陵寢,一場場后宮的自衛(wèi)與反擊后,終歸情意湮滅,即便貴為皇后,也寧可棄權身死。
除了中間過程,沒什么可劇透的,因為終點就是如此。夫妻決裂,一堆荒冢。
其實中間過程,也沒什么可劇透的,就是宮斗、宮斗。
但《如懿傳》的野心已崢嶸畢露,在宮斗皮相下,已揭開了對宮斗的冷淡感。
在第一集補拍了男女主角的感情基礎之后,二三集發(fā)條上緊,之后到第十八集,完成了如懿對自身價值的重新評估:生存上她明白了,在這個環(huán)境里,爭是死,不爭也是死;情感上她明白了,對愛人的幻想不僅要盡快踩滅,還得要忍痛翻轉——明知自己被陷害,丈夫非但不保護她,反倒為后方安穩(wěn)將她打入冷宮,更涼薄的是,還要握著她的手,很不耿直地跟她說一句“把你關進冷宮,是保護你”。
后宮只不過是女性版官僚戰(zhàn)場,皇后不過是傀儡CEO,而一夫多妻關系中的皇帝,對待多多益善產量優(yōu)先的妻子們,使用的是變相的馭臣術。
為何要雨露均沾?人的感情總是難以均沾的,唯權力制衡而已。
前期的如懿,在感情上對初戀有盲目預期,在知人識人方面,對丈夫缺乏基本認識。夫妻反復談論的《墻頭馬上》,恰恰諷刺了當時女性可憐的情感生活:肉眼可見的異性少之又少,才不疏但見識少,傾心容易相知難。
而帝王丈夫之所以情感懦弱,無非緣于對權力的占有和人性的自私。以往的宮斗劇里,都把帝王形象當成一鍵啟動的發(fā)糖機,簡單講,通?!皩m斗劇”是默認權力規(guī)則的,倫理綱常,絕不翻出五指山,只不過看誰的筋斗翻得好而已。但《如懿傳》加入了非常顯三觀的一段:如懿從郎世寧那里得知西方有一夫一妻制,且男女雙方擁有平等的離婚權利后,興致勃勃地和丈夫交心,丈夫卻對她進行了一番三綱五常和不要相信洋垃圾的洗腦,并馬上身體力行地收了新寵示威。你和我談感情,我和你談權力。應該說,從這一刻起,二人的分崩離析只是早晚問題。
后宮不是妻妾成群,而是無數(shù)一邊繁衍一邊生養(yǎng)的母親,圍著一個手舞足蹈的黃袍巨嬰。要拔他嘴巴里不斷輪換的奶嘴,何嘗不是虎口拔牙?如懿和皇帝談心這場戲,活脫脫是黃飛鴻和十三姨,展現(xiàn)的是文化沖突和情感沖突。
事實上,《如懿傳》的宮斗劇情非常密集,但對宮斗的詮釋角度卻有了一致的落點:張牙舞爪的貴妃,靠家中有人做官而求寵,不惜陷害女主,最終被棄而死;四平八穩(wěn)一心當家的皇后,壓抑自我,最終被害而死;賣主求榮的侍婢,翻身得寵的貴人,卻被皇帝利用,最終自盡而死……求愛求勢求財求寵,各咬各鉤,但結局殊途同歸,就是女性的集體互害與集體被害。多么翻云覆雨的后宮霸主,在自身命運上也都是被動語態(tài)。
只有權力,是房間里的黑色大象,而后宮里,有人瞎了一輩子,有人盲人摸象,也有人,漸漸睜眼。比如如懿。
而宮闈間的一絲亮色,就是她和海蘭的姐妹之誼。
一個是對愛情越來越沒方向感的如懿,一個是對權力天然缺乏代入感的海蘭,在這個弱肉強食的小環(huán)境里,難得地過起了一種現(xiàn)代生活:女人與女人之間的理解,創(chuàng)建了荒涼之處的一種新的家庭形式。這令人想起《紅樓夢》里所描述的戲班子里豆蔻少女無法婚配,只得兩兩之間假做夫妻,但在“假丈夫”或“假妻子”死后,獨活的那一個燒紙憑吊,格外動人凄愴。
都是可憐人,如果不能惺惺相惜,還怎么活?如懿和海蘭的關系,延展了“愛”的美感:同性之間的深切理解、盡在不言的同情、患難與共的信任,似乎比男女之愛更明朗純然。
《如懿傳》身為一部宮斗劇,用前二十集破題:相信愛,就要被權力吊打;相信權力,就要被更高一級的權力吊打一一宮斗,是愛的反方向。
以結構宮斗的熱鬧,投射以解構宮斗的冷眼。
先發(fā)糖,然后把一顆顆糖果收回去。
貳
反白日夢的現(xiàn)實性
而這個過程,就是一場主人公的重塑過程。在虛偽的權力語境下,談真情,不過是緣木求魚,有時候還是與虎謀皮。前二十集坐實了“無出路”,后五十七集,女主何去何從?
因劇未播完,我所能推測的中后部表現(xiàn),應該是進一步的“反白日夢”。
而大量的中國電視劇作品,觀眾要什么,我給什么,就是這么任性;而觀眾之所以熱衷被白日夢所騙,不過是不愿睜眼改變罷了,一樣任性。
白日夢,只是在不如意的現(xiàn)實里做一個美夢;而做夢本身是無力的,猶如嗎啡本身絕不治病。
而《如懿傳》擺明了要重新定義宮斗中的“失敗者”并賦予精神逆襲者以價值,擺明了就在對白日夢磨刀霍霍。
但如果放到我們現(xiàn)實中,這部劇其實是符合新一代、特別是一二線城市年輕人觀念的,甚至不局限于女性問題。
只因時代精神在變遷。
放在職場上,90后一言不合就辭職的現(xiàn)象非常普遍,其心理底色就是:我對宮斗秩序不感興趣,如果三觀不合,你是領導也不行。也就是說,李白掛靴的小范圍個人追求,正在新一代里普遍化、尋?;?,最終是道德化。
白日夢?不需要的。沒有宮斗,只有不伺候。這就是傳統(tǒng)游戲規(guī)則不再被默認的當下性。
白日夢的垮塌還體現(xiàn)在瓊瑤式的愛情神話也已破滅,《如懿傳》是披著清宮外衣,在聊最時髦的情感焦慮問題。
后宮一場,不過是個變相了的經濟依附、家庭分工、婚內出軌、直男文化、情感獨立、離婚與否的討論會。
因此,《如懿傳》談的不是權力出路,而是人的情感出路問題。
所以說到《如懿傳》和觀眾的精神連接,照我看,不是能否連接的問題,而是和誰連接的問題。豆瓣低分評語之觀點低端,恰恰過濾出了跟隨這部劇漸入佳境的高分人群——
他們開始一點點仰起脖子,但看《如懿傳》如何戳破隔壁班剛剛捏成的滾燙白日夢。
愛做夢的去做夢,想裝睡的關掉鬧鐘,敢醒來的就醒來。
觀眾進入了雞尾酒般的分層階段。
叁
需求型產品與探索型產品
文秀是皇權歷史上第一個和皇帝溥儀主動離婚的人。按《如懿傳》目前的走勢,一個被作者斷代得更早的,變相提出離婚的皇后形象,正呼之欲出。
而對《如懿傳》中一幕幕宮斗的唏噓,令人深感早死早福。鋪墊至此,為如懿的命運設置主動放棄,主動出局,主動死,已成必然。
擁抱權力,擁抱生命,擁抱愛情,是很尋常的事,尋常到配不上美譽。但悖逆了這種形而下的趨利避害的,無非是產生了更高級的趨利避害:比如自我、比如自由。
瞧,人文主義,舂光乍泄。
這令人想到古希臘神話中的悲劇主人公,比如俄狄浦斯王,安提戈涅,包括普羅米修斯。在更高的精神審美上,主動的死亡、對權力的放逐,倒是自省精神和反抗文化的世外之地。
所謂文藝復興RENAISSANCE的本來意思就是“人的再生”?!度畿矀鳌返脑偕?,正在這條軌道上漸行漸遠。
如果說沒有歷史,只有輪回,那去爭取尊嚴和自由,哪怕脫離時代,脫離生命,未必就是悲劇。
不贏,不是輸——
就看跳不跳得出。
回頭看隔壁班——
文化產品的商品屬性讓《延禧攻略》完成弱肉強食邏輯下的卡通式打怪,文化產品的精神屬性則讓《如懿傳》試圖凸顯個體生命價值,拉住倒退的馬車,保留了同情弱者的能力,保留了反思權力結構的能力——
這就是《如懿傳》的人文主義實相。
這也是需求型產品與探索型產品之間的定位差異:
前者有目標,后者有野心。
前者負責造個夢,后者負責戳破它。
前者世故些,后者頑皮些。
至于多元,總是不壞,只是不應手拿大數(shù)據(jù),去按圖索驥米其林。愛奇藝近日宣布不再公開點擊量,就是宣布退出共謀。
至于《如懿傳》,就和它塑造的如懿一樣:點擊率反超?何必!
不贏,又不是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