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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泛舟

      2018-11-26 12:43:42趙松
      小說界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衛(wèi)國齊國公子

      趙松

      動蕩的淇水,在艷陽下漲滿著。幾天前,混暗的水流剛漫過模糊的堤岸,連續(xù)數(shù)日的暴雨就忽然停住了。大風仍舊在持續(xù),把天吹得碧青如洗,看不到一絲的云。上午,船升起帆,解開纜繩,乘風向北疾馳。明晚前可抵達淇口,那是淇水被黃河洪流吸納之處。

      不遠處的野地里,幾匹矮小的黑色公馬靜立在齊腿深的草叢中,渾身閃著濕漉漉的光澤,它們對面還有兩匹白的公馬,都低垂著頭。在正午的陽光下,白旄下的旗幟在風里發(fā)出獵獵響聲。船帆都鼓滿了,桅桿緩慢晃動,發(fā)出低沉的吱呀聲。午后,船夫們唱過獻魚歌,把一大銅盆燉鯽魚送進了主艙,獻給了我。接過我的隨從遞過去的賞錢,他們就很開心地出去了,坐在外面的甲板上,拿著刀子割豬腿肉吃,舉著牛皮的酒囊痛飲。過了不久,他們又唱了起來。風大,聲音易散,他們就放開嗓子大聲唱。后來,岸上遠遠的就有人應(yīng)和了,兩邊的歌聲此起彼落的,但也只能聽清船夫們唱的:

      應(yīng)和而歌,就能同醉,這是兄弟,何必見過?生不同地,死后相聚……

      鯽魚是在靠近衛(wèi)國西北的那段淇水里打到的。那里兩岸多是高峻山嶺,河水澄凈,鯽魚肉質(zhì)極是鮮美。我感謝他們的誠意,他們又唱歌贊美我仁德。那些隨從面無表情,像在看一群沒心沒肺只知貪吃聒噪的烏鴉,看到河灣岸上出現(xiàn)結(jié)滿果實的桃林也要唱歌:搖晃啊,熟透了,到了采摘的時候,該沖咱們揮手才對啊。他們大笑。后來,兩個年輕船夫戴上鳥首面具,赤膊跳起了祭河神舞,他們的動作異常緩慢,結(jié)束時,兩個人相對跪下,默默對視良久,彼此相擁,然后又分開,同時伸出右手,把大拇指摁在對方的胸口,過了一會兒,再向后仰過身去,直到后腦勺貼在甲板上。這時,歌聲又驟然嘹亮,但也有些蒼涼,驚飛了隱藏在樹林里的鳥雀,它們紛紛鳴叫著,射入碧空,轉(zhuǎn)眼又急落如雨,掠過蕩動的河面,消失在不遠處的楊樹林里。很多肥大的楊樹葉子被風吹得翻卷過來,泛出緩慢波動的銀白。

      那只銹跡斑斑的大提梁銅壺,在老舵手身旁黝黑發(fā)光。壺的下身隆起處,飾有兩只鳳鳥,一大一小,彼此面對著飛舞成在最完美瞬間忽然收攏身體的姿態(tài),線條簡約的鳥身上雕刻著云朵與波浪,眼部、爪根和尾部都鑲有銅釘,而平滑的壺蓋上靠近右側(cè)邊緣還有只小野鴨做裝飾,它昂著頭,仿佛正浮游在平靜的水岸邊,在竹林的暗影里。而此刻,放眼望去,兩岸都是沼澤地,在烈日下閃耀著淡紫墨綠土黃交錯的光澤,散發(fā)著濃郁的泥土混雜著腐爛植物的氣息。過了好半天,沼澤地的邊緣才開始出現(xiàn)大片的黑松林。船夫們忽然驚叫起來,指著不遠處,那里有只剛成年的老虎,正拖了只山羊,往松林中去??床坏窖蝾^。老虎咬著羊脖子,看情形羊脊骨都已被咬斷了。老虎似乎也并不急切,只是慢慢拖動羊的不時抽搐的身體,而兩條有些僵硬的羊后腿,還時不時突然蹬幾下地面。

      “明天過了淇門,”老舵手自語,“入了黃河,都得打起精神,才穩(wěn)得住這船呢?!贝藭r的船上,已沒有了此前的熱鬧,而是在某個瞬間就忽然歸于難得的寧靜之中。只有船艙的那些緊閉的小格窗在大風里不時顫動著發(fā)出低響,左右各敞開了兩扇,而艙門兩邊的都關(guān)得緊緊的。隨從們都在艙外,我看不到他們的具體位置,沒人說話,好像生怕不小心發(fā)出點聲音來,會打破這寧靜,影響到我休息,之前我確實跟他們說了,我要休息一下。他們中有一半是太子的人,是我要求他們跟著的,但并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樣做。后來,我猜他們似乎又會覺得這種寧靜有些莫名的怪異,甚至希望那些船夫再唱點什么,可那些大大咧咧的漢子們好像都忽然凝固在了各自的位置上,沒有了表情,也沒有了聲音,有時似乎連呼吸都沒有了。

      自縊的女人不得葬于公室墓地。據(jù)說夷姜的尸身沐浴后,被穿上了六層華服,還包裹了厚厚的素凈的麻織物,這才裝入了那套厚重的梓木棺槨,還鑲有刻于香樟木塊上的鳳鳥圖,又覆以冰塊,然后才星夜送往夷地。那天晚上,宮外聚集了很多人,后來他們就在那里哭號。他們備了好多鮮花和香料,可運送棺槨的車隊早已遠去了。宣公派人讓他們散去,卻遭到了拒絕。有謠言說,是我母親宣姜設(shè)計逼死了夷姜夫人,于是他們就高聲咒罵她,說她是齊國派來禍害衛(wèi)國的災(zāi)星。后來,很多衛(wèi)兵們趕來了,試圖驅(qū)逐這些人。混亂中,場面失去了控制,武器揮舞,人們用石頭木棒反抗,還有人搶奪武器,甚至有人還要襲擊我的車子。結(jié)果幾個為首的當場被斬殺,一些人被剁了腳,一些人被砍斷了手臂,還有些人被長戈開膛破肚,他們張著嘴巴坐在地上,看著流出的腸子。人們終于四散而去,留下血肉狼藉的空場。衛(wèi)兵們繼續(xù)搜尋著,又陸續(xù)抓捕了一些躲在附近巷子里的人。后來趕來大批的仆役,拖走了尸體,用一桶桶的清水反復沖刷青石地面。

      我們坐著,在祖廟大殿的黑暗里。我跟我哥公子壽坐在左公子兩邊,在大殿的右側(cè),而右公子與太子急子,則坐在了我們對面。我還在之前的血腥場面造成的震驚里沒有回過神來,也不知道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幸好母親當時不在現(xiàn)場,否則的話真不知道那些暴民看到她之后會干出什么事來。他們顯然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呢。夷姜夫人的死,讓他們心情沉痛。他們看到我的時候,眼神跟表情都有些古怪。我有些神情恍惚地低下了頭。我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匆形襾磉@里。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都是一語不發(fā)。幸好,天黑了。他們的樣子都隱入了黑暗里,不用再擔心他們的眼神了。后來,右公子問左公子,還記不記得,那年暮春,我們云集迎接齊國使臣送宣姜來衛(wèi)國,臨出發(fā)前,我們曾燒龜甲卜過一卦,得“未濟之剝”,卦辭里說:沒志向的人,帶著豐厚的酒食,多次到神前祈愿,結(jié)果反獲大禍。三只狐貍號哭在荒野,為孤獨而傷悲,身在野外卻無處可去,最后死在山洞里。但我們又用蓍草占卜,結(jié)果卻是吉的。左公子點了點頭,“現(xiàn)在看來,我們都解錯了?!?/p>

      公子壽好像感覺到我有些坐不住了,就探了一下頭,朝我這邊看了看。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團暗淡的影子在那里晃了晃。這時,有人從外面悄然閃身進來,是宣公派來傳旨的內(nèi)侍,他的身后有四個隨從手執(zhí)松明走進來列在兩側(cè),跳動的火光照亮了我們。那人請?zhí)蛹弊咏又?,說是傳宣公口諭,命太子明日出使齊國,然后就把象征君命的白旄與國書都交給了急子。行過大禮,接過東西后,急子起身回到了之前的座位上,重新坐了下來。內(nèi)侍帶著那幾簇光亮走了,這里又恢復了黑暗。右公子與左公子沉默了片刻,他們認為,按禮,太子應(yīng)居家守喪的,不宜出使。然而說的同時,他們其實也清楚,這又是不可能的。他們太了解主公了?!盎蛘?,”右公子說道,“我護送太子去齊國。”急子搖了搖頭,“我畢竟不是生在無父之國?!边@時候,有人把兩側(cè)的牛油燈燃亮了起來。左公子沉默著,手里握著那個小巧的獸頭形飾物,拇指反復磨著它的額頭,似乎被那里的光澤與潤滑迷住了。左公子抬起眼皮,在他看我之前我就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做出已經(jīng)睡著了的樣子,身體還微微有些搖晃。左公子又轉(zhuǎn)過頭來,跟我哥公子壽對視了一眼。“太子去吧,”左公子說,“主公既已這樣安排,我們做臣子的,還能說什么呢?唯有希望太子一路多保重?!碧悠鹕硎┒Y。右公子與左公子皆伏地還禮。這時候,我哥壽子站起身來,什么都沒說就走了。他好像感覺到了點什么。

      這世上的怪異事,我已聽得太多了。我十七歲了,可我寧愿自己是個聾子。夷姜夫人自縊那天下午,我去了祖廟。消息是早上傳出來的,都城里的人都知道了。車子經(jīng)過母親宣姜的寢宮時,里面?zhèn)鞒鲇茡P婉轉(zhuǎn)的齊國樂聲,有隨從說,這是宣姜夫人在觀賞那些齊國女子于庭中歌舞。我坐在車子里,聽著馬蹄聲在石頭路面回響,覺得那歌聲好像一直跟在后面,在不遠處飄著:

      雞已鳴叫了啊,晨光已盈滿。

      不是雞鳴啊,是青蠅的聲音。

      東方明亮了啊,人們都在忙碌。

      不是東方明亮,那是明月發(fā)光。

      蟲子嗡嗡飛著,我寧愿跟你同夢。

      聚會要散了,大家會討厭我們吧?

      我六歲那年,父親把我跟弟弟阿朔交給了左公子。他教我們學經(jīng)、習劍,還有圍獵。要學會射殺獵物,把最大的獵物剝皮開膛,把內(nèi)臟分給農(nóng)人們,再把上好的骨肉和皮子獻給父親。但左公子自己卻說,這些其實都不重要。什么重要呢,是師傅教不了你們的。他跟右公子,早年跟我父親曾是至交,如今卻只不過是普通的君臣而已。我問為什么,他說當年主公還是公子晉呢。問到當年父親那幾個兄弟互相殘殺的事,他也只是說,他們小的時候,也很要好過。左公子常帶我們?nèi)ビ夜痈?,在那里能見到太子急子,我們的異母兄長。人們說太子極像夷姜夫人。轉(zhuǎn)眼十年了,他已年過三十,但那樣子好像就沒變過。我們兄弟都不像父親。我呢,連母親都不像,弟弟阿朔則與她神似。每次我對鏡看自己的臉,都會想到她的話:相貌平淡,形同路人。她在我身上不但看不出半點父親宣公的影子,也找不到她的特征。而在急子臉上,她卻總能看到夷姜夫人的神態(tài)。

      夷姜是衛(wèi)國最美的女人。她平日里深居簡出,但每逢她乘車出行,都城里的百姓都會簇擁在道旁,為她載歌載舞,如逢節(jié)日。即便是被先君的兒子納為夫人,也從來不會有人忍心譏諷她。母親宣姜卻說,既然這樣,他們怎么不給她建個廟呢?在她看來,只有易被情欲驅(qū)使且不計后果的衛(wèi)國人,才會喜歡夷姜這種女人。以夷姜的出身,怎能跟她相提并論?她是齊襄公的親妹妹,到衛(wèi)國,已是屈尊了。我從沒見過傳說中的那位舅父。據(jù)說當年在齊國,他是唯一能讓性情剛烈的宣姜聽話的。我曾看到過舅父派使臣私交給母親的一支信簡,是裝在用麻布反復包裹的竹筒里的,但上面只有四個字:從而安之。

      傳 聞

      衛(wèi)莊公死后,公子完繼位為恒公。不久,恒公被異母弟弟公子州吁所殺。而在老臣石碏策劃下,州吁又被陳恒公誘殺。隨后,從邢國迎回了公子晉,是為宣公。他立夷姜為夫人,立急子為太子。當時衛(wèi)國大雨半月,黃河倒灌淇水,洪水沖潰堤岸,淹沒田地無數(shù)。水退去之后,某日凌晨又有殞石墜落于衛(wèi)都郊野,三個月都沒下雨。

      據(jù)說當時夷姜夫人曾勸宣公,應(yīng)祭祀天地神明與列祖列宗。宣公沒同意,卻說,“難道我要把你獻祭么?衛(wèi)國人把那么多的歌獻給了你,我讓你去死,他們會詛咒我的?!边€有種說法,有一天,夷姜夫人夢到自己變成一條蛇,風干在宣公寢宮的大梁上。于是她就對宣公說,“我快要死了?!彼犃T沉默片刻說,“若真如此,那我們就盡興吧?!?/p>

      據(jù)說,宣公把宣姜納為己有后,過了月余,有天晚上,夷姜曾去見過宣公。那也是他們最后一次見面,因為之后夷姜就托病不見人了,宣公派人去探視過幾次,卻沒有再召見她。當時宣公正在宮里獨自飲酒,見她來,就讓她陪他喝酒。兩個人都不言語,只是喝酒。后來,宣公問她,“其實,宣姜就像當年的你?!彼齾s問宣公,“主公準備把太子怎么辦?”宣公出神地看著她說,“他還可以等,當然,我知道他已做好準備了。”后來,她又問,“主公希望我死么?”宣公答道,“我希望你活著。我們要在乎這些么,母親?”

      祖廟里,那一簇簇的火光像蝴蝶似的浮現(xiàn)時,我眼前一陣模糊。我聽到自己的耳朵里開始嗡嗡鳴響,漸漸地,那些響聲越來越大了,像有兩口銅鐘在耳洞深處重重地撞擊著,讓我有種就要耳聾的感覺,甚至我的整個身體都在被這越來越強的響聲所脹滿,以至于我覺得整個身體都在不由自主地搖晃,就像身處疾行在風波中的船上。我起身離開了祖廟,沒跟左公子和右公子施禮告辭。

      平日里,我喜歡跟那些販馬養(yǎng)鶴之徒為伍。這些人不時游走四方,見多識廣,會講很多奇聞怪事。但讓母親最為不滿的,是我親近太子急子。我很早就發(fā)現(xiàn),她對急子有種莫名的抵觸情緒。當年她被父親娶了之后,等再見到急子時,卻發(fā)現(xiàn)他依舊恭敬平和,就好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切本該如此。每次罵我,她總會說,你們衛(wèi)國人,不是瘋了,就是呆子。瘋了的當然是指我父親,呆子么,我不知說的是急子還是我,也可能我們兩個都是。她尤其不能容忍的,是我平時喜歡效仿太子的穿著打扮,以及言談舉止。為了這個,她不知道多少次對我痛加斥責,怒不可遏。

      深夜里,我恭立在母親的寢宮外,我們之間隔了道半掩的門。仰觀天象,斗轉(zhuǎn)星移,夏天就要過去了。我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這么晚來見母親,其實目的只有一個,想驗證我的那種不祥的感覺,父親這個時候突然派太子出使齊國,是不是別有目的?而母親的反應(yīng)則是出乎意料的鎮(zhèn)定,她只是提醒我,你父親決定的事,沒人能阻止。太子是儲君,但也是兒子??晌也幌嘈胚@是不能改變的,看在夷姜夫人的面上,也不該派太子在這個時候出使。

      “等了這么多年,”母親平靜地說道,“她才想明白,自己該吊死,我恭喜她?!?/p>

      可在我看來,夷姜夫人,也只是做了自己早就想做的事。

      “是不是我也像她那樣,”她反問道,“你跟太子就安心了?”

      我們好像在比誰更淡定。我說人各有命,母親擔心的事,是不會發(fā)生的。

      “哦,”她停頓了一下,“這才剛剛開始呢……”

      我點了點頭,是,沒人能知道結(jié)果。

      她從門內(nèi)走了出來,“你以為,你能做什么?”

      我拱了拱手說,“我也只是盡力而為。”

      她走到我的面前,用右手食指戳了戳我的心口,過了一會兒,才低沉地說道:“我真恨不得在你這里戳出個洞來?!?/p>

      幾只鶴的影子從空中飛過。我覺得我完全是下意識地追隨著它們的,最后幾乎就是朝宮外奔去的。它們展開翅膀,緩慢地舞動,像在為我指引方向。月光潔白,照亮了它們的羽翼。它們在空中不斷劃出奇異的弧形。養(yǎng)鶴人的笛聲在遠處響起。我還聽到她在我身后尖聲叫喊。次日清晨,我才知道,我走后,母親讓人處死了沒來得及跟我出來的兩個貼身隨從。

      那天黃昏,我跟母親進宮途中,都沒說話。即使看到很多人聚集在宮門外,我們也沒言語。所有事情同時發(fā)生了。我不知道,這一切對于我,對于我跟母親,意味著什么。我跟母親其實平時也很少聊什么。她常會悄悄觀察我的言行,但很少會指出什么。人們所謂的她對我的極為寵愛,都是想象的。她希望什么?她覺得他們,夷姜夫人,還有我父親,都不正常。她曾說過,在她也變得不正常之前,要把我培養(yǎng)成衛(wèi)國為數(shù)不多的正常之人。其實,我并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這么想。

      那些內(nèi)侍緊張地佇立在寢宮門外,都不敢進去稟報。后來倒是父親踱步到門口時看到了我們。他面無表情地坐回到被帷幔遮住了大半的那張寬榻上。他有種讓我有些意外的平靜。我以為他會大發(fā)脾氣的。他看了看我們,示意我們坐下。他說他剛才在想很久以前的事,那年冬天,莊公,也就是他的父親,我的祖父,把他派到了邢國,作為人質(zhì)。當時夷姜已經(jīng)懷了急子??斓叫蠂吘硶r,他發(fā)現(xiàn)路邊有幾具殘缺不全的尸體,還有幾條即將凍僵的野狗。當時他忽然想到了夷姜,竟一時恍惚得想不起她的樣子。她是個預感很準的人。她預見到了他會在什么時候回到衛(wèi)國,然后會成為什么樣的人,也預見到了自己的死。她甚至說,宣姜將來還會做回她的兒媳。想到這些,有時候他甚至是有些怕她的?,F(xiàn)在,她死了。他看了看我母親宣姜,“將來,我死后,允許你改嫁。不管怎樣,衛(wèi)國,都會在你手里的,這也符合你兄長襄公的想法。”

      母親的反應(yīng),近乎冷漠。她說在我們齊國,可沒有這種亂法,至于我呢,有過一次,也已經(jīng)夠了。父親聽罷,詭異地笑了笑,沒做聲,只是站起身,慢慢走到了門口。他對一個內(nèi)侍低語了幾句,那人轉(zhuǎn)身就走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吩咐另一個內(nèi)侍,執(zhí)白旄旗幟去找太子,讓太子明天即刻啟程,出使齊國。隨后,我聽見他自語道,“我會讓你安心的,放心吧。這樣安排才能完美,同時又能讓我們都回到那個讓人驚嘆的循環(huán)里,我們可是早就看明白了的,讓他上升,我們一起下降。他那么聰明,應(yīng)該知道,我才是這個世界上最能理解他的人。我也真是用心良苦。這可不是那些為你哭號的人能懂的?!?/p>

      我和母親準備離開了,他看都不看我們一眼。我們走到門口,他才叫住了我,冷冷地說道:“公子朔,我忘了,你今年幾歲了?”十六歲了,父親,我答道。他遲疑了一下,“哦”了一聲,說他記錯了。然后平靜地囑咐我,“你呢,回去以后,要好好睡覺?!闭f實話,我根本不知道他想說什么,但我還是有些不由自主地緊張了起來。往外走的時候,我感覺他的眼睛一直在盯著我的后背呢。過會兒出了宮,我還得去祖廟。我和母親出來之前,左公子剛好派人來通知我的。他們會在那里等我。除了這個,什么都是不確定的。

      父親的寢宮外,月光照如白晝。那些鶴還在空中飛舞,不時短促尖銳地鳴叫。衛(wèi)士告知我,公已安寢,請公子回吧。我沒理會,就直接跪坐在門外臺階下,等到天亮,再向父親請命,替太子出使齊國。后來,隱約地,我聽到有女人的歌聲從里面?zhèn)鞒觯?/p>

      淇水蕩漾啊,有魚有網(wǎng)。

      綠竹掩映啊,有鳥鳴唱。

      月明中天啊,白鶴翱翔。

      長夜將盡啊,蟲振草莽。

      一夕一別啊,且歌如常。

      一日一思啊,莫訴衷腸。

      回首顧盼啊,淇水悠長。

      父親在飲酒。歌者是我母親從齊國帶來的那個能歌善舞的女子,平時喜歡穿長袖白裳裙,自稱這輩子只為宣公歌舞而生,將來要為宣公陪葬。不知道是不是母親讓她這么說的。但父親喜歡這種說法,就把她收為了妾室。平時她少言寡語,幾乎不與人交往。之前,據(jù)說夷姜夫人初次看她歌舞時,還賜了她一面夷地先人所造的小銅鏡,說是隨身帶可辟邪。那是父親娶宣姜不久之后的事。

      后來,我睡著了。等我醒來時,天已蒙蒙亮。父親站在了我的面前。他注視著我,像很久沒見到過似的。當年父親將我們兄弟交給左公子之后,過了段時日,曾問過左公子,對我有什么樣的評價。左公子只回了三個字:如其兄。據(jù)說當時父親多少有那么一點不悅,但也沒多說什么。我剛想開口說話,父親示意我先不要講。他命人駕車,載我們出宮。宮門外的空場上,那些仆役們還在做最后的清理,用清水反復沖洗著青石地面。在清晨的平淡光線里,這個空場看上去比平時干凈了許多,散發(fā)著清新的氣息。還有幾隊衛(wèi)兵滿臉倦容地巡視著周邊區(qū)域。

      空寂的街道上,隨著天色蒙蒙亮起,公雞們正跟那些母雞在四處閑逛。在搖晃的車子里,父親閉目養(yǎng)神,雖已沐浴過,但還是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濃郁的酒味兒。有些役人在打掃街道。我一點兒困倦的意思都沒有了,甚至有種整個腦袋都透明了的感覺。到了城門那里,我們登上了城樓。城外的原野,還隱約在霧氣里,但已能模糊看到遠處低矮樹林的輪廓。站在身材高大的父親身旁,我越發(fā)顯得瘦弱單薄了。很長時間,我們都沒說話,只是望著遠處。后來,城門開了。那些販牛馬的,從霧里緩慢走出來,手里搖著銅鈴鐺,牛走在前面,不時哞哞低叫,那些馬走在后面,搖著尾巴。

      “你怕死么?”父親隨口問道。

      我想了想,“怕?!?/p>

      “那,你覺得我呢?”

      “父親是無憂無慮的。”

      “是說我昏庸么?”

      “您已忘懷生死了。”

      “這是左公子教你的吧?”

      “我想替太子出使齊國。”

      “可你還不是太子呢,急什么呢?”

      “我們都是您的兒子?!?/p>

      “將來,”宣公指遠處,“這衛(wèi)國,是你的?!?/p>

      “應(yīng)是太子的?!?/p>

      “等你坐到我的位置上,才可以這樣說?!?/p>

      “兒子沒有過妄念?!?/p>

      “就算你去了,又能如何?”

      “不管怎樣,我都會接受。”

      “為什么不能耐心點呢?你有多了解太子?我知道你們向來很好,你以他為榜樣。我讓他出使,是為了成全他。這可不是你現(xiàn)在能懂的?!?/p>

      “父親,兒子要告辭了。”

      “你跟太子,總希望什么都是確定的,可這怎么可能呢?什么都是不能確定的。你不能只學他的樣子,你還得學著懂他的心思??赡惝吘惯€是個孩子,這個要求對于你來說,早了點?!?/p>

      “昨天,太子為我誦了《詩》里的幾句,囑咐我轉(zhuǎn)呈父親?!?/p>

      “其實,你可以準備為他餞行的。在城外,那個樹林邊,擺上豐盛的酒席,這樣他會高興的。不要念什么詩了,你們應(yīng)該知道,我向來沒這個興趣的。好吧,既然你這么堅持,那就念好了?!?/p>

      于是住下,于是留下,

      于是失了我們的馬。

      到哪里去尋找它?

      到那樹林里,到那樹下。

      我十歲那年的夏天里,急子帶我去淇水之上泛舟。除了指點兩岸風物景象,他還告訴我衛(wèi)地的很多風俗習慣,比如每年五月十五,月圓之夜,會在淇水邊修筑臨時的祭臺,以少男少女為河神的祭品。同時都城里的人們不分貴族還是百姓,都會紛紛赤裸身體奔到鄉(xiāng)野間,戴著妖魔鬼怪的面具,在樹林里、湖邊徹夜飲酒歌舞狂歡。

      他還跟我說起跟父親的一次對話。那時他只有十五歲,他希望父親不要再參與五月十五的活動。父親明顯有些不悅,就問他,“不參與這樣的活動,如何治理衛(wèi)國呢?”他就引用了魯國名臣臧僖伯勸魯隱公的話給父親聽,大意是,為君者關(guān)注的是如何把百姓引入正軌,讓人與物當其位,至于其他瑣事,都不應(yīng)在意的。當時他還想跟父親說說,自己近來學觀天象、研習《易》的事,結(jié)果父親說累了,以后再說吧。但過了片刻,轉(zhuǎn)念又問他,你能用《易》占卜未來么?他回稟道,右公子是能的。父親笑道,他也只是有時候能而已,倒是你母親,她是能的,但不是用《易》。

      傳 聞

      宮里很多人都說過,宣公無論在跟夷姜還是宣姜共寢時,都會發(fā)出野獸般的低吼。平時宣公喜食生魚、生肉,有人就說,他前世定是頭巨熊,不然的話怎么會有如此能量?他睡著的時候,總是仰面朝天的姿勢,打起鼾來也是響聲震人。還有他平時走路的樣子,也是跟熊非常近似的。有次冬狩,宣公射落了一只從樹林深處竄入空中的野雉,當侍衛(wèi)把那只羽毛華美的大鳥呈上時,宣公拔出那枝箭,順手把大鳥的胸膛撕扯開,掏出了那顆滾燙的心臟,用匕首割斷血管,吃了。那只大鳥的尸體墜地時,就連周圍那些兇狠的獵犬都沒敢上前。直到宣公縱馬前沖后,它們才蜂擁而上,把大鳥撕成了碎片,到處都是零散破碎帶血的羽毛。當時公子壽問弟弟公子朔,“你不怕么?”當時這個還只有十二歲的男孩若無其事地答道,“你是說,熊吃了鳥心么?”

      都城外十里,急子的儀仗遠遠出現(xiàn)時,我已備好了豐盛的酒宴。那些聞訊趕來的能歌善舞的男男女女,等急子下了車,就都圍攏了過來,放歌歡舞。他們都穿著鮮亮的衣裳,像在盛大的節(jié)日里。那些歌多數(shù)都是贊美夷姜的。很多歌舞的男女,甚至都笑著流出了眼淚,不時過來敬太子酒,邊痛飲著,邊即興歌頌太子的賢德。

      急子很快就醉了。后來,他一直緊緊拉著我的手,跟那些人邊干杯邊說,這是我的好兄弟,要記住了,公子壽。人們答應(yīng)著,紛紛來敬我酒,但都被我輕輕推開了。他們也不在意,繼續(xù)飲酒歌舞。急子開始有些搖晃了,對那些人大聲說,他這就要走了。大家都醉了,他們的喧鬧聲淹沒了他的聲音。他摟著我的肩,在我耳邊一字一頓地說,“好兄弟,我得走了。”我說好。我把他扶上了我的車子,讓他躺下。然后讓我的一半隨從留下守護。我上了他的車,舉起白旄,命令他的一半隨從跟我走。他們當然會有些遲疑,但我的堅定神情讓他們不得不從命。

      黃河的動蕩,讓我覺得天地都在搖晃不已。一輪明月已經(jīng)升起來了,只是還沒升到天穹頂,閃亮的光華不斷鋪灑在浪濤翻滾的水面上,就像有無數(shù)銀亮的羽毛在水波上動蕩漂浮,似乎每個浪頭都能吞沒幾片光羽,隨即又被更多新生的光羽所俘獲,如此反復不已,吞吐不已。有些時候,我甚至會覺得這些浪濤乃至整條大河都是那輪月亮吐出的,而這條洶涌澎湃的河又極力地擺脫那巨大月亮的魔力,徑直奔向另一個世界,越來越低沉地,向下墜落而去。

      “父親娶了宣姜后,”急子曾對我說過,“過了半年多,我在宮里遇到了宣姜。我向她施禮。她說自齊國來時,給我?guī)Я藗€禮物,但已被蟲蛀壞了。為此她又找了個禮物,作為補償。是個金絲鳥籠。連同提籠的侍女也送給了我。她說那個女孩跟她從小玩到大,通鳥語。后來我把那個女孩送回了齊國。那鳥籠還在,怎么看都是個奇怪的東西。我到現(xiàn)在也沒明白她的心思?!?/p>

      我跟他提起都城里有傳言說,夷姜夫人其實并沒有死,而宣公也知道她沒有死,默許她離開衛(wèi)國,回到了生養(yǎng)她的夷國。急子沒有回應(yīng)這個問題,而是講起了另一件事。有一天深夜,宣公召急子進宮,到了才知道,只是讓急子陪他喝酒。那時離夷姜夫人自縊還有一個多月。急子就坐后,發(fā)現(xiàn)父親此時已有些醉意了。宣公示意內(nèi)侍們退下,只留那個年老的聾啞侍女服侍。她十幾歲就服侍宣公了。宣公平時很少會找急子聊什么。父子默默對飲。不知過了多久,宣公抬起頭來,注視著寢宮門那里。

      “你想過我死么?”宣公問道。急子起身后退兩步,拜伏在地。

      “這是我十四歲那年冬天,我父親問我的?!毙饶莻€老侍女給他斟滿了酒,端起來深飲一口,示意急子坐回去?!拔耶敃r跟你一樣,很害怕,不知發(fā)生了什么。父親說,這有什么可怕的呢?我總有死的一天。人人都可以這么想想,你也不例外?;蛟S你不會想,可你的兄長們會想的。我不會怪罪他們。他們都大了,什么都想要,得不到就會怨恨。等我死后,他們就會互相殘殺。想想這個,你不怕么?我說我什么都不想要。他說,你身邊的這些侍女,都是我為你挑選的,喜歡么?我說她們都對我很好。她們在我五六歲時就服侍我了。他說你最喜歡哪幾個呢?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好隨手指了幾個。他打量了一下她們,命侍衛(wèi)把她們帶出去,在后花園里活埋了,還讓人在那里種了棵桃樹,說是要讓我記住。那棵桃樹,現(xiàn)在已長得很大了,每年春天都會開很多花。就是那年,夷姜進宮做了父親最小的侍妾。沒多久,他就病了。有一天,他召我進宮,指了指在旁邊服侍的夷姜,說她很好吧?我拜伏在地,不敢看他。他看著帷帳頂部的那個神鳥圖案,像是自言自語,你也可以再等等。然后,他就派我到邢地做了人質(zhì)。又過了半年多,父親咽下了最后一口氣。在我入質(zhì)邢國前,夷姜已懷了你。宣姜恨你,說你盼望我早點兒死。我跟她說,我倒是擔心夷姜會死。她跟夷姜不一樣,她是封閉的,盡管她從不拒絕我。當年太子兄繼位時,就連消息都是邢國人告訴我的。沒人惦記,其實挺好。后來,州吁糾集了很多人,右公子說要發(fā)生大事了。我什么都沒說。這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被迎接回衛(wèi)國的時候,其實是穿著喪服的。右公子和左公子在國境迎候我。遠遠看著他們,夷姜當時告訴我,她覺得將來這兩位公子恐怕也是不能善終的。好了,其實,今天召你來,其實是想告訴你,你,也可以等?!?/p>

      船快要靠岸了。上了岸也就到了莘地。風還很大,我佇立在船頭,不時看那在風里飄揚的白旄與銀白的旗幟,它是牛尾制成的,被漂成純白色,下面激烈抖動的旗子是滾了銀絲邊的。隨著太陽西斜,碧藍的天空更顯寧靜。下面的大地,似乎也是傾斜的,它們在最遠處交匯,構(gòu)成了一個顫動的夾角。很多水鳥在紛紛飛起,不遠處的樹林里還不時有烏鴉起落。我坐上車子,吩咐隨從們,趕到前面的樹林里休息。

      在車子的搖晃中,我又想起昨晚的夢境,在夢里,我始終在追趕急子,終于在最后時刻跳上了他的船,埋伏在船上的那些黑衣人不知該如何下手,就默默地下了水,變成了黑色魚群,圍繞著船身,一點點地咬著船體。而我跟急子,則躺在船頭,聽著波浪聲,仰望著夜空深處那些搖蕩的星辰,感覺整個幽暗的天穹都在向下降落。就在船體馬上就要碎裂的時候,我終于醒了。

      前方的林子里,不知什么時候閃出了一隊黑衣人馬,橫在了那里。我揮了揮手,車隊就停了下來。隨從們都不聲不響地亮出了武器,來到我的前面,擺出了最簡單的魚形陣勢。我命他們退后,放下武器。他們一時沒能明白我是什么意思,雖然按我的吩咐退到了后面,但仍舊做好了隨時行動的準備。我舉起了白旄旗幟,讓它展開在風里,那些銀絲穗子不時掠過我的額頭。就像看到了指令一樣,那隊黑色的人馬開始移動起來,然后逐漸加速,朝這邊奔來。他們背后的樹林里,好像所有烏鴉都忽然飛了起來,從遠處看著倒真像是從他們的身體里變幻出的無數(shù)黑色的碎片。

      傳 聞

      據(jù)說那天晚上,那些隨從們在河邊燃起了篝火,借著火光,把太子急子和公子壽的遺體包裹好,放在了同一輛車子里。大約兩個時辰之前,那隊黑衣人把公子壽的遺體交還給他們的時候,太子的小船也到了。太子趕過來,跪在地上,低頭看著公子壽的遺容。然后他起身來到那隊黑衣人面前,告訴他們,“我是太子,你們殺的,是我弟弟。”那些人看了看隨從們的表情,就知此人說的是實話。有人就說,“他已經(jīng)替你死了?!碧泳透嬖V他們,他趕了這么遠的路,來到這里,就是為了讓他們完成使命的,最后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道:“沒人能代替我去死?!?/p>

      那些黑衣人互相看了看,然后向太子施禮。為首的那人,下了馬,慢慢地走到太子面前,再次拱手,摘下了自己面上的黑巾。他向太子報了名號。太子也只是點了點頭。又停頓了片刻,他轉(zhuǎn)到太子的身后,一手以黑巾捂住了太子的臉,一手握著那把青銅匕首,橫在了太子的脖子上。他低聲說,太子,得罪了。隨后太子就無聲無息地倒在了他的懷里。他抱著太子,慢慢地放下,讓這具已沒有了生命的軀體平躺在地上。終于結(jié)束了。那隊黑衣人牽著馬,慢慢走遠了。

      這對兄弟的遺體被抬上了小船,覆以素縞,還有很多從田野里采集的艾蒿與野花。他們在黃河上逆行了數(shù)日,艱難地進入淇水。此時淇水的水勢已消退了很多,原本模糊的堤岸又清晰地浮現(xiàn)了。風也小了。烈日在天空上發(fā)出耀眼的強光,船上的人要是想眺望遠處,只能把手搭在眉骨上。水面上也反射著讓人目眩的光。有漁人在河上捕魚,有農(nóng)人在田野里忙碌,不時直起身來張望著什么。還有很多牛羊,散落在深深的草叢里,安靜地曬著太陽。到處都有野花怒放,其中有些已被曬得枯萎了,還有很多鳥雀不時飛起。離都城還有段距離的時候,船上有人開始低聲唱著,后來又高聲唱,就這樣,時高時低反復交替著唱下去。岸上的人們聽到了這歌聲,好像就知道了發(fā)生了什么事,偶爾有人會大聲詢問他們,可是沒人會回應(yīng)。于是人們就也隨著他們的歌聲不斷傳唱起來,還有人在岸上奔跑著,大聲叫喊著什么。

      他們甚至會忘了劃船,忘了這船最終是要靠岸的。就讓它停在那里,在河的中央。過了不知多久,他們才又回過神來,重新劃動船槳。這歌聲傳播得比行船要迅速得多,離靠岸還有一個多時辰,就已傳到了都城里。到達時,他們精疲力盡,不再有人能發(fā)出任何聲音了。倒是岸上的歌聲,還在此起彼落地回蕩著:

      兩個孩子泛舟,飄飄然地遠行了。

      想我思念你們,心里漾漾不已。

      兩個孩子泛舟,飄飄然地過去了。

      想我思念你們,該不會遇禍害?

      這些年,很漫長。我的兩位兄長死后,我?guī)煾底蠊泳透嬖V我,他和右公子不會支持我繼位的,盡管我已是太子。我沒生氣。其實我知道,他們已做好準備,將來把公子黔牟扶上位,因為他是夷姜的小兒子,太子的親弟弟。我能說什么呢?總得有個次要的人來為之前的一切負責的。有人說,我這個太子,就像老樹上的果子,要么自己掉下來,要么等樹倒后落地。大家都在等著。

      母親也被父親冷落了。她不在乎,衛(wèi)國人就沒幾個是正常的。一年后,父親去世了。臨終時,他身邊沒有任何人。我繼了位。我清楚,人們還在等著。不管我做什么。有些老臣,會用憐憫的眼神看我。我受著。我在衛(wèi)國沒有朋友。平時我能去的地方,也就是齊國使臣的館驛。這也會招來非議,說我終歸是齊國人,對衛(wèi)國是沒感情的。我不想解釋。我的開始,就是結(jié)束。

      差不多有兩年多,我除了跟魯、宋、蔡、曹等國聯(lián)合攻打過鄭國之外,幾乎沒做什么。隨后,左公子跟右公子就宣布,當年兩位兄長之死是我的責任。他們帶領(lǐng)士兵包圍了宮室。于是我就帶著家人,跟著齊國使臣逃去了齊國。衛(wèi)國人皆大歡喜,太子和公子壽的冤情終于昭雪,而我則是罪有應(yīng)得。我的舅父齊襄公要為我復國。我說不必了,我寧愿在齊國終老。實際上,他也并不是真的在意我是什么態(tài)度。

      沒過多久,襄公就率領(lǐng)幾國聯(lián)軍攻入了衛(wèi)國。左公子和右公子率兵在都城外做最后的抵抗,結(jié)果都戰(zhàn)死了。襄公還派人把他們的腦袋送到了我面前,我看都沒看,就讓手下去找到他們的尸身,然后厚葬了。進入都城后,聯(lián)軍抓捕了很多余黨,襄公問我如何處置,我說放了吧,跟他們沒什么關(guān)系。但襄公認為這種說法很幼稚,就下令把那些人都殺了,有些人還被滅了族。這時候,衛(wèi)君黔牟已逃到了周惠王那里。

      我復位后,重組了軍隊,穩(wěn)定了朝政。我知道衛(wèi)國人怎么看我。他們寫了很多歌謠諷刺我,有很多還被周王手下負責搜集民歌的官員收入了《詩》里。關(guān)于我跟母親宣姜害死了太子和公子壽的故事,被傳遍了各國。我的兩位兄長擁有了近乎神圣的名聲,而我們母子則是陰險卑鄙的象征。其實我很難過。當然沒有人會信我難過。即使我在祖廟重新舉行了兩位兄長的安葬儀式,人們也還是認為這是我心虛的表現(xiàn)。史官只會記下一兩句,可人們會傳出一萬句,繼續(xù)歌頌死去的那對好兄弟。沒人相信那天父親召我們進宮之前,他就已經(jīng)決定讓太子出使齊國了。當時我聽到他下達了旨意,可我能說什么呢?難道跟父親說,不該讓太子出使齊國?人們只會相信,要是沒有我們,他們就不會死。

      還有很多人認為,我跟父親宣公,是一類人。對此我也沒什么可說的。太子和公子壽死后,那些天里我足不出戶,只睡我的覺。我讓貼身侍從駕著我的車馬,在都城里四處游蕩。沒人知道,我是在不斷地睡著,醒來,又睡著。我經(jīng)常在醒來時覺得,自己仿佛是躺在微風里,整個身體一點重量都沒有,而我什么都沒有想,就算明天醒來之后,我成了太子,那又怎么樣?就算隨后父親就故去了,而我立即繼承了君位,那又能代表什么呢?這個衛(wèi)國,既不是他的,也不是我的,誰的都不是。它不過是個巨大的容器,把我們暫時裝在里面而已。

      傳 聞

      有人說,太子后來酒醒后,之所以能那么快地趕到那里,是因為公子朔早已派人在淇水邊預備了條快船,上面配有最好的船夫。而當天晚上,有人看到公子朔坐著自己的車子,在都城里四處游蕩,最后還跑到左公子的府上,哭號了很久。左公子原本是不想理他的,但見他哭得確實是傷心欲絕的樣子,不免還是動了惻隱之心,畢竟他也是看著公子朔長大的。勸慰了好半天,最后還安排人把他送回府里。

      公子朔被立為太子后不久,就出使了齊國。他當然是去拜見他的舅父齊襄公的,襄公還把一位公族里的漂亮姑娘許配給了他。就這樣,衛(wèi)國又多了一位齊國來的夫人?;貋硗局校€特地在太子和公子壽遇難的地方舉行了祭奠儀式。在焚燒祭品的過程中,公子朔再一次嚎啕大哭,其情之深切,引得那些隨從們也不禁跟著落淚不已。這時候,忽然從附近的樹林里飛出無數(shù)的烏鴉,像巨大的黑云似的低低地盤旋在他們的頭上,發(fā)出的叫聲之恐怖把拉車的馬都驚了,它們不顧一切地拉著空車子四處狂奔。直到大家把車馬都找回來了,那些烏鴉才忽然地散掉了。

      我兒子,公子赤,跟我兄長公子壽當年一樣,整天喜歡跟那些養(yǎng)鶴人混在一起。在他的世界里,似乎沒什么比鶴更重要的。說實話,我不知道,這種愛好算是天真,還是愚蠢。有一天我問他,“要是你的鶴都死了,你怎么辦呢?”他想都沒想就說,“那我也會為它們而死啊。”我說要是那時你都做了衛(wèi)國之君呢?他說那也是一樣的。我不免有些黯然。以至于我忽然覺得,正如人們傳言的,他確實像我哥哥公子壽的再世。盡管覺得不祥,但我還是讓人在都城外的湖邊,為他建造了很大的鶴苑,任由他蓄養(yǎng)那些養(yǎng)鶴的人,陪著他,在那里放養(yǎng)了數(shù)不清的白鶴。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就讓他活得盡興好了。

      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跟公子壽去找那些養(yǎng)鶴的人玩。其實我對那些鶴并無多少興趣,它們那么大,嘴又那么尖利,甚至讓我不免有些害怕,但我有時候很好奇哥哥對鶴的迷戀。母親當時總是斥責他,這樣下去是會玩物喪志的。他卻回答,有急子哥哥做太子,我當然可以隨意地玩了。母親本來就不喜歡他親近太子的,這樣想來,倒不如讓他去跟鶴玩在一起了。只是母親沒有想到,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跟太子的關(guān)系,簡直是以命相交了。有時候,公子赤養(yǎng)的那些鶴,會飛到我的寢宮上空,它們飛翔的姿態(tài)確實是很美的,只是它們的叫聲聽起來還是那么的奇怪,會讓我想起哥哥模仿鶴鳴的聲音。

      后來,我舅舅齊襄公要求我跟燕國聯(lián)手進攻周王,因為他收留了公子黔牟。我照做了。周惠王逃了,公子黔牟不知去向。舅父就讓我們推舉王子頹為周王。這筆賬,人們?nèi)詴阍谖业念^上。在他們看來,我是謀逆成性的,以前是逆兄,現(xiàn)在是逆天了。那時候,我舅父齊襄公終于稱霸了。后來我身體每況愈下,舅父派使臣來看望我。我以為,他是要我重新考慮太子的人選。這一次,我又猜錯了。舅父認為,宣姜不應(yīng)寡居,她雖然四十歲了,但還很年輕呢,為什么不改嫁?這話當然是亂講的,母親這些年明顯衰老了很多,再也不是當年的那個美麗的宣姜夫人了。好吧,那人選呢?使臣說,就是那個昭伯了。急子的親弟弟。理由是明顯的,當年宣姜本來就是要嫁給急子的,只是被我父親宣公壞了好事,那么現(xiàn)在,讓她嫁給昭伯,也算是補償了。好吧,母親會同意么?使臣很淡定地告訴我,主公說了,宣姜當然會同意。那昭伯呢?他幾乎不可能同意的。使臣說,他必須同意。

      我還能說什么呢?就這樣,我們母子,跟夷姜夫人,還有太子,終于扯平了。不是么?這是多么復雜而又簡單的一種事后圓滿。我得感謝舅父,偉大的齊襄公,他成全了這等好事。我閉上眼睛,想想母親嫁給昭伯之后,再生幾個孩子,多少年之后,其中的一位公子再繼承大位……我就忍不住笑了起來。使臣表情詫異地看著我。不過,說實話,聽著自己的笑聲,我自己也覺得是有些奇怪的。夠了。

      自問自答

      怎么忽然就想到用《左傳》里的人跟事兒寫出這么一篇小說的呢?

      實際上,這是我在寫的一個系列里的一篇。一部《左傳》,從頭看到尾,各類人物跟事件層出不窮,特別讓人感嘆。我曾想把它翻成白話的,但又覺得意思不大,倒不如借用其中的素材寫成小說有意思些。于是就一篇篇地寫了起來。

      可這跟“世上的光”這個主題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人為什么而活著,為什么而去死?其實是一個問題。這“世上的光”,讓我想到了這個問題。人生的本質(zhì)意義,不在于存在時間的長度,而在于以何種方式抵達什么樣的強度。這強度,就是生命的光,也是“世上的光”。

      可從今天的眼光來看,急子和公子壽這兩兄弟的死法,

      明顯是愚忠愚孝?。?/p>

      他們覺得只能如此,必須如此。這就夠了。有情有義,夫復何求?重要的不是他們決定去死這個結(jié)果,而是這個過程。他們成其所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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