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玲 麗
(合肥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合肥 230009)
《巨流河》是臺灣學者齊邦媛歷時四年多書寫的一部自傳體回憶錄。小說最初于2009年在臺灣出版,當年便在彼岸引起臺灣文壇的巨大震蕩;第二年該書簡體字版在大陸出版發(fā)行,在此岸讀者群中又引起強烈反響,獲得“年度好書”等各種獎項。與此同時,該書的日譯本在日本出版,英譯版著手翻譯。這樣一部八十歲老人一筆一字書寫的以抗日戰(zhàn)爭為主軸、弘揚中國人骨氣和知識分子家國情懷的回憶錄在短短幾年內被多次出版,引發(fā)很多人的回憶和感觸。2016年,作者從書出版后的眾多評論、訪談和信件中選取部分編輯出版了《洄瀾:相逢巨流河》以謝讀者。
自出版以來,《巨流河》便引起了海內外學界和文學評論界的廣泛關注,研究者的視角從最初的對全書內容的介紹和述評、對書中涉及事件的求證和探尋,逐漸深入到歷史、文學、教育、比較文學等諸多角度,更有以作者齊邦媛為中心、對跨海知識人的歷史記憶和文化實踐的深度考察。[1]圍繞著書中對一些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記敘和描述,各界學者對于作者立場的評議褒貶不一,然而,毫無疑問的是,《巨流河》這部小說“已然演繹成為了一個引人矚目的文學事件”[2]。
巨流河(遼河)是齊邦媛出生地遼寧的母親河,是她祖輩世代生活的故鄉(xiāng),也是她記憶中的根脈之鄉(xiāng),然而作者自六歲離開家鄉(xiāng)后便開始了漂泊旅程,過黃河到長江,過岷江到大渡河,過臺灣海峽直至臺南墾丁啞口海。從東北到關內,抗戰(zhàn)中逃亡至西南,再到流亡至臺灣,教書作文、耕耘奮斗六十余載卻依然被視作“外省人”。本應北歸卻一路往南,游子的腳步離家越來越遠,巨流河再也無法渡過,故鄉(xiāng)從此只能在歌聲中想象。小說《巨流河》是齊世英齊邦媛父女兩代知識分子近百年報國情懷的記錄,是一位文學人對歷史苦難中國人錚錚鐵骨和不屈氣節(jié)的見證,也是齊邦媛醞釀許久寫給世界的一封懇切的長信。從先天不足、被救回性命的醫(yī)生取名為“邦媛”的“不足五斤小骨頭”,到教授文學的“永遠的齊老師”和“臺灣文學的守護神”,文學伴隨著齊邦媛成長、度過人生中各種艱難旅程,文學塑造了作者獨立自主的個性,又成為知識女性傳道授業(yè)、見證歷史、與世界交流的工具。齊邦媛是在“以書寫自己的生命來見證文學無所不在的力量”[3]。據(jù)此,本文致力于從一個知識女性的精神成長史視角解讀《巨流河》,從作者成長過程中的經(jīng)歷和遭遇出發(fā),考察她在父母和諸位文學名師的影響下以文學為舟渡過人生河流中的各種險灘、探索自我、謀求學術理想,進而以文學之舟擺渡,培養(yǎng)心靈后裔、實現(xiàn)知識分子的自覺使命和歷史擔當?shù)臍v程。
家是一個人成長的搖籃、遮風避雨的港灣。幼年齊邦媛的家中是個無父的世界,她和母親、哥哥一起在塞外的祖父家度過,記憶中兒時的母親不是做著永遠忙不完的家務和掃不完的塞外風沙,就是在祖墳意外夭折的幼子墳墓周圍的牧草中壓抑地哭泣,這牧草中哀傷幽怨的哭泣和墓地周圍的芍藥花成了作者心中永不凋謝的美與悲傷的意象,象征著像母親那樣世代生活著的女人們不得不承受的各種苦難和憂傷。
母親在娘家時也曾是姥爺姥娘手心里捧著的寶,十九歲嫁到齊家后,一個月后丈夫去日本、德國讀書,回國后參加革命,失敗后逃亡,天各一方?;楹竽赣H一直待在鄉(xiāng)下莊院,侍候公婆,照顧幼小的兒女,既沒有朋友,也沒有所謂的社交,每年能回一次娘家便已是最大的恩賜。這樣的守候和幾乎無望的等待像極了母親歌聲中的《孟姜女》和《蘇武牧羊》,一唱再唱,成為陪伴幼年齊邦媛成長的搖籃曲。十年苦候之后,母親得以和父親團聚,從此跟隨著父親奔波漂流,幾度在生死間徘徊,承受喪失幼女之痛,顛沛流離中距故鄉(xiāng)越來越遠。一灣海峽切斷了過去,為丈夫和兒女活了一輩子,雖在中年之后積極投入兒孫們的世界,母親心中的悲苦和對故鄉(xiāng)的思念卻無處安放,于是,一曲《蘇武牧羊》竟然又在多年后臺灣孫兒們的搖籃旁不由自主地哼唱。
母親雖然沒有受過很高的教育,卻用自己的言行舉止為兒女們樹立了待人處事的榜樣。母親很有講故事的才能,她將家族的歷史、家鄉(xiāng)原野的蒼莽、虎狼豺豹的威脅和難以言說的寂寞守候化作一個個故事,講述著春夏之季牧草重生的歡樂、朔風寒夜里的虎狼出沒、庶民生活和家常經(jīng)驗以及那想象中的鬼哭狼嚎山。母親用“不可成為打狼的人”、不能因怠惰而落后被狼所噬的故事勉勵兒孫們勤奮讀書,努力向上?!澳銈內舨缓煤米x書,你爸爸就不要我們了?!边@樣的話曾在童年齊邦媛和哥哥的耳旁經(jīng)常響起。在母親的故事中,整個東北故鄉(xiāng)的人和事都是活的,正如拜厄特所說的“敘事是人類的一部分,就像呼吸和血液循環(huán)一樣。……講故事對于生物時間是固有的,我們永遠無法逃脫。……故事就像基因,它們在故事結束后讓我們的一部分繼續(xù)活下去”[4]。母親苦難日子里的堅守、母親的那些故事和質樸教誨陪伴著童年齊邦媛和躲避轟炸的顛沛流離歲月,給了她最初的文學啟蒙,激發(fā)了她一生的文學情懷和想象。
父親在女兒的成長歷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在齊邦媛的記憶中,父親齊世英一生都是溫和潔凈的君子,一身傲骨,直到晚年腰板始終挺直不彎。父親要求子女們做人要有個人樣子,在家里規(guī)定小孩不可以搭乘公務車上學,絕不可以使用他的印有機關頭銜的公務信紙,也不可以養(yǎng)成炫耀的心理,公私必須要分明。父親唯一打齊邦媛的一次是因為她剛從鄉(xiāng)下到城里時摘了城市公園里的花還撒謊,這樣的記憶使她此后的人生中連說善意的謊言都會心慌。在帶領東北中山中學學生逃亡的路上,齊邦媛哥哥被舅舅安排坐在司機旁邊,被父親知道后趕下車和其他的同學一起步行??既胛錆h大學,臨行前父親贈送齊邦媛一筆“惜別費”,并告誡女兒:若有男生請吃飯應該設法還請,不可以占小便宜。
父親從不因為齊邦媛是個女孩而放松對她的培養(yǎng)和教育。十歲時齊邦媛得了肺病生命垂危,父親用每月三分之一的薪水送她去療養(yǎng)院住了一年,兩天兩夜的火車上,轟隆的火車聲中父女倆第一次面對面而坐,餐車上父親教她用刀叉切牛排,父親手牽著她進了療養(yǎng)院,這一幕幕成了齊邦媛心中永遠忘不了的幸福感覺。一九三八年,父親帶著齊邦媛由重慶出發(fā)坐車前往沙坪壩上中學,六年的南開教育使她成長為一個心智健康的人,奠定了她一生積極向上的性格。由重慶溯江前往當時位于樂山的武漢大學報到時,已經(jīng)忙得“腳后跟打后腦勺”的父親執(zhí)意要親自送她上船,半路上父女倆遭遇一場傾盆大雨,父親的白色夏布長衫全部濕透,雨水從頭發(fā)往鞋上流成一條水柱他卻全然不顧,上船后父親向隨行學姐們囑托后便隱沒在雨幕中,雨中的父親身影令齊邦媛終生感懷。讀大學時,談及大學里的“讀書會”,父親在長信中寫道:“……吾兒生性單純,既對現(xiàn)在功課有很大興趣,應盡量利用武大有名的圖書館多讀相關書籍,不必參加任何政治活動……吾兒只身在外,務望保持健康,面臨任何事時都必須沉得住氣。”而當齊邦媛?lián)闹貞c失守后找不到回家的路時,父親在快信中寫道:“……吾兒隨學校行動可保安全,無論戰(zhàn)局如何變化,我在有生之年必能找到你。”如此令人動容的話語,這樣的信件,多年后齊邦媛仍能字字默記在心。在齊邦媛成長的關鍵歲月中,父女倆在火車上、飯桌上或者書信中的各種交談既解疑答惑分享人生經(jīng)驗,又開拓了齊邦媛的眼界,引領她更深入宏觀地思考問題和事件。
父親的關愛與安排使齊邦媛在兵荒馬亂的戰(zhàn)爭年代接受了完整的最好的教育,確立了她一生治學為人的理想高度。父女情深,徜徉于父愛河流中成長的齊邦媛是幸運的,然而父親對于女兒未來的期許卻也成為她一生難以渡過的“巨流河”。大學畢業(yè)時,齊邦媛想繼續(xù)讀書進修,并且已經(jīng)獲得了美國霍利約克學院的入學通知書,然而,父親不同意她孤身出國求學,認為她應該先考慮婚姻,否則會成為孤僻的“老姑娘”。結婚時,父親多次鄭重贈言于她:“不能讓丈夫耽誤公事,也不能傷他尊嚴。”婚后齊邦媛始終以丈夫事業(yè)發(fā)展為重,生養(yǎng)兒子操持家務,隨丈夫工作調動屢屢搬遷,放棄自己的教職、心儀的公房和各種進修升遷的機會而從無怨言。四十四歲時,她終于抓住了公費進修的尾巴(申請者年齡必須在四十五歲以下),遠渡重洋追求她的學術理想,用從妻職母責中“偷來的時間”爭分奪秒地苦讀,就在碩士學位唾手可得之際,她被父親的一封信召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你的丈夫工作繁重辛勞,你的家中亟需你回來。盡管擁有了母親等前輩女性不曾擁有的知識和更多的自由選擇權,根深蒂固的父權制文化和傳統(tǒng)的性別觀念卻早已內化成她的行動指南。當好女人,無論多么有才也還要首先有賢妻良母之德,這似乎已經(jīng)成了女性的天職。“在什么情況下服從父親和丈夫的本分終止,而自我實現(xiàn)則成為至高無上的責任?女人必先解決自己人生中服從與反抗的命題?!盵5]被召回至現(xiàn)實的柴米油鹽中的齊邦媛努力做好一個家庭主婦,履行職責兌現(xiàn)諾言,從未對父親和丈夫有半句怨言。她有一種往學術天堂攀登過程中被撤掉天梯的遺憾,雖然這惆悵直至很多年后才能釋懷,攀登的腳步卻從未停歇。
文學是人類精神文明的家園,欣然安放自人類出現(xiàn)以來的所有情感,而人類對自我的認知和向內向外探尋是文學世界永恒的主題。齊邦媛自幼生性敏感,很小時便會憂愁,母親的故事給了她最初的文學啟蒙和想象,父親的栽培和言傳身教又決定了她為人做學問的理想高度。文學陪伴她度過了歲月河流中的各種旅程,她一生和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在療養(yǎng)院獨自度過的撒石灰童年,她跟著病房張姐姐讀了包括《茶花女》在內的很多新文學的書。在父親朋友家做客時,她讀《國富論》和《小朋友雜志》,不管懂不懂,讀書時都很快樂。南京大屠殺前逃往漢口的路上,張大飛送給她的一本《圣經(jīng)》被她珍藏六十多年,即便是車船顛簸勞頓不便也一直隨身攜帶。逃亡的路上或躲避轟炸的防空洞里,有機會時她便讀書,沉浸在《水滸傳》《紅樓夢》等小說的世界里可以忘記現(xiàn)實生活中的戰(zhàn)爭和逃難。在南開中學時,她沉浸于孟志蓀老師的國文詩詞課中,如癡如醉地背誦、欣賞各種古代和現(xiàn)代詩詞文學作品。父親創(chuàng)辦的《時與潮》雜志和“時與潮書店”極大地開拓了她的眼界,使她有機會讀遍了當時西方名著的中譯本。武漢大學朱光潛先生的英詩課培養(yǎng)了她的英文詩歌鑒賞能力和文學品位,背誦的百余首英文詩歌,與她在孟志蓀老師課上背誦的中文詩詞相結合,中英兩種詩歌中音韻和意境的相同或相異引領她進入一個神奇的世界:聲音與意象的結合,令她著迷震撼,仿佛是構筑了一種感情的烏托邦,表現(xiàn)出強韌的生命力,長久縈繞在她心間,化為一種生命品質和成長力量。得知張大飛殉國時,刻骨銘心的哀傷中她的腦海清晰地浮現(xiàn)的是惠特曼《啊,船長!我的船長!》中那強有力的詩句;晚年遭遇飛來的車禍、止痛針都失效之際,她靠自己的心智和背誦詩歌帶來的力量抵御暴虐的全身疼痛,從華茲華斯《露西詩》“當我靈魂暫息,我已無塵世憂懼”詩句中她得以轉移難捱的疼痛、維持基本的自尊并最終站起來重返講壇。閱讀不同的文學作品可以與那些活在書中的有趣靈魂進行跨越時空的對話與交流,那些真正讀過的書可以引人沉思,提供心靈的庇護,進而內化為成長和直面人生的力量、勇氣和智慧。
人生的經(jīng)歷和遭遇像一條莫測的河流,文學則是齊邦媛用來涉渡的舟,陪伴她度過童年,獨自面對死亡的恐懼、成長歲月中的彷徨和孤獨、痛失傾情之人時的悲慟,抵御渾身疼痛時的絕望。她說自己一生似攀山渡海,每當志氣湮滅時,總是靠記憶中的期許和背詩來重拾自信,維系對美好人生的憧憬。而當她獲得丈夫同意和父母支持,從菜場、煤爐和奶瓶生活中擠出時間步入職場,站穩(wěn)講壇,用好的文字抒情、寫景或議論時,文學則又是她用來擺渡的舟,像她敬愛的孟志蓀和朱光潛先生一樣,引領著一幫學生度過成長中的青蔥歲月。她教授美國文學、英文詩歌、英文翻譯或高級英文,“一個教師可以像河海領航一樣,以每課文章作為船舶,引領學生看到不同的世界”[6]。她精心選取詩歌、散文、小說中的經(jīng)典名篇,像一個熱切的擺渡人,她引領著這群十八九歲的尋夢人進入文學那不朽的意境,她希望學生不要只注重考試內容,卻忽略了鑒賞名篇本身的意涵。三十多年的教書育人中,她不斷接受新的教學挑戰(zhàn),備課如備戰(zhàn),兢兢業(yè)業(yè),從不懈怠,教書于她而言不僅僅是一份工作,更是一種傳遞和分享,她將自己的所學、所思和所想與這些成長中的尋夢人分享,她和學生建立了長久的“革命感情”和友誼,這份情誼從教室里延伸至學生未來的學業(yè)、職業(yè)和日常生活中,其中有些人成為她終生的知音。三十多年的“擺渡”生涯中,她著力于為這些“心靈的后裔”們播下文學的種子,培養(yǎng)一顆顆文學心靈,以期在嘗過人生百味之后,學生能對文學與人生有更深入的認識,能在他們未來人生的喜怒哀樂中依然聽到文學的聲音。她的教書生涯自臺灣大學開始,又在此結束,而在臺大以自己的風格教授“英國文學史”“高級英文”等課程的歲月,是她日后回憶中“一生最好的一段時光”,她是學生眼中“永遠的齊老師”。
齊邦媛有幸在抗戰(zhàn)逃亡日子里依然接受了當時國內最好的高等教育,知識拓展了她的視野,又賦予了她更多選擇自己命運的自由權,她用書本壘成天梯,一步步攀登上更大的心儀的舞臺,用文學和文字印證自己的心智價值。然而,女性想要創(chuàng)作,在履行為人妻母天職、操持家務之外還需要一個獨處的空間,一張書桌或者一個小小的自己的房間。在南開中學讀書時的齊邦媛,呆在十八張床鋪的集體宿舍里,狹小的空間里藏不下小小的喜怒哀樂。結婚后,四年里生了三個孩子,每天在菜場、煤爐和尿布中穿梭,從來沒有獨處的空間。直到在臺中一中代課時,她才在家中走廊盡頭的臥房門口用氈子隔開放下一張小書桌,每天在全家人入睡后她才能進入這一隅之地,致力于心智的發(fā)展。四十四歲時,背負著拋夫棄子的罪惡感,住在印第安納州開花城的一間宿舍,沒日沒夜拼命地學習,雖勞累卻充實無比,雖居陋室然而此處卻是齊邦媛眼里一生中住過的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再次隨夫遷回臺北時,她在麗水街的家中終于擁有了一間自己的小小的書房,此后維持了三十多年。她說房子結構不合理,廚房太大書房太小,然而正如書房墻上掛的那幅畫《讀書的女人》一樣,她終于擁有了一個可以盡情讀書、忘情思考和傾情創(chuàng)作的自己的書房,在她年近五十歲時。
她總說自己被成長和經(jīng)歷的時代賦予了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感:“生長在二十世紀這樣一個大時代里,我常有一種近乎愚忠的文學使命感?!盵7]于是,書房那一方星空見證了她學術生涯中的一次又一次心智挑戰(zhàn)、一個又一個事業(yè)高峰。她著手以文學為舟、將臺灣文學用英文介紹給西方世界的編譯工作,又組織力量將英美名著和當時西方先進理論翻譯介紹到臺灣。她負責臺灣國文教科書改革,克服重重困難,改編政治性太強的舊版語文教材,播下純正的文學種子,讓成長中的學生得到心靈的啟迪和文學的熏陶。她開始思考臺灣文學的定位問題,在各種國際會議上推介臺灣文學,她應邀前往美國加州州立大學、德國柏林自由大學等國際舞臺系統(tǒng)講授臺灣文學,她擔任譯介臺灣文學的雜志顧問和主編,她呼吁設立臺灣文學館并最終如愿,凡此種種,不一而足,這些工作為她贏得了“臺灣文學的國際推手”和“守護臺灣文學的天使”的贊譽。
“文學不能重建城邦,但是它安慰,甚至鼓勵用各種方式重建自己一片天的有志氣的人?!盵8]為了完成她心中神圣的文學使命,她教授文學、評論文學、譯介文學、編輯文學,每當疲倦時停下來,她似乎總能聽到內心深處的召喚,這聲音一直引領著她,即便退休已經(jīng)二三十年,即便老病纏身、一顆安眠藥才能換來一宿安眠的十余年,她依然在接受一次次新的心智挑戰(zhàn):出版《千年之淚》等三部文學評論集和散文集,主編或合作主編五部臺灣文學專輯,多次參加國際學術年會、兩岸三地文學研討會,等等。正如她在散文集《一生中的一天》自序中寫的:“對于我最有吸引力的是時間和文字。時間深邃難測,用有限的文字去描繪時間真貌,簡直是悲壯之舉?!盵9]于是,八十歲時,她獨居臺灣桃園長庚養(yǎng)生村的一間“人生最后的書房”, “忍死以求時間寬限”,讀書查證、研究史料、一筆一字寫她心中念念不忘的當年往事,“它們是比個人生命更龐大的存在,我不能也不愿將它們切割成零星片段,掛在必朽的枯枝上。我必須傾全身心之虔誠才配作此大敘述”[10]。書房的墻上依然掛著那幅畫:《讀書的女人》。
本雅明曾說:“所謂寫小說就意味著在表征人類存在時,把其中不可通約的一面推向極致?!≌f所揭示的卻是生活的深刻的困惑?!盵11]一個人的自我意識越強,他就越能從其父輩們那里獲得智慧并將其內化為自己的東西,而經(jīng)典著作的價值就在于,它來源于人類體驗的最深處,即便是在若干年之后依然能讓人讀后產生切身體驗,“它能幫我們更好地認識自己,并通過在我們內心引起共鳴(可能我們自己并不知道存在有這種共鳴)而使我們更加充實”[12]。齊邦媛的《巨流河》便是這樣的一部經(jīng)典小說。作者在敘述那段最有骨氣的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追尋自我成長經(jīng)歷的同時,也在追問對于歷史深處沉重與無常的困惑;作者著力于書寫的是一群可歌可泣的報國英雄,卻在不經(jīng)意間留下了一份現(xiàn)代知識女性求學治學不易的見證,其彰顯的則是知識分子清晰的歷史使命意識和報國情懷。
齊邦媛一生酷愛讀書,書是她的避難所和護身符,書是她的力量來源和精神支柱,她從讀書中獲得智慧,她用教書和寫書完成一個知識分子的歷史使命,晚年她的書桌上放著一份“預立不施行心肺復蘇術意向書”,她希望死得“是個讀書人的樣子”。巨流河是父輩一生渡不過的河,《巨流河》則是齊邦媛在替父償愿,也是父女二人跨越時空的對話,她拂去歷史的塵埃,用文字記錄下那些她心中和父親晚年淚眼中念念不忘的往事和英雄,替他們在文學的世界里找到了永久的棲息之地。永遠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是幾代齊家人心中永遠的傷,齊邦媛也曾在威海癡立北望,她恨不能把當晚的月光打包帶回去;在臺灣奮斗六十多年依然被視作“外省人”,終于回到那魂牽夢繞的遼寧鐵嶺生身之鄉(xiāng)時,卻在歲月變遷中找不到記憶中的村莊。《巨流河》里,她找到了一生的皈依,安頓下了一顆漂泊已久的游子的心。于是,她用《巨流河》為所有人找到了故鄉(xiāng)。
“生命本身的律動實比任何大哉斯言的企圖和論述都來得更真實有質感?!盵13]齊邦媛很愛哭,西山療養(yǎng)院撒石灰的房間、牛首山的隘口、長江上、開花城某個山坡草地上都曾灑下她的許多眼淚,寫作《巨流河》時,她常在小書房里一邊翻看史料,一邊哭得不能自已。她一生愛美,十六歲時,她在藍天白云下,稻田水里照了一次天地間的大鏡子;幾十年教書,她總是一襲優(yōu)雅的旗袍;出門時她愛系上學生們送的漂亮絲巾,有訪談者請求拍照,她要先去衛(wèi)生間涂上口紅。她說自己很現(xiàn)代,喜歡喝咖啡,晚年時每年元宵節(jié)會一個人去墾丁的福華飯店住上五六天,算是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她說這一生很累,很夠,她希望當越過這一生的界限時,她的船不會發(fā)出沉重的聲音。宋朝范成大文章中有一段:“齊邦媛,賢德女子……”誠哉斯言。她以文學為舟,在紅塵涉渡,將一生活成壯麗的詩篇。好一道獨特的文學風景線,齊邦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