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達努塔·雷亞
安東尼·理查森在次臥醒來,意識到床墊支撐性不好。他很不習(xí)慣,感覺后背隱隱作痛。他爬下床,拉開窗簾,朝窗外看去。這是11月灰蒙蒙的一天。
他披上睡衣,光著腳悄悄走向主臥,無聲地推開門。莫莉睡著了,一頭紅發(fā)散落在枕頭上,遮住了部分臉龐。歲月不饒人,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失去了當(dāng)年的光澤,臉雖然仍很漂亮精致,但睡覺時已顯皺紋。曾有一段時間,看到她這副樣子,他會產(chǎn)生一股強烈的沖動,想爬回他們一起睡了20多年的床上,但現(xiàn)在不再如此。
他悄悄從衣柜中找出衣服,打算到另一個衛(wèi)生間去沖個澡,而不是冒險把妻子吵醒。昨晚他在奧利維婭那兒待得太晚,在軟玉溫香中沉沉睡去?!澳憧矗碑?dāng)他極不情愿地從床上爬起來時,她低聲說,“是時候讓莫莉知道了。這樣最好,親愛的。換作我,我是不會把你困在一個名存實亡的婚姻里不放的。”
他嘆了口氣。他仍然在乎莫莉。他當(dāng)然在乎。但是……奧利維婭的形象,金發(fā),美麗,最重要的是她的年輕活力,浮現(xiàn)在眼前。
莫莉21歲時,安東尼·理查森和她初次相遇。安東尼相貌英俊,30多歲,成熟老練,非常成功,已經(jīng)擁有自己專屬的設(shè)計師連鎖分店。莫莉是圣馬丁學(xué)院的畢業(yè)生,拿到了陶瓷專業(yè)的學(xué)位,有設(shè)計天賦,不過尚未遇到伯樂。當(dāng)然了,她很美。她必須很漂亮。不漂亮怎么能行呢。除了美貌,她還是他見過的最有才華的陶藝師之一。她的設(shè)計有一種他以前從未見過的品質(zhì),但并不被之前的雇主賞識,因為喜歡有腳杯和笑臉茶壺的人對藝術(shù)的欣賞能力往往有限。她很年輕,不夠自信,這倒是一個額外的優(yōu)勢。
這真是緣分。莫莉需要一個強勢人物,安東尼則需要她的才華。他的生意雖然很成功,但已到了一個平臺期。他的任務(wù)是要尋找優(yōu)秀設(shè)計并據(jù)為己有,但這事很多人都在做,理查森設(shè)計公司并沒有什么與眾不同的特色。公司若要持續(xù)獲得成功,必須有創(chuàng)意和獨特之處,有別人沒有的東西。而在莫莉這兒,他找到了。
莫莉諾曼陶瓷已經(jīng)成為理查森設(shè)計公司的基石。他公司的標(biāo)志——素雅的銀色商標(biāo)RD,也成為最佳精細陶瓷的代名詞。
安東尼是個好丈夫。他生意打點得很好,為妻子提供了一個舒適甚至奢華的家。雖然任何一個男人都有多樣性的需求,這種需求即使一位年輕美麗、才華橫溢的妻子也不能完全滿足,但他對妻子的不忠始終保持低調(diào),從不把別的女人帶回家。
他們的婚姻很成功,只不過沒有孩子。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結(jié)婚幾年后,莫莉懷孕了,但孩子一出生就有缺陷——唐氏綜合征,醫(yī)生說,是先天性愚型患者。安東尼相信有話直說,明確表態(tài)以后不再要孩子。他可不希望家里再添個有缺陷的孩子。
莫莉任勞任怨地撫養(yǎng)兒子,現(xiàn)在他14歲了,各方面還是不能自理。她堅持讓兒子上私立學(xué)校,安東尼很難接受,覺得這極具諷刺意味。當(dāng)然了,一個真正的兒子會去上伊頓公學(xué),但是多米尼克……“他比你認(rèn)為的強很多,”莫莉厲聲說,“我希望他能夠?qū)W會某種生計。”事實上,這個兒子將永遠是他的經(jīng)濟負擔(dān)。
就在一周前,奧利維婭給了他一枚重磅炸彈,說她懷孕了?!皠e擔(dān)心,親愛的,”她輕松愉快地說,“我可以應(yīng)付。我知道你們有問題……”她忽閃著黑黑的長睫毛,斜著眼睛瞥向他一直擺在辦公桌上的莫莉的照片。
他意識到自己為何對生活不滿足了。他已經(jīng)取得渴望已久的物質(zhì)上的成功。現(xiàn)在,他需要那種個人成就感,更希望有人能把他的成功繼承下去。他想要一個兒子,一個正常的兒子,而不是一個伸著舌頭、說話語無倫次、只有當(dāng)媽的才喜歡的孩子。他想有個能讓自己驕傲的兒子。他終于明白為什么他這個年齡的男人喜歡娶年輕妻子了。他們和第一任妻子獲得了成功,和第二任妻子生兒育女。很不幸,女人卻不能這樣。這真是大自然的一個惡作劇。
“你昨晚回來得很晚?!蹦蜃哌M房間,邊說邊系上睡衣帶子。她頭發(fā)凌亂,臉色蒼白。
“是的?!彼麤]做詳細解釋。
一直讓他遲遲不能下定決心的是,一旦他向她提出離婚,公司將失去莫莉的才華,還有——此時正是他計劃大舉擴張業(yè)務(wù)之際——他將不得不把一大部分財產(chǎn)分給她。他跟奧利維婭談過這個,她恰好是專門接權(quán)貴人士離婚案子的律師。她的建議是,公司是他的,莫莉只是一名雇員而已,又不是共同所有人,多年來,她已經(jīng)從公司賺得了不錯的收入。至于她離開,那沒什么,公司又不是只有莫莉諾曼陶瓷。理查森設(shè)計公司擁有莫莉諾曼的商標(biāo)權(quán),多年來她為公司做的所有設(shè)計的版權(quán)也歸公司所有。
他可以再去尋找、提拔新的設(shè)計師。莫莉現(xiàn)在可能也有點過時了,創(chuàng)造力和體力都開始走下坡路。
他得找律師談?wù)?。他不想跟她打曠日持久?zhàn)。
他忽然意識到剛才沒聽見她在說什么。
“今天開始訓(xùn)練蒂姆擔(dān)任助理。他真的很……”
“你說什么?”
“蒂姆。他在我們這里干了六個月了。他熱愛陶藝——熟悉工作流程——他經(jīng)常幫我,而且……”
幾個月前,她從慈善機構(gòu)收了一個年輕人。這個機構(gòu)照料那些所謂有“學(xué)習(xí)困難”的人,她到那里是去參加慈善活動。這個年輕人也有先天缺陷,簡直就是另一個多米尼克:扁平臉,舌頭伸在外面,說起話來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制陶間需要一個普通勤雜工——一個能沏茶、打掃的人,他倒挺適合干這種活。能接收他這樣人的公司還有補助,所以當(dāng)時安東尼并未表示反對。
但現(xiàn)在莫莉竟然打算花錢訓(xùn)練蒂姆這個家伙當(dāng)制陶助理,讓他裝窯,甚至讓他燒窯、看火。“不行。”他說。
莫莉疑惑地皺起眉頭,“我上周告訴過你了。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
他模模糊糊記得她提過什么。把重要的事情放到日常聊天中提出來,這是莫莉典型的做法。“那你必須取消承諾。”他看見她張嘴想爭辯——有時候她非常固執(zhí)——于是說了句,“回頭見?!?/p>
他從家里出來,打算直接去辦公室,但他臨時改變主意,開車去了奧利維婭那里。是該做出決定的時候了。
蒂姆·薩金特正在制陶間打掃。每天早晨他一到,都會先拖地板,清掃夜里落下的灰塵。每天下班時,他會把所有掉落的黏土,所有飛濺出的釉料,所有理查森夫人用在陶瓷制品上的彩色木灰和骨粉,都清理得干干凈凈,以備第二天使用。第二天,他又早早趕來,再全部擦拭一遍,清理障礙,準(zhǔn)備戰(zhàn)斗(這是媽媽的話),為理查森夫人制作漂亮的陶瓷做好準(zhǔn)備。
他喜歡清晨的制陶間。很安靜,沒有一個人讓他分心、令他困惑。他喜歡帶底座的陶輪,你可以坐在旁邊,讓它轉(zhuǎn)個不停。他現(xiàn)在就這么干,假裝正在拉坯,像理查森夫人一樣讓它在手指下面越變越大。剛開始時,他很害怕窯,尤其是那個大煤氣窯。第一次看見火焰從門上的小洞噴出來時,他嚇得跑到一邊躲了起來。理查森夫人向他解釋,窯就是這個樣子。
桌子上有一排排陶瓷制品正等著上釉。起初,蒂姆不理解什么是釉。理查森夫人給他看了一碗灰白泥漿,然后把精美的陶碗浸到里面,最后轉(zhuǎn)動刷子刷起了邊沿。蒂姆覺得它看上去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只是些泥漿。
后來它和別的陶瓷罐一起被放入窯中,等它出來后,上面竟然有了最美麗的黃色,和太陽一樣燦爛?!熬拖駤寢尩慕鸾z雀,”他低聲說,“太神奇了。”
理查森夫人笑出了聲,但并不是嘲笑。她開心地說:“是的,就像金絲雀的羽毛。你說得沒錯?!痹谀侵?,她就讓他幫著準(zhǔn)備釉漿。她教他如何使用球磨機研磨釉料,幫忙把她要用的釉漿混合好,小心地加入木灰、火石、長石和骨粉。弄出來的東西雖然看上去不漂亮,但是一經(jīng)烈火煅燒卻變得美麗異常,猶如奇跡。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幾周以來,他一直看她裝窯,關(guān)上沉重的門,從外面轉(zhuǎn)動輪子封好窯。他得到允許,在她揮動點火棒這根“魔杖”,讓煤氣呼地一下燃燒起來時打開氣閥。她還教他在熱度慢慢升高后如何去查看溫度計?!艾F(xiàn)在是紅熱,”她說,而當(dāng)溫度升到神奇的1300度時,她又加上一句,“變成白熱了?!鄙洗蝺扇艘黄馃G,她朝蒂姆點點頭,他去關(guān)掉煤氣時,臉上不禁露出笑容。之后得等上一天一夜讓窯爐冷卻下來?!拔矣X得你準(zhǔn)備好了?!鄙洗蝺扇艘黄瘘c火時,她對他說。
今天,她準(zhǔn)備讓他一個人裝窯。她會留在那里,需要時幫他一下。但她打算讓他自己點火,然后讓他一個人守著,直到關(guān)火。他不再是清潔工了。他將成為理查森夫人的助手。他將正式成為一名陶工。
他從窗口看到理查森夫人的車駛進了停車場,于是趕快去為她沏茶,用的是她設(shè)計的茶壺。他的手在黃色的茶壺上頓了頓,但接著他決定用深紅彩釉的那個。它精致細膩,把開水倒進去時幾乎可以看見茶。他在托盤上放了一個杯子、一個碟子,還用一只盤子精心擺放了幾塊餅干。
他端著托盤,眼睛緊緊盯著以讓它保持水平,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理查森夫人房間的桌子上。這時理查森夫人走了進來?!安瑁彼f,“正是我想要的。謝謝你,蒂姆?!钡?,她的聲音里有什么東西讓他擔(dān)心。倒茶時她皺著眉頭,好像在想別的事情。她需要一個人安靜地工作。
“我去清掃了。”他說。
莫莉看著蒂姆走出去,暗自咒罵自己怯懦。她應(yīng)該告訴他,他再也不能做她的助手了。安東尼不會容忍。他看見蒂姆時,想到的是多米尼克。他不能原諒自己的孩子與他想象中完美的兒子相差甚遠。過去她自欺欺人地認(rèn)為,丈夫不想跟孩子離得太近,是因為孩子的健康狀況令人擔(dān)憂,跟孩子保持距離是一種自我保護。但她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她沒有離開,那是因為,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還愛他。再后來,她留下來是因為多米尼克需要長期穩(wěn)定的生活,而這離不開金錢。兒子不像蒂姆一樣能干活掙錢,在一定程度上能獨立生活。多米尼克的障礙更為嚴(yán)重,終身都需要別人照顧。她很擔(dān)心,萬一她死了,沒能為他的將來做好充分準(zhǔn)備,他該怎么辦。
她穿上工作服,走進制陶間,去完成她對莫莉諾曼陶瓷全新系列的設(shè)計。她把心思專注于工作上,煩惱隨即被拋到九霄云外。
安東尼來到時已經(jīng)快中午了。她正在為一批特殊的訂貨做最后潤色,如果成功了,會給公司帶來一大筆生意。她制作了一套長腳杯,纖細而美麗。她為它們上釉,努力思索什么樣的火候能燒出好貨。在心里她能想象出它們的顏色——清澈透亮,散發(fā)出光芒。她多次點火試驗,仍然沒有得到完全想要的結(jié)果,但是這一次——也許這一次她會成功。
“這是什么?”安東尼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這是德克蘭西公司委托的那批貨?!?/p>
“還沒有干完嗎?”
“這個不能出差錯?!彼岩巫愚D(zhuǎn)過來面對他,“安東尼,關(guān)于蒂姆……”
他打斷了她,“奧利維婭懷孕了?!?/p>
她覺得腹部好像被什么東西狠狠踢了一下,“懷孕……”
“我想要個孩子?!彼f。
她能感覺到怒火在心中蔓延,“你已經(jīng)有一個孩子了?!?/p>
他的下巴一沉,“我指的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你不能給我。奧利維婭可以。我想離婚?!?/p>
她只想著奧利維婭懷孕了,想著要不是照顧多米尼克的重擔(dān)落到她一個人肩上,她本來也可以生更多孩子。在內(nèi)心深處,她一直知道,安東尼是不會承認(rèn)這個兒子的。
他還在說話:“當(dāng)然了,你會想離開公司。你會得到一筆可觀的回報,這一點我可以保證?!币还P可觀的回報。但對多米尼克來說還不夠,不夠養(yǎng)活他一輩子。
“我會去抗?fàn)??!彼f。
“那我就反擊,我們都會輸?shù)煤軕K?!?/p>
莫莉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感覺一陣絕望席卷而來。
蒂姆看到理查森夫人走出辦公室,感到一陣興奮。他越來越擔(dān)心。點火燒窯要耗時12小時。他已經(jīng)告訴媽媽,晚上會很晚才回去。但是,理查森夫人一直待在她的工作室,為幾天來忙活的漂亮杯子上色。
見到她時,他的心一沉。她已經(jīng)換下工作服,背著包,正要回家。她已經(jīng)把事情忘了?!皝?,到廚房坐下,”她說,“我想跟你談?wù)??!?/p>
他慢慢放下刷子,跟在她后面?!暗倌?,你是一個很出色的工人。我對你很滿意,這個你知道,對嗎?”
“是的,理查森夫人?!彼粗?,心里渴望她能告訴他,他仍然是她的助理,等著她朝他微笑,但她沒有。
“我很抱歉,”她說,“但你不能成為我的助理了。不只是現(xiàn)在。當(dāng)然了,你還做你的其他工作。但理查森先生覺得你還沒有準(zhǔn)備好。還有……蒂姆,聽著,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我可能會離開。”她的聲音奇怪而遙遠,而且他感到,她并沒有在真正看他。
“可是……”他無法想象沒有了理查森夫人的制陶間。他想抗議,但說不出話來。他覺得嘴里的舌頭又大又笨重。
“我很抱歉,蒂姆?,F(xiàn)在你回家吧。今天剩下的時間就算休息,過個愉快周末?!彼龔娮餍︻仯皠e忘了鎖門。”
她仍然信任他,讓他干這個,但蒂姆幸福的泡沫徹底破滅了。他一直看著她走出制陶間,走進停車場,然后上了車。他把拖把扔在地上,一屁股坐了下來。他能感到內(nèi)心的失望如刀割一般。他已經(jīng)告訴媽媽,他會很晚回家,因為要加班?!拔乙毩??!彼嬖V媽媽。
“升職!”她說,“我真為你感到驕傲,蒂姆?!爆F(xiàn)在,他不得不回去告訴她實情,而她會認(rèn)為是他理解錯了,都因為他腦子笨,錯誤百出。
制陶間靜悄悄的,每個人都回家了。這是一個長周末,人們都渴望離開去度假,只有蒂姆還在黑暗中坐著。他沒有哭,沒有真哭,因為他現(xiàn)在是大人了,大人不能哭,但是有什么東西把他的臉打濕了。他聞了聞,用手擦擦鼻子。他也該回家了。
但是他沒有回家,而是走進有大煤氣窯的房間。窯爐門開著,等著陶器裝進去,但蒂姆再也不能裝窯了。他早就做好了一切準(zhǔn)備,如把一層層放陶器的架子擺整齊,還固定牢架子的支撐,連每個陶器的位置都計劃好了。
突然,他有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在腦海中閃現(xiàn)時,他簡直有點不敢相信,甚至感到非常害怕。他發(fā)現(xiàn)自己呼吸變得困難,不得不捂住臉,等著這個念頭消失。但它在他心頭揮之不去,只是想得多了,害怕也就漸漸變?nèi)趿恕?/p>
所有陶器皆已準(zhǔn)備好,沒有理由不點火煅燒。否則,這個周末——這個帶假期的長周末——就被浪費掉了。他會裝窯。雖然沒有理查森夫人在一旁照看,但他會慢慢來,盡量小心。他會點火開窯——一想到點火棒發(fā)出的烈焰,他不禁再次把臉捂住片刻——他會打開煤氣,點燃點火棒,聽到窯爐里面的燒嘴點著時發(fā)出“呼”的聲響。之后,他只需靜靜等候。如此一來,理查森先生就會知道他干得不錯,可以讓他當(dāng)助手了。
他走進工作間,看到要煅燒的陶器都擺在桌上,無不精心上了釉,涂上了暗淡干燥的釉層,而火的魔力將會把它們變成絢麗的顏色,猶如金絲雀的羽毛和蝴蝶的翅膀。他還看見理查森夫人工作臺上的那些長腳杯。她把一整天時間都花在了它們身上,用的是蒂姆混合研磨了一遍又一遍的新釉料,因為她努力想把它們做好。
它們經(jīng)火煅燒后,肯定會美麗無比,蒂姆都有點等不及了。
但是,如果他今天煅燒失敗,那么就不會被允許再去給理查森夫人幫忙了。他離開桌子,把陶器一一裝到手推車上。
“你他媽的以為你在干什么!”
聲音是從他身后傳來的。蒂姆嚇得跳了起來,手里的陶器掉在地上,是一個帶有細長把手的陶罐??吹剿粼诘厣纤に榱?,蒂姆直想哭。以前他還從沒打碎過東西。
理查森先生站在他身后,“我妻子哪去了?”
“她回家了?!钡倌烦粤Φ貜堊煺f。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腿在發(fā)抖,而且很想上廁所。
理查森先生轉(zhuǎn)過身去,走進窯爐房?;貋頃r,他的臉氣得鐵青,“你是打算要裝窯嗎?”
蒂姆點點頭。
“我妻子知道你在干什么嗎?”
蒂姆從來不會撒謊。他搖了搖頭,說不出話來。
理查森先生撇了撇嘴,“你被解雇了??鞚L,別等著我踢你出去!”
蒂姆眼眶里噙滿了淚水,覺得鼻子都堵住了。他做錯事了。媽媽因為他要當(dāng)助手而為他感到驕傲,可現(xiàn)在他卻被理查森先生解雇了。
他站在那里發(fā)愣時,理查森先生開始大喊:“嗯?你聽到我的話了嗎?你是太傻嗎?”他一把抓住蒂姆的胳膊,開始把他朝門口推。他們現(xiàn)在離理查森夫人的工作臺太近,馬上就要撞上去了,那些美麗的長腳杯眼看就要倒下摔得粉碎。他驚慌失措,不得不用盡全力,把理查森先生推開。抓住他胳膊的手松開了,他緊緊閉上雙眼等著,等著理查森先生再次朝他大喊大叫。
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蒂姆誠惶誠恐地睜開眼睛。
理查森先生在地板上躺著。石桌的一角有血,地板上也有血,是從理查森先生的頭上和耳朵里流出來的。蒂姆感到一陣惡心。理查森先生會告訴警察,蒂姆襲擊了他。他會去坐牢。他僵在那里,呆呆地盯著。看到理查森先生臉色變青、嘴里冒泡時,他意識到自己的麻煩比想象中的大多了。
理查森先生不會站起來了。
蒂姆一屁股坐到地上,忘記了自己已經(jīng)是個大人。他哭了。
過了許久,他擦了擦眼睛。媽媽說過,覆水難收。事已至此,后悔無益。他緊蹙眉頭,開始冥思苦想。這就是腦子笨的煩惱。他花了很長時間才知道該怎么做。通常情況下,他會去問媽媽,但這一次,他不能。終于,有辦法了。
理查森先生很沉,但好在他有輛小車。他把理查森先生推進窯爐房,倒進窯爐,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理查森先生的一條腿突然伸直,接著是另一條。蒂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他把理查森先生的兩條腿先后彎曲起來,靠在窯爐壁上。試了好幾次他才將理查森先生安放好。
但現(xiàn)在,放陶器的空間又不夠了。它們可都又大又重。“我們先讓你學(xué)會最基本的?!崩聿樯蛉苏f過。
蒂姆又皺起眉思考。他有了一個主意,這個主意和那個自己獨立煅燒的想法一樣嚇了他一跳。他后悔下班后沒有即刻回家,不過為時已晚。媽媽還說過,凡事要三思而后行。但他沒有時間再去捂住臉,等著這個想法消失了。
窯爐里面只有一排架子的空隙,能放些小陶瓷制品。他非常小心地把支撐放好。里面的理查森先生有點礙事,他不得不提醒自己,理查森先生不會一直躺在那里撐著架子。過了一小時他才收拾完畢,相信架子本身很牢固了。然后,他一邊用牙齒緊咬舌頭,一邊拿起長腳杯,一次一個,將它們放在架子上。干這些時他感覺似乎忘記了呼吸。等到放好最后一個杯子,他不得不坐下來歇了一會兒。
然后,他把沉重的窯爐門關(guān)上,轉(zhuǎn)動輪子將其密封好。一切準(zhǔn)備就緒,他打開煤氣,點燃點火棒——現(xiàn)在他一點也不害怕了——將它放到等著燃燒的燒嘴上。呼!窯爐點著了。
他走進理查森夫人的辦公室,給媽媽打電話。他要在外面待一整夜,他不想讓媽媽擔(dān)心?!皶谢丶业能噯??”媽媽問。
“是的?!钡倌凡幌矚g說謊,但他知道早上的公交車會把他安全送回家?,F(xiàn)在他需要做的只剩下等待。他坐在地板上,眼睛盯著溫度計。要花很長時間。過了一會兒,一股燒菜做飯的氣味開始在整個房間彌漫,蒂姆這才意識到餓了。他走向儲物柜,去找媽媽早上為他做的三明治。
安東尼整個周末都沒回家,莫莉也沒指望他能回家。周二早上她去上班時,還以為會看見他坐在那里,離婚細節(jié)都已擬好。她會跟他打官司。她希望能從他那里拿到他虧欠她的每一分錢,以讓兒子有一個安穩(wěn)的未來。她還想讓他付出代價,為那些他從來不同意生,現(xiàn)在她再也沒有機會生的孩子們。
到了公司她發(fā)現(xiàn)他的車在停車場,但并沒見到他的蹤影。
她很不解地走進制陶間。蒂姆已經(jīng)在那兒了,正趴在地板上擦洗?!皼]必要那么做,”她說,“拖一拖就可以了?!彼止玖艘痪涫裁?,她這才意識到他神情緊張,身體僵硬。她環(huán)顧一下房間,看到地上有個陶罐打碎了。
“別擔(dān)心,要是你……”接著,她發(fā)現(xiàn)那些長腳杯都不翼而飛。
她的目光又回到蒂姆身上。他低下了頭。
“蒂姆,”她說,“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沒有回答,但眼睛朝窯爐房望去,算是說出了她想知道的答案。她跑了過去,希望自己想錯了,但到那兒時,她發(fā)現(xiàn)窯爐門緊閉。她碰了碰,仍然溫?zé)帷!芭?,我的天哪,蒂姆!”她既憤怒又愧疚。她根本就不該讓他覺得自己有能力干這個。她根本就不該把他一個人留在制陶間。她必須得從頭開始了,這批貨又得延期了……
她檢查了一下溫度,接著轉(zhuǎn)動手柄,拉開了窯爐門。
眼前的景象讓她目瞪口呆。
她能感覺到蒂姆跟在她身后,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但她眼里只有那些杯子。她從未見過如此質(zhì)地的釉彩。顏色呈半透明狀,正是她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她屏住呼吸,從里面取出一個,迎著光線仔細端詳。這是她迄今最棒的作品。
“蒂姆,”她說,“你做什么了?”煅燒過程中肯定加進了什么東西,賦予了杯子這種獨特的質(zhì)地。她從未指望能達到如此效果,因為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接著,她注意到了窯爐底部的灰燼。她俯身向前,細細端詳。不僅僅是灰燼,還有一塊燒焦的……
“這是什么?”她直起身子問。
他的臉突然通紅,“只是些……東西?!?/p>
窯爐底部有一攤金屬,到底是什么東西熔化而成,已經(jīng)無法識別,大小像是一塊男士手表……她的目光與蒂姆的相遇。他滿臉愧疚。她想起他擦洗工作室地板時一臉緊張的樣子。
她再次看了看那些陶器,心里不禁琢磨起來,煅燒過程中如果窯爐內(nèi)碳的濃度非常高,會達到什么效果呢?而這些碳來自——
“好吧,”她慢慢說道,“這個我會清除干凈?!?/p>
沒有一個人知道安東尼·理查森的下落。關(guān)于他失蹤的調(diào)查持續(xù)了好幾個星期。他的車被發(fā)現(xiàn)停在辦公樓前的停車場。他的秘書說剛過6點他便離開了。據(jù)她所知,他回家了。
他的妻子告訴警方,丈夫有外遇,并且他們正打算離婚。他的情婦對警方說了同樣的話,但兩個女人在他失蹤的當(dāng)晚都有不在場證明。
沒有一個人來問蒂姆任何問題。沒有人知道理查森先生在回家之前來過制陶間,也沒有人知道蒂姆當(dāng)晚待到很晚,除了他母親,但也沒有人去問她。對此蒂姆很高興。他不喜歡說謊。他知道最好的謊言是你永遠不必去說的,因為根本沒人來問你。
他燒制的長腳杯是制陶間生產(chǎn)過的最好作品,但是理查森夫人決定把它們留下來自己用?!斑@些都很特別,”她說,“我要把它們送人,送給值得擁有它們的人。”令蒂姆驚訝的是,她還要送給理查森先生的律師奧利維婭一個,“為了讓她在寶寶出生時請客敬酒時用?!?/p>
她挑了一個給自己,一個給他。
“讓我們慶祝一下你成為我的助手,”她說,“來點香檳吧,蒂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