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綱
余生也早,是文壇“30后”,抗戰(zhàn)期間,懷抱豐子愷先生的兒童畫漸漸長大,悠然神往,道不盡的美育和溫馨。
今又領(lǐng)受趙柱家賜贈的《子愷遺墨——豐子愷〈宇宙風(fēng)〉插圖原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捧之不忍釋手。
柱家先生歷時有年,終日不倦,況典籍浩繁,勾稽匪易,填補了豐先生藝術(shù)資源的一大空白。先生幼女豐一吟寫道:“讀父親豐子愷為《宇宙風(fēng)》(1935年林語堂創(chuàng)辦——閻注)雜志創(chuàng)作的插圖原稿十分感慨,這些畫系父親所作,對于研究他的藝術(shù)人生及中國繪畫史具有特殊的意義?!?/p>
該書插圖除原稿的13幅外,又收錄先生的名作多幅和談審美感受的文字16篇,還收有師友和學(xué)者如鄭振鐸、朱自清、朱光潛等藝術(shù)賞析的文字20篇,熔各家精品賞析于一爐,臻備而厚重。
慈母一般陪伴我長大
余幼時酷愛豐子愷的畫,今又見昔日全民抗戰(zhàn)迄今耄耋之年慈母般陪伴我長大的多幅名畫,懷之暖心。這些名畫風(fēng)采依然,本書多有收錄。讀《貧女如花只鏡知》。貧女的她,就是這個貧窮廚房里的主人。她的雙手肯定長滿繭子,她的眸子必定放出光芒,即便背過身去,也能想象出那臉龐該有多美。沒有眼睛看見眼神,沒有五官五官畢顯。靜謐中小憩片刻,也不忘像姑娘們那樣照照鏡子,顧影自憐看看自己,小小圓鏡中的圖像,鏡中花、人更美。
再看看衣褲的補丁和簡陋的廚具,齊齊整整、潔潔凈凈,憐憫之心、敬慕之心油然而生。
豐子愷的漫畫和冰心的散文一樣,歌頌童真童美與大自然的和諧。人生悲欣、人情冷暖,在我幼小的心靈里埋下如來佛的慈悲。
人生葆有一種美,叫“清純”。我深深地愛著這位清純的小姐姐。
關(guān)于《最后的吻》,我想起三易其稿的故事。豐子愷途經(jīng)育嬰堂,見一男子懷抱笑著的襁褓中嬰兒在接嬰處徘徊,墻角下狗媽媽帶著幾只小狗嬉戲,豐子愷創(chuàng)作了《接嬰處》。過后,覺得《接嬰處》不能反襯嬰兒的悲慘遭遇,重新繪制了《笑渦》。后又在弄堂口看見一位年輕的母親不時地親吻孩子的臉逗孩子玩。孩子是媽媽的心頭肉,母親因生活艱難,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專門收養(yǎng)孤兒、棄兒的育嬰堂,不是更能表現(xiàn)出人生的無奈么!他又重繪第三圖。《笑渦》里,年輕的父親準備將親生骨肉送進抽屜時,笑渦蕩漾在孩子的臉上;新作里,年輕的母親準備將親生骨肉送進抽屜時,給了孩子最后的一個吻,題名“最后的吻”,比“笑渦”更能刺痛人心。他在兩幅畫的墻腳下,都畫了一只母狗正在給小狗喂奶——實在是一個“人不如狗”的年代??!豐子愷從草稿《接嬰處》到定稿《最后的吻》,三易其稿,在社會上引發(fā)不小的震動。
我至今記得這幅畫在抗戰(zhàn)時期給予一個幼小心靈的藝術(shù)打擊,那樣刻骨銘心、那樣難以名狀!
先生的《人散后,一鉤新月天如水》讓人浮想聯(lián)翩。只不過一把酒壺、一彎殘月,大篇幅的留白,眼前一亮,境界全出:窗前無人,窗前有人,老年或者中年,單獨一人,抬頭望月,想著什么,思念遠方的故舊還是天上的親人?水邊的晨曦還是柳下的黃昏?孤獨、寂寥,靜謐而清明,畫中有詩,詩中有畫。靜靜的穹廬潛入靜靜的走廊,黝黑的蘆簾簾鉤注目碧空如水的鉤月,只要你有感于歲月的蹉跎,就會在這幅畫前靜下心來目不轉(zhuǎn)睛。
鄭振鐸贊嘆道:“雖然是疏朗的幾筆墨痕,畫著一道卷上的蘆簾,一個放在廊邊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壺,幾個杯,天上是一鉤新月,我的情思卻被他帶到一個詩的意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美感?!?/p>
先生另一幅畫叫《梁上燕,輕羅扇,好風(fēng)又落桃花片》,畫中有人物,悠閑文雅,雖然背過身去,卻能見其人面桃花、明眸皓齒,燕聲啾啾更相思。好風(fēng)撩人,少年男女哪個不鐘情?
有道是:“自去自來梁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p>
有道是:“再拜陳三愿:一愿郎君千歲,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
大師者,慈母也
先生更有一幅喻世的名作,畫一個男子、一朵花。吳冠中先生大加贊賞,說:豐子愷作過一幅漫畫,表現(xiàn)一個瘦瘦的詩人在聞一朵花,身后兩個商人模樣的人悄悄私議:“詩人是做什么生意的?”藝術(shù)家創(chuàng)造出了真正高質(zhì)量的藝術(shù)作品,那是國之寶、民族之魂,為全世界人民所崇敬。但杰出的作品被人們認識往往需或長或短的過程,甚至在作者落魄生涯結(jié)束之后,還要等許久許久。
于是,吳冠中強調(diào)說:
我初中時很愛看豐子愷的漫畫,跟著他的眼觀察人間萬象。后來進了藝術(shù)專門學(xué)校,覺得豐先生的畫簡單,便疏遠了。如今廣覽天下圖畫,千奇百怪,裝腔作勢,令人厭惡者多,再看豐先生之作,親切感人,乃真人之情,真人之藝。今大師滿天飛,以大欺人,耍弄愚人,豐先生之作,畫不盈尺,沁人心脾,廣及大眾,是人民的大師。
大師者,慈母也。
吳冠中,素以形式美著稱,大師也。吳冠中10多年前對豐子愷慈母般的稱頌,是大師級的虔誠敬拜,抱誠守真,對鄙俗嗤之以鼻,予今大有裨益哉!
豐老藝術(shù),美在至簡
還有一篇豐老自己總結(jié)“制作經(jīng)驗”的文章,題目叫《漫畫的描法》(1943年),本書沒有收錄。
《漫畫的描法》下定義說:“漫畫是簡筆而注重意義的一種繪畫?!彼慕?jīng)驗是:“制作漫畫,必須先立意,后用筆……沒有見解,不能立意……沒有畫才,不能用筆?!边M而將漫畫創(chuàng)作分為立意(包括拈題、選材)、用筆(包括構(gòu)圖、著墨)等階段;再進而歸納為寫實法、比喻法、夸張法、假象法、點睛法、象征法六種表現(xiàn)方法。他以《鄰人》《接嬰處》《最后的吻》《某父子》為例強調(diào)說:“漫畫家在生活見聞中選取富有意義的現(xiàn)象,把它如實描寫,使看者能小中見大,個中見全。”
先生畫不盈尺,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靈感天賦,白描傳神,寥寥數(shù)筆,畫龍點睛,頗具視覺美感。
先生畫不盈尺,簡筆寫意,巧用留白,形神畢現(xiàn),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極具感情魅力。
先生畫不盈尺,其大作謙稱為“速朽之作”,實則傳世之作。
豐公畫不盈尺,詩意盎然,耐人尋味,看似容易卻艱辛,“真?zhèn)饕痪湓?,假傳萬卷書”,要言妙道四個字,適用一切文藝形式:美在至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