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女詩人,藍紫對于外在世界以及個人內心的情感體驗不可謂不敏感,也不可謂不細膩,這從其詩歌中所描述的一系列日常的物理情事上即可以見出。比如《落在廢墟上的烏鴉》一詩居然對“即將拆除的建筑物上,一只降落的烏鴉”進行了細細“玩味”,而這“玩味”背后所導向的心理感受卻是:“仿佛它走過的曲折歷程就是我那潦草的一生/現在,我與它一樣,渾身長滿了誘跡斑斑的黑暗/在紛亂的塵世里互為知己”。其實,這乃是詩人借助外在環(huán)境與內在心境的“合謀”來救贖自己的一種方式。與此類似的作品還有《星空下》《夜》《在他們中間》等。然而,與其他一些女性詩人不同的是,藍紫的詩歌排除了“極端”和修飾性,注重在素樸的敘述中回歸個體心靈體驗,以發(fā)掘隱秘的內心和熟視無睹的外在世界之間微妙的影射關聯,并且在某種程度上形成了對這一關聯恰當與否的自我權衡。
藍紫的內心深藏一種城市與童年、原鄉(xiāng)之間難以磨合的情感背離。這讓她時時反省三者的存在與個體生命之間既互補又分裂的矛盾關系。在《小巷》一詩中,詩人就曾對“潛伏在時光深處”的童年進行了滿是傷感的回憶。而此前在《懸崖》詩中,她還曾將異鄉(xiāng)高樓“垂直的墻壁”想象成童年舊夢中險惡的“懸崖”。這一潛在的心理體驗,其實正是詩人情感深處對城市的原始性呼應。于是,我們經常在其詩中看到城市被比喻為“黑暗的森林”“石塊叢生的荒原”(《來臨》)“睡著的水泥森林”(《沒有寂靜…》),將城市中的大樓比喻為“正在腐爛的棺材”(《那座大樓如此憂郁》),甚至想象著城市在某一天會變成“一片片廢墟”(《讓一切發(fā)生》),“會成為毀棄的祭壇”,然后靈魂“也將隨著星辰消失”(《遠方的城市》);為此,她時?!盎貞浲旰凸枢l(xiāng)”(《毛月亮》),在淘米做飯之時也念及故鄉(xiāng)的青草、原野與親人(《妥協》),然后“在房子堆積的城市”,暗自流淚,找尋回家的路,找尋“隱藏在某片樹林的深處/裝著此生所剩的余光”的小房子(《小房子》)。而也正是基于此,藍紫在詩歌中大量處理了個體與城市、原鄉(xiāng)之間的微妙關系,并且常常借助黑暗、夜色、黃昏、陰影、孤獨等意象或心境將之袒露出來。
從現實角度看,生活是一張羅網,任何人都無法逃脫。作為一個底層出身的人,面對著城市中的各種問題,詩人的內心充滿了焦慮與茫然。這種焦慮與茫然,一方面體現為詩人內心的孤獨感,另一方面也體現為詩人對城市生活、工業(yè)文明及其背后所隱藏的罪惡的深刻批判?!板e綜的街道,是夢中傾斜的天堂/走在上面,卻去失了心中的國度/在異鄉(xiāng),蒼茫是唯一攜帶的行李/勒住青草般瘦削的肩頭”。這是詩人《在異鄉(xiāng)》中的自述,既寫出了一個人的“孤獨”,也回蕩著靈魂深處對城市的疏離。而在《星空下》中,詩人更是將內心的孤獨與脆弱作出了深沉有力的呈現:“狹小的空間/以黑暗和沉寂接納疲倦的肉體和腳步/沒有什么比夜更懂得內心的脆弱”?!对谒麄冎虚g》一詩也是如此,詩人看似身處眾生之間,孤獨不再,而其中的暗疾卻盛況空前:“我混跡在他們中間,默默吞咽/生活的悲苦,靜看冬去春來”;所愛的人“一天比一天衰老”,窗外的石榴樹卻冒出了新芽。這其中的況味,恐怕只有身臨其境的人才能夠傳達出吧?此外,身處城市之中,面對著無形牢籠,普通的人往往表現得習以為常,而詩人面對著煙塵中桌面上的“豐盛”卻陷入了對世俗以及生命的無情觀禮:“我們一邊用食物填充自己/一邊在人世間迅速消失”(《桌面上的生活》)。這看起來十分輕松的表達,認真揣摩起來卻使人充滿了恐懼。
藍紫深知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潛藏一些“惡”,而黑暗也具備隱匿的功能?!兑股芬辉娂词墙枞诵呐c黑暗的契合,來反思復雜的人性。由此及彼,《陰霾》中詩人對于“陰霾”的考察也是借物及人,指出“相比無辜的草木/我們的罪過已經太多”,“制造有毒世界”的人“內心的猛獸”才最可怕。與《陰霾》中對“制造有毒世界”人類的諷刺相一致,《地球公民》《秘密生活》也體現出對殺戮者、貪婪者的譴責與嘲諷,而詩意卻更進了一層,因為我們仿佛從中看到了詩人內心深處潛藏的“光”,盡管這“光”深藏若虛,但是我們仍可以察覺到詩人身上那股強烈的人文關懷和對丑惡的無情貶黜。
藍紫的心中深藏一顆“隱秘的內核”,這內核是省思,是歸返,是正義,是光,是良善。當然更是作為詩人之人靈魂深處不可多得的傲岸。
趙目珍,詩人,批評家。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人文學院副教授,北京大學中文系訪問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