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簡

一

世界這么安靜，似乎我靈敏的聽覺和嗅覺都失靈了，我聽不到一點(diǎn)兒聲音。那個上樓梯的我熟悉的腳步聲，好幾天都聽不到了。我的男主人的腳步沉穩(wěn)而有力，而女主人的腳步誰都能聽出來，她的腳步不輕不重，不緊不慢，落在每一級臺階上的節(jié)奏，像春天的雨滴，隨性又很有秩序。當(dāng)然，她的身上還有那純棉質(zhì)地的衣服和她的體味混合著散發(fā)出的一種柔潤的味道，像是我把花盆里杜鵑花瓣嚼碎的味道。等著他或她到門口時，我就躥到門口等候，他進(jìn)門的時候我會跳著、叫著，撒會兒嬌，等他或她把我頭撫摸一下才讓他們進(jìn)門。

已經(jīng)四天了，我一直沒有等到他們，白天還是晚上，他們都沒有來，我意識到可能他倆遇到了什么麻煩了，我晚上不停地叫。有鄰居過來敲門，我在里面叫，他在外面敲，吵得整棟樓的人都不能入睡。那天，我竟然產(chǎn)生了幻覺，聽到男主人回來了，我跑到門口，結(jié)果不是，我情緒變得焦躁不安，開始狂吠起來，到了第三天，我已經(jīng)叫不動了，我沒吃沒喝，開始哀號，到后來，連哀號也沒有力氣了，我趴在地上一動不動，我想，我可能會死吧。

我終于聽到開門聲了，但是我已經(jīng)沒有一點(diǎn)力氣爬起來了。這是第四天的晚上。我奄奄一息，歪著頭趴在地上，開門的是一位陌生的戴眼鏡男人，他看到我趴在地上，說：“哦，你死了嗎？”然后看到我還喘著氣，半睜著眼，他說：“哦，小迪，你還沒有死，真是堅強(qiáng)啊。是蘇紫讓我來看你的。我是她的朋友?！彼o我倒了水，抱著我起來，然后又給我撒了蛋糕和面包屑。我喝了點(diǎn)水，吃了一點(diǎn)，終于有了點(diǎn)力氣，我看到他坐在沙發(fā)上點(diǎn)了一支煙，他給我說，小迪，你知道嗎，他出車禍了。再也不會見到他了。我知道的，我在那里安靜地聽著，也許我的眼眶里還有淚水，我知道他們肯定出事了。眼鏡男坐了一會兒唉聲嘆氣地走了。好在他留了水和食物，我不至于餓死，我在這里等我的女主人蘇紫。他們還有一個月就結(jié)婚了啊。

一周后蘇紫回來了，她臉色蒼白發(fā)青，看也沒有看我，憔悴得已經(jīng)沒有了樣子。她對我愛理不理，她反復(fù)自言自語說，如果不是他去公司給我送午餐，也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我怎么能原諒自己呢。有幾次，她就那么呆呆地很久很久地站在陽臺上，把窗戶開得很大看著外面，那一刻我真害怕她從窗戶里跳下去。

蘇紫整天待在房間里，把窗簾拉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不吃不喝地躺了幾天，我真害怕她會餓死，我趴在床邊她的拖鞋邊陪她，她的電話響起，她也不接，后來干脆關(guān)了電話，有人來敲門，她也不開。她時時對我說：“小迪，我在這座城市生活完全是為了他，他走了，我待在這兒，還有什么意義呢？”悲傷和抑郁充滿著這房子的每一個角落，包括我，我也總是耷拉個腦袋，我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逗過她了，我知道，她沒有心情搭理我。我們都是饑一頓飽一頓，時常拉著窗簾睡覺，她似乎不愿醒來，醒來后又睡著，大概只有睡著才能讓她忘記真實(shí)的世界帶給她的痛苦。終有一天，她下樓去給我買了點(diǎn)吃的，回來后又躺在床上，后來，眼鏡男他們來了，一直敲門，站在門外不走，蘇紫這才開了門，他們留下一個女孩陪了蘇紫幾天。有天，蘇紫對她說：“失去他，我從今以后的生活已經(jīng)毫無意義了?！蹦俏慌笥颜f：“那你就活著好好地想念和回憶他吧！”蘇紫說：“此后只剩下想念和回憶了?！睆哪翘炱?，她拉開了窗簾。

一個月后，蘇紫打算離開這座城市了。離開前，她跟她的兩個朋友商量，你們能不能收養(yǎng)小迪，我無法帶走它，但是我也不能讓它去流浪。一個很堅決地拒絕了：“對不起，蘇紫，我真的不喜歡狗，我怕養(yǎng)不好它。”另一個說：“蘇紫，你先找找別的地方吧，如果實(shí)在沒人愿意，你再送來，我先試試看?！?/p>

蘇紫想到城市西面的一座寺廟，她坐著朋友的車?yán)胰チ四莾海f：“小迪，我只能把你放在這兒啦，這兒會有好多好心人給你吃的，我自己出去也都不知道如何安身，只能把你留在這兒了，對不起，請原諒啊?！闭f完她冰涼的淚水滴在了我的鼻子上，我的鼻子抽搐了幾下，像是整個的天空都在下雨。然后，她坐著車走了，我站在那兒，風(fēng)將我的脊背上的毛吹起了幾撮，我沖著遠(yuǎn)走的車窗低低地叫了幾聲。

我成了這座寺廟邊上一大群流浪狗中的一員，寺廟里面是不讓它們進(jìn)去的，如果進(jìn)到門口，就會有一個老居士拿著笤帚攆，每天到了中午和晚上就會有人端個大盆子出來，有面條、饃饃，都是素食，就這，每天到吃飯時都有一大群我的同類從四面八方趕來吃這口齋飯。個子矮小的我根本擠不到跟前就沒有了。我就在寺廟跟前趴著，要么耷拉個腦袋走著，寺廟里的居士看到我，總是又單獨(dú)扔給我一點(diǎn)吃的。很快，我的白色的毛就結(jié)了團(tuán)，我知道自己骯臟不堪了。我瘋狂想念蘇紫，想念那間房子，我想起每天傍晚我迎接他們的時刻，他們開門的那一刻，是我一天中最快樂的時候，那兩個身影是那么的般配，我想起每天我躺在蘇紫的臥室，蘇紫躺在她的男朋友的懷里，眼睛亮亮的，臺燈柔和的光照在蘇紫美麗的臉上，她是微笑著的。我的男主人和我一樣聞到了蘇紫身上那種杜鵑花瓣的體味，房間溢滿了溫暖的愛的味道。

我知道蘇紫是不會回到這傷心的城市來了，可是我想去尋找那種味道。那天，我無法克制自己想去找蘇紫的念頭，終于決定離開寺廟的這塊空地，我想去外面走一走，哪里還有那種味道呢。也許這個世界上還有和蘇紫一樣味道的女人。我的流浪生涯真正地開始了。

二

我穿行在樹林邊，在陽光底下，我想找過去的房子，可是城市里的一條條街道和樓院都太像了。以前嬌貴的我從來不是這么走路的，我要穿漂亮的鞋子，脖子上掛著精致的鏈子，蘇紫總是會從網(wǎng)上買回來很時尚的衣服給我穿，那時，長發(fā)飄飄的蘇紫牽著我，會迎來很多艷羨的目光，有的是給蘇紫的，有些是給我的，現(xiàn)在我只是讓人鄙夷的一只骯臟的流浪狗。偶爾絆著人的腳時，人家會狠狠踢我一腳。但最害怕的是那些飛馳而過的車，我怕遭遇蘇紫男友的命運(yùn)，不過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了躲避車輪的經(jīng)驗(yàn)。我會在車流的空隙里飛快地過馬路，我也漸漸發(fā)現(xiàn)，沿著公路走，總是沒有食物而且很危險，好幾次，我餓得奄奄一息。但總會碰到好心人，也許是蘇紫在遠(yuǎn)方保佑我。有天，我在路邊邊挪邊低著頭嗅，不是找蘇紫的味道，我是在找食物，哪怕一點(diǎn)都好，我又渴又餓，這時，一個騎摩托車帶個棒球帽的男人，他停下摩托車在路邊抽煙，他和捎在摩托車后座上的小女孩看到了我，他們?nèi)ド痰昀镔I了兩根火腿腸，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專門為我準(zhǔn)備的食物了，我來不及嚼就吞下去了，他們又找來一個瓶蓋，給我倒了礦泉水，他和小女孩在路邊等我吃完，還和我說話，他們猶豫著該不該收養(yǎng)我，最終，棒球帽說，它吃了垃圾，可能會有病菌，其實(shí)，我心里也是不想和他們走的，我要去找蘇紫身上那種杜鵑花瓣的味道。我站在那條路上，看著他們遠(yuǎn)走，走那么遠(yuǎn)了，小姑娘還和我揮手再見，我仰著臉一直看著，直到看不見他們，白楊樹嘩嘩響著，我在那條路上看著遠(yuǎn)方發(fā)呆。

我走啊走，走到了和過去一樣顏色形狀的樓房前，一棟挨一棟的。那天很幸運(yùn)，在一棟樓房的拐角處，我看到一個塑料袋敞開著，里面有幾根骨頭，噢！那可是美餐哦，那頓美餐后，我發(fā)現(xiàn)每天那個地方都會有一個塑料袋，里面有肉，也有米飯，還有好多只貓也來吃。每天到肚子餓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那個地方，兩腿不聽使喚地就跑到了那棟樓跟前。漸漸我發(fā)現(xiàn)那是住在一樓的老太太特意留的食物，有時候我要找不到食物就去那里混一頓，我和那些貓貓吃食物的時候，她透過玻璃窗看著我們這群貓貓狗狗，擠擠挨挨，搶著吃的時候，臉上微笑著，好像我們都是她的孩子般。時間一長，那個老太太就認(rèn)著我了。有時候我就歡蹦著過去到窗戶底下使勁兒地?fù)u尾巴，她有時候打開窗戶，叫我旺旺，因?yàn)槲視巴敉敉簟钡亟校@是她給的名兒，她不知道我叫小迪。

一天，我在路上看到過一個白棉布裙擺到腳腕、長發(fā)飄逸的女人，那背影像極了蘇紫，我快步跑過去追上，誰知道，那個女的被我驚嚇到了，“哇”的尖叫了一聲，然后就罵我：“死狗！臟死了，快滾開，討厭！”然后她竟然抬起腳準(zhǔn)備用那高跟鞋踹我，我趕緊跑開了，我心里想，穿長裙的蘇紫絕對不是這樣子的，她不會粗野地抬腳，蘇紫從來都是不緊不慢的樣子，她也更不會尖聲大叫。她每次聽到或看到什么的時候總是說：“哦，是這樣的嗎？”我真的好想念蘇紫啊。

蘇紫離開我的時候，夏天剛剛開始，現(xiàn)在樹葉一片一片地飄下來，有的落在我的身上頭上，路上每天都鋪滿厚厚的葉子，到了晚上，天氣開始漸漸冷了，為了讓自己晚上能夠過得安穩(wěn)點(diǎn)，我找到了一處好的藏身之處，在一家便利店門口，每天都有一些紙箱子，我就可以鉆進(jìn)紙箱子里睡一覺，便利店的夫妻也沒有驅(qū)趕我，每天早上很早他們開店的時候我就走了，他們很晚關(guān)門，那時候我就回到了那里，但是，他們從不給我吃的，倒是有很多次，有好心人看到我在那里，就會進(jìn)到店里買給我一元一只的火腿腸，常常碰到我的，有一個高挑的小伙子和一個總愛穿淡藍(lán)色百褶裙，留著齊肩直發(fā)的女孩。他們都在這家便利店買速食面、買水，可是，他們卻從沒有相遇過，要么是男的來一會兒女的就過來了，要么是女的來一會兒男的才來，總是前后差一步，我竟然想他們?nèi)绻且粚偃嗽摱嗪?，善良而又漂亮的一對年輕人，可他們總是擦肩而過。終有一天，那個女孩兒買完東西看到我在那兒轉(zhuǎn)悠，她又轉(zhuǎn)身進(jìn)去買火腿腸，然后出了店她剝了包裝的皮給我吃，不知為何，她沒有很快離開，她站在那兒看我吃。這時候，那個俊美的青年也過來了，噢，那天，他也穿了淡藍(lán)色的襯衫，他看上去是那么的挺拔，我是多么希望他們相遇啊。他沒有進(jìn)商店，而是也走到我身邊，他問女孩，你也常常給她買火腿腸？女孩兒說：“是的！它好可憐?！蔽铱匆娔泻⒆涌此臅r候眸子亮亮的，像夜空里我看到的星星。男孩又問：“你喜歡寵物嗎？”女孩說：“喜歡 ，很喜歡小狗，只是，只是我媽媽不同意養(yǎng)，說是太難侍候了?！蹦泻⒄f：“我養(yǎng)過一只的，被車撞死了， 我很難過，以后就決定再也不會養(yǎng)它了?！薄班?。那是很傷心的?！彼麄兘K于認(rèn)識了，我真的想圍著他們歡蹦，但是，我很知趣地走開了。后來一段時間，我看見他們一塊來買過東西，又后來，我又看見他們手牽手走著，他們真的是般配??！

有很長時間，我沒有看到那個放食物的老太太了，在窗戶里也沒有看見她的臉，但是時常還是有人把食物放在那個樓房拐角處。有天，我看見了，是一個中年的女人，她是老太太的女兒吧，可能是老太太囑咐的，可是為何窗戶上再也看不見她的笑臉了呢，她是生病了嗎？在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飄落的時候，我又冷又餓，數(shù)天沒有找到吃的，去了那棟樓，我看見一樓的墻跟前擺了很多的花圈，那窗戶上吊著一個紙燈籠，紙燈籠下面白色的紙飄帶被風(fēng)吹得卷起來，飄得很遠(yuǎn)，我知道，那個好心的老太太去世了。我繞了幾圈，在那棟樓跟前低頭嗅了嗅，我知道我該走了，該離開那個地方了，我走得很慢很慢，世界到處都是白花花的一片，我想起蘇紫那白色的被風(fēng)吹著卷起裙角的長裙，那時候 ，我的個頭很小，總被她的裙角遮住了身體，眼睛里就是這滿世界的白色，絲綢般柔軟而光滑的白色。

三

我還沒有告訴你我長的什么樣呢？我全身短短的毛，白色夾雜土黃色，我的兩只耳朵和鼻梁是黃色的，兩個耳朵耷拉著。那時候蘇紫是在一家商店門口看到有女孩把我拿在紙箱里賣，當(dāng)時還有其他幾只，那天天很冷，下起了小雨，蘇紫就對男朋友說：“我們買一只吧！那個女孩就可以回家了?！蹦信笥颜f：“你喜歡就買一只吧。”他是一個細(xì)膩溫柔的男人，準(zhǔn)是什么事情都依著蘇紫的。蘇紫和男友最終挑中了我，挑中我的理由是，我在這群小家伙里面看著最精神，最健壯，蘇紫說這樣的體格比較好成活，那時候，我出生才四十天吧。買回去他倆很高興，那幾天，他倆圍著我忙活，去寵物市場給我買了房子，買了怎么調(diào)教我的書籍和光盤，還有我的食物，最初還有為我喂奶的奶瓶子。蘇紫隨口說，“就叫小迪吧。”后來蘇紫查資料，覺得我長得像拉布拉多犬。但是也又不完全像，也不知道我能長多大，蘇紫帶我出去的時候，有人說我是拉布拉多和中華田園犬的雜交品種。那時候蘇紫說：“小迪不是名犬，可是小迪很獨(dú)一無二。我看它是最漂亮的，它就是最漂亮的?！?/p>

蘇紫后悔沒有，她一定很想念我，她一定不會再養(yǎng)狗了。我不恨她，我知道她沒辦法將我?guī)ё撸龑?shí)在太傷心了，留我在身邊，她更是時時都會傷心的，我只想她還像以前那樣美麗。

我在野外的風(fēng)和陽光下，漸漸地四肢長結(jié)實(shí)了，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才一年，假如狗狗的壽命有15年的話，一個人的壽命如果是60歲，那么我現(xiàn)在就是4歲幼兒。但是我已經(jīng)覺得自己長大了，蘇紫那時候就跟男友說，我是一只有野性難馴的小狗，應(yīng)該在天地間自由成長。這也許是蘇紫最終決定放棄我的另一個原因。

在這時候我碰到了真正的名犬，一只薩摩耶，住在別墅里的薩摩耶。有一天，我不小心闖進(jìn)了別墅區(qū)，我躲躲閃閃游蕩在那里，我看到有個別墅區(qū)的綠地上有只小薩，它也看著我。可是我能看出它很不高興，眼睛里滿是驚恐甚至是哀求的眼神，難道它也沒有食物吃嗎？我想認(rèn)識和幫助它，我對別墅里的同類產(chǎn)生了好奇，我想象住在別墅里的女人是什么樣的。我從鐵柵欄的縫隙里擠了進(jìn)去，我躲在樹叢里，暫時沒有人發(fā)現(xiàn)我。小薩的房子在別墅后面的空地上，我看到它的盆里時常剩下美味，肉骨頭。那可真是美味啊！趁它不在的時候我就去偷吃它的食物，小薩回來后就聞到了我的味道，“汪汪汪”地向四周叫幾聲。那時候我早已經(jīng)又從鐵柵欄里擠出來了，幾天過去后小薩已經(jīng)熟悉了我的味道。它默許了我的偷吃，也不再汪汪汪地叫了。有一天，我看見小薩被主人用鏈子拉著拽到了車上，那是一輛炫目的紅色的保時捷跑車，蘇紫的男朋友以前教我認(rèn)過車的標(biāo)識。咦！去兜風(fēng)，還不樂意哦，那輛保時捷跑車像離弦的箭一般低吼著沖出了別墅，我驚呆了，在一邊看著，從電視屏幕上以外我從沒有看見過開這么快的車，一個圍著圍裙的保姆出來邊搖頭邊說：“唉！總要飆什么車，早晚會出事的?！编?，那小薩坐在車上飛馳，一定是命懸一線啊！終于，小薩回來了，我看見它又被拽下來，每天小薩都被它的主人，一個梳著馬鞍子頭發(fā)的年輕人拉出去一塊飆車，有天我跟在后面，看到小薩驚恐地坐在座位上，那輛車很快沒了影子，我看到小薩回來準(zhǔn)是抬個腿一會兒撒一點(diǎn)兒尿，一會兒抬起腿撒一點(diǎn)兒，肯定是驚嚇過度。還有天，我準(zhǔn)備去偷吃小薩食物的時候，我聽見別墅里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囊魂噥y響，是他的主人發(fā)脾氣摔東西，小薩蜷縮在自己的房子里，我看到馬鞍子跑出來竟然把小薩的飯盆子一腳踢出去很遠(yuǎn)。也還有幾次，馬鞍子家里開什么派對，來了很多人，奇形怪狀的男女。馬鞍子不知道是不是興奮過度，把小薩高高舉過頭頂突然又摔在地上，后來他們玩遙控車兒，竟然有人出主意，把小薩拴在遙控車上讓跟著跑，那幾個男女換著遙控，那幾個怪異男女捧著個肚子狂笑不停，等到他們覺得無趣停下來時，小薩累得氣喘吁吁，趴在地上歪著頭口吐白沫，那一刻，我真的好同情小薩。我真想勸它和我一起去流浪。

看見小薩受折磨，我覺得自己也跟著心提到了嗓子眼，我覺得我特別想狠狠地咬那個馬鞍子，大概這就叫作恨吧，以前我真的還沒有恨過任何人，從不知道恨人的感覺，難道這就是長大的結(jié)果？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我不想再偷吃小薩的食物了，我準(zhǔn)備離開那棟別墅，那天早上，清風(fēng)朗朗，我在別墅外的柵欄邊一直看著小薩，我沒有再從那個縫隙里往里鉆，它也在里面看著我，它是那么無奈，然后我便走了，小薩也知道它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越發(fā)想念自己的童年了，雖然很短暫，那時候，蘇紫出去會帶著我在綠草地上散步，草葉上的露珠兒晶瑩透亮，我在草叢里活蹦亂跳，還有時候，我在房子里的沙發(fā)上懶懶地曬著太陽，我會舒適地在陽光底下睡著，我是四腳朝天躺著的，我的睡姿還被蘇紫拍下來呢。蘇紫在送我走的時候嘴里念叨著，人一輩子的福分是有定數(shù)的，以前，享的福多了，長大后就會受苦，難道狗狗也是這樣嘛？曾經(jīng)，他倆給我的愛太多了，為何不慢慢給我，就不會這樣匆忙離我而去了。我的幸福童年真的好短暫哦。

四

在這一天沒到來之前，我真的不知道我周圍會有什么危險。那天，天蒙蒙亮，我感覺到空氣和以往的不一樣，我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我的同類的叫聲一陣比一陣緊，然后就聽不到了，后來就是可怕的寂靜，我知道遠(yuǎn)處的它們肯定遭遇了危險，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后來我感覺那種危險離我越來越近，我決定當(dāng)即出逃，我的逃跑是沒有目標(biāo)的，等跑出一段后，我看到有人圍在一面圍墻正在貼標(biāo)語，站在墻對面的人念著：“全面徹底清理整治流浪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地說：“昨天晚上就開始了，抓住打針然后填埋。據(jù)說已經(jīng)有幾百只狗被打死了。”“為什么呀，這不是也太殘忍了?！薄扒疤欤悄夏沁呌袀€廢棄的場子，有個老頭被一只狗咬了，結(jié)果得了狂犬病死了，所以有人提議，把全市的流浪狗要全部消滅掉。”哦，我聽到這些在想：“我是有狗戶口的，也是打過疫苗的，可是沒有蘇紫就說不清這些，只有跑了。”

我開始發(fā)瘋地跑，我從來不敢跑到大路上，而是竄在樹叢里或者水溝里跑的。我就這么拼命地跑了幾天，餓了趁著沒人的時候藏在路邊的垃圾堆里撿著吃，后來我跑到了鐵道邊，就沿著鐵路跑，終于有一天我又看見了各色的屋頂，我知道我已經(jīng)離開了那座危險的城市。到了一個新的地方，我轉(zhuǎn)悠了幾天才發(fā)現(xiàn)這兒比那座城市小多了，一點(diǎn)也不繁華。可轉(zhuǎn)悠了幾分鐘，我就奇怪地發(fā)現(xiàn)這座小鎮(zhèn)子上并沒有幾只流浪狗，我馬上開始警覺，它們一定遇到什么敵人了。我還是在樹溝里待著，也不敢跑遠(yuǎn)了。

待到天快黑時，我躲躲閃閃溜出來，很快，我的預(yù)感被驗(yàn)證了。我聞到了這個鎮(zhèn)子上蔓延著一股血腥味，我順著這個血腥的味道小心翼翼地走著，來到這個鎮(zhèn)子的北面，在一個開闊的場地里，看到了一輛車，車上的鐵絲籠里面裝滿了我的同類，各個蔫頭耷腦。一個頭發(fā)油膩的矮個子男人嘴里叼著支煙，對旁邊有啤酒肚的男人說：“這一車狗宰了，夠你賣幾個月的，這可是最低成本啊，要不是碰上這打狗運(yùn)動可撿不了這便宜。可惜好幾百只被他們活埋了。后來動物保護(hù)組織的示威，他們才讓我連夜拉來，這里狗肉餐館多，各家老板搶著要呢?！痹瓉硭麄兪俏姨油龅哪亲鞘斜蛔プ『筘溸\(yùn)來的?？粗F絲籠里那些同類們絕望的眼神，我悲傷極了，我很想拯救我的同類，但是我毫無辦法。矮個子和啤酒肚在談價格，我特別想沖過去把他們咬成碎片，但是我知道這會兒我要沖出來就是自投羅網(wǎng)，他們肯定會抓住我把我也關(guān)起來。我溜出那個大場子，這條街燈火輝煌，有冒著酒氣的人搖搖晃晃地從街上的飯館里出來，打著嗝兒說：“不錯，這里的狗肉味道不錯，下次還來?！蔽也胖?，那個開闊的大場子，專門就是宰殺我的同類的地方，那兒的房間里擺著他們的血淋淋的扒了皮的尸體。我得趕緊離開這個恐怖的鎮(zhèn)子，要不他們發(fā)現(xiàn)了我，就會把我送到屠宰場。我低著頭溜出來了，小鎮(zhèn)漆黑的夜空下，我耷拉個腦袋鉆進(jìn)了樹叢逃跑，可腿腳打戰(zhàn)怎么都跑不快，我臥倒，特別想吐。這時，我又想起蘇紫，蘇紫平時幾乎不吃肉的，她說她從小就堅決不吃狗肉，因?yàn)楣肥怯徐`性的東西，后來她連別的肉也不吃了，她吃水果、吃米、吃蔬菜，蘇紫有著很好看的身材和白皙的皮膚，蘇紫還給她的女友說，不吃肉會有很好的體味，一個吃肉的人，在野外如果動物鳥類聞到了就會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難怪，我這么久了一直想念她的味道。想到這些，我好像又來了點(diǎn)精神，我開始快步奔跑。也就是這時候我才知道，有些人是很殘忍的，他們和蘇紫不一樣，我隨時都會遇上危險，我需要加倍小心。我的仇恨心似乎加劇了，見到誰都想咬，我難道是瘋了？以前看見蘇紫我就想吻，想舔她的腳踝，從沒有這么強(qiáng)烈的咬人的欲望，而且我想咬死他們。

五

離開了那個血腥的小鎮(zhèn)子，我就一直往前走，到處都是綠的田野，我沿著道路，兩旁有著高大的樹木，樹葉被風(fēng)吹著搖頭晃腦嘩啦啦地響，樹溝邊有水流過，只是都是臭烘烘的黑色的水，大概是城市排過來的，這里基本上沒有什么食物，偶爾到了有村莊集鎮(zhèn)的地方，有香味飄過來的地方是飯館，我就等在那里，偶爾會吃到剩菜剩飯。后來我找到幾家飯館，一直在那附近轉(zhuǎn)悠，暫時停下了流浪的腳步。

有一家“美味香”的飯館生意蠻好，時常有過路的大貨車停在門口，司機(jī)們在這吃飯休息。我時常在這附近轉(zhuǎn)悠，那個老板娘就在離餐館門口有一些距離的地方放了一個紙箱，把剩飯菜倒進(jìn)塑料袋放在紙盒里讓我吃，但我知道她不喜歡我離飯館門太近，怕客人嫌我臟，我就遠(yuǎn)遠(yuǎn)地吃完，她看見我還算聽話，就每日把剩飯菜放在老地方給我吃。有次，她放食物的時候，一個客人對她說：“這狗可能以前是受過教育的，還蠻聽話?！蔽颐刻爝^著不愁吃喝的日子，不用躲躲藏藏，比城里安全多了，飯館門前是很寬敞的水泥人行道，連接一條開闊的柏油路，過了路就是一望無際的農(nóng)田。我吃飽了有時候越過馬路去樹叢間轉(zhuǎn)悠，也可以到田埂上奔跑，我的毛和那些田野中的禾苗一樣，被風(fēng)吹著朝一個方向舒展著，有時候我也在田埂邊的帶著露珠的青草上打個滾兒，那時候，我的臟臟的皮毛竟然會變得干凈很多。我也懶洋洋地躺在飯館前的水泥地上曬太陽，半閉個眼睛，過來過去的人都知道我是一只流浪狗，他們已經(jīng)熟悉我了，但是也沒人關(guān)注我，他們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我好想有人能夠叫我的名字，很久很久都沒有人叫我的名字了，只有我知道自己叫小迪。

我趴在那兒曬太陽的時候，聞到身邊過來過去的人有很多種的味道，可是沒有一種像蘇紫的，每到這時候我就想起蘇紫，我也不想和他們接近，偶爾的時候我站起來跑到馬路邊，看偶爾飛馳而過的車，也許，那車?yán)飼刑K紫的身影和味道吧，我就呆呆地站在那兒看上一陣子，然后又趴下。

有天，我在紙箱邊吃著剩飯菜的時候，過來一只骯臟的貴賓，它原本漂亮的白色卷毛骯臟不堪，它的卷毛下蓋著瘦弱不堪的身體，它幾乎是拖著腿走過來的，腦袋半耷拉著，有只眼睛大概是被車撞的吧，眼皮耷拉著比另一只小。它很餓，但是它沒有立即過來，站在旁邊看著我吃，我也抬起頭來看著它，然后它又走近了幾步，看我沒有反應(yīng)，然后它走到了紙箱子跟前，低著頭四處嗅嗅還是沒有吃，我繼續(xù)沒有反應(yīng)，它終于低頭狼吞虎咽起來。它像是受了很多的虐待吧，總是低著頭，怯怯的樣子。貴賓吃過這頓飯后也在這水泥地邊趴著，只是它不敢一下子靠近我，后來，它總是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有個伴兒總是好的，我也就不孤單了。過了些日子，貴賓的精神狀態(tài)好多了，不再拖著步子了，頭也不總是耷拉著了。

后來，我和貴賓去田野里撒歡的時候，碰到了在污水溝邊找食物的京巴，同樣是骯臟不堪的樣子，它的毛都結(jié)成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了。后來，它就自然而然地跟在我和貴賓身后，一天午后吃過飯曬著太陽的時候，這一天似乎和往日沒有什么不同，我們向著公路邊無所事事地張望。突然看見了一個美麗的身影朝我們這個方向跑來，它越跑越近，脖子上還戴著一個很漂亮的項(xiàng)圈，那個美麗的項(xiàng)圈和它金色的毛在陽光底下閃閃發(fā)光，看到我們幾個，它就停下來了，我們都在那里呆呆地看著它，它是一只博美，穿著一件衣服，但是衣服已經(jīng)很臟了，它真的是這么久我見過的最美麗的狗狗了，這個場景就永遠(yuǎn)地留在我的腦海里了。美美精力充沛，活潑好動，誰都看出來它是純種的，而且是被主人寵愛著的， 肯定是它太調(diào)皮了，自己走失的。 美美也跟著我們了，現(xiàn)在我有三個伙伴了。當(dāng)美美走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感覺好極了。我覺得自己渾身都有了力氣，我時時關(guān)注美美的每一個動作，它總是活蹦亂跳，有時候還喜歡叼著自己的尾巴轉(zhuǎn)圈兒，有時候在田埂上，它竟然高興地忘記了，只用前腿劃著走路，我們都被它的快樂感染了，最關(guān)鍵的一點(diǎn)是它不吃加了很多佐料的食物，這讓我想起我的主人蘇紫。它也很吸引路邊的人，有很多看見它的人說，吆！這只狗狗很漂亮，怎么也成了流浪狗。有時候它會得到路邊人給的一點(diǎn)其他食物，這是我自流浪以來最快樂的時光，但是我也暗暗擔(dān)心著，我覺得美美終究不是我們一個群里的，它遲早會離開的。我每天都高興而又擔(dān)心著，它很有可能會被人收養(yǎng)的，但是，我又想，如果它被人收養(yǎng)也很好，不用吃剩飯菜了，它應(yīng)該過好日子?！懊牢断恪钡睦习迥镞€是每天給我們在紙箱里放食物，這里的剩飯菜能夠養(yǎng)活我們這四只狗，旁邊的人也都時常說：“你真是大善人??！”那個老板娘美滋滋地享受著這樣的贊美。不過她也回答說：“以前就一只嘛，短毛的那只看它可憐，又有剩下的飯，誰知道它招來了這么多只，再多也喂不了啦?！彼蚕矚g博美，有時候有剩下的什么好吃的，她專門把博美叫到身邊給它單獨(dú)吃，如果我們跟著跑過去了，就會被她兇巴巴地趕回來?！懊牢断恪崩习迥锖瓦@個年齡不太相符的是，有著一副細(xì)而尖的嗓子，她那嗓子一旦扯開了，別說人就我們狗都特別受不了。我知道，她心里不是真心喜歡狗的。

終有一天，我們平靜而美好的短暫時光被打亂了，這個小鎮(zhèn)上的好幾處電線桿上和路邊的墻上都貼了一張尋狗啟事，有人圍觀念道：“美美，品種博美，于某年某月某日從圣地亞廣場走失，主人思念成疾，連日來，尋便S城和周邊地區(qū)，如有拾到者，當(dāng)重金酬謝。電話：XX?！痹瓉硭娴慕忻烂腊。∧莻€名字只是我心里叫的?！懊牢断恪钡睦习迥锏谝粋€按那尋狗啟事上的號碼撥通了電話，并把博美拴在了她家的院子里。那主人當(dāng)天下午就開著一輛寶馬車趕來了，那是一個紅頭發(fā)的時髦女郎，她見到博美就說：“美美，哎呀，你怎么跑到這兒來了，太可憐了哦。”她戴著手套的手摸了摸博美，說：“媽媽為你都生了病了?！比缓髲陌锬贸黾埥硎醚蹨I?！懊牢断恪崩习迥餃惖礁皾M臉堆笑地說：“美美是我撿到的，我看到這么可愛的一只小狗在路邊快餓死了，我就把它帶到店里，天天喂給它食物呢，它可是真聰明真有教養(yǎng)??！”博美的“媽媽”，那女郎抬眼看看了飯館，嗲聲嗲氣地說：“哦，那真是太謝謝你了，我們家美美長這么大還沒有來過這些地方呢。回去我得帶它去寵物醫(yī)院好好看看。”然后這個紅色卷發(fā)的女人從包里拿出一沓“毛爺爺”給老板娘說：“謝謝你，這是我尋狗啟事上說的酬謝?！比缓笏龔能嚭髠鋷贸鰝€單子，裹在美美身上說：“你太臟了，寶貝兒，跟媽媽回家吧。”

在“美味香”門口圍了一群人，竟然還有紅頭發(fā)叫來的記者，舉著個攝像機(jī)采訪“美味香”老板娘，她在攝像機(jī)跟前說：“其實(shí)，我就做了一點(diǎn)兒好事，也沒啥，別人心愛的東西丟失了，我撿到了還給人家是應(yīng)該的。每個人都要對這社會做無私的奉獻(xiàn)?！牢断阒鳡I米飯川菜，熱情歡迎四方賓客……”看到她說的跑了題，記者停止了拍攝。紅頭發(fā)抱著美美要回家了，美美在主人懷里顯得很乖巧，倒是也沒怎么興奮，靜悄悄地，就在要上車的那一剎那，它突然“噌”地一下跳了下來，跑到了我們幾個這里，主人驚呼地叫了一聲，跑來又抱住了它：“美美，快走?。∷鼈兌嗯K，要傳染病的?！比缓螅陀职阉谔鹤永锷宪嚵?，美美上車后趴在車后排的玻璃窗戶中一直看著我們，它漸漸走遠(yuǎn)了，直到那輛香檳色的寶馬消失，我趴在博美上車的那塊地方，想著它向我跑來的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覺得自己渾身無力，一天沒有吃東西，京巴湊過來陪著我臥在那兒，我也不愿理，就那樣好幾天，我都沒有精神，也不愿多吃東西，呆呆地望著遠(yuǎn)方。我是愛博美的，就像我愛蘇紫一樣。紅頭發(fā)來的那天，我遠(yuǎn)遠(yuǎn)就聞到了她身上那股刺鼻的香水味兒，蘇紫不是這樣的，她的棉質(zhì)衣服永遠(yuǎn)包裹著她身體的那股杜鵑花的味道。有博美的這些天，我?guī)缀跬浺フ姨K紫那杜鵑花瓣的味道了。我發(fā)呆的時候就想，博美真的很幸福嗎？我也還幻想，博美也許會再次跑出來找我們呢，我經(jīng)常向著博美來的那個方向的公路上張望，可是，它終究再沒有來。我和貴賓、京巴繼續(xù)著過去的生活，“美味香”的老板娘也繼續(xù)把剩飯倒給我們吃，也許她還做著夢，能有紅頭發(fā)一樣的主人來再給她一沓鈔票，把我們中的一個接走。

那又是一個晴朗的中午，我們剛跑到紙箱子那里去吃飯，看到遠(yuǎn)處大搖大擺地來了一只，又像哈士奇又像別的什么品種的同類。它走到附近，用鼻子嗅了嗅，然后徑直走到紙箱子旁邊，用后半截身子把我和貴賓往旁邊擠過去，然后就開始低頭猛吃了，我們都愣在那里，等反應(yīng)過來再跑過去的時候，它竟然沖著我們狂吠，它個頭大，我們就只好讓著這個不速之客，結(jié)果它把我們的午飯給全干掉了。干掉之后它就懶洋洋地趴在這兒曬太陽，全然不理會我們。我和貴賓、京巴只好出去找吃的，也不知道它啥時候離開的，結(jié)果第二天，我們正準(zhǔn)備吃飯的時候，它竟然又跑來了，還是把我們的午飯搶光了，這樣我、貴賓和京巴只能到周圍的村落和商店去找吃的，誰知道它竟然大搖大擺地跟在我們身后，那天，貴賓在一家門口的垃圾袋里找到了幾個骨頭，它剛叼著吃的時候，大哈突然沖過去，一下子奪了過來，我實(shí)在看不下去了，就跑過去沖它叫，結(jié)果它就和我互相咬起來，當(dāng)然最終是我吃虧，我的右耳朵被咬掉了一塊，血流不止，這也是我第一次和同類戰(zhàn)斗，我戰(zhàn)敗了。從那天起，每天紙箱子里的飯它要先吃，我們先找來什么東西都要先給它一份，我們好像成了一個等級分明的狗社會，它成了我們的首領(lǐng)，我心里非常討厭它。有時候我把自己找來的食物藏在幾個不同的地方，慢慢吃，我不喜歡這樣偷偷摸摸的生活?？墒锹野l(fā)現(xiàn)貴賓和京巴好像都接納了它，而且，京巴好像還滿依賴它的，京巴知道我不喜歡它，我的心里只有博美?？粗蠊途┌驮絹碓接H密的樣子，我覺得我應(yīng)該離開這里了。我知道貴賓也不會和我走的，它們都是在這里的小鎮(zhèn)上有口飯吃就已經(jīng)很不錯了，它們沒有見過蘇紫那樣的主人，不知道杜鵑花瓣的味道和客廳里的午后陽光。我想我要走了。

在一個清風(fēng)徐徐的早晨，天剛亮我就跑了，我跟它們誰都沒有道別就匆匆地上路了，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回到這里了。

六

我跑著不知道有多長時間，穿過了灑滿陽光的樹林和一片片田野，在漫天星空下，我也是不停地奔跑，直到跑不動了，我就臥在田埂上柔軟的草垛邊睡覺，這些天我基本都是餓著肚子的。好在只要到了一些村莊，總能在人多的集市什么的地方找到食物。漸漸地，我走著的地方有很多條密集的鐵軌，在鐵軌的兩端我看到樓房越來越密集，我知道我又來到了城市，蘇紫會來這里么？

我穿過鐵軌到達(dá)了城市的邊緣，后來到了城市的一處車站，像很多的車站附近的流浪漢一樣，我也成了它們中的一員那天，我沿街在垃圾桶邊尋找了一點(diǎn)吃的。就在我準(zhǔn)備穿越街道的時候，我感覺眼前一陣風(fēng)伴隨著一個巨大的黑影一閃而過，然后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我醒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周圍充滿了刺鼻的味道，有穿白大褂的人，一個帶著黑框眼鏡的短發(fā)胖女人站在我跟前。我自己的左前腿被包扎住了，還有左面的眼睛也被包扎住了。戴眼鏡的胖阿姨絮絮叨叨，我才知道，那天，我突然穿越馬路時，她開著車撞到了我，幸虧她一腳剎車，才使我幸免于難。胖阿姨下車看了看，我在車的保險杠前躺著，她抱起我開著車到了寵物醫(yī)院。胖阿姨是我在這世上碰到的又一個好心人，在流浪的路上，我看到很多狗橫死在路中央，它們血肉模糊的尸體，使我每次過馬路都心驚肉跳，我親眼看見有次有輛面包車看到路上的狗狗竟然攆著壓，壓死后還又把車轱轆倒了一下，看壓得準(zhǔn)不準(zhǔn)，我還看到有幾次司機(jī)根本不停車，壓到狗狗后，直接就開走了。我知道是蘇紫或是佛在保佑我，要么她干嘛把我送到寺廟門口呢。

胖阿姨把我?guī)Щ丶曳旁谝粋€大的紙箱內(nèi)，她的木質(zhì)地板的家里好干凈哦好舒適，我很痛很累，終于睡著了。醒來后我看到眼前的一個塑料飯盒里面放了火腿腸和蛋糕，我美餐了一頓。她還用刷子給我沒有包扎的地方刷干凈了。

可是到了晚上，一個黑色公文包的眼鏡男回家后，胖阿姨把放我的那間房門給關(guān)上了，我聽見他們在爭吵。后來幾乎他們天天在爭吵，背包男是胖阿姨的老公，他特別討厭狗，他不在時胖阿姨給我念叨說她老公，小時候在上學(xué)的路上，被一條很兇惡的黑狗咬傷了大腿，他從此就特別的怕狗，討厭狗，胖阿姨打算收養(yǎng)我，他堅決不答應(yīng)，如果有我在，他就搬出去住。后來，胖阿姨說，把我的傷養(yǎng)好就送我走，他算是答應(yīng)了，但是他總是催促我，而且每天都回家很晚，他說家里有股狗味兒，胖阿姨好幾次都哭紅了眼睛。我想背包男肯定是因?yàn)槲叶医杩冢揪筒幌矚g胖阿姨，比起蘇紫的男朋友差遠(yuǎn)了，在這間天天吵架的房子里，悲傷憤怒溢滿了房間，我也不愿待。我打算傷一養(yǎng)好，只要能走動，就離開她家。過了些天，我眼睛上的繃帶先去了，好在我的眼睛還能看見，只是受了些皮外傷。又過了些天，我能站著走路了，只是腿還是有些痛，不能跑。

七

那個背包男已經(jīng)好幾天沒有回家了，我看見胖阿姨哭紅了眼睛，她天天對我說話，可是我想即使我走了，胖阿姨的老公也許還是不回家，我真想陪陪這個善良的女人，但是也許她的老公還回來，她應(yīng)該選擇她的老公。我不知道她把我送去哪里。

有天，她拉著我，車子走啊走，我不知道她把我送去哪里。我感覺都走了好幾小時了，已經(jīng)離開了城市，我又看見了鐵軌，好像又到了城市的邊緣，我都有些頭暈眼花，終于到了一個大鐵門跟前停下了，她把我?guī)нM(jìn)去，我看見這里有矮小的磚墻，一間一間的，每一間都是鐵絲網(wǎng)的門，里面有好多只我的同類，都是不同品種的， 還有貓，我終于知道，這里是寵物救助站。胖阿姨把我交給一個大嘴巴男人，又給了一沓鈔票，拜托他照顧好我，然后對我說：“小五，我走了，我還會來看你的。等我處理好家里的關(guān)系?！闭f著竟然眼圈有些紅，我不知道是為我還是為了他。因?yàn)樗驳轿业哪翘焓切瞧谖?，那天她打老公電話一直沒打通，所以，有些神思恍惚撞了我，她就叫我“小五”，其實(shí)，我一點(diǎn)不喜歡這個名字，我又沒辦法告訴她我叫小迪，我想她老公肯定有小三而且有小五。胖阿姨開著她的車走了。

胖阿姨給我找了這么一個安身立命之處，本來我應(yīng)該高興才是，可是我和她都沒有想到在這里的我和同類將要面臨的日子。據(jù)說原來這里是一個養(yǎng)豬場，廢棄了，就成了我們的圈舍。我和同類們都失去了自由。我被分配到了小隔間，隔著鐵絲網(wǎng)，這里的房間也沒有人怎么打掃，連我都受不了這屎尿混合的氣味。

哦，我們每天吃的食物，有時候有些饅頭屑，還有些爛菜葉，真的把我們當(dāng)豬了，我們可是寵物啊。大嘴巴還經(jīng)常拿一個大掃帚沖進(jìn)圈舍里打我們，經(jīng)常張口罵我們：“這群畜生，快死了好?！庇刑?，我們都看到他把三號圈舍的一只雪納瑞，就因?yàn)闆_他叫了幾下，他狂攆著它打，拿腳踹，直到他自己氣喘吁吁地打不動為止。我們都很恨他，可是又都很怕他，我們每天都被關(guān)在這里餓得一點(diǎn)力氣也沒有。期間胖阿姨來看過一次，還提了一袋子吃的，走到我的圈舍跟前，她捂著鼻子，她看著消瘦了一些，精神也不怎么好，我聞到了袋子里的香味，饞涎欲滴，可是大嘴巴說是不能亂喂食物，怕傳染疾病 ，要他們統(tǒng)一管理。胖阿姨只好跟我說幾句話就走了，她說：“小五，你怎么瘦多了。以后有機(jī)會我再來給你送吃的?！蔽艺嫦胝f，胖阿姨，求求你送我走，哪怕流浪都行。我可憐巴巴地看著她離開，胖阿姨走后，我始終沒有見那袋吃的，可惡的大嘴巴！

終有一天，我們吃到了好吃的食物。食槽里面放著火腿、面包，甚至還有骨頭。來了一大群人，有好些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人，還有拿著攝像機(jī)和照相機(jī)的。就連大嘴巴都穿了個皺皺巴巴的西裝，打了一條紅色的領(lǐng)帶。大嘴巴給我們食槽里放食物的時候念叨：“今天都不許亂叫，市里的余總來給你們這幫畜生捐錢了，她可是市里的女首富，也不知那么大個老總，怎么會想起你們這幫畜生！誰叫就打死誰?！币贿呎f一邊舉起手里的掃帚。不一會兒，有一群人圍著一個穿著華麗的女人進(jìn)了場子，她穿了一雙鞋跟只有人的指甲蓋那么小的高跟鞋，鞋跟好像支撐不住肥胖的身體。她時不時地用戴著蕾絲花邊的手套的手捂捂鼻子，場子里面放置了音箱，捐贈儀式上，闊太太講完話，把一個大大的紅紙袋交到了場子里領(lǐng)導(dǎo)的手里，領(lǐng)導(dǎo)是一個把頭發(fā)燙染成枯草樣的黃臉女人，她就是我們這個寵物救助站的站長，還噼里啪啦放了一陣鞭炮。我們都嚇得縮成了一團(tuán)。

闊太太走后，我們的伙食繼續(xù)改成了爛菜葉和發(fā)霉的饅頭屑，甚至有時候連饅頭屑都沒有。一號和三號的兩只狗狗先后死了，他們把它拖出去，我們都看見了。而且時常有其他圈舍的狗狗莫名其妙地消失，我很恐懼，想從這里逃出去，可是，每天那個鐵絲攔住的門是鎖住的，沒有辦法，但是我想尋找機(jī)會。

就在我們餓得奄奄一息的時候，大嘴巴倒是越來越紅光滿面，毛草頭發(fā)的黃臉女人也比以前豐滿了。終有一天，大嘴巴他們竟然開始打掃我們的狗舍了，這可是稀罕事兒，就連我們的狗舍門口都擺了兩盆綠色植物。那一兩天，我們的食槽里又有了面包和骨頭。那天大嘴巴又來說：“你們這幫畜生！民政局的領(lǐng)導(dǎo)今天來檢查，這是市里唯一一家寵物救助站，要推廣我們的經(jīng)驗(yàn)。你們這幫畜生，要不是我，你們早就餓死了。我可是你們的救命恩人啊，電視報紙上都會報道我的先進(jìn)事跡，我是名人了。知道不，你們這幫畜生！”邊說邊用掃帚打我們。那一兩天，他天天西裝革履，念叨的都是這句話，不知道確切的時間，場子里外都打了紅色的條幅，寫著“熱烈歡迎市領(lǐng)導(dǎo)來檢查指導(dǎo)工作！”。有一天早上十點(diǎn)多，來了一群人，其中有個穿深灰色拉鏈衫的男人，走在最前面，后面的人給他打著傘拎著包，他看了一圈，邊看邊笑著點(diǎn)頭說：“不但給流浪狗的難題找到了解決的途徑，而且給流浪狗找到了一個出路和歸宿，還可以吸引民間資金注入；再者，為全市的慈善事業(yè)帶了好頭。”他們大概繞場一周，總共不到十分鐘時間就離開了。

那天我發(fā)現(xiàn)由于打掃我們的圈舍，我們的門有條縫，鐵絲只是松松地掛著，沒有鎖緊，我準(zhǔn)備趁晚上逃跑，但是不能讓大嘴巴發(fā)現(xiàn)，如果被發(fā)現(xiàn)，我會被打死的。那個晚上，終于等到整個救助站的燈都滅了，我悄悄地用嘴巴咬門上閂門的鐵絲，那個鐵絲已經(jīng)被我用牙咬了很多次，今天，那個鐵絲竟然輕輕一咬就掉了，我溜了出來，我們?nèi)ι岬钠渌膸字还饭范几谖液竺媪锍鰜砹?，救助站的大門也開著道縫，大概大嘴巴喝醉忘了鎖門。我們很順利地溜了出來，作鳥獸散奔跑在夜色中。我也不知道第二天大嘴巴看到會怎么樣，我真是同情其他圈舍的狗狗，奔跑在夜晚風(fēng)中的感覺真好，那里真是個骯臟恐怖的地方，我覺得自己終于又自由了，也又撿回了一條命。

我又開始在城市的垃圾桶、居民院落里尋找吃的，我的左腿還是跑不快，但是已經(jīng)不痛了，有時候遇到好心人，會給我買一根火腿腸，也會有人放點(diǎn)吃的在樓院里的拐角處。轉(zhuǎn)眼，又是一年的秋天了，在一個太陽很火的午后，我在這個城市的廣場上奔跑，看到一個大屏幕跟前圍著一群人，我跑過去看到屏幕上兩個人，我認(rèn)識，大嘴巴和枯草頭發(fā)的黃臉婆，他倆戴著個手銬。旁邊的人說：“哎呀太缺德了，從流浪貓狗嘴里搶食吃，大家捐助的錢都被他倆貪污了，幾百只貓狗的，餓死的餓死，病死的病死，還有的被偷偷賣了，最后只剩下十幾只狗?！边€有人說：“是啊，我們孩子都給那家救助站捐過他自己的零花錢的?！庇钟腥苏f：“聽說是被一個公務(wù)員舉報的，是個女的，她把自己的狗送去那里了，還時常送錢送吃的，結(jié)果她的狗不見了?！蔽也?，舉報的人是那個胖阿姨——開車撞著我又救過我的那個胖阿姨。

我走了。我記憶中蘇紫那杜鵑花般的味道，在哪里我都會想起來，想起來的時候，我就想跑。

原載《飛天》2018年第6期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