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瀾
在東京街頭散步,忽然聞到一股異味。
并不是汗臭,也非什么污穢造成,這股味道似曾相識,強烈得很。對了,是股貓味。
正想轉(zhuǎn)頭去看的時候,已發(fā)覺有人拍我肩膀。
“蔡瀾,您好?!睂Ψ秸f。
停下來,我認出他。
是個叫田中的人。
田中一身流浪漢裝束,我沖口地問道:“怎么會搞到這個地步?”
長嘆一聲,田中說:“你們走后,我也干了幾年電影,升到副導演,但是你知道啦,日本電影沒落,好幾年沒有工開,結(jié)果逼得自己去當?shù)氖克緳C?!?/p>
“駕的士也自由自在呀!”我說。
“嗯?!碧镏欣^續(xù)說,“也遇到個女的,和她結(jié)了婚,生了一個女兒。駕的士的收入不夠,她在新宿當吧女幫補,后來連女兒和我都不要,跟了個黑社會人物跑了?!?/p>
“常有的故事,你女兒呢?”我問。
“放在我鄉(xiāng)下的母親那里寄養(yǎng)。”
“你自己住哪里?”
田中說:“我沒有家,住在玉川河的河邊。事情是這樣的:我老婆買過一只小貓給我女兒當寵物。她離家出走后,我趕著回家把女兒安頓,鎖上門,返東京公寓的時候,那只貓已經(jīng)餓死?!?/p>
“?。 蔽液傲顺鰜?。
“養(yǎng)了那么久的貓,也有感情。那個公寓的家哪有地方葬?我抱著尸體跑到玉川河邊,想給它做個墳,在那里我看到很多野貓,至少有一千只,都可愛得很,就決定用些木板建間小屋?!碧镏幸豢跉庹f。
“哪來的那么多野貓?”我問。
“您知道整個東京有多少只嗎?保護動物協(xié)會的統(tǒng)計有一百多萬只。為貓節(jié)育的手術(shù)非常之貴,大家都付不起?!碧镏姓f,“要閹一只貓至少得花兩萬五千田。”
我心算一下,合一千五百多塊港幣。
“但是貓來依偎你的感覺,是美妙得很,尤其是它們伸長了頸項,要你抓底下的毛的時候?!蔽异o默了一會兒說。
“對,對?!碧镏姓f,“我最中意看它們自己舔自己的毛,就算是流浪貓,也要把自己弄得干干凈凈的。我向它們學習,每天跳進河里洗澡?!?/p>
“它們雖然很瘦,但是抓抓魚、抓抓鳥,也能活下去呀!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要死,也要快樂過,才有資格去死?!蔽艺f,“你們認為的死,并不快樂?!?/p>
“您認為那些野貓快樂嗎?”田中又起疑問。
“貓沒有表情,整天瞪大了眼睛望著你,看不出它們快不快樂?!蔽艺f,“不過當它們活潑地跳來跳去抓這抓那的時候,是充滿生命力,是快樂的一種表現(xiàn)吧?!?/p>
“但是我能快樂嗎?”田中還是搞不清,“我一生一無所有?!?/p>
“你有女兒,也有貓呀!”我說,“一千只貓,你是千貓主人。誰能做到?”
“好個千貓主人!”田中自豪地說。
“別太驕傲。”我說,“是它們愿意叫你當主人的時候你才是主人?!?/p>
千貓主人終于笑了,笑得非常燦爛。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