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智鋒
美國著名傳播學者門羅·普萊斯(Monroe E.Price)素以媒介與社會發(fā)展問題研究著稱,他的《電視、公共領(lǐng)域與國家認同》《媒介與主權(quán):全球信息革命及其對國家權(quán)力的挑戰(zhàn)》《擁有奧運:新中國敘事》《言論自由、全球主義與新型戰(zhàn)略傳播》等著作在傳媒學術(shù)領(lǐng)域影響廣泛。作為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安南堡傳播學院教授,全球傳播研究中心(CGCS)創(chuàng)始人,他在推進全球傳媒學界的聯(lián)絡交流等方面也是貢獻卓著。因此當我看到龍耘翻譯的門羅著作《記憶之弧——一位猶太難民的人生故事與歷史反思》,產(chǎn)生的若干驚訝也就不足為奇了。的確,這部不知該如何定義的新書(隨感?自傳?回憶錄?歷史筆記?……),令我對門羅有了全新的認知,尤其是作者自己成長進程中的若干記憶以及對于這些記憶的獨特表達,特別值得我們關(guān)注與思考。
無疑,所有的記憶都是選擇性的,那《記憶之弧》中的記憶做了怎樣的選擇?盡管此書如作者所言,“寫的是我的孩提及青少年時代,即一個生于維也納,在嬰兒期就為逃避納粹迫害而隨父母逃亡,然后在美國中西部長大成人的男孩的經(jīng)歷”,但作者并沒有按照一般傳記體寫法予以全景式展開,而更多將筆墨置放于作為“二戰(zhàn)”猶太難民二代這一特定身份,其特殊經(jīng)歷與特殊心態(tài)的探尋與呈現(xiàn)上。
作者生于維也納,他剛出生,奧地利就被德意志帝國武力吞并了,出生七個月即隨父母逃到美國,于是,“我是誰”就成了作者反復追問的問題。盡管作者在離開維也納六十個年頭時獲得了奧地利公民資格,并由奧地利政府核發(fā)了護照,但作者還是不斷自我叩問著一個老問題:“我究竟算個什么樣的奧地利人?”作者顯然不同于那些大家熟知的“大屠殺幸運者”,雖然出生于奧地利,“但究竟是在何種意義上、以怎樣的方式與結(jié)果作為奧地利人”,卻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成為他的困惑。
作者對于自己特殊身世帶來的特殊影響做了相當透辟的挖掘與剖析。作者給自己的心態(tài)概括出一個關(guān)鍵詞:“不在乎!”這種不在乎在作者看來,“除了漠不關(guān)心和置身事外,還有一種距離感”。那些“高大上”的議題,諸如全球變暖、物種瀕危、民權(quán)運動、越戰(zhàn)等,他都會出人意料地“保持距離、袖手旁觀”;至于日常狀態(tài)中的隨意性,“與事情缺乏聯(lián)系,沒有目標,因而表達一種放棄意愿,不主動去追求,沒有就沒有或者聽之任之”。這種或躲避重大議題或聽之任之的隨意性,顯然是一種消極狀態(tài)。但同時作者的“不在乎”還有積極奮進的一面?!霸谀切ξ襾碚f意義重大的事情上,我都會非常努力地工作以達成各種目標。”“自信自立的重要性深入我心,這是我不在乎的基礎。一切靠自己,這是我母親的口頭禪,我們不能依靠我們家以外的任何人?!弊髡哂肿员韧嫔车竦暮⒆?,“挖沙子、把沙子裝進桶里或盒子里,用這些沙子堆出美麗而短暫的建筑,這一過程本身就讓我非常愉悅”,“這個沙堡寓言褒揚的是一種精神品質(zhì),即只求過程的美好而不計較結(jié)果。這是一種境界:堆出一個沙堡,堆出很多沙堡,不斷有所成就而又不計較名利得失”?!坝篮愕淖髌肥强?,不朽的功業(yè)也是空。”這些充滿矛盾的“不在乎”讓我聯(lián)想起魯迅的名句:“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偏要向這黑暗與虛無做絕望的抗爭?!弊髡咦鳛椤岸?zhàn)”猶太難民二代的身世,給了他的人生之路深刻的影響,或許就在于此:顛沛流離的父輩逃亡生活,使他們的第二代也烙印了更多的關(guān)于世界、人生的不確定性、不安全感,這就不免使得他們更容易產(chǎn)生強烈的虛妄、虛幻、虛無之感,一切都是瞬間可以化為虛無的,如同小孩子堆起的沙堡,不必計較、糾結(jié)眼前的一切;但同時他們又很難擁有從容不迫、悠然自得的心態(tài),因為要生存發(fā)展,必須靠自己奮斗進取。這種獨特的猶太難民二代的心態(tài)描摹實在是精準到位。
如果僅從獨特性上看取作者的“記憶”,那這種記憶的選擇性顯然太個人化了。本書對于“記憶”的選擇沒有止于個別、特殊、與眾不同等“獨特性”,而是盡量避開喋喋不休的自我敘述,避開特殊經(jīng)歷的絮絮叨叨,避開他人未必有興趣的事情的啰唆陳表,將個體閱歷予以更加開闊、普遍和共同性的凝練與提取。比如關(guān)于難民身份,作者一方面寫道“在我成長的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都認為自己是獨特的(或許所有的孩子都會這樣看待他們自身)。我不把自己看作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來自歐洲的大批難民階層中的一部分,而是將自己視為某個非常特別的來自維也納的難民”;另一方面,他也看到了僅僅從自我視角來做這樣的界定是遠遠不夠、相當褊狹的,因為“到了后來,難民涵蓋的領(lǐng)域擴張了,包括英國的科索沃人、明尼蘇達的赫蒙人、澳大利亞的塞爾維亞人、密西西比的來自烏干達的印度難民、紐約的俄國猶太人,以及在佛羅里達的古巴人等”,這種更為廣闊的視野,使得作者關(guān)于“難民”的記憶不再是自我的小悲歡小別離,而呈現(xiàn)為相當具有人類意義的解讀。從這個高度觀察,作者對于難民記憶的把握就不再像通常此類故事一樣充滿強烈的情緒色彩(盡管這是可以理解的),而更加理性與冷峻?!凹词姑鎸τ肋h的離散,也很難放棄自己是某個獨特故事的一分子這樣的意識。每一個流浪和漂泊的族群都有著本民族的劇本和生活方式,并由此轉(zhuǎn)換為一些刻板印象、殘存記憶或者對過往情形的夸張?!彪x散、被驅(qū)逐,不應是某個“難民”族群的特殊記憶,而是所有難民普遍的、共同的印記。
作者對于記憶的選擇性有著相當小心、謹慎的態(tài)度。當他將自己選擇的記憶內(nèi)容展示出來的時候,他又特別強調(diào)“神圣化”“欺騙”與“偏見”或許是導致記憶出現(xiàn)問題的巨大陷阱,而這個陷阱又是常常不易被人覺察的。
許多記憶被留存或喚起一個族群強烈的認同,來源于這個族群“神圣化”自己歷史傳統(tǒng)的需要,作者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許多神圣化的傳統(tǒng),其傳承和神圣化,不在于可信,而在于可資利用。一個共同體如何對待其歷史上的神圣化元素,并非必然取決于歷史自身。而且,其精確的輪廓也是不斷被重新創(chuàng)造、重新強調(diào)、重新制造,以適應那些慶?;颉浀盟娜藗兊男枰聦嵣显谒械胤?,‘傳統(tǒng)的巨輪所到之處,都是為了情感動員和驅(qū)動公共輿論”。如果說一個族群“神圣化”自己的歷史傳統(tǒng)出于某種情感動員的需求,那么難民的記憶又可能會出現(xiàn)怎樣的情形呢?“難民們也不可能幸免于這種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他們肯定會用他們可以找到的那些歷史碎片來拼湊他們的過去,同時拒斥他們想要抑制的東西……我們都有一種需要,即提供一個有關(guān)我們自己過往的故事。我們都在致力于自我發(fā)現(xiàn),同時也在不同程度地改寫過去,進行自我欺騙?!?/p>
為什么作者把這種難民記憶說成是“欺騙”呢?相信這絕非源于難民們主觀的故意乃至惡意,甚至一切都基于“親眼所見”的證據(jù),如書中列舉存于耶魯大學的大屠殺幸存者錄像項目,“收集了五十七個國家和三十二種語言中的五萬多份親眼所見的證詞證據(jù),以確保其檔案資料可以廣泛有效地應用于世界各地的相關(guān)教育設計中”,但作者認為盡管“事實”是存在的,但由于項目主辦方出于“強調(diào)它而確保別人記住它”,難免“反復強調(diào)”“重復使用”相關(guān)事實,結(jié)果就很難成為完美的考古研究,“搞出來的只能是有偏見的自我民族志”。
為強化“被人記住”的效果,帶著自己都未必意識到的“偏見”,不經(jīng)意地做著“欺騙”的事情,將某種歷史“神圣化”,從而留下不可信的“記憶”,這就是作者對于自己難民身份與后續(xù)影響痛定思痛之后對于“記憶”的冷靜反思。
既然記憶如此容易陷于“偏見”甚至“欺騙”與“神圣化”的陷阱,那怎樣的記憶才有可能避免這樣的陷阱呢?或者說用怎樣的方式來表達,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接近真相,留存最可信的記憶呢?可以從本書中發(fā)現(xiàn)至少三種有效表達的路徑:事實考辨,場景觀察,細節(jié)體驗。
比如,關(guān)于作者一家是如何逃離奧地利這一事實,作者并沒有簡單、常規(guī)地描摹當時的情形,而是對于自己父母為什么可以逃到美國,做了全新的事實考辨。從美國當年胡佛總統(tǒng)對于相關(guān)領(lǐng)事館的指示,到美國方面親屬提供的“擔保書”的內(nèi)容,以及家人向德國占領(lǐng)軍提出的申請書的復雜內(nèi)容要求,一一做了精準的考辨,又對父母當時如何戰(zhàn)戰(zhàn)兢兢與德國占領(lǐng)軍當局交涉,最后僥幸逃離的過程呈現(xiàn),正是在詳盡的事實考辨中,不帶情緒色彩(對于美方、德方及家庭本身)的陳述,令難民大逃亡這一驚心動魄的歷史想象得以更加自然地呈現(xiàn)。
至于場景觀察和細節(jié)體驗,作者也提供了非常具體的實例?!懊刻煸绯苛c三十分,那些年長的男性以及少數(shù)年輕人都會拖著腳步走進這里做晨禱,在適當?shù)娜兆永?,他們還會戴上披巾(乳白色的陳舊的禱告披肩,許多是從歐洲帶來的),并將其蓋在經(jīng)文護符匣上(依照正統(tǒng)的猶太教法典,在安息日和特別的假日里,每一位猶太男性都必須一大早就將其額頭和手臂置放在這個經(jīng)匣上來做禱告)……那些雷打不動的準確的嗡嗡禱告的聲音,彌漫、浸透在艾琳和阿爾弗雷德住所的空間里”——這是關(guān)于猶太親友在家庭教堂相會做猶太教傳統(tǒng)禱告的場景觀察。細節(jié)體驗,給我印象深刻的則是書中關(guān)于猶太傳統(tǒng)美食制作及享用的描述:“參與制作李子餡甜品是我最喜歡的一項工作。母親會提前用酵母和好面,上面蓋上毛巾(毛巾本身也是從維也納帶來的),然后放置一晚上使其發(fā)酵。她事先會購買一大罐的李子醬(如果沒有買到的話,也可以用杏子醬來代替)。將發(fā)好的面揉勻、搟薄,然后用顛倒過來的喝水杯將其切成小圓餅狀(我們用的是正式舉行忌日或燭光紀念儀式時使用的那些杯子)。我或母親,后來還有我妹妹,會將李子醬包入其中、揉好面餅,然后把這些面餅投進沸水中。我們不時地攪動,急切地等待其浮上水面,在沸水里煮到一定程度后,將其撈出,再卷上糖果和面包屑……”
這些記憶的表達是那樣樸實無華,不論是事實考辨,還是場景觀察抑或細節(jié)體驗,作者都力圖將概念性的宏大敘事,融入日常生活的情形、場景、細節(jié)的精準描摹、生動觀察與鮮活體驗之中,從而給人帶來可信、可感、可接受的深刻印記。
關(guān)于記憶,有太多說法,如“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等等,這是關(guān)于記憶言之鑿鑿的表達,以此為標準,人們會對異己分子不承認給自己帶來巨大痛苦、傷害的悲劇記憶的言行表示無比的憤慨與震怒。同時,關(guān)于記憶,關(guān)于歷史,又有“歷史是可以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這樣的說法。同樣一段歷史,相關(guān)各方我說我的,你說你的,他說他的,版本各異,甚至令人產(chǎn)生雞同鴨講的無奈之感。
這不禁令人發(fā)問:為什么同樣的歷史各家會有如此不同的記憶?真相是否可以呈現(xiàn)?怎樣的記憶才能獲得盡可能多的廣泛的認同與接受?同樣是“二戰(zhàn)”,我們付出了幾千萬人的生命代價,遭受了空前的民族災難,也出版了很多相關(guān)著作,拍攝了大量的影視劇,但迄今如南京大屠殺等依然不為災難制造者日本軍國主義分子所承認,這自然令我們無法接受。而一部斯皮爾伯格的《辛德勒名單》,卻讓全世界的人都對猶太民族的遭際難以忘懷!
導致這一結(jié)果的原因自然是多方面的,但從門羅這部書中關(guān)于記憶的選擇以及表達的理念與路徑上,或許可以得到一些啟示,這就是:盡管記憶具有突出的主觀選擇性特征,但如果我們更多將個別性、特殊性記憶與人類普遍性、共同性記憶相對接,將宏大敘事融入可信、可感的事實考辨、場景觀察與細節(jié)體驗之中,我們的記憶呈現(xiàn)或許會更接近真相,也更容易為人們廣泛接受。(《記憶之弧——一位猶太難民的人生故事與歷史反思》,[美]門羅·E.普萊斯著,龍耘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0一七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