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南
很明顯,幫扶手冊里少了一個女人的名字。我抬眼看他。他囁嚅著,欲言又止,最后,干脆沉默著,讓空氣徹底凝滯下來。我敏感地覺察到一個人的傷口,正從幫扶手冊里裂開。那些疼痛的東西從他眼里溢出來,流進我眼里。
我把頭重新埋進幫扶手冊里,裝著很認真地去填寫那些事項,我繞過他的眼睛,將話題拐入另一個方向,跟他閑閑地聊起天來。他的目光漸漸軟下來,暖下來,剛剛被裂開的傷口像一扇門,緩緩閉上,重新嚴絲合縫。我不禁暗暗舒了一口氣。
他不是戶主。在幫扶手冊里,他的名字排列在最末。依次上去,分別是他的孫子,孫女,兒子。按照排列習慣,這個家應該是他的兒子當家。只是,兒子和孫子孫女都不在,他們常年居住在南寧。票納屯這棟房子,便只有他一個人守著。
房子很寬,院子也很寬,竹籬笆墻旁,三三兩兩的種著桃樹李樹,正是春天,一院子的桃紅李白。綠茵茵的菜園就在屋坎下,一畦畦的涇渭分明。準備過季了,來不及吃的青菜白菜就從菜尖尖那兒一點點枯萎,腐爛進泥土里。
他家的狗,在我們剛剛走進院子的時候,猛然從某一個角落里奔出來,立起頭警惕地沖著我們吠,他朝它們大聲吆喝,它們便收起目光里的殺氣,扭頭走到院子的另一個角落,慵懶地躺到陽光下睡覺。當他走動,它們便迅速站起來,咬著他的腳步,從大院跟到堂屋,從堂屋跟到伙房。它們不時磨蹭到他的腳,或是搶先一步,跨過門檻,四只肥碩的狗你追我趕,有時候便會擁擠著,把門口堵塞得滿滿當當。他低聲吆喝,像責備一群不聽話的孩子。他看狗的時候,目光很軟,似乎稍一用力,就會擰出水來。
他會寫自己的名字,很長很粗的筆畫,扭曲而倔強地占滿一個方格,又從方格落下來,占滿另一個方格。他說他讀過兩年書,因為家里窮,父母送不起就不讀了?,F(xiàn)在,他除了能寫自己的名字,其他的字都不會寫了。他拿筆的姿勢,硬邦邦的,顯示出多年的生疏,筆桿在他手里,像是一只滑溜的泥鰍,一不小心就會逃跑。他小心翼翼地,握筆的指頭,捏得很緊。
除了幫扶手冊里缺少的那個女人,什么事他都樂意說。他說起自己的事,平靜得像是在說一個遙遠的人。三十來歲,他妻子就去世了。他說,那一天,根本沒有什么征兆,妻子從地里干活兒回來,像往常一樣,把小兒子奶好了,把飯做好了,把豬喂好了,一家人便躺下來睡覺。夜半時分,她突然覺得胸口絞痛,那樣窒息的痛,就算把她生六個孩子的痛全部加到一起,也不及它一半。他慌慌忙忙地找馬車,慌慌忙忙地把妻子送往醫(yī)院,還在半路,妻子就沒了。
那是1982年,他們最大的孩子十一歲,最小的只有一歲多。余下來的時光里,他一個人帶著六個孩子,又當爹又當媽,總算熬了過來。
一個人的三十來歲,那是多么美好的年紀呀,走過的路很短,沒走過的路卻很長。如果放到現(xiàn)在,有些人的愛情都還沒來得及開始呢。他說,最初的時候,也有人給他說媒,可被他拒絕了。他怕來的人不好,委屈了六個孩子。幾十年的疼痛和艱難,他笑笑地將它們掛在嘴邊,輕輕松松地講述出來。也許,時間真的是醫(yī)治一切疼痛的良藥。他多年前的傷,結疤了,愈合了,那些曾經的裂口,被新長起來的血肉縫合,除了記憶里還有疼痛,便再也觸摸不到疼痛了。
火塘里的火,把他的臉烘烤得紅彤彤的,像剛剛喝了幾杯烈酒。他揮動著手中的鍋鏟,翻炒鍋里的菜,——這菜是我剛剛和他一起去菜園摘來的。他說,菜都過季了,沒什么好吃的了。他說話的時候,嘴角帶著笑。他的笑,怯怯的,帶著歉意的羞澀。
他一直不肯提幫扶手冊里缺少的那個女人,就連有些話題不得不需要經過那個女人時,他總也含糊著,迅速繞了過去。他的刻意回避,讓那個裂口在我心里越撕越大,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惦念,這個并不是被遺忘,而是被刻意隱藏的女人,她與這個家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幫扶手冊里可以查到他家的人均住房面積,查到旱地多少畝,水田多少畝,可卻無法查到有關于那個女人的蛛絲馬跡。這個女人就這么停留在我心間,長成了一道長長的裂口。
加尤鎮(zhèn)隴木村票納屯,第一次踏上這個村子,是在2016年春天。
我坐在村干的摩托車后,頭縮進纏了好幾圈的圍巾里,縮進村干厚實的身后。風從他的臉龐擦過來,擦過我耳畔,又擦向我身后更遠處,不知道誰的臉龐和誰的耳畔。我感覺到冬天的寒冷,它們混在春天里,以掩藏不住的冰寒正割向我裸露在外的任何一塊皮膚。其實,春天早就來了,花們在山間地頭開得正熱鬧。凌云的初春總會是幾個季節(jié)的混合體,它們高興的時候,可以是春天,可以是夏天,也可以是冬天。
從加尤鎮(zhèn)出發(fā),摩托車拐進隴木村,又拐進票納屯,路從直到彎,從寬到窄,像一根越甩越遠的繩子,伸進深山里。不過是十來二十公里的路,卻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零零星星的人家戶,像一把沙子撒進大山的皺褶處,如果沒有村干帶路,我是無法找出我那19戶幫扶聯(lián)系戶的。這天,我是認親戚來了。
我們都喜歡把他們稱為親戚,全縣57個貧困村,11325戶48078貧困人口,具體分派到全縣干部職工那里,我們便都有了自己的幫扶聯(lián)系人。我們一次又一次走進撒落在大山深處的村村寨寨,一次又一次走近他們,觸摸他們,了解他們。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的話題中,更多的是他們。
隴木村,最初的時候,我常常會寫錯這個村名,我把“隴”字寫成“弄”字,在凌云眾多的村寨名里,“隴”和“弄”占大多數,我從來沒有細究過,這兩個字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或許它們本應是同一個字,只是,在最初登記造冊時,被某個粗心的工作人員誤將一個字寫成兩個字。
這個村子,距離縣城37公里,距離鄉(xiāng)鎮(zhèn)所在地10公里。全村轄26個村民小組,有人居住的自然屯有75個,居住著漢、瑤兩個民族共784戶。2016年全村建檔立卡貧困戶291戶1214人。全村26個村民小組中,僅有6個村民小組位于土山區(qū),票納屯很幸運地就是其中之一。
是的,這是一組從相關材料直接復制過來的數據,它們清晰而有效地描述了隴木村的底色。這組數據躺在各種材料中,也許是枯燥無味的,可是,對于我來說,至少,在291戶里,我得牽掛19戶,在1214人中,我得牽掛88人,他們是我的幫扶聯(lián)系對象,在材料中,他們是一串生硬的阿拉伯數字,可在我這里,他們是一個個鮮活靈動的生命,都有著屬于自己的歡樂和痛苦。
19戶,不論是從近及遠,還是從遠及近,一圈下來,總得需要三四天才能完成一輪入戶幫扶工作。——后來,為了能更扎實地做好全縣的脫貧攻堅工作,2017年,縣里又重新調整,將每個干部職工的幫扶聯(lián)系戶調整到5戶以下。我的幫扶聯(lián)系戶從19戶,變成了5戶。路像一只只手,從凌云縣城伸出來,從加尤鎮(zhèn)伸出來,然后分離成更多的手,向不同方向的深山伸去。村干帶我們認了一回門之后,我們便獨自騎著摩托車,跟著這些手,找到各自的幫扶聯(lián)系戶。
當路拐向一個近乎垂直的高坡時,我便知道票納屯近了。當我的視線里,開始出現(xiàn)一棟吊腳樓時,我便知道票納屯到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就是用這樣的地理標志來確認票納屯與我的距離。
進屯的路,晴天的時候,塵土飛揚,下雨的時候,一路泥濘。路面總是坑洼不平的,摩托車一路顛顛簸簸,好些時候,分明感覺到車的輪子已經碾壓到路的最邊緣,像是在下一秒就會顛下路坎,滾進深深的坡底,但每一次,在我心悸未消之余,總也能安全地駛到吊腳樓前。
桂伯娘看見我,大老遠就打招呼,她的聲音鈍鈍的,像是那里面裹得有幾百年的滄桑,那些鈍鈍的聲音,一摞接一摞,不由分說地甩進我耳里,讓人有應接不暇的忙碌感。她的嗓門很大,再稀松平常的話,被她從嘴里說出來,都像是在和什么人吵架。桂伯娘今年七十八歲了,她的兒孫們分別在南寧、廣東等地打工。桂伯娘平時沒事干,就從這家游到那家,再從那家游到這家。因此,我會在路坎上遇見她,在田壩上遇見她,在屋檐下遇見她,——幾乎票納屯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可能遇到桂伯娘。
桂伯娘很喜歡聊天,不管是認識或不認識,只要在路上遇見,她都會停下來,哪怕她的身后,正背著一捆沉甸甸的柴禾。她就這么弓著身子,努力將脖子長長地伸出來,立在路中央,與來人閑閑地扯上幾句話,然后才又弓著身子繼續(xù)走路。
我將話題拐進幫扶手冊里缺少的那個女人,我是有預謀的,我想從另一個人的嘴里找到那個女人。桂伯娘嘴角往下一撇,眼睛里流露出鄙夷,她說,那家人呀,臊皮死了,同族同宗的兄妹竟然結婚。同族同宗的兄妹怎么能結婚呢?那不是和豬啊狗啊一樣嘛,真是傷風敗俗到底了!全寨子的人都戳他們家的脊梁骨,他大伯沒臉,前幾年還喝過農藥呢!
啊!怎么會呢?我大驚。對于桂伯娘一摞一摞的話,我向來是半信半疑的,農村婦女擅長的夸張手法,我是見識多了,她們是天生的說書人,再微小的事從她們嘴里流出來,也必會是一部血肉飽滿活色生香的長篇小說。
怎么不是呢,如果不是他二娃仔剛好回來收油菜籽,看到他爸抱著肚子在地上打滾,現(xiàn)在早沒得命了!
桂伯娘憤憤地說,她將眼睛投向門外,目光里滿是鄙夷和厭惡,仿佛那對忤逆的年輕人就站在門外。她接著說,他大伯死活不同意,女方家的爹媽也死活不同意,可是,有什么辦法呢,子女不聽話呀,不管老人怎么勸怎么罵,就是要結婚,現(xiàn)在娃娃都生兩個了。他大伯橫豎是堅決不認這個兒媳婦的,就連家門口都不讓她跨進一步。那兩個不成體統(tǒng)的娃娃也沒臉在寨子里待著,這幾年一直在南寧打工呢。
我沉默。腦海里全是他笑吟吟的模樣,這么一個健談爽朗憨厚的男人,他在不得不提到這個兒媳婦時,眼睛里的躲閃和語言里的躲閃,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總算有些明白了,這其間更深層處,原來是羞愧。
桂伯娘還在絮絮叨叨地訴說,她的語言快速疊加在一起,刺咧咧地甩進我耳朵里,每一個音節(jié)都明顯沾有她內心里無法抑制的不屑和激憤。我的思緒開始飄忽,在桂伯娘和他之間游離。不知怎的,突然心疼起這個眼神柔軟和溫暖的男人。我很想為他做些什么,比如說,能幫他打破他與兒子兒媳婦之間的僵局。
與他的聯(lián)系,更多的是電話。這個戶主,他的名字排列在幫扶手冊中的第一行,可我見到最多的卻是他七十二歲的老父親和他們家那四只肥碩的狗。
在電話里跟他解說,政府關于易地搬遷的政策,——幾乎是,與他的每一通電話,都與一項扶貧政策有關。他聽到我說,按照國家有關貧困戶易地搬遷的政策,他可以在縣城附近的安置點要一套房子,便不假思索地表示愿意搬遷。他是那么的急切,像是手里終于握有一把利刀,他反手往身后用力一揮,就能切斷自己與票納屯的關系。
在電話里,他的話很少,幾乎稍長一些的句子都很難找得出幾句,更多的時候,是嗯嗯的應答聲。從話筒里傳來的聲音是單線條的,我感受不出他的性格,或許沉默寡言,或許像他父親一樣健談并羞澀。我跟他說著話,內心里惦記著的,卻是他和他的妻子,這場不被祝福的婚姻,在眾叛親離中,是什么樣的力量,使得他們不管不顧地堅持下來了。
我特別加了他的微信。在朋友圈里,我看到他們一家四口,清秀的妻子,活潑的孩子,他的雙臂環(huán)擁著他們,臉上的笑容是那么的富足。
在拐了很多道彎之后,我小心翼翼地把話題繞進他和他妻子的故事里。在微信里,他長久的沉默,那樣的漫長,讓我感覺到時間已經過去一個世紀。良久,他回復說,是的,我們是同族同宗的兄妹,可是,我們已經隔了六代,我們并沒有違反婚姻法。
他的語言一旦變成文字,便開始有了色彩,我能讀出他內心里的波瀾。他是有怨氣的,對于我所提出來的話題,他本能地反感并警惕。我想,如果我不是他的幫扶聯(lián)系干部,再加上之前與他有過那么多次的電話溝通,他會不會立刻將我拉進黑名單里去呢?
我盡量讓文字放松。相比電話和文字,我更愿意用文字與他交流,文字是可以讓時間停頓的,在句與句之間,我可以慢慢思考,斟酌一些得體并柔軟的詞語,避免傷害到那顆自尊又自卑的心。電話就不行了,每一句話剛從嘴里說出來,都會被對方的另一句話緊緊相逼。我是一個遲鈍并木訥的人,應付不了從嘴巴里,從話筒里流出來的語言的較量。
幾個回合下來,他的文字忘掉戒備,漸漸有了溫度。他跟我說起他們的愛情,他們的婚姻,他們的孩子。他發(fā)送來的文字越來越長,我讀著這些長長短短的句子,感受到他憋了很久的心,其實是那么的想找到一個出口。如果沒有票納屯那些讓人煩心的事,他的生活應該是圓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