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
1995年出生于詩鄉(xiāng)納雍的穿青人陳再雄,可算是一個真正的年輕詩人——年紀輕輕,又在詩歌之路上跋涉良久,充滿永恒的屬于詩歌的朝氣和闖勁。
細讀陳再雄的詩歌,我在細微而又靈動的詩歌書寫中,隱隱梳理出三個較為明顯的詩寫向度。
情感開合:恪守追求和準則的抒情
“情”,是任何藝術都繞不開的永恒主題。詩歌是情感的藝術,重點在于如何呈現(xiàn)情感、呈現(xiàn)什么樣的情感。情是多方面的,包括親情、友情、愛情,宏觀的家國情懷和微觀的內心波瀾。任何一個詩人,都少不了為情作詩,這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情。而陳再雄的不同在于詩歌中處理情感的方式和態(tài)度。
在《冬天的字跡》里面,他寫“冬天,時間很容易被打發(fā)/你想不想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臘梅上寫滿字/你玩弄著一片枯萎的葉子/用來代替離別和深秋/此刻門中只有我一個人/桃花,還未完成羞澀/我絕望如冰尖的水珠/等你放下屠刀/我早已,白發(fā)蒼蒼”,用“枯萎的葉子”“桃花”“冰尖的水珠”替自己說話,沒有過多的筆墨,亦無冗長的抒情,起筆平淡,意象隨意散落如同星辰,但充盈其間無言而復雜的情緒,讀者能夠感知得到。當他寫道“我絕望如冰尖的水珠/等你放下屠刀/我早已,白發(fā)蒼蒼”,收筆的一句,像把所有散落的水珠,一下子收緊起來,提點了所有的情緒:未及立地成佛,已然白發(fā)蒼蒼。所有嘆息,都在這一句里了。
而《黃昏美學》一詩中,他以近乎完美的語感和節(jié)奏,寫下一個人在冬日黃昏里的孤寂、猶豫、悵然甚或絕望:“黃昏降臨,床將發(fā)揮作用/窗外的人,試圖無家可歸/對悲情的事物對答如流/她走到卡其色的大地上/拾起亞麻色的葉子/看似悲情,看似緊張/我試圖關上窗,與世隔絕/回頭才發(fā)現(xiàn),我的床上/已鋪滿干燥的雪花”。在詩歌中,屋內的“我”面向黃昏,對他者的一切判斷都是不定的:“窗外的人”是“試圖無家可歸”,對“她”的判斷也是“看似”,而唯一肯定的判斷在于自身——想要與世隔絕,床上卻已鋪滿干燥的雪花。一個人背向外界所必然面臨的孤獨,瞬間躍然詩行間。
最讓人喜歡的是《暫居》,在“生前”“童年”“長大后”“現(xiàn)在”“最后(死亡)”的時間軸上,一個人的家園,是“母親的子宮”“人間”“塵泥”,無論在哪里,我們的狀態(tài)都是“暫居”?!皶壕印背蔀橛篮愕臓顟B(tài),即便死亡,在宏大的時間背景下,依舊是微不足道的。語句很質樸,情緒很沉和,行文很克制,寫下的卻是一幅生命的地理圖,是一部“家園”的變遷史,也是永恒與微小的深沉對照。
可以說,陳再雄的抒情,是小心的抒情,是謹慎的抒情,是往里收的抒情。和那些泛濫的抒情調不同,他以克制、內斂和隱忍,抱有了一個有追求的詩歌寫作者的抒情準則,有開有合,有放有收,且盡可能地達到了協(xié)調。
故土歌吟:充滿溫情與眷念的惋嘆
對于年輕的詩人,言說“故土”一詞也許是矯情和無意義的。新一代的年輕人,在高速發(fā)展的社會背景下,與故鄉(xiāng)的距離被大大拉近(如果他們有故鄉(xiāng)的話),“近鄉(xiāng)情更怯”“故土難離”“去國懷鄉(xiāng)”的情結,永遠都只有少之又少的一部分人能體味其中一二。只有遠離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而依靠現(xiàn)代文明生活的人,才擁有故土;那些隨處遷徙扎根土地,或流轉在鋼鐵水泥鑄造的城池之間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家鄉(xiāng)。長于偏野的陳再雄,如今生活在城市之中,他的生存與土地已然斷離,他筆下的故土,包含一片生養(yǎng)自己的土地,也包含著那些再也回不去、也追尋不到的事物與記憶。
“一雙雪白而碩大的觸手/扼殺了火爐之外的高溫/回鄉(xiāng)的人腳步厚重/一不小心就踩疼了故鄉(xiāng)/身懷種子,為記憶播種/一粒故鄉(xiāng)掉落在記憶里/雪花引來他鄉(xiāng)之客/麻雀拾起立春的童謠/把翅膀置于堅硬的半空里/巴雍變成了一個脆弱的領地/每個離別的人都滿含淚水/你我彼此抱怨,離別的路沒有盡頭/只有雪,他每年都還故鄉(xiāng)一點清白”。這是陳再雄寫于巴雍的《雪落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時間是2月初,農(nóng)歷上正好是春節(jié)前夕。和艾青《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那樣的宏大悲戚不同,陳再雄的《雪落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寫得很小,但擬人中有深意,惋嘆之情縈繞其間,讓人讀來動容。
面對萬物萌動的春耕,他寫道:“大地與犁鏵野合/所有的事物因此而生長”“一茬又一茬的人/忙,碌;忙碌,忙忙碌碌/土地給予生命/生命終將化為土地/背脊為一條條隆起的犁溝”(《春耕一日》)。從平凡的一日寫,從簡單的鏡頭寫;寫萬物始,也寫萬物終;寫一種永恒的命運,也寫一種永恒的歸宿;有最質樸的故土情結,也有宏大的悲憫和情懷。
“把故時的村莊移交到故事里/挖掘機開進,壓路機壓疼了這片土地/我們還剩下什么?/除了通往故鄉(xiāng)的那條羊腸小道”“白土地,黃土地,黑土地,沙土地/堆積著善良枯萎后的草堆/為何喋喋不休,祖先的逝世/承載的多重命軌/年輕還鄉(xiāng),已然斷腸/握住一股寒煙,土色分明/我們晝夜待哺,春日有土地隆出”(《巴雍六記》)
“一條高速,聯(lián)通城市/把普通話引進村莊/從此沒有一個人/像往常一樣寂靜”(《故鄉(xiāng)是他鄉(xiāng)》)
“如果故鄉(xiāng)干凈的乳房開始干癟/大尖山的瞳孔黯淡/那我會摞起一堆石頭/親自撰寫墓志銘/順便燒一個段落給祖先”(《給大尖山獻辭》)
……
在陳再雄的故土書寫里,這樣的詩句還有很多。巴雍、老營、浪渣河、大尖山……這些平凡的地名,繪成了一幅故土書寫的圖譜。在大地上,它們是平凡的村莊、河流、山巒;落于筆下,它們是充滿感情的詩句,是一個漂泊在外的孩子對故土充滿溫情與眷念的惋嘆。
生活剖解:根植生活與內心的發(fā)現(xiàn)
生活是一灘水,每個人就是其中的一條魚,它給你舒暢,也給你窒息。陳再雄詩歌中的生活,是當下的,是城市的。在題為《暫居》的詩中,他對當下的階段定位是“長大后”,對應的生命地理,有“納雍”“貴陽”“畢節(jié)”,這個地理毫無疑問會不斷變化和延展。無論他的生命地理如何變化,其書寫的朝向,都終將指向在不同地名背景下的個人內心。在城市生活中,他執(zhí)筆寫下一座橋、一條街道、一個面壁的瞬間……并試圖從中剖解出更深的詩意,與自己的內心形成一種互動的觀照。
他寫《午夜的公園橋》,是以另一種冷峻的眼光來審視周遭的生活?!肮珗@橋”是一個地名。一座橋,也可以說是一個地標,喧囂吵鬧、擁擠不堪是它的正面,沉默冷靜、蕭瑟無人是它的反面。詩中,他寫的正是這種反面:“公園橋上有馬蹄的回聲/我們旋轉在彼此的夢境里/羞恥一度成為禁用詞”“我俯下身子,拿起一個蘋果/做著人間最忌諱的事情”。他寫的是一座橋,但又何止一座冷冰冰的橋?
《面壁》之時,他聽見“楚歌”,嘗試鑿壁偷光,“端著杯子,為影子壯行”,猛然發(fā)現(xiàn)“我和世界/不過只隔著一道光和一彎月”。筆法是現(xiàn)代的筆法,但“楚歌”讓人心生古老的悲戚,“鑿開墻壁/尋找光源”讓人有不知今夕何夕的錯覺。個人與世界與時代的關系,在詩中用“不過只”三個字表達得很近,但整個意境里卻呈現(xiàn)出巨大的背離感,“一道光和一彎月”,這不可指的障礙物橫亙個人與世界和時代之間,實際上是不可跨越的?,F(xiàn)實是,我們每個人都如同一枚細胞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轉動在這個大時代里,但我們的心卻未必與世界和時代同步。
詩是發(fā)現(xiàn),《面壁》是一首有發(fā)現(xiàn)的詩歌?;蛟S可以說,陳再雄的城市書寫,是建立在對城市生活剖解之上的一種根植于生活與內心的發(fā)現(xiàn)。他《路過洪南路的早晨》,看到“不同身份的人走在同一天馬路上/毫不生分,毫不在乎”;《冬季來臨的第二天》,他寫“一個詞,停在你精致的眉間/遲遲不肯造句/你看不見它,我卻看見了”;《在畢節(jié)看第一場雪》后他驚覺“我們辛苦地忙于勞作/最后窒息而亡”;在《一條陌生的街道》上,他寫“事已至此,這條陌生的街道/成為我唯一生存的勇氣/當沒有雨的時候/你變得無比輕盈/像初冬的蘆花/鋪滿這座城”……
在詩歌中,他以詩人的敏感,警覺地盯緊生活的這個城市和城市里的生活,寫最平常的街道,寫最簡單的某一天,寫隨意的一個瞬間,寫生活的變化,也寫內心的波動,寫自我與城市之間的融合與對抗。
無疑,陳再雄的詩歌如他一樣亦是年輕的,尚未習得圓潤的詩藝,也未形成獨具一格的表達,但這并不影響我們從中汲取出別樣的閱讀感受來——細微的情感,輕微的波動,細節(jié)的發(fā)現(xiàn),又有抒情的準則,有深沉惋嘆,有獨特的發(fā)現(xiàn)……這正是一種微小中自有深意的詩寫——克制、內斂,不卑不亢,自有堅守,又散發(fā)出更大的空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