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條家蛇

鄭凱應(yīng)

這天傍晚，三婆從外面回來，老遠(yuǎn)就看見一群小孩子圍在自家門口大呼小叫，她心說不好，便加快步伐往家趕。

走到院門口，見小孩們拿著石頭和木棍在圍攻一條蛇。那蛇一米多長，鐮刀把粗細(xì)，淡黃色的皮膚上布滿了一串串深黃色的環(huán)紋。只見那蛇吐著信子，搖頭晃腦地躲避著孩子們的棍棒和飛石，可是由于身體多處受傷，蛇的動作越來越慢，眼看就要被孩子們砸成肉醬。

三婆急忙上前喝止。孩子們憤憤不平地向她告狀：蛇偷吃大孬家的雞娃，該死！

三婆說：“孩子們吶！它是家蛇，是祖先派來保佑我們的靈物！打傷它祖先會怪罪！這樣吧，我賠大孬家雞娃，你們都回家吧！”

三婆好說歹說才把孩子們打發(fā)走，回頭見蛇在地上一動不動，便急忙開門，拿出棉簽和碘酒，擦去蛇身上的污血，用碘酒仔細(xì)消毒，最后小心翼翼地把昏迷不醒的蛇放進(jìn)墊滿破絮的廢竹筐里。

三婆不安心，夜里幾次起來查看，見蛇仍昏迷不醒，不由長吁短嘆。

原來鄂中風(fēng)俗，人們將生活在宅院中的蛇叫家蛇，認(rèn)為它是祖先賜予的鎮(zhèn)宅之寶。每當(dāng)家蛇出現(xiàn)，家主會視為祖先顯靈，必沿路撒米到蛇洞口，邊撒邊念：祖先顯靈，平安出行！錢串歸位，天降祥瑞！待蛇入洞后再次在神龕前焚香答謝。因蛇身花紋像成串銅錢，故尊其為錢串，取錢財豐盈之兆。又因鄂中方言“蛇”同折本的“折”同音，為“避晦”，尊稱其為“回回賺”，討生意興隆、出門順利的口彩。這幾年，山上的動物越來越少，很少有人家出現(xiàn)過家蛇了。前幾天，三婆見這靈物從自家堂屋爬出來，趕緊依慣例將它恭請回位。不料才過兩天，它就跑出來闖了大禍，險遭不測。三婆本是心善之人，又有些迷信，見家蛇遭此大難，哪里睡得著？

也許是三婆的誠心打動了祖先，午飯后錢串終于蘇醒過來，只是精力不濟，抬了抬頭便又蜷伏不動了。三婆見狀松了口氣，拿出自己舍不得吃的雞蛋放在蛇頭旁。晚上查看，見錢串仍昏睡不醒，雞蛋卻不見了。

此后，三婆每天用碘酒給錢串擦拭傷口，并早晚各喂一只雞蛋。

不久，錢串“大傷”痊愈。它爬出竹筐到各個房間巡視，見了三婆也不避讓，恰似家養(yǎng)的貓狗一般隨意。錢串很乖，不再隨便出門，每天準(zhǔn)時在門口迎接三婆回來。有了錢串的陪伴，三婆覺得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這天，三婆接到兒子張強的電話，說要帶女朋友回家認(rèn)門。接完電話她喜憂參半：喜的是兒子有了女朋友，憂的是他們回家見到錢串肯定害怕，這可咋辦？

三婆是個頭腦靈光的人，很快就想出個兩全齊美的辦法。

過了兩天，張強帶著女朋友梅子回來了。三婆見準(zhǔn)兒媳很漂亮，不由得喜上眉梢。

張鄭灣風(fēng)景優(yōu)美，張強每天帶梅子跋山涉水玩得不亦樂乎。梅子是城里人，見三婆家用傳統(tǒng)柴火灶做飯感覺特別新奇，每到做飯時便自告奮勇幫忙燒火添柴。這天晚上，一家人熱熱鬧鬧地圍在一起包韭菜雞蛋餡餃子，見快包完了，三婆吩咐張強先去燒煮餃子的開水，梅子也跟去幫忙燒火。

三婆手腳麻利地收拾完，剛端起裝滿餃子的筲箕準(zhǔn)備進(jìn)灶屋，突然傳來梅子凄厲的叫聲：“啊——”

三婆腦袋里“轟”的一聲，心說，壞了，肯定是中午拿柴后忘記鎖柴房門了！

三婆沖進(jìn)柴房，見錢串在竹筐里調(diào)皮地晃腦袋，而梅子面無人色地躺在張強懷里抖個不停，知道一切都晚了。張強心疼女友，對老媽大發(fā)雷霆：“媽，您這干的叫啥事？現(xiàn)在都啥年代了，您還把一條蛇奉若神明，什么家蛇、錢串、回回賺，您不覺得可笑嗎？！”

三婆像個闖了大禍的孩子，張了張嘴，啥也說不出來。

第二天一早，張強拉著梅子頭也不回地上車走了。

見兒子這個態(tài)度，三婆徹底慌了。丈夫早逝，三婆獨自拉扯孩子著實不易。一個打工仔在城里找了女朋友，可有多幸運??！要是為這事兒攪黃了兒子的婚事，自己咋向九泉之下的老伴兒交代？

三婆一夜未眠，卻也無計可施。

天亮后，三婆無精打采地起床。因精神恍惚，沒喂錢串吃早餐就匆匆出門了。等她中午從地里回來，見錢串沒像往常一樣在門口迎接，這才發(fā)覺大事不妙，慌忙大喊：“錢串，錢串！”喊了幾聲不見動靜，便急忙到屋里尋找，卻怎么也找不到。三婆疑心是兒子做了手腳，打電話一問，兒子爽快地承認(rèn)，是他趁夜把錢串放回山里了。梅子說了，如果家里再把一條蛇奉為神靈祖先，她就不會嫁過來。

三婆十分難過，卻不敢對兒子抱怨。幾天后的一個早上，三婆開門，發(fā)現(xiàn)門口躺著一只死野雞。見四周無人，便將野雞拿起來仔細(xì)檢查，發(fā)現(xiàn)野雞脖子上有幾個深深的細(xì)牙痕，便意識到這是錢串的杰作。又過了兩天，她在門口發(fā)現(xiàn)了一只死兔子——毫無疑問，這也是錢串的心意。隔三岔五的收到錢串的禮物，三婆很開心，經(jīng)常去后山呼喚錢串的名字，絮叨著讓它回家。這天三婆早起就覺得家里不對勁兒，她急忙來到柴房，果然，錢串偷偷躲在那只廢棄的竹筐里——它悄悄把頭鉆到自己身體底下，與三婆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戲。三婆見了，喜得直叫喚：“小祖宗，你終于回家了，可想死我了！”。

說完拿來兩個雞蛋，喜滋滋地看它吞掉。

錢串報恩的故事被村里一位回家休假的大學(xué)生知道了，便將這事寫成網(wǎng)文，配了錢串跟在三婆身后散步的照片，發(fā)布在各大網(wǎng)站上，點擊率突破了百萬。省報記者聽說后，進(jìn)行了跟蹤報道，錢串很快成了家喻戶曉的明星蛇，不時有城里人來探望它。

這天，張強帶著梅子回來了。一到家，他倆把行李往家門口一放就直接去了地里幫忙。梅子還親親熱熱地叫媽——上次回來叫的可是伯母。三婆心里直嘀咕，擔(dān)心二人看見家里的蛇又要發(fā)脾氣，沒想到回到家見了錢串梅子也不害怕，還主動與它合影。他倆一反常態(tài)的表現(xiàn)讓三婆又是高興又犯嘀咕：難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幾天后地里的活兒忙完了，一家人又親親熱熱地圍在一起包餃子，邊包邊拉家常。拉著拉著，話題就轉(zhuǎn)到結(jié)婚買房上了。當(dāng)三婆得知如今省城的房價幾萬塊錢一平方米時，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提到房子和結(jié)婚，氣氛沉悶起來。梅子說：“我媽說，彩禮錢可以不要，但沒有房子可不行！買房她出十萬，剩下的讓我們自己想辦法?！?/p>

張強說：“媽，我和梅子的存款連交首付都不夠。再說，我家連個富裕親戚都沒有……”

三婆嘆了口氣說：“唉，真是難為你們了！我老了，不中用了，就算榨出骨髓也賣不了幾個錢，這可咋辦？”

“媽，我想到了一個快速賺錢的好辦法……”梅子慢吞吞地說，“不知道您老人家肯不肯幫忙？”

“啥辦法？傻孩子，只要能幫你們買房，我死都愿意！”三婆急忙說。

“有一種網(wǎng)上視頻，只要好看，就有人打賞，有人一天收入幾萬呢！”梅子見三婆驚得目瞪口呆，繼續(xù)鼓動說，“只要您肯配合，拍些和錢串互動的小視頻發(fā)網(wǎng)上，我們就能發(fā)大財！”

聽梅子說完，三婆猶豫了。想了想說：“用家蛇賺錢是對祖先的不敬，會被人戳脊梁骨的！這事兒得讓我好好想想！”

經(jīng)不住兩人軟磨硬泡，也實在因為拿不出買房錢心里內(nèi)疚，三婆終于同意了。

果然，小視頻上線后點擊率很高，才幾天工夫就收到了幾千塊打賞。三婆見錢來得這么快，不由得轉(zhuǎn)憂為喜，每天都給錢串喂好幾只雞蛋。

人蛇散步的日常生活視頻遠(yuǎn)遠(yuǎn)滿足不了網(wǎng)民的好奇心，日久生厭，沒幾天，打賞錢就沒幾個了，讓錢串表演吧，它又不肯配合，梅子只好另打主意。

這天傍晚，三婆從菜園回來，剛走到家門口，突然從樹叢中跳出個身材魁梧的蒙面人來。那人用刀逼住三婆，喝令她交錢。三婆邊呼救邊后退，一不小心被絆了一跤。蒙面人便伸手從她口袋掏錢。說時遲那時快，不知從何處射出了一支強弩擊中他的手腕。他忙縮手，卻見一條蛇死死咬住他的手腕不放。他忙不迭地甩手，卻怎么也甩不掉。就在此時，梅子和張強大笑著從藏身的樹叢中跳出來。梅子指著攝像機說，這段視頻不錯，一定大受歡迎。

驚魂未定的三婆似乎明白了什么，忙救下蒙面人。蒙面人取下頭套，脫下厚厚的橡膠手套，見手腕上有兩個深深的牙痕，笑嘻嘻地說：“嘿嘿，三婆，您家錢串可真兇，要不是保護措施做得好，我這只手恐怕就廢了！”

三婆嗔怪地說：“唉，你們要演戲，總該先和我說一聲，嚇?biāo)牢伊?！?/p>

張強滿不在乎地說：“我要是預(yù)先說了是演戲，你的動作就不自然了。老媽，你就等著明天收錢吧！”

聽到這樣的視頻能換錢，三婆松了口氣，撫摸著錢串的腦袋說：“這回你們見識了吧，咱家錢串可不是好惹的！”

張強走過來，拍拍蒙面人肩膀說：“嗯，今天效果不錯，兄弟辛苦了，今晚好好喝幾杯！”

錢串見大家有說有笑一起進(jìn)了房間，眼睛里流露出迷惑不解的目光。三婆喊了它幾聲，它理都沒理，自己爬回了竹筐。

果然，這個視頻上線后點擊率很快過百萬，才兩天工夫就收到幾萬元打賞，樂得梅子心里笑開了花，逢人就夸：咱婆婆家的錢串可是名副其實的回回賺啊！

誰知錢串從此患上了憂郁癥——食欲不旺、行動緩慢，也不大配合拍視頻了。如此一來，張強和梅子不免滿腹牢騷，有時急了居然對錢串動粗。好在三婆一直護著，錢串才沒有大的閃失。

不久，網(wǎng)上開始有人抨擊張家靠網(wǎng)紅蛇拍視頻發(fā)財，是虐待動物，號召網(wǎng)民們集體抵制，還有動物保護協(xié)會志愿者和森林公安來村里調(diào)查，迫不得已，他們停止了拍攝視頻。

見錢串不能賺錢，每天還得吃雞蛋，張強和梅子趁三婆外出之機再次將錢串送到了后山。三婆得知后大罵他倆忘恩負(fù)義，氣得病了一場，常在夢里哭喊著錢讓串回來。病好后她總愛去后山轉(zhuǎn)悠，隔三岔五在遺棄錢串的地方放幾個雞蛋。見雞蛋總是原封不動，不免暗暗傷心。

張強和梅子回到省城，全額交齊房款后舉行了婚禮，并很快有了孩子。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三年過去了。

這天夜里，三婆突然感覺鼻孔很癢，便拉開燈。見錢串用尾巴給她撓癢癢，她一陣驚喜，急忙起身把它揣在懷里。才自言自語說了兩句，就見錢串猛地竄到腳頭，用尾巴纏住她的腳使勁往床下拉。

三婆突然意識到什么，便迅速穿衣下床跟它往外走。剛走到院子里，便感覺有些頭暈。她定了定神，抬頭看了看天上皎潔的月亮，發(fā)現(xiàn)月亮也在發(fā)抖。她這才意識到不是頭暈，而是大地在震顫！

她突然醒悟，驚慌失措地大喊起來：“地震了！快跑?。〉卣鹆?！快跑啊！”

在她的吼聲中，村里亮起了燈。隨即，到處是晃動的手電筒光柱，到處是奔跑的身影，到處是嘈雜的人聲——人們迅速沖出房子，聚集在空曠的原野上。

不久，大地強烈震動起來，傳來房屋倒塌的聲音。

天亮后地震停止。大家回到村中，發(fā)現(xiàn)好多房屋倒塌，三婆家也未能幸免。各家清點，發(fā)現(xiàn)除少量家禽家畜被倒塌的房屋壓死外，人員無一傷亡。

從此以后，再也沒人見過錢串，村子里的家蛇也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