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滕州市柴胡店鎮(zhèn)中學/劉凌軍
栗躍資/圖
翻開老黃歷,就能找到我家的那扇小單門。
沉入歲月的底層。
它既窄又矮,又沒上過油漆,風化得有些蒼白。如清冷的月光,撫摸這人世的幾多蒼涼。
個頭高一些的人,跨過門檻時,總要把頭低一下。否則,就會被門上梁啃上一口。有些丈二的金剛,摸不著頭腦。
“什么時候能把這門給提一提?”來人皆問。
父親無奈地笑笑:“您幫兩個吧?”
人走后,父親隨手把那扇門關了。父親多么希望,一下子就把貧窮關在門外呀!
老黃歷掛在土墻上,日子如坐針氈。
封住日子,封住過去,封住貧困。
失血的黎明,在一窩子的蒜中,生根,發(fā)芽,養(yǎng)精蓄銳。
一錘子搗下去,一片荒涼。一卷粗面煎餅,卷起香甜。有菜沒菜,一鍋子蒜了事。
月如鉤。
蒜臼無聲。
時光默默地流淌……
蒜把握不住幸福,蒜臼搋不出富裕。打點行囊,背井離鄉(xiāng)。
蒜臼塵封,就像父親離別的樣子,自始至終地保持“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尊嚴。
日子,有時會遛彎的。
不差巧地,母親就會把蒜臼拿出來,搋個辣椒、蒜瓣什么的。
看看,一口的辛酸,悄然溢出了眼眶……
五月的麥子,展開十萬畝的幸福指數。
父親今天起了個大早。抓起一把銀色的月光,就去割麥了。
浩大的月色,拓寬了麥子的遼闊。
幸福,搖著太陽一樣的熱烈,和溫度。
月如鐮。父親弓腰如彎月。直不起來的老腰,撂在捆好的麥子上。父親沒有抽煙,只稍歇了一小會兒。
趁著天還沒熱,再多割幾個麥個子吧!等太陽一出來,就熱了。
蠶老一時,麥熟一晌。父親想著,手中的鐮,閃過銀質的光。
當晌午來時,這些銀子早就變成了金子。而彎月一樣的鐮刀,父親的老腰一樣,烙在了記憶的深處。
如今,機械化已成為了平常,父親也離開我們多年了。
那把銀質的鐮,銹在時光的背影里,年年,把明月靜讀成時間的光芒。
……漸行漸遠。
母親是矮小的。
祖母是高大的。
兩只水桶一般大,祖母挑得起,而母親卻很費力。
祖母挑起祖父離開的日子,和貧窮。
母親挑起吃力的日子,身子骨日日消瘦。
兩只大鐵桶,在祖母的肩上四平八穩(wěn),波瀾不驚。
而母親總要挽上幾扣,縮短一下貧困的距離,再挑。
生命的水,挑進家來。
兩只大桶好像被誰掏空了什么,久久地凝視著空空的夜色。
每一只桶里,都盛滿了一輪圓月。
我看了好一會兒,也沒分清,哪是祖母的,哪是母親的。
鏡花水月,一捧銀質的希望。
桶,蒼涼如水。
一只腳凹進去,另一只腳拔出來。深陷的眼窩,蘸滿歲月的滄桑。
龜裂、粗糙的骨手,擎舉起命運的砝碼。一碓頭下去,一碓頭舉起。月光下的村莊,一聲聲,講述故事里的故事。
奶奶舂出來的谷子,香。奶奶舂出來的麥仁、豆扁,香。清貧的日子,讓月亮自己去說。
碓窩子口朝著天空,身子外面粗糙得很,里面平滑、干凈。
一下雨,就灌滿了水,奶奶一碗一碗地舀出。舀出來的生活,原始,干凈,有滋有味。
歲月深陷了進去,日子深陷了進去,奶奶深陷了進去,碓窩子也深陷了進去。
土路變成了水泥路。
石碓棄之一旁,無人再用,聽不到搋碓的聲響。只有月光清風,依然故我地守著那不老的傳說,自言自語。
寂寞的話語。
一碓窩子,一碓窩子的……已無人在聽。
奶奶搓的麥粒兒,蘸著布谷鳥的歌聲,和著裊裊的鄉(xiāng)音。
麥粒兒甜,麥粒兒香,一步步走進農諺的底部。攪起一粒粒的鳥鳴,打開村子鮮艷欲滴的黎明。
夢,在遠方。
麥粒兒,揪住五月的希望,搓出鐮刀一樣的金色。燦爛。輝煌。
飽滿的汁水,胖胖的個頭,誘惑著冬去春來的第一張饞嘴?;馃鹆橇?,扎人的麥芒,噴射出滋滋的香味兒。眼巴眼望的那個勁兒,甭提了。
雙手扣緊麥子,揉,或者搓。直到掉光了麥子的皮、糠,和芒,一雙小手迫不及待地展開春天的奢望,一大把一大把,都塞進了那張貪婪的小嘴。哪怕弄成小黑嘴頭,長成笑話的胡須鬧劇,也無妨。
撲哧一聲,笑破了,鼓鼓的小肚皮……
父親的墳上,沒有一棵樹,只長滿了蒿草。
年年,綠了又黃,黃了又綠。
我的內心,長了一棵大樹,那就是父親的身影。
年年,野草般瘋長。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村口,立著一個人的身影。
思念遠去的人,一路平安。
村口,立著一個人的身影。
祝?;钪娜?,平安歸來。
黃昏里,我的身影立著。
父親,只是一個詞,在口中念干,在心里成傷。
痛,在蔓延。
年年,見不到父親的聲影……夕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