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桂芳
一
曾經(jīng),父親是那么深沉地愛著他的土地。
剛承包到戶那會兒,父親守著土地沒日沒夜地勞作,直累得兩手爬滿了血泡,直累得腰都彎成了一張弓,可父親依舊樂呵呵地,因為,土地里播下了父親太多的希望。包產(chǎn)到戶第一年,父親如愿以償。那些沉甸甸的稻谷鋪滿了田野。豐收了,父親站在田坎上,笑呵呵地望著累累果實,眼睛笑得瞇成了“一線天”。父親用他粗大的手掌這兒捋捋,那兒摸摸,像愛撫自己的孩子,目光里寫滿了濃濃的愛意。那些日子,父親披星戴月地忙著收割,汗水濺濕了腳下的土地,臉上卻始終漾滿了笑容。那笑紋像秋風中的稻浪,一波接著一波。
也許有了第一年土地的豐厚饋贈吧,父親對土地愛得愈加深沉。嚴寒酷暑,冬去春來,父親總是忙活在田間地頭,有時連飯也顧不上回家吃,就讓我們給送去。在不斷的催促下,父親才肯戀戀不舍地放下鋤頭,快速地扯起衣衫擦一把流成小溪般的汗,然后憨憨地笑著,邊吃還邊滿眼愛意地看著未勞作完的田壟……
有愛就有回報。那些年,父親總能在土地里實現(xiàn)幾多屬于他的夢想。我們姐弟三人的學費是靠那土地長出來的;我們的新衣服、新鞋子,是那土地給予的;家里那幾間寬敞豁亮的大瓦房是父親苦心刨土修建的。還有滿滿一箱子獎狀,也是土地頒給父親的。那是鄉(xiāng)里為了獎勵父親的勤勞能干,獎狀上寫著“發(fā)展經(jīng)濟先進個人”“致富能手”什么的。那些獎狀,都是父親用汗水澆灌培育的驕傲,是父親深情愛著土地的回報。只是,父親總不愿意將它們張貼出來。
因為對土地特別的厚愛,因為土地給予的豐厚回報,父親總是夜以繼日地在土地上辛勞。除了分得的那些土地,父親還自己開墾了不少荒地。那些荒地位于山腳下,半坡上,點點滴滴,零零碎碎。父親將它們拾掇收集,讓它們集合凝聚,成為大塊大塊的,在邊沿砌上方方正正的石塊,壘成結結實實的地界。然后,種上玉米,栽上紅薯,種上土豆。秋來,滿坡滿地都是肥碩胖大的玉米,金燦燦地惹人眼;滿坡滿地都是粗壯碩大的紅薯,白白胖胖的招人饞。父親一趟又一趟地背回那些果實,哪怕累得腰酸背痛,肩膀磨出血泡,卻依然笑瞇瞇的,一臉沉醉和幸福。
那時候,我深深理解父親對土地的感情,那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感恩。
二
父親對土地的情感竟然也有疏離的時候。
那是前些年的事兒。
只在電視報章里看到過下崗工人的報道,覺得那是無比遙遠的事情,因為自己尚且有一份還算穩(wěn)當?shù)墓ぷ?,而我的其他親人都是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誰會剝奪他們手中拿鋤頭的那份權利?然而,與土地打了幾十年交道的父親突然宣布要離開土地了,主動“下崗”。
那晚,已過花甲之年的父親從遙遠的鄉(xiāng)下打來電話,聲音切切地,有些悲傷。他告訴我,他要離開老家,進城來,不再做莊稼了。父親說得有些語無倫次,大概是太激動了,也許就像那些與機器朝夕相處的工人,突然有一天要別機器而去,幾多依戀,幾多無奈。然而,父親卻清晰地告訴我,他不是不依戀他的土地,而是真的不想再做莊稼了。他說,土地已經(jīng)再不能給他應有的回報,不想再在莊稼地里磨蹭下去,要去大城市打工了。
記得上次回老家,談起莊稼的事兒,父親的言語里有了一些淡淡的無奈,還說鄰家的大叔大伯又去打工了,一個月能掙幾千塊呢。而那時,父親的土地一年最多只能產(chǎn)出五六千。除了化肥、農(nóng)藥、種子的花銷,最后勉強只能落下一兩千塊錢,鄉(xiāng)里人情又多,一年下來,已經(jīng)所剩無幾。
也許是對土地的深情吧,父親雖然那么說著,可依舊拼命地忙活著。
然而這次,父親卻是下了決心要離開土地了,在他從外面打工回來后。父親說,外面興上班呢,一天再苦再累也就幾個小時,不像做莊稼要起早貪黑地干,一年的收成還沒一倆月工資多。
我不知道該不該為父親感到高興,也許應該吧,畢竟從農(nóng)村到城市,是中國農(nóng)民的一大進步。可是另一方面呢,父親這可是離鄉(xiāng)背祖,要永遠地離開故土了,離開他曾經(jīng)戰(zhàn)斗過、流過無數(shù)汗水的土地。
可是,“下崗”的父親并不高興。那晚,他在建筑工地找到活兒后,卻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老家的事情,尤其惦念他的那片土地。他說,年輕人都走了,沒人種莊稼,要是土地都荒了,咋辦?母親沒好氣地回敬說,那么多人都舍得丟下土地,就你舍不得?莫非那些薄田瘦土的能給你長出個金疙瘩?
父親沉默了。城市的窗外充斥著喧囂的車水馬龍,卻并不能引起父親的興趣。他依然沉默著,如一尊雕塑。半晌,他喃喃自語說,你不知道,那些土地,花費了我多少心血??!
我的眼前依稀閃現(xiàn)兒時的情景。那時,土地剛剛承包到戶,父親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牛,終日忙碌躬耕,開荒墾地,早出晚歸,披星戴月。那些和鳥鳴蟲唱相伴的寂寞黎明,父親一定給土地講述過未來的美好憧憬;那些和晚霞流嵐相守的孤獨黃昏,父親一定和土地傾訴過不少生活的衷腸;那些和清風明月相依的寂寥夜晚,父親一定和土地嘮叨了許多的心里話。
一定意義上,土地就是父親忠實的朋友。在土地里,父親播種著希望和夢想;在土地里,父親收獲著喜悅和幸福。
這種情深意長的相依相偎,一朝隔離和疏遠,是多么無奈和痛心啊。這份疼痛,只有對土地愛得深沉的父親,才能體味吧。
面對父親深重的沉默,我也唯有沉默陪伴。
三
其實,土地就是父親的親人。一個人可以別離親人,卻永遠割舍不掉濃濃的牽掛。
聽說農(nóng)村種莊稼有了新政策,每畝土地有糧食生產(chǎn)差價補貼,還聽說老家大力扶持獼猴桃種植業(yè),不僅免費指導技術,還免費發(fā)放果樹苗呢,父親高興得合不攏嘴。他說,那我還在城里打啥工呢?趕緊回去,有那么好的政策,種糧食不上繳稅收,國家還貼補費用,種植果樹不愁技術,還免費發(fā)放樹苗,等于獎勵生產(chǎn),這政策好啊,好??!我得趕緊回去!還等什么呢?
那時候,父親正在建筑工地打工,風餐露宿,吃盡了苦頭。父親說,雖然掙的比老家多點,可終究沒有自己搞生產(chǎn)自由自在,而且不用看人家臉色干活,好歹自己做主,自己當“老板”,多好。
說走就走。父親毅然丟下了城市建筑工地的活計,風塵仆仆趕回老家,正趕上全村規(guī)劃種植獼猴桃的大會。開完會,父親就樂呵呵地給我打電話。聽他說,因為年輕人外出打工,勞動人手少,老家村里山腳下的一片土地,這些年快要長滿雜草和荊棘了。這次大會過后,村里專門規(guī)劃整改那片荒地,要種植大量獼猴桃樹苗。父親笑哈哈地說,閨女,按村里的部署安排,不出幾年,依現(xiàn)在的市場價格,你爹我每年就能收入幾萬元呢。到那時,我再也不愁錢花了,要成“大款”了!
父親重新回到了老家,重新當起了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我的農(nóng)民父親,總隔三差五地在電話里給我報告他那一畝三分地的好消息。于是,我便不時地回到老家,分享父親對土地的深情,分享父親播種和收獲的喜悅。
春天來了,父親果園的果樹都開花了,紅的似火,粉的如霞,白的像雪,五顏六色,姹紫嫣紅,云蒸霞蔚,生機盎然。父親就在果園里除草施肥,盡管熱汗淋漓,父親的笑容卻比花朵還燦爛。他說,你看,只要舍得花功夫,這差點荒廢的果園,整治了一下,這不,長得多好啊!
不僅是果園,那一田田的麥苗也長勢旺盛,綠油油,青幽幽,棵棵秀挺茁壯,如青春洋溢的青年。還有父親播種在田坡地坎旮旮旯旯的豌豆胡豆,淡紫的花朵,碧綠的葉片,一派葳蕤。遠處那片金黃的油菜,燦爛如云錦,壯闊如大海。微風里,棵棵頷首點頭,綻放金色的笑容,仿若向辛勞的父親致意問好。
父親說,你看,只要付出勞動,真心誠意地對待,土地就能給你長出許多東西,要啥有啥。土地是最實誠的,它從不欺騙人。你看這些莊稼長得壯壯實實的,一定有個好收成!言談間,父親抑制不住對土地的喜愛和贊美。
夏天來了,父親的麥田迎來了金燦燦的豐收。而父親的菜園子更是蓬勃一片。你看,西邊院子的一角里,一株冬瓜正在拼命地蔓延,搶占它的地盤。碧綠的葉片,如男人手掌般大,密密匝匝,挨挨擠擠。茂盛的葉叢里,一個冬瓜皮膚淺綠色毛茸茸的,腰身粗壯健實,肌肉滾圓結實,看得出是個正直壯年的小伙子。北邊的一株桑樹上,那只只乳臭未干的細細長長的小絲瓜,正在風里輕輕搖擺著,仿佛頑皮的孩童在蕩秋千,怡然自得。東邊院子邊沿的菜地里,一窩南瓜苗也不甘示弱,正奮力地將藤蔓伸展到平坦的院子里。它的葉片又闊又綠,像一把把大蒲扇。小南瓜藏在葉叢里,羞澀地半掩著臉蛋,只露出青綠月白相間的花紋,仿佛正和一群螞蟻在密談呢。
秋天,土地給予父親的回報,是無法形容的豐碩。果園里氤氳著香甜的氣息,那是成熟果實抑制不住的悠長韻味。金黃的雪梨,個個碩大豐滿,如韻致正好的女子,渾身散發(fā)出迷人的清香;紅彤彤的蘋果個個珠圓玉潤,如小女孩嬌嫩而羞澀的臉蛋;葡萄在秋風里一嘟嚕一嘟嚕地掛滿枝頭,像一枚枚紫色的瑪瑙,晶瑩剔透;連毛茸茸的獼猴桃也不甘示弱,爭先恐后地展示自己壯碩的腰身,結實的肌肉,惹得水果收購商一趟趟地往果園里跑。
更壯觀的還是父親的稻田。稻子全都成熟了。稻穗沉甸甸地彎著腰身,如一個個低眉順眼的嫻熟女子,不肯在秋天面前抬起她們嬌羞的容顏??伤鼈冐S腴的腰身,健康的膚色,卻有著掩藏不住的美麗。那一片片金黃的稻浪起伏蕩漾,如壯闊的大海波浪翻涌。這時候,父親的笑容也是最多的。那些笑紋就如秋風中的稻浪,一波波不肯停歇。
父親說,你看,土地真是好啊,只要你對它好,它永遠記得對你好,加倍回報你!父親對土地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四
正當父親和土地水乳交融、血脈難分之際,他卻不得不離開土地了。父親患了嚴重的疾病。那疾病,不允許他再拿起鋤頭和土地親近,不允許他再扛起犁鏵和土地廝守了。
不得不離開土地的父親,在病房里脾氣暴躁,喜怒無常,根本不像曾經(jīng)與土地溫和相對的樣子。原來,土地才是父親的伙伴,離開伙伴,孤獨中,誰沒有脾氣???
當疾病還未痊愈,父親又開始惦念老家的土地。在母親的責怪里,在兒女的抱怨中,父親沉默了。我知道,他只得將對土地的深情緊緊地埋進內(nèi)心深處。
那一日,父親竟然在樓頂巴掌大的對方,請人背了些泥土,弄了方窄窄的菜園。父親說,閑著沒事,悶得荒,種些蔥蒜啥的,有個念想。
那些日子,身體還未完全恢復的父親,便開始氣喘吁吁地忙碌。他在那些被揉捏得細碎如飯粒的泥土里,小心翼翼地,專心致志地侍弄著:幾株蔥花,幾株蒜苗,幾棵芹菜,一叢萵苣,兩叢青菜,一粒黃瓜種子,兩顆絲瓜種子……父親滿臉虔誠,滿臉憐惜,做得細致入微,仿若呵護幼小的嬰孩。
然而,我們都不看好樓頂那方小小的菜園。那么貧瘠的土地,那么狹窄的空間,能夠長出什么來呢?為了父親高興,誰也不去打消他的激情,但誰都在懷疑結果。
未曾想,夏日來臨,父親的屋頂菜園竟然生機勃勃:蔥花蒜苗的清香四處逸散,裊繞如蝶;芹菜萵苣長得粗實茁壯,郁郁蔥蔥;黃瓜綻開了金黃的花朵,如一枚枚燦爛的笑容;絲瓜呢,已經(jīng)聽話地爬上了父親精心為它鋪設的竹竿,身子妖嬈,垂掛著細瘦苗條的嫩綠小瓜。
我知道,父親對土地的深情全部播種到那一方窄窄小小的屋頂菜園里了。每天,父親無數(shù)次登上屋頂,在晨光里,在夕照中,在城市的嘈雜和熱鬧中,安靜地守候他的菜園子,安靜地欣賞他和土地聯(lián)袂創(chuàng)造的奇跡。
我常常不經(jīng)意看到父親的笑容,那是一個老農(nóng)無數(shù)次在田間巡邏,無數(shù)次在莊稼地邊守望的笑容。我想,父親守候他的菜園子,便是在守候他的土地,守候他的幸福。
五
而今,身體快要痊愈的父親,聽到老家正在進行的“金土地”整改項目,聽說要將小田小地、零散土地,收歸改造,整編成更加正規(guī)、更加方正的大塊田地,加強糧食生產(chǎn),他便喜形于色。他說,等些日子身體好了,一定回到鄉(xiāng)下,就算不能再種莊稼了,看著那些土地,也是舒服的。
春色正好的時候,父親回到了老家。春風里,一塊塊小小田地被推掉田埂,推平地界。它們手牽手,肩并肩,親如兄弟姐妹,團結友愛在一起。整改后的田疇平坦,沃野無際。那些土地土質(zhì)厚實,更加肥沃,溝渠暢通,利于灌溉。
父親喜滋滋地望著,眉眼間又綻放出熟悉的笑容。那是一個老農(nóng)對土地的惦念,對土地的深情啊。
站在田間,父親沉醉著,微笑著,也許他又恍若看到了豐收的稻浪,飄香的瓜果吧。
半晌,父親對我說,我有一個想法,到時如果還沒有實行火葬,你們就把我安葬在屋后那塊地的邊角上吧。
我含著淚,深深地點了點頭:我理解父親的想法,也理解他對土地的深情厚愛。
父親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土地是他永遠的牽掛!
———刊于《北方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