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
1.關于“XI”和“XIˊ”
“XI”和“XIˊ”, 他們從彼此抽身而出。說不上是前者抽身于后者,還是后者抽身于前者。好像數(shù)學中兩個相似圖形的標示符號,“A、B、C、D”和對應的“Aˊ、Bˊ、Cˊ、Dˊ”,它們互為依存、互為身影。在這篇文章里,“XI”和“XIˊ”就是這樣。
表面上看,這篇文章想講述的是一次出行?!癤I”和“XIˊ”在其中各有任務,我想讓“XIˊ”向“XI”設問,而“XI”向“XIˊ”作答。無論設問還是作答,它們彼此啟發(fā),一同深入。有此想法后,我心里豁然開朗。不再受制于文體和內(nèi)容的框限,在相對的自由里,與這次出行的許多有意義的相關,撲面而來。我興味盎然起來,我發(fā)現(xiàn),更換一種方式,會生成新的樣貌。
2.還是關于“XI”和“XIˊ”
這和夢有關。去年歲尾,我做了一個夢。一個男人拉著我的一只手,男人像藏在心底多年的一個讓我想念的人,我內(nèi)心安謐溫暖。醒來后,回味這個夢,仿佛初戀,我注視夢里的我,像個女孩一樣,她和她喜歡的人手拉著手。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她對他說,多好看啊——我用我夢里的眼睛看過去,那是一排陽光映照下的姿態(tài)各異的山巒。我真想把這個夢做下去,但我醒了。我想到,和年輕時候的夢境已大不相同,現(xiàn)在的夢里已經(jīng)鮮有微觀柔軟的事物了,比如某個放大的花朵或果實、一個讓人能笑醒的情節(jié)等。現(xiàn)在的夢境總是看上去很大,而且不再有那種明媚的顏色了。夢里的我就是“XIˊ”,夢外的“XI”在看夢里的“XIˊ”?,F(xiàn)在,當我隨著夢境回味過去,何嘗不像“XI”在回味“XIˊ”,并且在一個已經(jīng)回不去的時空維度里。我還想起一部匈牙利電影,片子里反復閃回一片覆蓋了薄雪的安靜的森林,有兩只鹿,一雌一雄,一前一后,它們的眼睛湖水一樣清澈。原來,是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反復做的同一個夢境。女主人公是一個自閉冷感的人,之后,兩個人因為這個相同的夢走近。同時,夢也打開了女主人公的眼睛,療救了她對世界的冷漠。森林里那只雌鹿就是“女人ˊ”,“女人ˊ”出自“女人”的心像,是那個被遮蔽的更本質(zhì)的潛藏,它需要被磨礪和擦拭后才能出現(xiàn)。
這也是我想到“XI”和“XIˊ”的原因。
下面言歸正傳。
對談一
XIˊ:不過是有關“一次出行”,我們?nèi)绱苏笪W貙φ?,好像有些小題大做,不像你的風格。如果不是小題大做,那一定勾連著許多看不見的事情。就像鏡子,玻璃成不了鏡子,讓玻璃成為鏡子的,是玻璃后面的那層物質(zhì)。
XI: 先講我們的兩個親人吧,這看起來和“這次出行”隔得很遠,但它直接關乎我的內(nèi)在,所以,和“這次出行”無法分離。
先前,一輩子守著蘭州的父親總說想去遠處看看。讓人欣慰的是,在他行動方便時,我?guī)ミ^兩個遠處:河西走廊和甘南。參加的是集體出游。父親說,就算不下車,從車窗看看外面也好。外面一閃而過,父親十分安靜地矚目窗外。我則在車后排的座位上,在激烈的顛簸里睡得死去活來。在甘南,藏人用下馬酒歡迎外地的客人,父親開心,那天喝多了青稞酒。從甘南回來的路上,大家看時間尚早,把車停在一個樹林邊,在林間席地聊天。后來,都上了車,獨不見父親,去找他,發(fā)現(xiàn)他踅到樹林外面農(nóng)人家的門口,在人家的麥子地里摘了一穗麥子、搓了麥芒,正認真地嘗著青麥子的味道。
那個時候的父親,雖然背已彎駝,但腿腳還算靈便。他閑不住,喜歡走路,有時,一天能走半個城。
幾年前除夕前的一天,我和姐姐正準備揉面炸油果子,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說馬路上有個被撞的老人,說是你的父親。姐姐怕,不敢跑到前面。我飛奔到馬路上,看到父親坐在一攤血上茫然地看著圍觀的人。眼淚在我眼眶里打圈,感激上蒼,感謝上蒼讓我們的父親還能看見我們。馬路上散落著父親給我們買的熱板栗和葡萄。父親的一身老骨頭竟然把一個摩托車車頭撞爛了。他的胳膊也折了,膝蓋露出了骨頭。問他那個逃逸的人長啥樣子,他說,記不住了,就記得那張臉像個鬼。
這是一場劫難,受難的遠不只是父親的肉體。之后,他變得恍惚遲緩起來,甚至在一個少有車輛的體育場活動時,被一輛后倒的車撞得跪在地上,壞了膝蓋。父親再也不能走遠路了。他越是這樣,我越是想起他先前的心愿,他最想去西安或北京,他喜歡古跡多的地方。我后來每坐飛機到一個地方,便想下次可以帶他來,但即便在機場里的通道,我用父親的步子度量,發(fā)現(xiàn)行走到出口都很困難。我有時問他想去外地嗎,他總是猛烈地搖頭,仿佛他從沒有過這樣的心愿。
XIˊ:在我們的父親的一生里,許多事都在向著相反的方向發(fā)展,他年輕時是一個技藝精湛的木匠,打制過無數(shù)精美的木器,但晚年時,他身邊沒留下一樣他打制的東西和用過的工具,他似乎一直在刻意遺忘。年輕時,他經(jīng)常雄赳赳地唱一句“臨行喝媽一碗酒”,年老時,幾乎一整天都聽不見他的半句聲響。年輕時的他剛烈苛責,在家人面前虎豹一般不可一世,到晚年,他孤單哀傷、落寞無助。他已無力遠行,他已努力遺忘了很多先前的愿望,我看出,他身上映射的很多東西、他的人生晚境,叫你心里過早地充滿寒意。
一個寫作者,除了已經(jīng)習慣體察別人,他還常常旁觀自己,比如你這個“XI”此刻看我這個“XIˊ”,看我這個“XIˊ”在很多個深夜,路過一個地方,心疼欲碎。
XI:有一段時間,我覺得自己扛不過去了。每次外出回來,為省錢,坐晚班飛機,深夜到蘭州,然后趕坐最后一趟到市區(qū)的大巴。大巴沿黃河進城,上橋過河時,我總往橋下長長地望去,黝黑的河水蕩漾著破碎的燈光,橋下那塊兒河水最湍急的地方,我們?nèi)鱿铝说艿艿墓腔摇C康竭@里,我總想起那個月圓之夜,月亮像一個金色的橘子掛在河上,我不時回頭看河,河水流淌,不知弟弟流到了哪里。幾乎總是這樣,每次出行回來,帶著疲憊和滿心的憂傷,經(jīng)過弟弟時常曬太陽的臺階時,總想起他叫我的聲音:尕姐,尕姐。
XIˊ:弟弟叫你的聲音,讓我想到你寫的一篇題為《在人世》的短文,你在里面提到了他:
但在最后,弟弟的小屋忽然間葳蕤起來了。說是鄰居搬走了,一屋子的花都給了他。他特別惜愛,恰是冬季,但那些花兒的長勢很努力,這于我是心里極大的慰藉,似乎總有些生機勃勃的生命陪著他。我每每去看他時,就覺得他愈加地孤單,血肉一點點地耗盡,對我掙扎著笑時,臉上只剩了肉皮,但他的花兒爭奇斗艷精神勃勃。跟著曬進屋里的陽光,他把花兒移來移去。
寒冬深夜,弟弟孤單地走了。之前,我去送他一雙棉鞋,出門后,他揭開門簾一直看著我走遠,我和他心里都知道,我們的每次見面都可能意味著離別。
我每走過弟弟住過的樓房,總要看他的窗口,我便想起他的樣子、他叫我時的聲音,“尕姐”“尕姐”,我心疼得就要碎。
弟弟在我們的心里很重,弟弟的一生給你留下了無盡的悲涼,但你沒有鄭重地寫過他。
XI:面對弟弟,我拿不起筆來。他像一塊灰暗陰冷的巖石,沉沉地壓在我的心里,我還怕心碎,支撐不住自己。弟弟流走了,我希望他流得越遠越好,百川歸海,我希望他一直流進遙遠的大海。我一直在想,要等到他遠到找不回來路時,再試著寫他。
這何嘗不是一次出行呢,一種訣別人世、孤孤單單沒有歸路的出行。
XIˊ:所以,當你出行時,你身上背著親人,或者說,親人已住進了你的身體,你已難以拋離他們,這是你先要說兩位親人的原因?
這樣看來,和你以往對出行的表達不同,這一次,你想讓“一次出行”變成一張漁網(wǎng),你要把這張漁網(wǎng)撒出去。這張漁網(wǎng)能捕撈到些什么呢?會不會捕撈到的,甚至都不是這次出行本身了?
XI:親人總是帶給我們最刻骨的感受。我說兩位親人,其實不過是個例證。生活里有各種各樣有分量的例證。注入我們精神和生命里的東西越來越多,特別是那種沉重幽暗的事物,它們改造我們,也改造我們對待世界理解世界的方式。親人們給予我們內(nèi)心的打造,最為深重、有力和悠長。事實上,也正因為如此的經(jīng)受和背負,讓我的每一次出行,幾乎都帶著一雙重生的眼睛,懷著一種存活于世且尚有力量反觀人世的感激之情。
有此種種的例證,注定我們會帶著一個怎樣的自己上路。
而這些,已經(jīng)是那張“漁網(wǎng)”打撈起來的東西。
把“這次出行”當作一張漁網(wǎng)撒入水中,我想看看生活中這樣一件類似的事情,到底上下左右會勾連出怎樣的意義和啟示。漁網(wǎng)漸漸沉入水中,我像一個漁夫滿懷期待。有些魚兒會自己游曳而來,而有些事物會不會像神話,一網(wǎng)上來,里面出現(xiàn)的會是某種魔寶?有很多的可能性和不確定性,這也是我嘗試著把這篇文章構造成這個樣子的原因,我覺得這樣很有意思。那么,既然如此,“這次出行”本身,在我的講述中,到底能占多少分量,就讓它順其自然吧。
對談二
XIˊ:你先前的這段日記,表達了你對出行的一些理解。
每一次出行都是一種打破常規(guī)的生活,是對一種被安排了的日常的對抗。出行中,令人沉迷的是,世界永遠巨大而陌生,賜予你的是永不枯竭的認知和體驗。一次出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自己努力得來的一種自由積極的生活。(2015.3.9)
你要把自己從一成不變的日常中剝離出來,讓你麻木了的神經(jīng)重新被激活。
最讓你在意的是,出行給你的受益和你對出行本身的認知。一個出行者的過去會隨著出行改變,包括一些很遙遠的過去。還有許許多多可改變你的,蟄伏在即將行進的途中,這種未可知,正是你說的撒下漁網(wǎng)之后漁夫的期待吧。
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記述,忽必可汗問馬可,“為了再度體認過去而旅行?”或者說“為了找回失去的未來?”馬可的回答是:“別的地方是一個反面的鏡子。旅人看到他擁有的是那么少,而他從未擁有過而且永遠不會擁有的是那么多?!币粋€“一”,永遠大于一個“一”。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古代文人說這話時,心里定然充滿愉悅。讀書和行路,日積月累地,讓此者與他者融合、此時與彼時融合、自我和萬物融合,一靜一動,陰陽相攜,漸至通透之境——有些事物,經(jīng)過日積月累的改造和沉積,并非老厚到愈加的深不見底,而是日臻通透和純凈,比如玉。相對讀書,出行是第一手的生活,它鮮活而切身,與讀書相互滋養(yǎng)。
但對你而言,除了讀書和出行,你還有一件習慣性的事情要做,就是寫作,它們?nèi)吖餐瑯嫵稍俣嘁恢氐妮o助關系。我想,和你之前講述我們的父親和弟弟一樣,其實,作為一個寫作者,你要表述的“一次出行”,依舊只是生活中的一個例證,一個覺知自己和這個世界的例證或者說方式。是我們所說的撒開的一張“漁網(wǎng)”。
你如此看中出行,在過去的一年里,對大大小小每一次出行都很認真,但你對“這次出行”格外在意,前一夜竟遲遲不能入睡,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嗎?
XI:正是一年的歲尾,幾乎每年的歲尾,人們似乎都顯得格外不安和慌張,大家深陷躁亂喧嚷,共同攪拌在城市這個大機器中。人們忙于總結和計劃,時間的概念壓迫追趕著人們。有一天,我擠在上班公交的人縫里,難以站直身體,看不到一絲窗外,我忽生沖動,如饑似渴地想奔逃到遠方,再次奔逃到人跡罕至的河西大漠,奔逃到那個聽不到時間的地方。一個你渴念的地方,一定與你的精神和內(nèi)心有契合之處。你渴念的,正是你虧欠的。我渴念什么?我深深地渴望被那里的寒風吹徹。
我有時會耽于遐想,1000多年前唐朝的某個靜謐的清晨,一簇露珠在一朵微風吹拂下的鮮麗的牡丹上蹦跳閃爍,或是一個即將拉開夜幕的黃昏,人影幢幢、霓虹漸次亮起迷亂之色,會不會有一介身陷富庶長安、或溫軟江南的書生,在這樣一個通常的清晨或者黃昏,忽然被一首來自大漠邊塞的詩歌擊中?
“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保ㄡ瘏ⅰ洞冎凶鳌罚┤绱说脑娋?,會不會勾起與家國、大漠、孤寒相關的種種復雜的體味?山水田園詩人畫家王維,兩次出行塞外,他用文字描繪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被千古傳誦,但我覺得太靜寂太唯美,河西大漠,該是用滯重的鐵筆一掃而過。
進入長長的河西走廊,只要進入那個長廊,我便自如為自己。
XIˊ:從你身上,我仿佛再次看到了我們的父親,那個坐在車上全神貫注矚目窗外的父親。歲月正讓你漸漸接近那時候的父親?;疖囻偝鎏m州,經(jīng)過永登、天祝、武威、金昌、山丹、張掖、臨澤、高臺、酒泉,到達嘉峪關。這些你熟悉的地方,漸次從你眼前經(jīng)過,這條路,你曾往返多次,最后,那個冬日里清廓干凈的嘉峪關再次出現(xiàn)在你眼前。
在蘭州,每每想起遙遠的嘉峪關,我還會聯(lián)想到與它連為一體的一個個邊關要塞:玉門關、陽關、河倉城……它們與被時間切割得斷斷續(xù)續(xù)的漢代“葦墻”、明代長城、無數(shù)個大大小小的烽燧關隘,組成了我個人心目中的古代邊關,其間戰(zhàn)馬奔騰,鳴鏑穿梭、狼煙四起,還有在夜風中飄散的羌笛之音。我坐擁絲路重鎮(zhèn),又能懷想絲綢之路那端的河西,心內(nèi)沉實。我時常默念這些地名,我愿意這些名字里迎面而來的分量不斷給予我遼遠和蒼涼:武威、山丹、張掖、瓜州、玉門、酒泉、嘉峪關、敦煌……
多年前你在《雄關》一文中的這段文字,今天看來還是有效。
你在車上目不轉(zhuǎn)睛。大雪染白了高高的烏鞘嶺,而低處的扁都口正袒露著一望無垠的素樸的土地,油菜花盛開時,窗外將何等炫目。如果在山丹下車,你想,焉支山上染紅匈奴閼氏面龐的胭脂花兒會不會正在地下做著千年大夢?
出行在外,所思所想質(zhì)量密集。就算短短幾天,帶回的東西也總夠你反芻良久。
往常,出行歸來,你習慣用文字表達你的出行,但這次不一樣,回來后,你旋即投入匆忙的日常,只在安靜的夜晚,拿出地圖,不厭其煩地端詳你走過的地方。你仿佛有話要說,但又遲遲不說。
XI:對大地而言,我們小小的肉身只是浮萍。我渴望這次出行,回來后,不能落筆成文。我想提筆時,既定的思路框限著我,我馬上陷入倦怠——很多時候,寫作的熱情被陳舊和平庸的思維磨蝕。我到底要寫些什么?我拿著地圖,仔細揣摩了一些天,我凝視著一個個抵達過的地方,山脈、沙漠、古堡,峽谷。在地圖上,它們分別對應一些可以念出聲音的薄薄的漢字。但我長此以往連點成線地在這個廣袤的地方游走后,我再次感知到,這些地方漸漸已宏大為我可以倚靠的地方。已經(jīng)有細密的根須朝著它的方向生長,我必須懂得更多,與它有更多的心領神會,我的文字才能像樹一樣長進它堅硬的土里。
對談三
XIˊ:所以,面對紙張,你選擇了囤積。我想,你是把文字暫時藏進了酒窖,說不準哪一天,一手好酵子就會叫你的酒窖酒香四溢。
XI: 我小時候很喜歡看一個動畫片,夜深人靜,屋子里閃起金光,“魚盆魚盆搖搖,清水清水流流。清水清水流流,金魚金魚游游……”清脆稚嫩的歌聲響起,多么令人歡喜啊,荷花里跳出一個神仙小漁童,從漁夫撈出的魚盆里釣出一粒粒亮燦燦的珍珠豆豆。美好的神話慰藉人心,但我也想,對我們正經(jīng)驗著的生活、對我們的思想和表達而言,在內(nèi)心捕獲這樣的魔寶,未嘗不能。
XIˊ:你說,癡迷于地圖的人大都是理想家、飛行家。再局部的地圖,也大于一個人和他的此生此世。你說寫下那些讓人深味的古詩句,比如“萬里赴戎機,關山度若飛”“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的詩人,都是心藏地圖的人。
你看,此刻,我這個 “XIˊ”正看著夜深人靜中的你這個 “XI”。燈光打開,周圍隱去,只地圖亮著。那些地名,你走過的每一個地方,彼時彼刻,浮現(xiàn)在你眼前。
XI:的確,分不清那個看地圖的是我這個“XI”,還是你這個“XIˊ”;也不知道邊看地圖邊在活頁紙上用鉛筆寫寫畫畫的是我這個“XI”,還是你這個“XIˊ” 。
活頁紙速記
【去卯來泉堡的路上】去卯來泉堡的路上, G講了一件大約十年前的事了。我和女友X去民勤,采訪一位治沙防沙的老人。住在G介紹的一個同學家。第二天要回蘭州,每天只一班長途車,但早上睡過頭了。同學的父親在房門口走來走去,故意碰出聲響,我們沒動靜,又拿掃帚使勁刮地皮一樣地掃院子,還是沒動靜。同學父親急了,只好讓等在門口的長途車司機使勁兒摁喇叭,喇叭吵醒了我們,翻身下炕,直奔上車。同學的父親先前是位小學老師,他家的高墻土院非常干凈,那晚上吃的是洋芋面片,院子里亮一個昏黃的燈泡,吃完就睡了,鄉(xiāng)里那么靜,心也給洗過一樣,就一下子沉沉地睡過去了。十年后才得知還有這樣的情節(jié),聽著笑。記得同學的父親,穿一件已經(jīng)泛白的深藍色中山裝,口袋里插著幾支筆。
【卯來泉堡】卯來泉堡,一個破敗的軍事堡子,建于明朝。堡子邊有個泉,水面上結著梅花一樣的白冰花。堡子北邊,隔著荒漠,正對的是橫在天邊的祁連山,確切地說,是祁連山的一個豁口——蒙古人從南邊進關的一個唯一豁口。放眼望去,莽莽蒼蒼。覆在地上的一層薄雪像一塊兒巨大的布幔,從堡子這里一直鋪到祁連山上。以堡子為界,南行幾步,就落入現(xiàn)實了。地上沒了落雪,喜鵲朝著人叫,沙雞躲著人跑,幾個人過來問我們做啥的,我們說來看堡子。我們問他們做啥的,說是守林的。舉目四望,北是祁連、南是荒漠,只屈指可數(shù)幾棵樹。看谷歌地圖上的堡子,拉遠拉遠再拉遠,堡子像大漠上擺的幾粒相向而坐的沙。
【祁連山】在卯來泉堡子看祁連山,覺得祁連山從來沒那樣親切過。薄雪刻畫著山的一褶一皺,綿延的山像被皴染的巨幅畫作一般立在眼前,風夾著雪星子在荒漠亂竄,山上的太陽露出一團蒙蒙的白光。一種彌漫天地的神性深深籠罩著我們,出了那氣氛,就覺得一下子從幾千年前出來了。
【從卯來泉堡到嘉峪關城的路上】X指著戈壁上的一個方向,講了一件事情。說和丈夫有一次去戈壁深處探訪(X熱衷該地的歷史文化),快到黃昏時,車陷進了戈壁灘上的一堆砂礫,起初并不怎么擔心,想盡所有辦法后,車越陷越深。沒有做發(fā)生意外的打算,也沒有留夠步行出戈壁的時間,天要黑了,氣溫越來越低,如果出不了戈壁,后果不堪設想。兩人急了,瘋了似的開始跑,連滾帶爬。是那種天蒼蒼野茫茫的黑,憑著感覺,朝一個方向使命跑,終于看到嘉峪關城的第一點燈光時,出乎意料,兩個人同時淌下了眼淚。X把這句話說了兩遍,她說:“想到會走不出戈壁,‘唰的一下,嘴唇上滿滿地燎起了泡?!?/p>
【祁連山到黑山】一日之內(nèi),從南到北,從祁連山到黑山,感覺奇妙,飛一樣。望一眼遠處的嘉峪關城樓,當是站在南北兩山山谷的細腰處。雪白了祁連山,黑山顯得格外黑了。
【四道股形溝】四道股形溝,一道切進黑山的峽谷。難記的名字,可能像絞線,山與谷擰成了粗線麻花,不知道是不是有這樣的切開黑山的四道長溝,這一道是第四道?先前,在額濟納旗的戈壁灘,看到幾座古塔,當?shù)厝私兴凰?、二塔、三塔…?/p>
【卯來泉堡的沙雞跑到了四道股形溝】黑山巖石上,古人刻的一群沙雞正向著同一個方向奔跑,一共十三只,好像是卯來泉堡看到的那一群,先于我們搖搖擺擺地趕過來了。沙雞圓胖,走路搖晃,羽毛是沙土的顏色,它們結群出行。大約最先是鳥兒,平坦的戈壁沙漠上,實在沒那么多的地方和樹木需要飛上飛下,翅膀就蛻化了,就開始走路,但走起路來,飛快。光禿禿的戈壁灘上藏著什么?叫它們吃得那么胖。
【酒泉高出了戈壁】離開卯來泉堡,北行,遠遠看見戈壁上高出來一個城池,說是酒泉,都覺得奇怪,以前怎么沒看到酒泉這么高呢,會不會是海市蜃樓?下車細觀,的確是酒泉,酒泉長高了,高出了戈壁灘。
【黃草營和賊大阪】黃草營,介于幾個地方之間,浮冰一樣,與四鄰雞犬相聞的,但是四不靠,四處都管不著它。很多地方都有這樣的地兒,這種地方的人有橫行混世之氣。一問,果然是,上世紀60年代,有人開槍殺人,還驚動了首都,當然這是先前的黃草營。賊大阪大致也是后來才有的名字,選一個少人居住的相對平闊的地方,東西南北各色漂流的人聚集在一起,久了,被稱為賊大阪。
【巖石上跳舞的人】怎么都找不到那幅好幾排人跳舞的巖畫,領路的人很是惆悵,一路看過來了那么多巖畫,偏偏到這最寶貴的一幅,怎么都尋它不著,就仿佛本是奔著皇后去的,一路上看了那么多宮女,到皇后這里時,皇后沒影兒了。來回踅了幾次,都無果。這倒叫人遐想。說就刻在挨地面不高的巖石上,整整好幾排跳舞的小人兒啊。站在領路人意興闌珊的地方,望過去,剛好是一塊兒平地,很適合群舞。找來印刷品端詳,長長短短,大致有六排舞者,足有30多人的樣子,都頂著長帽、著游牧人的裙袍,幾乎都是長袖插腰的姿態(tài),朝著不同的方向,或單手、或雙手。幾排舞者,好像各有故事,又仿佛互有關聯(lián)。比起巖刻上很多的駱駝、羊、牛、鹿、狗、虎、兔、鷹、魚等等,那些古老的人總叫人格外遐想。
【張騫走不出去的地方】G開著車,特意載我們?nèi)タ茨菈K兒地方,說他考察了很多遍,最后確認就是當年張騫走不出去的那塊兒地方。張騫出逃匈奴后,在這里走不出去,只好繞道大宛去找月氏,為了回漢朝,又在這里走不出去,被匈奴俘去一年多。G興致盎然地要實地講解張騫走不出去的緣由,可惜路給堵了。
【1997年到2014年的一幅巖刻】是今人的一幅巖刻,和古人相比,用的是比較精細尖銳的工具。屬于線刻,畫面中心是個貌似變形為高腳杯的人,杯沿上耷著一個果子。叫人想象的是刻在一邊的一組時間,顯然雕刻的人開始雕刻時就留足了地方,從上到下,每年9月底或者10月初,都來這里刻上時間,具體到某日,仿佛在紀念什么。后來,時間長長地墜下來,比那個高腳杯的人都大了,最后,時間停在了2014年9月26日。并非巖石的大小不夠他記錄了,是時間就停在那里了。
【巖刻上的巖刻】刻那個大箭頭的人有可能瞎了,他不知道這個潦草難看的箭頭剛好刻在幾千年的一幅巖畫上,那原本是一個獵人,正在追趕他的獵物。這個瞎子視若無物般,在獵人身上硬生生刻了一個現(xiàn)代人的實用性大箭頭。
【一大片葦子】山谷里突然出現(xiàn)一片金黃的枯葦子,在陽光下,葦芒搖著細碎的光。這一大片葦子出現(xiàn)得有些突兀。當?shù)厝苏f,并不奇怪。雖然祁連和黑山一南一北,但祁連雪水一直涵養(yǎng)到了這個山谷。地下水充盈之處,便會生出葦子,有了水草就會有巖羊、鳥兒、野兔來。所以,再看一幅旁邊的巖刻,魚、鹿、老虎、牦牛、羊、蛇、雞、飛鳥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處,就不奇怪了。
【想在一塊巖石上睡一覺】像是從山上落下來的一塊巖石,平整黝黑,讓一上午的太陽曬熱了,真想躺在上面睡一覺。如果香香的一覺一直睡到深夜,那些巖石上跳舞的人、拉弓射獵的人、騎駱駝的人,還有大動物小動物、飛禽走獸們,會不會喧騰地把人吵醒啊。
【天門關】天門關,黑山的一個出口,或者說是嘉峪關北面的一個豁口,和南面卯來泉堡面對的那個祁連豁口一樣形勝嚴峻。在山口一個并不很高的山包上,現(xiàn)在只剩了一個烽燧,許多人猜度它就是史書上記載的天門關。天門關,名字很大,大得當然有理,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實至名歸。
【戈壁灘】冬日的戈壁灘更顯現(xiàn)戈壁的本質(zhì),強硬、蒼涼、一望無垠。風在戈壁上橫行,風鉆進兩邊耳廓哨子一樣尖嘯。風刮走了我的帽子,帽子在戈壁上翻滾。追著帽子跑,無疑是和戈壁灘上的風賽跑。駐足片刻,帽子已跑出我的視野。在我還沒被風吹透時,G說,它可能已經(jīng)到蒙古了。
對談四
XIˊ:你終于說到了風,如果期望“讓寒風吹徹”,冬天的河西再合適不過。有一年,在河西瓜州——世界上最大的風口之一,你幾乎和那個戈壁上翻滾的帽子一樣,被風吹著亂跑。在風里長大的人,身體里都有風聲,是天賦如此。城市異化了自然、生命天然的孕床,也阻隔了風、大自然自由輕靈的信使。當你日日陷入喧囂,混在人群里被城市的機器攪拌,我非常理解你想讓寒風吹徹的這份渴望。
XI:每到河西一次,都加深著我對風的理解。對于這個天生帶著巨大隱喻的事物,在戈壁上,能得到最切身的領受。
風和時間相似,它們都無形、永恒。作為戈壁灘上看不見的統(tǒng)領,它和同樣難顯形跡的時間聯(lián)手,天知道是多么蒼茫無盡的理想,讓它們那樣耐心恒久地打磨著戈壁。
XIˊ:就像風裹挾著隱喻,我知道你所渴望的“讓寒風吹徹”,也包含著隱喻。不僅止于我們上面所說的“一次出行”,或一個例證,應該還有更寬闊的意思。
XI:通過風,能洞見一些事情,一些恒遠的可以放眼到未來的事情,這是風給的啟示。的確,對我而言,“讓寒風吹徹”是物理的,更是精神的。
那就單說風吧。
既然和時間一樣,風無形無物,我就用沙說說戈壁上的風。
一位來自都市的昆蟲學家,落入了戈壁上的一個沙窩,很深的沙窩,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爬上陸地,細沙一刻不停地在風里流瀉,為了不至被淹埋,自此以后,他每天的生活就是鏟除風吹進的沙子來保全生命,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沙窩里,他重建著生活的理想、秩序,以至雖然有了逃離的機會他也決然放棄。一個人嶄新的存在就是這樣被日積月累的細沙打磨、重構,而之前,他在文明世界的都市生活,仿佛是一場遙遠的幻影。這個故事來自一部色調(diào)黝暗的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日本電影。
我又想到藏傳佛教的沙制壇城,繁復無比的壇城,仿佛美不可及的天國。傾注了制造者無限心血、想象、時間,被賦予了無數(shù)意義的沙城,它日趨完美之時也意味著幾近虛無空渺之時,當它達到輝煌的頂峰,制造者的雙手復又將其變?yōu)橐槐P最本質(zhì)的沙子。這里面有著怎樣無盡的含義?
沙的聚合體,沙丘,戈壁上最奇美的事物,風的杰作。一座移動沙丘就是一個壯美的故事。沙丘是風在塵世的顯現(xiàn),像隱忍的哲學,它單純虛軟但不可撼動,它不可撼動、卻又變換無定。風在你的耳朵里歪歪扭扭說著你聽不懂的話,當你矚目沙丘,會發(fā)現(xiàn)沙丘活著,它正在一刻不停地精細運動著,一層細沙隨著風翻過另一層細沙,它就是博爾赫斯永在流動永無結局的沙之書。如果爬上沙丘頂端,你會看到沙脊像鋒利的刀刃,“刀刃”從你眼前蜿蜒過去,卻有著世上最溫柔的線條。
沙脊上的沙粒
你這巫
在時針垂立地面的一刻
你一絲不茍地分揀
永不疲倦
左手為陰右手為陽
一面黑夜一面白天
——習習《筆記》
我還想用石頭說說戈壁上的風。
浩蕩的長風把散布在滿戈壁的石頭吹打,一種物質(zhì)被另一種物質(zhì)天長日久地鍛造,軟的吹散在風里,硬的立在地上。這些被稱為風礪石的石頭,千瘡百孔、千奇百怪,它們個個獨一無二存在于世。它們中的有些吸納風對抗風,終至磨礪為通透堅硬的玉。
——這是廣袤無際的戈壁上一些和風相關的事情,它們簡潔、單純,卻又深邃無底,因而,我的言說也將永在路上。
那天,我踩著戈壁礪石,在一座完美的沙丘幾何體前,被風吹著。和我耳朵里的風聲一樣,我心里也有歌聲。
作者簡介:
習習,甘肅蘭州人,散文家。作品刊發(fā)于《人民文學》《十月》《天涯》《散文》《美文》等。著有散文集《浮現(xiàn)》《表達》《流徙》《風情》《翩然而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