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煒

我常和古人一樣

鬧著刻舟求劍的笑話

晚上失眠，天一亮我就在找一件東西

一開始，我很確定要找什么

可找著找著，卻忘了要找什么

并且，怎么想也想不起來

好在人生的空間要比出租屋大得多

零碎的東西也少

想找什么一目了然，只不過

找到了，卻不一定能取走

不像出租屋里的東西

找得著，找不著都沒關(guān)系

它始終還在屋里

而人生不一樣，你要找的東西

取不走，就會自行消失

因?yàn)?，時間的柜子是走動的

像火車，也像流水

我常和古人一樣

鬧著刻舟求劍的笑話

自畫像

我閉著眼睛

睡覺，還是沉思

只有自己知道，就像一只陶罐

裂在外面的是傷

裂在里面的才是痛

因?yàn)榧芍M，所以才慎言

照在鏡子里的，始終是一層殼

他們最大的區(qū)別

一個是鳴蟬，一個是啞巴

殼裝在玻璃里

帶不走，也揮不去

包括笑和哭，幸與不幸

只是，我不會畫畫

所以，在家里請了面鏡子

每天清晨，都給自己

換一幅自畫像，從不保存

只有破碎

硌人的麥子

清晨，走在田間地頭

蹭著草木的露水

那個挑燈播種的人

把自己也當(dāng)成種子埋到了地里

五月，遼闊的麥地

只要一個浪就能把村莊淹沒

我把雙手合成喇叭

大聲地喊著父親，所有的麥子

一起回應(yīng)，就像一群愛占人便宜

幽默打趣的鄉(xiāng)親

以為我還是那個拖著鼻涕的孩子

我取下天上的鐮刀

把麥子抱在懷中

有一根麥芒刺痛了我的眼睛

眼淚直流，就像是在償還

草木的露水，打谷場上

麥子堆積如山，我大聲喊著父親

只有一粒麥子硌痛了我

就好像所有的麥子都硌痛了我

父親走的時候，很瘦

只剩下硌人的骨頭

我躺在曬燙的麥子上看天

突然覺得太陽就像是父親的笑臉

每天，都會經(jīng)過我和村莊

直到晚上我的衣服與被子上

都有一股陽光一樣溫暖的煙草味

驅(qū)之不散

驅(qū)之入夢

出租屋

每年都要拿走我半年的工資

一室一廳，我改成了兩室

還沒我老家的廚房大

都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匮b著我的生活

詩歌和夢想、快樂、疼痛和憂傷

時間長了，還養(yǎng)了花草

一批死了就再養(yǎng)一批

就像我在出租屋里的日子

窗外的陽光，直截了當(dāng)?shù)卣赵诖采?/p>

衣服上，書上，我的身上

沒有半點(diǎn)緩沖和猶豫

當(dāng)然，風(fēng)雨也一樣

每次打開出租屋的門

就像打開一只行李箱

晚上把自己裝進(jìn)去

早晨再搬出來，就像夢回故鄉(xiāng)

高曉松說，你不買房子

世界上都有你的房子

我買不起房子

在深圳橫嶺有間出租屋

像只鄉(xiāng)愁捏成的麻雀

有著擁擠的五臟，屋外是浪漫主義

室內(nèi)是現(xiàn)實(shí)主義

每次鎖門，我都會數(shù)著數(shù)拉幾下

用我的強(qiáng)迫癥

表示我對這個世界的懷疑

也表示我還會回來

禮物

大海只是一顆藍(lán)色的鉆石

若你有大地一樣寬闊的胸膛

就可以把它佩戴在胸前

偉大的神，還會給你帆船

飛鳥，朝陽，和魚群

地平線串起的山脈

是一條多么漂亮巍峨的鏈子

你的浪花，曇花盛開

當(dāng)我想起這些詩句的時候

時值深夜，房間里一片漆黑

我拿起手機(jī)寫詩

感覺就像在黑暗的煤窯里挖煤

我要在眼睛沒瞎之前

把這些煤都挖出來

送給你，我就在煤里

溫暖地看著你

從這輩子，一直看到

下一輩子

把月亮畫得比地球還大的人

風(fēng)在一棟樓與另一棟樓的縫隙間

找到了呼嘯，就像感冒找到了咳嗽

城市的野貓?jiān)谖缫怪蠹w發(fā)情

高樓大廈在夜色中多次到達(dá)了高潮

讓這個時代陽痿的人，抱拳羞愧

而我不管這些，我只把寫下的詩

一句句整齊地躺下，像原木排在一起

用江河的繩子捆緊，既防火防盜

又便于運(yùn)輸。在這個夜晚縱情豪飲的人

都是有福之人，而我的腸胃不好

正在還著年輕時欠下的債

在這個夜晚還在談著愛情的人

都是有信仰的人，他們坐在星座的椅子上

正互相看著手相，等著一場流星雨

打通這個世界堵塞的經(jīng)脈

在這個夜晚把故鄉(xiāng)走丟的人

都是因生活所迫漂泊的人

把月亮畫得比地球還大的人

在城市霓虹燈的呻吟中失眠

輾轉(zhuǎn)反側(cè)，屁股比臉還大

把自己抵押給命運(yùn)，卻一聲不吭

今夜，我統(tǒng)一對你們說聲對不起

就像陽光，找到了藏于心靈深處的陰影

螢火蟲，找到了夏夜納涼的童年

而有些疼痛，就像飛鳥

在記憶的屋子里亂飛

我想抓也抓不住

故鄉(xiāng)

故鄉(xiāng)就像一只舊信封上的

舊郵票，一揭下來就貼不上去了

去新秀的地鐵上，我聽著一個女孩

說著老家的方言

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她兩眼

但我并不想跟她搭訕，我生怕鄉(xiāng)愁

一說破，就變俗了，氧化了

我從不與時間談判

除了自取其辱，不會再有別的

這秋天的薄涼可以省下

這秋天的薄涼可以省下

鋪在夏天的床上

省下涼席的錢，雙“十一”

光棍們不用擔(dān)心寂寞

機(jī)器人索菲婭已有了公民權(quán)

只要加班加點(diǎn)地生產(chǎn)

不久的將來，每人發(fā)一個

這秋天的薄涼可以省下

鋪在索菲婭和孩子的床上

不冷不熱的，多么舒服

索菲婭和孩子們

從此不再想家，這世上

不再有故鄉(xiāng)和異鄉(xiāng)

這秋天的薄涼可以省下

鋪在我發(fā)燒的腦門上

讓夢停止瘋長

秋意濃

在橫嶺村

我對秋天沒有一點(diǎn)感覺

沒有收割后的麥地

也沒有越開越白的棉花

沒有大雁飛過，沒有受過軍訓(xùn)的蘆葦

一致的敬禮與眺望

窗玻璃上，沒有可作畫的霜?dú)?/p>

和深陷土地的河流

沒有人等待諾言中的流星

沒有歸鳥安慰失落的枝丫

扮演夜色的孤寂，與宇宙對話

沒有草垛上的南瓜

像突然從水底浮上來的潛艇

扁豆藤與絲瓜藤

為時光拉上了一道鐵絲網(wǎng)

這些夏日的閃電，從趾高氣揚(yáng)

到電線桿上換下的舊廣播線

并沒有太多情緒的波動

不像橫嶺村的房價，和房租

失去理智，要去康寧醫(yī)院

我對橫嶺村的秋天

早已適應(yīng)，不再過敏

鄉(xiāng)愁的紅疙瘩，被生活的

氯雷他定壓下，和餡

制成了豆沙月餅

在思念的模具里特別聽話

模嶺村的秋天，看不到天邊

八十歲的母親在故鄉(xiāng)

讓五十多歲的兒子當(dāng)心身體

突然間，秋意就濃了十倍

落葉紛紛，雁鳴聲聲

被秋天嚇了一跳

從我這兒看出去

橫嶺村的秋天

與去年的，前年的

沒有什么兩樣

藍(lán)天，白云，綠樹

高樓大廈，車流

與春天，沒什么兩樣

街道上擠擠挨挨的人群

依舊匆忙，陌生

與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

沒有什么兩樣

我拿著剃須刀去衛(wèi)生間

發(fā)現(xiàn)鏡子里

好久不見的自己

被突然闖入的秋天

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