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利
炮殪蒙哥
南宋開慶元年(1259年)七月,四川合州府釣魚城(今屬重慶)城外,蒙古大軍云集,正在以勢在必得的決心對守城的宋軍展開最強的攻勢。
釣魚城位于合州城東的釣魚山上,依山而建,三面臨江,地勢極為險要,戰(zhàn)略地位無比重要。因此,蒙宋雙方都為攻守拼盡了全力。
這一次,蒙古大軍兵分三路對南宋發(fā)動大規(guī)模戰(zhàn)役,目的是徹底消滅南宋。開戰(zhàn)九個月以來,其他兩路都進展順利,唯獨大汗蒙哥親自率領進攻四川的這一路,竟然在小小的釣魚城止步不前。這時有大將建議,釣魚城易守難攻,不如繞道直接進攻江南。蒙哥拍案大怒:蒙古大軍縱橫世界,天下無敵,怎么可能攻不下一個小小的釣魚城?如今圍城已經這么久了,這些宋人一定快彈盡糧絕了。城破在即,我們不能退兵,否則將功虧一簣!
話雖如此,蒙哥心里卻犯起嘀咕:這南宋守軍到底怎么回事?他決定在釣魚城東門外修建一座高臺,親眼看看城內究竟是何情形。
幾天后,高臺建成。在眾多護衛(wèi)的簇擁下,蒙哥一步步向高臺攀登。這時,一群山鷹從頭頂呼嘯而過,讓本來就眉頭緊鎖的蒙哥更加心煩意亂。他渾然沒有注意到,對面城頭上一位名叫張玨(jue)的宋軍將領正在密切關注他們的一舉一動。
張玨看起來很年輕,還不到三十歲,身材高大魁梧,臉上有著與年齡不相稱的果敢堅毅??粗筛缫呀浾驹诹烁吲_上,他立刻揮下手中的令旗,頓時釣魚城城頭炮石齊發(fā),紛紛射向高臺。高臺上的蒙古人猝不及防,又無處躲閃,一時間陷入混亂。其中一發(fā)炮彈正好在蒙哥附近爆炸,蒙哥被濺起的飛石擊中、受了重傷,幾天后不治身亡。
歷史的發(fā)展自有規(guī)律,可也時常受到偶然事件的影響。
蒙哥在釣魚城身亡后,蒙古大汗之位出現(xiàn)了空缺。為了爭奪汗位,正在各個戰(zhàn)場拼殺的蒙軍統(tǒng)帥們都紛紛撤軍,使得蒙古在歐亞的擴張停下了腳步,不僅南宋得以續(xù)命20年,非洲也因此免遭戰(zhàn)火。釣魚城因此被歐洲人稱為“上帝折鞭之處”。
不知道是哪一發(fā)炮彈創(chuàng)造了這個奇跡,有人將之歸功于當時釣魚城的主帥王堅,也有人認為屬于親臨前線指揮的年輕副帥張玨,還寫了一首“詠懷合州名宦張玨”的詩,其中有“氣敵萬人悲信國,計工一炮殪蒙哥”之句。
張玨與釣魚城的故事,與蒙元數(shù)十年的生死交鋒,實在是太精彩了。
百戰(zhàn)名將
張玨是陜西鳳州(今屬陜西寶雞)人,原本是普通百姓,過著庸常而平靜的生活。只因蒙古大軍席卷南北,鐵騎所到之處,山河變色,血流成河,屠城搶掠更是尋常事。為逃避戰(zhàn)亂,張玨不得不隨家人顛沛流離,以致很多親人在逃亡過程中或死或散。因從小耳聞目睹百姓流離失所、蒙古軍隊殘暴血腥,這一切都讓張玨的內心充滿了對蒙古人的憎恨。
18歲那年,張玨只身來到釣魚城投軍——他不想再逃避茍且,他要用自己的勇氣和熱血直面殘酷的戰(zhàn)爭,保一方百姓安寧。在當時講究等級的軍隊中,張玨沒有天賦也沒有人脈,更沒有非凡的奇遇,他只能從最普通的士兵做起??蓮埆k有堅忍不拔的氣質,有非凡的膽略智慧。他在訓練場上不惜流汗,在戰(zhàn)場上無懼流血,還堅持閱讀兵書,隨時留心觀察,將山川地形牢記于心,將敵我情形諳熟在胸,很快成為一名勇氣與智慧兼?zhèn)涞膽?zhàn)士,被上司賞識夸贊,被戰(zhàn)友信任敬重。
張玨一戰(zhàn)戰(zhàn)拼殺,一級級晉升,每一步都堅實有力,聲名漸漸為人知曉。很多人被他的勇猛剛強與膽氣韜略所折服,稱他為“四川境(虎嘯)將”。到擊斃蒙哥的釣魚城戰(zhàn)役時,他已經成為中軍都統(tǒng)制,是負責鎮(zhèn)守合州釣魚城主帥王堅的副手。蒙軍圍城進攻九個月,張玨協(xié)助王堅與敵人斗智斗勇,經常親臨前敵,冒著矢石,殺退了敵人一次次的進攻,直到“炮殪蒙哥”的那一天。
王堅在釣魚城大戰(zhàn)后不久被調走,1263年,張玨成為合州軍政主帥,全權守衛(wèi)釣魚城。
與軍中很多出身顯赫的高級將領不同,張玨來自普通士兵,因此對底層官兵和普通百姓有著感同身受的理解。在與他們朝夕相處、同生共死的日子里,張玨更將一份愛與忠貞融入自己的血脈,隨著歲月流逝,越來越深厚堅韌。
張玨治軍嚴謹、公平公正,無論親疏遠近有功必賞有過必罰,人人都有立功的機會,也都要承擔自己的職責。所以他深得軍心,使得“人人用命”,萬死不辭。釣魚城因此成為一座堅不可摧的堡壘。
蒙古大軍雖然撤走,但釣魚城依然處在前線。數(shù)年問雙方反復攻守,戰(zhàn)爭從未遠離。張玨一邊修復工事、訓練士卒,一邊積極鼓勵生產,甚至派兵保護農耕,讓百姓安居,也讓大軍糧草充足。一邊是流血死亡,一邊是稻谷飄香,在戰(zhàn)場上殺伐決斷的張玨及其部下內心深處其實無比熱愛生活,向往和平。
也正因如此,張玨從不消極防守,而是經常主動出擊,多次收復失地,讓四川形勢一度好轉。史書上說他經常“出奇設伏,算無遺策”,讓對手深為忌憚,同時也無比欽佩。獨擎西南
1271年,繼蒙哥為蒙古大汗的忽必烈改國號為“大元”,躊躇滿志要一統(tǒng)江山,再一次對南宋發(fā)動新一輪攻勢,釣魚城迎來更嚴峻的考驗。
此時,張玨已經在合州堅守了將近二十年,他熟悉這里的每一寸山川草木,也珍愛這里的每一條溪流,更與這里的百姓有著無比深厚的情誼。他絕不允許他人踐踏這片土地,凌虐這里的百姓。雖然南宋其他戰(zhàn)場不斷傳來戰(zhàn)敗失守的噩耗,但張玨率領的釣魚城軍民則同仇敵愾,大小數(shù)百仗,幾無敗績。就在這反復交戰(zhàn)的春種秋收、花開花落中,時間進入了1275年。
這一年五月,張玨升任四川制置副使兼重慶知府,因為四川制置使平庸無能,無力統(tǒng)籌部隊,張玨成為事實上的四川最高軍政長官。
此時的形勢已經越來越嚴峻了。
隨著元軍攻勢的加強,重慶被元軍合圍,成為四川主帥的張玨竟然無法進入重慶掌控全局。而在另一個重要戰(zhàn)場,襄陽已經失守,元軍正在一路向南宋首都臨安(今浙江杭州)進軍,朝廷急令張玨領兵出川保護臨安。不料,蜀道被燃燒的戰(zhàn)火隔絕,命令無法抵達釣魚城。隔著千山萬水,張玨也無法清楚了解其他戰(zhàn)場的情況,他失去了上級的領導,也沒有友軍支援,唯有孤軍奮戰(zhàn),統(tǒng)帥四川軍民浴血奮戰(zhàn),保衛(wèi)每一寸土地,竭盡自己最后的努力與忠貞。
1276年二月,元軍兵臨南宋首都臨安城下,帝后出降,同時下詔給各地,命令停止一切抵抗。身為朝廷命官的張玨拒絕接受這最后的圣旨。他甚至特意修筑了皇城,專門派人去尋找尚未被俘的皇室子弟,想迎入釣魚城來號令天下。他堅信只要有了旗幟與號召,自己一定可以力挽狂瀾。
張玨在釣魚城調度指揮,迭出妙計,使元軍疲于奔命。經過數(shù)月苦戰(zhàn),張玨終于將圍困重慶的元軍打敗。當年十二月,張玨將釣魚城交給自己部將,然后戀戀不合地告別了這個自己守衛(wèi)奮戰(zhàn)將近三十年的城市,來到重慶,正式上任。
當一身風塵的張玨一行進入重慶時,重慶軍民夾道相迎,爭相目睹這個“炮殪蒙哥”“四川境將”的風采。
朝廷雖然已經傾覆,君王雖然已經投降,可西南仍有大宋的旗幟在高高飄揚。這面旗幟不僅鼓舞著大江南北依舊在浴血奮戰(zhàn)的南宋余部,也穿過硝煙戰(zhàn)火,穿越歷史云煙,讓對手和后人都肅然起敬。那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勇氣和意志,那是堅持到底的忠貞與決心。
蜀江碧血
也許是流血太多,殺伐太重,讓時序都變得膽怯遲疑起來。
1278年的春天終于來了,圍困中的重慶頑強挺過了寒冷肅殺的冬天,更頑強挺住了元軍一波波的攻勢,卻已是彈盡糧絕。張玨意識到,最后的時刻就要到了。
在過去的一年里,元軍經過漫長而艱苦的戰(zhàn)斗,加上宋軍一些失去信念的將士倒戈,逐漸蠶食了四川大部分地區(qū),重慶成為一座孤城。他們一次次派人勸降張玨,說天命已經歸元,再抵抗毫無意義。而且在大元朝廷,從皇帝忽必烈到眾將領,大家都十分欽佩張玨的勇敢和忠誠,說只要他放下武器投降,一定能得到元朝廷的重用。
面對一封封的勸降書,張玨隨看隨扔,從無一字回復。既然早已決心為南宋朝廷流盡最后一滴血,與道不同之人多說一句都是浪費時間,不如用來謀劃多殺幾個敵人。
張玨雖然知道大勢已去,僅憑自己的力量已是無力回天,但不到最后一刻,他絕不輕言放棄。
元軍無法在張玨這里找到突破口,轉而策劃他的部下投降。二月的一天深夜,張玨手下的一個部將打開城門,元軍滾滾涌入。張玨率領殘存的士卒投入了巷戰(zhàn),敵人越來越多,張玨在部下的保護下退入了官署。眼看城池不保,張玨悲憤萬分,決意服毒自盡,卻被手下阻止,說我們還有釣魚城在手,不如趁亂渡江,回釣魚城再戰(zhàn)。張鈺覺得有理,點頭答應??上ё罱K未能如愿,張玨一行渡江途中被元軍追上俘獲,隨后被送往元朝首都大都。
在這里,張玨遇到了聞名已久卻因天南地北無緣相見的南宋名臣文天祥。英雄惺惺相惜,有著說不完的話題。文天祥十分敬佩張玨的勇氣與忠貞,特意寫詩相贈:“氣敵萬人將,獨在天一隅。向使國不亡,功業(yè)競何如?”是啊,這樣優(yōu)秀忠貞的將軍,如果不是南宋亡國,一定會有更偉大的功業(yè)!
張玨被俘后,元軍不斷勸降,但張玨從不為所動。1280年二月,早存死志的張玨終于找到了機會,用弓弦自盡。此時距離重慶城破、張玨被俘正好兩年。
蜀江水碧蜀山清,樓蘭百戰(zhàn)顯英雄。張玨從一名普通的士兵成長為南宋抗元名將,在四川堅持抗元30年,不僅屢挫敵鋒,百折不撓,更堅韌忠貞。他不只是忠貞于南宋朝廷,更忠貞于江山百姓。張玨不是文人,他不會寫詩作文表達自己的志向,他是戰(zhàn)士,是用數(shù)不盡的戰(zhàn)斗、堅韌不拔、萬死不悔的精神書寫自己的情懷境界。七百多年過去了,他的故事傳奇與精神氣質鐫刻在崎嶇蜀道上,書寫在浩瀚歷史中,流傳在來來往往的百姓口中,穿越時光,感動千載。
編輯/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