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行動后而悔過要好于無為而悔過,尼可羅這樣想著。孤獨的尼可羅,此時陪伴他的只有難挨的苦痛和古人的召喚。在夏至夜,這個一年之中最短暫的夜晚,房間靜寂無聲,但睡意并未如期而至。他能活著度過六十歲生日嗎?恐怕不能。這會是他最后一個夏天嗎?是的,一定是。那個曾與教皇、與皇帝促膝論道的人去哪兒了呢?過去的英姿與雄心,如今還剩下什么呢?曾經(jīng)的揮斥方遒、談笑風(fēng)生都去哪兒了呢?皺紋什么時候爬上了額頭?從什么時候開始他行步傴僂?他一生操勞,鞠躬盡瘁,想要的太多,憂慮的太多,思考的太多。他在馬背上度過了太多時日,奔走于整個歐洲,為了佛羅倫薩,為了意大利——他的唯一摯愛。多少個日日夜夜,他遠(yuǎn)離妻子、家人,遠(yuǎn)離他最愛的小兒子蓋多。在尼可羅的記憶中,妻子的臉時常模糊不清,他甚至不能分辨那雙眼、那紅唇是屬于他的妻子,還是哪個別的愛人。他太累了。多年來,祖國賦予了他太多沉重的使命,令他難以擔(dān)負(fù),心力交瘁。回憶過去,他見證了太多的愚昧無知、背信棄義、暴虐無道。他飽嘗苦難,然而結(jié)果呢?過去夢想中幸福而自由的意大利如今怎樣呢?一無所有。五月,由查爾斯·伯頓率領(lǐng)的西班牙人和德國騎兵在頃刻間占領(lǐng)了羅馬,兵不血刃。因為教皇早已解散了軍隊,藏身于圣天使堡。悲哀啊!恥辱??!縱觀一生,尼可羅唯一所為便是開化意大利民眾,卻沒有人愿意相信他。固執(zhí)而自負(fù)的人們??!可惜啊,他的所有努力付之流水。過去的一個月中,發(fā)生了兩件令他痛徹心扉的事。一是親眼目睹意大利終于傾頹,而自己卻無能為力。那些愚蠢的人為什么不相信我?!二是他被意大利政壇徹底拋棄,驅(qū)逐他的并非最兇殘的敵人,不是!共和國政府已不再需要他,并且任命了更值得信賴的美第奇家族的弗朗西斯科·塔魯奇來替代他。多么諷刺?。∧峥闪_,一位思想家、實干家,共和主義的引路人,最終卻遭萬人唾棄!是啊,我只是個王室智囊,一個異教徒,一個垃圾、敗類。
痛苦曾時時伴隨著他,然而在這一晚卻異常難挨?;貞涍^去,人們的忠告仿佛還在耳邊:“親愛的尼可羅,我不相信那些愚蠢的人會聽從于你。我不相信人們會因你為佛羅倫薩、為意大利所做出的努力而心存感恩。你是一位先知,比希伯來人及其他任何人都更具遠(yuǎn)見卓識的先知!”然而先知的命運(yùn)總是悲慘的……想到這里,尼可羅不由得笑了。他的笑不是出于喜悅或自豪,不是因自己的讖言應(yīng)驗而滿足,他多么希望那些人早些聽從于他!因為此時除了笑,他已別無他法,他早已習(xí)慣了用笑聲和歌唱疏解心中愁苦。
“我深愛著你,佛羅倫薩!我愛你勝過自己的生命!”此刻他聽到自己內(nèi)心的聲音,“忘恩負(fù)義的佛羅倫薩,你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共和國!你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偉大!你若知道效仿古人才是我們的唯一正途,你將盡享強(qiáng)盛與歡愉,因為古羅馬政權(quán)的權(quán)威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律法、建筑、醫(yī)藥學(xué),以及統(tǒng)治藝術(shù)?!?/p>
尼可羅回顧自己的一生,作為共和國第二國務(wù)廳長官,“自由與和平十人委員會”秘書長,經(jīng)驗豐富的外交官,他似乎從未真正與人交流過,一直是一個人在講,在訴說,在傳道。那些身居要職、請他入仕的人,也只是在講,在訴說。雖然面對面站立,但雙方的話語像兩條平行線,永無交點。當(dāng)然也有與他進(jìn)行真正交流的人,每每想到這些人,無論贊同還是反對他們的觀點,尼可羅都稍感安慰。是的,古人。你們!當(dāng)我進(jìn)入你們的世界,我是多么幸福!我走在你們曾走過的羅馬街道;我坐在浴場①中;我站在古羅馬的廣場,那廣場可不是如今的廢墟,而是共和國的心臟。我和你們一同生活在你們的世界,古羅馬人!我與你們交談著,時而會遇見普通的過路者,互相問候近況,聊著鄰里的趣聞。我從你們那里學(xué)習(xí)一切:如何與人對話,如何制定律法,如何做一名合格的公民。我觀察著、學(xué)習(xí)著:如何做一名領(lǐng)袖,軍隊?wèi)?yīng)該承擔(dān)何種角色,如何管理國家財政。一切都如此真實!比現(xiàn)實世界中周圍的人和事更加真實……
每天傍晚,尼可羅一回到家便開始了他的奇妙旅程:在門口脫掉沾滿塵土和污垢的官服,換上古羅馬貴族的服飾,想象自己回到了古老的宮廷。一切準(zhǔn)備就緒,他莊重肅穆地加入了古人那華麗的宮廷,他受到盛情款待,享用著專門為他準(zhǔn)備的食糧。他只是學(xué)識淵博但家徒四壁的貝納德·馬基雅維利之子,卻有幸被選中與之共同宴飲。尼可羅與他們交談著,詢問每項策令的理由,聽他們友善地講述歷史和政治。他并沒有自慚形穢,也絲毫不覺厭倦,此時的尼可羅不害怕貧窮,甚至不畏懼死亡。他已忘記了現(xiàn)實世界的煩惱,完全沉浸在古人的世界中。
“我們走在不同的路上,”尼可羅想著,“佛羅倫薩民眾啊,我們從不曾在同一條道路上行走。我們的想法總是涇渭分明。”他們需要的是一位傳教士,是的,像薩沃納羅拉那樣的傳教士,為他們指引通往天堂的路。而我認(rèn)為,人們需要的是能夠為其指明地獄之路的人。我相信,也一直深信,探尋通往地獄之路也是另一種尋求天堂之路的方式:了解地獄之路,才能懂得如何躲避……為什么要躲避?“天堂”能帶給我什么?那些無聊的圣人規(guī)劃的所謂“不朽”令人沮喪至極!恰如你夢中的場景,你還記得嗎,尼可羅?你看見一群衣衫襤褸、窮困潦倒的人,你問他們是誰,得到的答復(fù)是:“我們是神選的人,是有神庇佑的人,我們要去往天堂?!蹦氵€記得嗎?緊接著你看見一群端莊高貴的人,他們有智慧的面龐,在其中你認(rèn)出了那些曾和你對談的人:柏拉圖、普魯塔克、李維、西塞羅、塔西佗……“我們是被詛咒的人,我們要去往地獄?!彼麄?nèi)缡钦f,“如果你想與我們探討政治與權(quán)利,就隨我們來吧……”你還記得嗎?當(dāng)時你絲毫沒有遲疑,去往你命中注定的那條路。此時的你依然沒有絲毫遲疑,你知道自己將去向哪里。教徒眼中的天堂便是智者眼中的地獄。是的,他們的地獄卻是我的天堂!
疼痛將尼可羅從回憶拉回到現(xiàn)實。他的身體蜷縮著,只有那些身著長袍、高貴肅穆,游走在房間里的古老靈魂能聽見他的呻吟。對于他的境遇,他的痛苦,他的孤獨,只有他們懂得。不朽的人們,你們?yōu)楹卧诖耍磕銈儗ξ疫€有什么期望?你看我甚至已經(jīng)沒有力氣思考。我沒有氣力了。
當(dāng)然尼可羅也并非孤家寡人。他也有知己,有弟子,有志同道合的朋友。還有些人是他的忠實追隨者,愿隨他赴湯蹈火。他們共商政事,也共度休閑時光,飲酒談笑。和朋友共處的時光給了他許多歡愉。他享受著孩子們對他的愛戴和仰慕?,斎鹚暮⒆佑械臎]能存活下來,但那些活下來的都是他的驕傲,使他充滿柔情。特別是蓋多,才華橫溢、勤勉刻苦的蓋多,最重要的是,他擁有高尚的品德,尼可羅對他充滿希望。他有數(shù)不清的親密愛人,有些并不曾與之享受云雨之歡,他只是喜歡與她們共處。他一生中或許有很多政敵,遭人痛恨,但在平凡的生活中卻截然不同。“快回來吧,尼可羅!”“記得來看我啊,尼可羅!”“我們想念你,請不要離開我們!”然而沒有人,沒有人比瑪瑞塔更愛你!瑪瑞塔深愛著他,她的愛不曾隨時間的流逝而減弱分毫。她日夜憂心,祈盼他平安歸來。每當(dāng)他出使艱難漫長的外交任務(wù),她都十分惦念?!翱旎貋戆?,我的愛人!”她在一封封書信中動情地呼喚著。“每當(dāng)我凝視我們的蓋多,我都能從他的眼睛中看見你的影子,總是忍不住流淚?;丶野?,尼可羅!”他讀著那一封封情深意切的信,迫不及待地回信,用最美麗最真誠的詞句,毫不吝嗇地抒發(fā)心中愛意與關(guān)懷。可是他沒有選擇丟下所有公務(wù)飛奔回佛羅倫薩,只是在回信,回信……有愛妻,有溫暖的家庭,有可愛的孩子,有知己好友。對任何人來說都已圓滿,為什么只你不一樣呢,尼可羅?
“為什么?因為我對祖國愛得深沉!”他的嘴唇艱難地嚅動著,“我愛她勝過我的靈魂,我的生命。忘恩負(fù)義的佛羅倫薩!忘恩負(fù)義的意大利!”他仿佛看見一只鬣狗正在他的床邊徘徊,身手敏捷,悄無聲息。他感覺鬣狗正在用鼻子慢慢靠近他,嗅著他的氣味。它在靜靜等待著那個時刻,然后一躍而上,啃噬他的肋骨。尼可羅被恐懼侵襲,不由得渾身戰(zhàn)栗。我相信共和,即使在美第奇家族緊緊扼住佛羅倫薩的咽喉、令她窒息之時,我依然相信。即使我在地牢(不是女人的溫床)、在冰冷難挨的房間(不是明亮的會議室)度過漫漫長夜之時,我依然相信。若是我的磨難能夠綿延祖國的福祉,我甘愿忍受千年!可是沒有人愿意聽我的泣血忠告和吶喊……先知又怎樣?誰會在意我的那些言論呢?我對李維《羅馬史》研究所傾注的心血,即便是《君主論》也不能與之相較。然而我的諫言對改善意大利的命運(yùn)有分毫助益嗎?!對改善我自己的命運(yùn)有分毫助益嗎?!
過去的幾個星期,佛羅倫薩人異常興奮:美第奇家族遭到放逐,議會得以重建。佛羅倫薩萬歲!共和國萬歲!自由萬歲!當(dāng)然,他也為此感到幸福,多么幸福??!但這喜悅不會持續(xù)太久:佛羅倫薩共和國沒有未來。只需走出這座城市,將目光投向更遠(yuǎn)處,這憧憬便會迅速幻滅:共和國沒有未來。他,尼可羅·馬基雅維利,一名佛羅倫薩的公民,市政府的秘書長,比任何人看得都清楚。然而一個正在用干裂的嘴唇倒數(shù)自己僅有時日的人,還能為自己的祖國做些什么呢?他還能為這個世界做些什么呢?他還有什么辦法?!他已傾盡了自己的全部力量,他盡到了自己的職責(zé)。即使是他歷經(jīng)重重阻撓成功推行的軍隊現(xiàn)代化改革也無濟(jì)于事。從前軍隊實行雇傭兵制度,士兵為了錢財而戰(zhàn),在改革之后國家終于有了為自己命運(yùn)而戰(zhàn)的軍隊。然而都是徒勞。太遲了,一切都太遲了!佛羅倫薩人若能早些聽從他該多好!他若能將他們從天真的夢中喚醒該多好……
尼可羅笑了,盡管疼痛已無法承受。隨著疼痛的加劇,他的笑聲也越來越大。不,他并沒有瘋。那些幽魂和幻影停住了腳步,看著他,他能夠感覺到。尼可羅知道他們是懂得自己的:唯有真正自由的人才能開懷大笑。他自由了。他即將遠(yuǎn)離所有煩惱,終于無須再為祖國憂心……諷刺啊,尼可羅,在這個一年之中最短暫的夜晚,長夜來臨,無盡的長夜!
作者簡介:
亞塞·哈杜克(Jacek Hajduk, 1982— ?):波蘭克雷尼察人,作家、譯者、古典文獻(xiàn)學(xué)者,波蘭季刊《文學(xué)之光》主編,雅蓋隆大學(xué)古典學(xué)專業(yè)副教授。自2012年起,出版古典學(xué)專著五部,譯著一部;并創(chuàng)作長篇小說《普林尼》,短篇小說《威德》《克拉科夫》等。
譯者簡介:
陳克:中國長春人,東北師范大學(xué)與雅蓋隆大學(xué)聯(lián)合培養(yǎng)古典學(xué)專業(yè)在讀博士。自2011年起參與翻譯古典學(xué)專業(yè)著作兩部(其中《希臘人》已于2012年出版,《劍橋古代史》預(yù)計于2018年出版),為中央電視臺電影頻道翻譯外國影片二十余部。
原文發(fā)表于波蘭季刊《政治觀察》(ISBN:1232-6488),第139/140期,2016年。原標(biāo)題為拉丁文“Virtù”,大意是“執(zhí)政者的遠(yuǎn)見卓識與行動力”。本文系國內(nèi)首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