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果
母親跑了,肇事者是一個有錢人。每當幻想感與痛苦感襲來時,我就拼命地從書中找到抵抗的力量。我打開書,紙上正在下雪。
雪地上,有喜鵲在覓食亂竄。母親的身影再一次出現(xiàn),她正排著隊去黃臉婆隊伍里當兵。她的臉已經(jīng)住滿滄桑的斑紋,它們成為我心靈深處的一道道褶皺,無法熨燙平整妥貼。雪地上還有幾只大狗在追逐我家那只可憐的小狗。這時,我看見了那個曾經(jīng)的笑容,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那個笑容成為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條湍急河流……
我猛地一招手,剛想呼喚母親回來,就聽我們語文課的趙老師叫我:“包小魚,你回答這道題?!蔽襾G了的魂兒被趙老師的聲音給牽了回來。我噌地一下站起來,卻忘了把手放下,同學們看著我笑,只有旁邊的女生黃晶晶低頭替我臉紅。我很尷尬,嘴動幾下,回答不出老師的問題,悶聲說出了自己心里的問題:直到現(xiàn)在,我對母親的下落一無所知,正如現(xiàn)在,她不知我的下落一樣。我痛苦啊!長生天可知道?我們本來是相依為命的!
我現(xiàn)在就讀的這所學校是比較好的公立小學。放學時,班里同學的媽媽,不,應該說全校一半同學的媽媽都守候在校門外,可同學們卻在打打鬧鬧不愿意撲進媽媽的懷抱,慢騰騰地離開教室,浪費上天賜予他們母親懷抱的溫暖,而這些卻是我夢寐以求又求之不得的。父親一個人忙著生計,只來過一次學校,就是送我第一天來這里上學,后來的家長會都沒參加過。不管怎么說,父親舍了占地費的大半,交了“贊助費”才把我送到這里讀書的,也實屬不易了。算了,自己接自己回家吧,我還能奢望什么呢?
班級里,像我這樣漂在北京,能進這個學校讀書的孩子不多。除了邯鄲一個父母在北京開個農(nóng)資日雜店的錢旦同學外,就我是外地的??尚Φ氖牵X旦同樣也是外地人,卻還給我起外號,因為前幾天我額頭長出個痘,他叫我“蒙古包”。說起名字,我就氣不打一處來。生我那天,父親從我家東邊的養(yǎng)息牧河看見一條紅色的小魚,他下河去抓,沒逮著,到家后恰巧我出生,他就順便給我起了“包小魚”這個名字。
為啥我不樂意呢?我叫小魚,我就不能吃魚了。試想想,我怎么能吃掉自己呢?橫豎也下不去口。以前吃魚,是在我幼小無知的時候。徹底不吃魚,痛下決心完全是從父親躺在養(yǎng)息牧河沙灘上打滾哭的那一刻起。真的,我根本不希望別人叫我小魚,我想,以后我要給自己另起一個名字。叫啥名兒我還沒想好,算了,暫時我也沒精力考慮名字這些。準確地說,我和給我起外號的那個錢旦不是一路人,他爸開的店鋪掙到錢早給他在北京買房子啦,而我,應該屬于來北京“游牧”的游民。如今,已經(jīng)游牧了三年,我在北京這個遠郊區(qū)已經(jīng)上六年級了。
坦白地講,我是被父親騙到北京的。我沒有走出過遼西北、科爾沁沙地南的那片土地,假如三年前我的家庭沒有發(fā)生變故,或許我還在養(yǎng)息牧河里游來游去呢。
那天,我正在河里游泳,村長家的兒子和村會計家的兒子把我岸上的褲衩子掛在樹上,還給我撕破了褲襠,把我的一只鞋也掛在樹杈上,更讓我接受不了的是:他倆指名道姓罵我,還罵我媽是“破鞋”,說得有鼻子有眼睛的,說我媽跟一個外地有錢人勾搭上,不要我爸我倆了。我惱羞成怒,啥也顧不上了,光著屁股追他們。我想給這倆壞小子摔在沙坨子上,狠狠揍一頓,或者給這倆水性不好的家伙推到河里,灌他們大肚子,看他們還敢亂罵人不。追了幾圈,這倆小子玩命跑,繞著長滿綠葉子的樹林子轉(zhuǎn)彎,也怪我太急性,又貪心,想抓住他倆,結(jié)果倆都沒影了。
岸上有些石子兒,我撿起幾個,嘴里罵著,使勁地拋向更遠更遠的樹林子里,希望打中的是藏在里面的那倆壞小子,不成想,驚飛了樹林子里的一群喜鵲。我沒追上這倆兔崽子,躺在岸上總結(jié)自己策略上的失誤。假如再讓我碰到他倆,就先把村長家兒子逮著,用拴羊捆草的繩子給他綁大樹上,然后再抓村會計家的兒子,最后一起教訓他倆。我想好了,拍拍身上的沙子,爬上樹,把褲衩摘下來,打算回家找我媽縫縫。
家里沒人,我爸我媽都不知道去哪兒了,這個周末我也就更不想寫作業(yè)。一想到作業(yè)就煩,翻來覆去那幾個生字組詞、那幾個比喻句改擬人句、那幾道數(shù)學題計算。我早都會了,可老師還留全班寫、寫、寫的。我把自己的破褲衩子放在我媽一進門能看到的位置,咬了幾口餅子,琢磨自己接下來干啥。突然聽圏里的羊咩咩咩不停地叫,我就打開圏門,牽著家里的三只小羊去河邊,那里水草豐盛,小羊和我都喜歡??墒牵舆吔鼇碜屛腋杏X到別扭了,好端端的河不知道被誰在亂挖改道。不過,我還是準備下河里摸些魚蝦回去,晚上讓我媽給我煎著吃。
天悶悶地熱,估計天上的云彩都快悶熱出汗珠子來了。樹底下吃草的羊都哈哈哈地張嘴喘著氣,干脆它們一個個臥倒乘涼,草都懶得吃了。我脫巴脫巴又跳到河里,扎猛子,變著花樣地游。我從河岸這邊游到對岸三個來回才露出水面,涼爽的身上感覺似一條魚,光滑潔凈溫涼舒適。我看看河的上游,又瞅瞅河的下游,望不出頭尾,我想,哪一天自己能從這河的源頭泅渡到河的下游就好了。我要看看養(yǎng)息牧河究竟有多大?到底有多深?這就是我簡單而又唯一的人生目標。
那一天,陽光正好,河水清瑩。我的世界里,沒有黑暗,暖暖的,游上岸,看看捉了半桶的魚,我滿足地躺在沙灘上,一切讓人昏昏欲睡。
我是被那倆壞小子叫醒的。他們拿一根毛毛草在我臉上刷,看我不醒就喊我說:“包小魚,你還有心睡大覺呢,你爸和你媽干翻天了?!薄吧??你倆別胡說八道!我爸我媽根本沒在家!”“不信你回去看,嘁!不信拉倒。你媽偷人被你爸知道了!”“你放屁!你媽才偷人呢!胡說!我他媽整死你倆,信不信?”我邊罵邊追他倆,因為一手提著魚桶,一手牽著三只羊,還是沒揍著這倆壞小子,眼睜睜看他倆跑遠。
河邊,水清草綠,陽光正好,只是后來回到家,一推門兒,黑暗就鉆進了我生命的角落里。
父親正往外走,里面留下母親的哭泣聲。父親看見我提著魚桶進院子,他的氣顯然還沒發(fā)泄完,奪過我手里的魚桶,罵了一句臟話,狠狠踢了一腳。水灑滿地,歡蹦亂跳的魚瞬間滾落在地上,滾成了一個個泥猴兒,上躥下跳。我顧不上沾滿土的魚了,看父親一拐一拐地走遠,我才敢跑進屋看我母親。母親頭發(fā)散亂,地上還有一縷頭發(fā),顯然是父親給揪下來的。母親癱在地上,我嚇哭了,扶她起來,可是力氣太小扶不動,我拉她手,她叫著說胳膊疼。母親腫脹的臉上掛著淚水,嘴角粘著血跡。我不知道怎么辦,就和母親抱著哭。母親看我哭了,假裝安慰我說她沒事,不叫我哭,可我哪里忍受得住,不讓哭卻哭得更厲害。我?guī)状蜗雴柲赣H,父親為什么打她,可一想起那倆壞小子的話,我就沒了勇氣。我只怪父親打母親,覺得他根本不是男人。我給母親擦淚,忍不住叨咕:“爹怎么下手這么狠!等我長大,他再打你,我,我就揍他!”母親哭著說:“他打我像打牲口一樣,這日子真沒法過了,我是他當年花錢買的!要不是生下你,我早就跟解救我的警察回我老家了?!蔽宜贫嵌粗赣H,坐在母親身邊,我心里慌,腦袋亂。接下來我們家會怎么樣?我不知道。
一個月后,我在河邊游泳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小轎車往返于村長家。剛開始我還為看到漂亮的小轎車而驚喜,后來才知道,小轎車里的人看上了俺們養(yǎng)息牧河,對這里虎視眈眈呢。有人找到村長,村長也開始挨家找村里人,往來比較緊密。父親偶爾在家罵他們是官商勾結(jié),說他們盯上了俺們的土地資源,說人在做,天在看。我當時也聽不懂啥意思,只猜測不是啥好事。我不知道村長和誰,怎么運作的,把我們村大部分土地給吞掉了。雖然離城市遠,但是俺們村地形獨特,有養(yǎng)息牧河蜿蜒流過,為附近的農(nóng)田提供基本灌溉,當然也為我們生養(yǎng)了好多餐桌野味。這里還有大片的草甸子,甸子上盛開各種小花。家鄉(xiāng)應該算得上秀美別致。大概就因為秀美別致才惹上禍。近兩年,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人,將村子里的土地圈起了一大塊,河流也被迫改道,流入到私挖的池塘里面,盡管河水少了,我能毫不費力地捉到魚蝦,但我還是喜歡看到完完整整的養(yǎng)息牧河,喜歡它繼續(xù)清粼粼地流淌,沖洗我埋汰的身子,供我游來渡去。
又過了半個月。一天,父親從村長家回來,自己喝悶酒,接連幾天,陸陸續(xù)續(xù)有人上門勸我父親。我一旁寫作業(yè)聽到點風聲。他們說,什么大開發(fā)商買地,建什么樂園,模仿什么經(jīng)濟發(fā)達地區(qū)的度假村模式,修一些亭臺樓榭和供城里人享樂的房子。父親和幾個村民擔心農(nóng)田被占,害怕導致什么后果,大多數(shù)村民覺得反正種田不可能給他們提供出路,農(nóng)田變成度假區(qū),還能拿到補償款就是天上掉餡餅。大多數(shù)村民心里漸漸都產(chǎn)生了五光十色的幻覺。
最終,我家的一半土地被占用,全村其他人家被占地的都同意接掉下來的餡餅,而我父親不愿簽字。剛開始還有人來勸,前院的鄰家大叔就來過五次,可我父親態(tài)度很堅決。后來,我家的那只小狗莫名奇妙地死了,死得很痛苦。再后來,我家地里的蕎麥被人踏平了,接著玉米也被砍倒了一畝多地。報警也查不出什么線索。父親沒辦法,就簽字畫押了,得到了一些賠償款。父親說,他太虧了,虧得是王八進灶坑——憋氣帶窩火。他一窩火又打了母親,趁我上學不在家打的。
這次,父親打母親遭到了報應,竟然有人替母親報仇。父親被人揍了一頓,是讓人拖到養(yǎng)息牧河岸邊的樹林子里揍的。究竟被誰干的,父親也不知道,他說根本沒看到人家的臉,兩個小伙子動的手,還說讓他和母親離婚,不離就繼續(xù)揍他。父親扛打,愣沒同意和母親離婚,他說為了我也不會離,還說寧愿母親和那個大開發(fā)商的小舅子好,他認了。
我也不知道開發(fā)商是個啥東西,他小舅子是啥人。為什么要父親和母親離婚,難道占了土地還不行?非要再賠上我母親不成?這個世界為什么總有人要占有如此之多?當然,我還不理解大人們的事兒,反正從此以后,我開始了提心吊膽的日子。我真的好害怕。我害怕母親有一天離開我,所以,一放學,我就撒腿往家跑,跑到家就看我母親在不在,她在,我和父親就全都踏實。為了讓母親高興,我寫完作業(yè)就去河里捉魚,母親愛吃我捉的魚,她做的也好吃。每次見我捉魚回來或者考了滿分,母親就露出笑容,看著我,夸我,說我以后一定有出息,不隨我父親。
漸漸地,母親臉上有了光彩,她比父親小十幾歲,看上去像是父親的女兒一樣年輕。她的漂亮衣服一件又一件地掛滿柜子,不知哪里來的。母親人也變得漂亮了,而我不知道是什么讓母親變得如此生機勃勃。
暑期結(jié)束后的一天,母親洗完了家里所有的臟衣服,給我和父親做了好幾個硬菜,還給父親準備了酒,給父親親手倒了酒,我異常高興,我想,他倆終于和好了,以后不會再打架。我趴在母親溫軟的胸前,聞著她身上的一種香味兒。母親看著我露著笑容,依我看,那應該就是世界上最美麗的笑容。
第二天是星期天,母親說,她去鎮(zhèn)上郵局給我姥姥家郵寄點東西,讓我看家。我為了給母親驚喜,她前腳走,我后腳就去河里游泳捉魚去了??熳綁蛞煌棒~的時候,我爸一拐一拐地跑來,我不想搭理他。我一撒歡兒,又游到河中心。
我父親著急地叫喊著,向我這走來,他腿腳不好,根本不會游泳。半天沒聽見動靜了,我一回頭,壞了,他溺水了!我趕緊游過去,給他拖上岸。父親緩過命來就焦急地問,我母親去哪里了?看見了沒有?我說去鎮(zhèn)里辦事。我父親說,根本沒有,有人看見她坐一輛黑色的車跟人走了。我不信。父親看四處沒人,自己閉著眼在河灘上打滾哭,嘴里說的凈是沒出息的軟蛋包才說的話。仿佛他的世界沒了太陽,立刻變得黑暗起來一樣。
我拎起那桶魚,朝河里走去,一股腦連水帶魚倒掉。魚從桶里逃向深水區(qū)。從那一刻起我發(fā)誓:再也不捉弄魚了,也絕不再吃魚。
看父親越哭越瘆人,我的心也開始不安起來。因為,天真的黑了。
家里亮著燈,卻始終不見母親回來。我渾身哆嗦,心里只祈求我們渡過所有的黑暗,希望伸手能夠觸到母親的體溫。
母親()了?我時常在本子上寫這個句子,可就是分辨不出哪個動詞合適,究竟是“走”?是“逃”?是“去”?還是“跑”?我想,“去”字無論如何也不能寫,“去”字好像有死的意思,我不能說我母親死。那么“走”也不行,好像和“去”都有那個意思。“跑”?和別人跑了?不知不覺,一種深入骨髓的卑微、渺小和屈辱感,滲透到我身體的各個部位。
我徹底成了單親孩子。父親對我的脾氣開始變好,他給我又當?shù)之攱?。只是他不停地,瘋了一樣尋找我的母親,找了大半個中國,父親也沒有捉到母親的半只影子。
不知道真假,據(jù)說我母親被那個有錢人,也就是開發(fā)商的小舅子拐跑了,好像就窩藏在北京的某個角落。我爸騙我說,來北京就能找到我媽,我積極配合父親,賣了家里的幾只羊和幾麻袋糧食。不久,父親不顧后果,牽著我就來北京了。
唉,來是來了,找也找了,非但找不到母親,父親對我的一點好脾氣也慢慢消磨光了。
話說回來,早知道父親是騙我,我就不會離開家鄉(xiāng),即使沒有土地也有自己的窩兒,在那兒守著,說不定母親哪天就會回來呢,也不至于租住在北京郊區(qū)這么小的屋子里,明擺著,我母親回這里的可能連萬分之一都沒有。我們爺倆就像兩只南飛的大雁,邊飛邊尋找另一只被拐跑的大雁。
父親把屋子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放床,放鍋和碗,是我們爺倆安身立命之本,一部分隔成面條加工廠,算是施展我們安身立命的技能之處。說是加工廠,其實廠子里除了一臺不喘氣兒的機器,就是一個喘氣兒的父親,連個小工也雇不起。壓面條這個手藝是父親來北京后學的,機器也是后來添置的。
今晚,月亮把被子都蓋上了。屋子雖說有點暗,借不上月亮的光,但父親躺在床上來回翻身,我感覺得到。他的腳丫子簡直快把床單子給蹬破了。顯然,他的身體不老實,而他的心更不安生。我憋了好半天就說了一句:“您能不能少翻身,輕點也行,我都睡不好覺了,明天還上學呢。”他立馬火冒八丈地呵斥道:“你哪來那么嬌氣?隨你媽,都是臭毛病!”“別說我媽!”他踹了我一腳。我感到有點疼,準確地說有點委屈。想起之前父親打母親,母親就是總被他打,才和別人跑的,把我也給丟下了。想到這兒,我的眼淚圍著眼圈轉(zhuǎn)。
如果來生可以選擇父親的話,我決不要這么個一瘸一拐矮小佝僂的家伙。也難怪母親離他而去,我又記起母親對我說的話,她當年是被父親從外地買來的,他們沒有感情。父親人長得小,心眼也只有針鼻兒大。就說他親手制作的面條吧,不舍得給我吃一根兒,說什么留著賣錢將來給我在北京買房子。鬼才信呢,他要賣幾輩子面條能在北京買房子。也奇怪,我還就饞他那做得越來越白,越來越亮的面條。
剛剛父親踹了我,我想,該,活該你沒了老婆。可我轉(zhuǎn)念又一想,母親離開他,我能原諒,可是母親撒謊騙我,丟下我,我卻難以理解。這讓我心里對他們倆都生起了怨憤。沒錯,他倆都是大騙子!男騙子和女騙子!
夜里,我又夢見了母親,正排著隊去黃臉婆隊伍里當兵。我沒招手,也沒呼喚,怕父親捉到她,我只偷偷地跟著,走著,我們一起走到河邊……
在現(xiàn)在這個社會的大環(huán)境下,我覺得只能撒謊,我怕人們恥笑我。我在學校都說母親回姥姥家了,也從不跟同學們提起我父親是誰,到底干啥的??刹痪茫覀儼嗟恼Z文老師就來我們“工廠”贊助我父親的生意,買面條了。我沒告訴那個買面條的是我的語文老師。即使告訴他,他也不會不要或者少要人家的錢。就憑他對我都那么小氣。
我躲在屋里,偷偷地看我的語文老師,她可真是個大美女,還是個大善女。趙老師從不歧視我這個“小北漂”,還經(jīng)常鼓勵我、表揚我。她總是把我的作文當做范文在各個班級朗讀、講解。上課的時候,我總是注視她,渴望她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我?guī)状味枷胝覚C會,趴在她胸前,因為我喜歡她,喜歡她身上那種溫暖。
當然,我最喜歡的,還是黃晶晶。同學們不搭理我嘲笑我,只有黃晶晶對我很好,我在心里把她也當母親了。不知道她愿不愿意給我這個男孩兒當母親。母親不在,所有女性都有母親的影子。盡管我表面上還是和黃晶晶保持距離,有意躲著她,黃晶晶卻不躲我。黃晶晶是北京女孩,好像還是一個富豪的女兒,她家就住在我們“工廠”后面的高檔小區(qū)里,我們每天都可以同路上下學。她穿的好,學習還好,更氣人的是,班級以錢旦為首的幾個男生老圍著她。黃晶晶倒是不喜歡和他們玩,只愛追著我,借我的作文本讀不夠。我習慣性地每天寫一篇作文,她習慣性地讀。讀完還跟我交流,問這兒問那兒。當然她問的都是我作文里面寫的老家那些東西,那些人,那些事兒。尤其對我家鄉(xiāng)的河,和我曾經(jīng)放過的羊,騎過的馬最感興趣。我這么愛寫,這么有動力,這么做,仿佛只為兩個人——趙老師和她。
那天放學,黃晶晶走在前面,看其他同學都走沒影了,就喊我到校墻外的一處停下,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精美的小盒子。我瞪著眼睛看,也看不出是啥。黃晶晶說,我從老師辦公室里發(fā)現(xiàn)你的學生卡,上面記著,今天是你生日,這是我給你買的生日蛋糕。蛋糕?我的生日嗎?今天?我自己都不知道。除了母親誰還記得我的生日?誰還給我過生日呢?別說生日蛋糕了,父親就連他做的面條都舍不得給我煮上一碗。我又有點心酸起來。隨后,黃晶晶打開蛋糕盒,里面的色香味活生生地擺在我面前。一股幸福來勢很猛,沖垮了我的那點心酸。
遠處,冬小麥冒著新綠的芽兒,正在努力地修補著原野。墻邊,一樹樹的紅葉搖曳生姿,為大自然平添一份靈動。這一次,是三年來,我和黃晶晶距離最近的一次。我們沒有像大人們那么俗氣地點蠟燭,因為天也沒黑,再說,我們也不會想那么復雜。這,就足夠我回味兩輩子了。她陪我在路邊嘻嘻哈哈地把那個小蛋糕吞噬到了肚子里,抹抹嘴兒,就各回各家去寫作業(yè)。
父親還在壓面條,壓好的面條掛在繩子上,它們倒是聽他擺弄,一條條死心塌地掛著。我放下書包,忍不住用手摸摸面條,看它的白白凈凈,透透亮亮。長這么丑的父親能做出這么漂亮的面條來,真神奇。我順手掐了一塊兒放嘴里,正干活的父親看見,氣得小眼睛都快瞪出來了,大聲,要我吐出來。我偏不聽他的,一閉眼,一努勁兒,咽了下去??此馨盐以趺礃?。要知道,今天可是我的生日,我就不信他小心眼到如此地步。父親走過來本想推我一下,或者揍我一頓,看我根本不怕他,挺起胸脯站在那兒,他也就沒出手。我頸著脖子,補了一句,就吃了手指蓋兒那么大,不會耽誤你掙錢的。父親指著我的鼻子說道:“包小魚,我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許你吃面條!不許你吃面條!包小魚,你就不長心嗎?我容易嗎,我供你上學讀書,你怎么就不聽我話呢?包小魚,你想要我命嗎????!”父親發(fā)怒,氣得直哆嗦。
天??!這點事兒至于他這樣?好像自從母親離開,尤其到了北京之后,所有的小事都可以讓他動怒。他嗓門越來越大,嚷嚷著北京花銷有多大,前天花了多少,昨天花了多少,他有多累多難。他還說照這樣下去,啥時候能在北京給我買房子,給我娶媳婦。
一聽娶媳婦三個字我就惱火,你自己的媳婦都沒娶好,還好意思提我的事。為了阻攔他越扯越遠,我說“看在我今天過生日的份兒上,什么也別說了,別吵了行嗎?”“啥?你過生日?”父親一愣,然后換了臉說:“可不是嗎,兒子,我的兒子,今天是陰歷九月二十一,你生日,你滿十三歲了。好,我現(xiàn)在和面,和面,給你做最愛的烙餅?!蔽铱纯疵鏃l,心說,過生日不都吃長壽面嗎。父親好像看出了我的意思,又板著臉說:“這面條是賣給別人吃的,你不能吃,你必須聽我話,我給你烙餡餅,一會兒就好,你等著,不許再碰面條!”我還能說什么呢。反正我已經(jīng)吃了黃晶晶的蛋糕,啥也比不上黃晶晶給我的蛋糕好吃。
這座皇城令我不再感覺有那么多惶恐。憑自己的成績和我爸的贊助費,我順利地升入重點中學讀書。當然,黃晶晶再一次跟我是同班,年級重點班。我的小學語文老師一如既往地照顧我爸的生意,隔三差五買面條。黃晶晶家里的保姆在黃晶晶的要求下,也來買我父親賣的面條做炸醬面。黃晶晶說她大舅最愛吃我父親做的面條。說實話,我可真不喜歡黃晶晶她大舅,一看就不是啥好東西,奔六十歲的人了,愣是穿嫩綠色的上衣,嬌黃的褲子,戴一副大墨鏡蓋著滴溜溜亂轉(zhuǎn)的大眼睛。那次他來學校門口來接黃晶晶,還讓我坐他的車回家,我才不呢。黃晶晶也看不慣她大舅,她說,她大舅和大舅媽這幾年老打架,就因為她大舅養(yǎng)了一個女人。我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
父親依舊堅決不許我吃他做的面條。不知道是父親找母親找煩了,還是找絕望了,漸漸地,他開始把精力放在了制作面條掙錢上。我也隱約感覺家里來過別的女人。這讓我越來越不想和他多說話。盡管我的一切費用都出自他的勞動。我感覺自己長大了,越來越孤獨,越來越可憐。幸好有一個好朋友,不,準確地說是我的隱形“小母親”。
一個周五,我沒在學校打籃球,回來的早,發(fā)現(xiàn)十字路口靠做織活掙錢的河南女人從我家走出來。我父親正好和我走個“頂頭碰”,很明顯,他特意打扮了一番,父親原來頭發(fā)是凌亂的,胡子也不愛刮。河南女人的眼神也不對勁兒。父親慌慌張張地問我,這,你,你怎么回來這么早。我真想當著他倆面說,是不是希望我永遠不回來?那女人很溫柔的樣子,朝我笑笑說,孩子,以后校服壞了,鞋襪壞了,我給你補。我直接把她的好心當驢肝肺,狠狠瞪了她一眼,沖到屋里,踢了一腳破椅子腿兒,再把書包使勁一摔。我質(zhì)問進門的父親:“你不是說,我來北京就能找到母親嗎?!找個新的?!”父親說:“你想到哪兒去了?這是幫我來縫床單的,你不知道床單子壞了幾個口子嗎?我不會縫,扔掉怪可惜,找個人縫縫,補補,就是往一起補補?!薄翱p啥?補啥?往一起?”我?guī)еI諷的口氣質(zhì)問?!澳隳赣H,我,我還是要給你找的,我每天送貨都順便打聽呢?!备赣H的話顯然缺少底氣。
“順便打聽了?”他可真是把我騙慘了,坑我不淺。我的火氣又燃了,抓起無辜的書包,使勁摔到床鋪上:你以后再跟她來往,我就不上學了!我去混社會,離開你,遠遠地!你看我能不能干得出來!我口無遮攔,差點告訴他我已經(jīng)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叫“包大遠”。
父親在我面前像個罪犯一樣低著頭,不敢言語。過了一會兒,他點燃一支煙,抽兩口,哆嗦著嘴唇,擠出一句話:你放心吧,我答應你,今后,我和她不會來往了,不會了。你只管安心讀書。他大口大口地吸吮著煙,仿佛那不是煙,像似吸吮著乳頭。我斜眼偷窺父親,不知道他內(nèi)心是否恐懼著,恐懼我和我母親一樣從他身邊跑掉,恐懼剩下他一個佝僂的影子陪伴他。
霧,一早就散了。我正在門口系鞋帶,一直起腰來,便望見了黃晶晶。她穿著純藍色的連衣裙,襯著她那白皙的皮膚。透過她,我仿佛看見了藍色的大海和帆影。那一片湛藍啊!
去黃晶晶家,是我們初三的最后一個月的周六,我記得很清楚。她讓我給她輔導作文,雖然我倆鐵定升入這所學校的高中部,但她擔心自己不能進入高中的實驗班。我猶豫了半天,說不清原因,就是怕她父母。黃晶晶說,她父母正好這個周末乘坐私家飛機去外地參加朋友婚禮,外地還有她家的一處別墅。她父母要住一晚上再回來。我這才答應。
走進黃晶晶家,我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大城市的光鮮、城市有錢人的奢靡、成功人士的高大上生活,和同一個地球上的來自農(nóng)村我的悲慘處境無法產(chǎn)生太多關聯(lián)。盡管我學習比她好,但只要想到我出生的家庭,我的母親,那份卑微、渺小和屈辱感,就又深入到了我的骨髓。
黃晶晶坐在我的對面,她或許看不出我那么多復雜感,她只是一心給我說,她作文今天語文課又得了二類文的分數(shù)。我告訴她,作文的立意也特別重要,一定要立意高遠,意高文自勝。哈,“立意”,這是多么好的一個詞呀!這是我前些天剛學到的,現(xiàn)在毫不保留地給了黃晶晶。我對她就是這么的毫無保留,別人愛咋想就咋想,對了,就讓那個錢旦瞎想去吧。她連連點頭,乖乖地聽我講。這時,我感覺自己變得高大起來,說實話,黃晶晶她爸爸拿她們家這座豪華的房子換我,我都不答應。
我突然有了想公布我這幾天的一個想法的沖動。我說,黃晶晶,你以后就叫我“大遠”,也可以叫“包大遠”。黃晶晶贊同我的想法,點頭,還叫了一聲“大遠”。我好興奮,她是第一個叫我“大遠”的人。我想,從此以后,這世界上就有了一個真正的我了。其實,她爸爸想給她轉(zhuǎn)到符合她身份的貴族學校去讀書,她偏不去。她爸爸也給她請過家教老師,她卻偏愿意讓我給她補。我暗喜,因為我愿意跟她在一起。在心里,早就把她當小母親了,從小學五年級的暑假就開始了。不怕人笑話,對于我父親,我是不服管的,尤其出了“織女”那件事兒之后。然而對于黃晶晶,我是最渴望被她管制的,從小學五年級開始。比如,她不許我和哪個女生說話,我就不說;她不許我歷史課睡覺,我就筆直地坐著聽講。上課的時候,還總想找機會瞥上她幾眼。
以前沒走出過家鄉(xiāng),就覺得家鄉(xiāng)養(yǎng)息牧河岸邊的草甸子綠油油的,躺在那里就覺得是天堂。那只不過是我假想的天堂。但我到了黃晶晶家里后,才感覺到她們家就是真天堂。那么華麗,處處散發(fā)著黃晶晶身上甜甜的味兒,當然,這里還散發(fā)著另一種味道,我說不出來。
黃晶晶長得什么樣?這么說吧,天堂里的人能長什么樣,她就長什么樣。我不想描寫,因為用什么詞語來描寫都會破壞她的美。
我花了半天時間給她補課,余下的時間,我胡思亂想。
我首先想到剛進門時,路過黃晶晶父親的房間,我不經(jīng)意間看到的:外間豪華而寬闊,淡淡的檀木香充斥在空氣中,家具上精致的鏤空雕花裝飾不凡,床榻上展露著冰涼的象牙席,內(nèi)間的墻上掛著一張獸皮,地當中放著一張花梨木大案,案上壘著各種名家畫帖,旁邊的玉石缸里放著的應該是她爸爸四處搞建筑的圖紙……
黃晶晶打斷我,請我吃進口水果。她端的水果盤是我電視上看過的,那種白如雪、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的瓷盤。那些水果是我沒見過,更沒吃過的。黃晶晶一向過著請保姆伺候的生活,今天擅自做主特意給保姆放假休息,為了我來后不感到尷尬。此刻,她卻親手給我削果皮,在我面前也從不擺貴小姐的架子。突然,我看了一眼她遞我水果的白皙小手,我竟不要臉地臆想出了十年后的情景……
外面嘩嘩的雨聲打斷了我的思路?!奥?,下雨了!太好了!嗨,包小魚,不,包大遠,你不是說,下雨最能找到寫作文的靈感嗎?”黃晶晶叫喊,我說:“是呀,我的好多作文都是跑到雨中而后寫出來的。”黃晶晶立刻從沙發(fā)上跳起來,拉著我就往外走。我被她瘋瘋癲癲地拉著往外走。我鉆到一棵丁香樹下。她淘氣地搖晃樹枝上的雨滴,叫著,你出來!你出來!然后,我倆在院子里,在雨中,笑著,鬧著。直到我打了噴嚏,黃晶晶才把我拉回樓上。
進了門,兩只落湯雞還笑呢。黃晶晶傻乎乎地問我有了什么靈感,說她怎么還沒有靈感。我說:“完了,這下我的衣服全濕了,我得回家了。”黃晶晶有點著急了,追問道:“你不是說在雨中就會有靈感嗎?我的靈感怎么還不來呀?”我說:“你別著急,睡一覺,明天早上起床靈感就會出來找你?!蔽疫B打了兩個噴嚏,拿起書包要走。黃晶晶說:“快,趕緊的,你先洗個熱水澡吧!雨水會讓人感冒。”我說:“你洗吧,我回家擦擦就行?!秉S晶晶說:“我倆一起洗,在我家,沒事?!薄鞍??一起?那可不行!”我直搖頭?!摆s緊的,我給你找我爸的衣服,這件給你穿!”她把我從門口又推搡回來。我有點蒙。我們倆怎么可以一起洗呢!我說:“晶晶,你先洗吧,然后我再洗?!秉S晶晶說:“你傻呀?我們家四個浴室呢,我們可以同時洗,并不沖突呀。你去我父母的浴室洗,我在我自己的浴室洗?!蔽疫@才想起來,她家住的是豪宅。
離開家鄉(xiāng)的養(yǎng)息牧河之后,我就沒有痛痛快快地洗過澡兒,前幾年都是用盆子水擦擦身上,這兩年才懂得和父親要錢去浴池洗,但我討厭那里奇奇怪怪的男人們,樹杈一樣地站在那里打量我小馬一樣強健的身體。
“天堂里”的圣水可真神奇呀!此刻讓我站在如畫如詩的此地,隨著水流的滌蕩,我的腦洞大開。我把我的靈魂想象成一輛理性、欲望、激情的三駕馬車,馬車跑了起來,有失控的危險。但因為一個理由,我想隨著水流,同靈魂一起大哭一場。
還沒等我實施呢,黃晶晶敲門,在門外告訴我,吹頭發(fā)的吹風機掛在墻上呢,她把衣服給我放在門外衣架上了。我關掉了噴頭。這時,我感到了一種溫暖,十秒鐘后,我又感覺到了寒涼。這就是差距。窮人和富人的差距,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差距,天堂和地獄的差距,黃晶晶和我的差距,我和母親的差距。這時,我又看見了那個曾經(jīng)的笑容,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那個笑容成為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條湍急河流,我在迷惘中繼續(xù)……
我穿上黃晶晶父親的衣服。這衣服又軟又滑又輕,我感覺自己像一絲不掛一樣,有一種虛無,仿佛赤身裸體。我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羞恥感,不自在地走了出來。黃晶晶大笑,笑得天真無邪,笑得無憂無慮。我也笑了,笑得卻恰恰相反。照照鏡子,又看看身上的衣服,不知怎地,又附加了一種罪惡感。不可想象,黃晶晶爸爸知道了我穿上他的衣服會有什么感受。反正,我心里挺別扭的。黃晶晶不知道怎么弄的,變戲法一樣,不一會兒就把我濕了的衣服洗好弄干了。我趕緊返回浴室,關門換上自己沉實的衣服。這下踏實了許多。
黃晶晶問我:“小魚,你有靈感了沒有?是不是又可以寫新作文了?”我說:“以后你別叫我小魚,剛才不是叫過了嗎,包大遠才是我的名字?!薄按筮h?大遠?你也想要詩和遠方?你想往外跑啊?”我說:“不,我想往回跑?!秉S晶晶又笑說,那叫什么大遠呢?我說:“其實,那才是大遠呢?!彼欢艺f的意思。
被水一潤,黃晶晶顯露出了本質(zhì)潔美。這種美不凡俗,她只引起我的某種美好情感,而不是某種刺激的欲念。我也說不清是哪一種情感。這會兒,沒有人,我多想叫她一聲“母親”但我又怎么敢呢?黃晶晶又給我拿來了進口的水果和零食,依然像小學六年級那會兒,我倆吃完東西就各自分開了。
雨停了,我也到家了。父親已經(jīng)上床,沒休息,而是在數(shù)錢,捻不開紙票時,還吐點唾沫繼續(xù)數(shù)。他顧不上盤查我去哪里了,在他心里,我就愿意打籃球,甚至可以頂著雨。他不問我,我也不問他。那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我母親自己回來了。
差不多過了一年,我跟父親相安無事。
周末是父親最忙的日子,進貨發(fā)貨,他早上走的時候交代,晚上才回來,讓我自己熱一熱昨晚上的剩菜剩飯。也不知道他都往哪里送貨,父親有時候精明,有時候愚蠢,也弄不懂他最近為什么換了送貨的地方。本來只供應周圍顧客,最近,卻到另兩個遠區(qū)縣去賣他的面條。我想,是不是那邊又有了他什么新的“織女”?想來個神不知鬼不覺?算了,我也懶得想這些跟我無關的事情。我側(cè)了兩次身,最后平躺在床上,枕著雙手。想想現(xiàn)在高二下半年了,我必須提前回老家準備高考。要離開父親和這個“工廠”,我沒有不舍,想想離開一年多將要見不到黃晶晶,我的心倒是隱隱作痛。看著白白凈凈的面條,我突然一個閃念,對呀,應該把黃晶晶請來,我給她做一頓面條!我打電話請了黃晶晶來我家一起吃午飯,我還有作文給她看。其實,我想把那個雨天寫下的幾行字給她看。
風飲著風在牽掛你
你搖動著樹葉灑下綠雨
濕了你的肩膀
撫著我的背
裸露了你
燃燒了我
……
黃晶晶認真地讀,讀了幾遍,還是沒弄明白。我在一邊偷看她的臉,還有她臉上的表情。
其實,我也沒弄明白,就是那天看一本書后,回來瞎抄亂寫的?!八懔耍銊e看了,這個考試也不考?!蔽液仙媳咀訉λf。
“唉——”我嘆了一口氣,“我要走了,回老家復習,準備高考?!秉S晶晶說,如果你有北京戶口多好啊,或者是我爸爸的兒子,你就可以在北京參加高考了。我心里說,我才不想給你爸爸當兒子,我就是我,包大遠。黃晶晶囑咐我填志愿的時候,一定填北京的高校,不可以去上海,去廣東那邊,她甚至霸道地說天津高校都不可以。我喜歡法學,她卻喜歡生物。黃晶晶非要我跟她報考一所大學,北京大學,或者北京師范大學。
面條就在眼前,我開始動手。按照黃晶晶的指點準備了許多時令蔬菜,她負責洗,洗了好幾遍,好像還不放心。的確,我家的衛(wèi)生條件太差了,我著實不好意思。最后,我說,你就當是在長征的艱苦環(huán)境下吧,體驗體驗窮人的生活。她笑笑還在認真切黃瓜絲、蘿卜絲和香菜沫、蔥絲等裝在我家不透亮有豁口的瓷盤子里。沒辦法,這盤子沒法和她家用的盤子比,我心想。我燒開水,下面條。面條隨著沸騰的水翻滾,起起伏伏。我有點餓了,準確地說是饞的。這些年,父親做面條我想吃一頓都難,他從不許我吃。黃晶晶從我后面探出頭來,看著我撈面條,她還說,跟我一起吃面條一定更香。桌子放好了,黃晶晶擦了又擦,直咧嘴。我想,等我長大,有能力了,自己掙錢,一定請她去像樣的飯店好好吃一頓。
黃晶晶她從書包里拿出四瓶飲料來,我也不覺得意外。我說,出門還沒忘從家里帶來幾瓶飲料,真細心。就憑你這么細心,高考一定會考好的,做事成敗就靠細節(jié),寫作文也要寫出細節(jié)來。黃晶晶說,別上課了,先給我盛面條。哇,這面條好“細節(jié)”呀!嘻嘻嘻!一看就好吃。大遠,你不知道,我大舅幾乎天天吃你父親做的面條,她家保姆經(jīng)常買。我還鼓勵他買呢,因為你是我同學,這樣你家就多掙些錢。反正我大舅有錢。你看看我是不是胳膊肘往外拐?我大舅知道一定罵我。黃晶晶說著笑起來。
我一點也不想聽她大舅的事情,感覺和她大舅犯相,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有這種奇怪的感覺。她說:“開飲料,用飲料干杯!來!來!”我打開瓶蓋說:“好好,干杯吧?!泵鎸@個久違了的情境,我又想起我的母親。仿佛對面這個很像,細看看,又不是。我端詳著酒杯,又來了傷感,說:“如果我們生命的酒杯也裝滿甘醴就好了?!秉S晶晶說:“不可能總是裝滿甘醴吧?苦酒也是成長的滋味啊。我們不都在甜和苦中成長了嗎?”我琢磨著她說的話。的確,黃晶晶讓我越來越不敢小瞧了。
我們倆正你推我讓地,往彼此碗中的面條里調(diào)拌炸醬和蔬菜呢,卻聽見父親開著小貨車噠噠噠的聲音。
怎么回事?他不是告訴我去房山區(qū)那邊送貨,送完貨去給貨車保養(yǎng)保養(yǎng)嗎?怎么大中午就回來了呢!我還沒徹底反應過來,父親已經(jīng)走進來了。他一眼瞄上了那兩碗一口沒動的面條,黃晶晶沖他說了句,包叔叔好。好個屁!父親上前幾步,把桌子就給掀翻了,好像還不解氣,踢了我兩腳,罵道:“小兔崽子!讓你不聽我的話!我踢死你。告訴你八百回了,不許你吃面條,你就記不?。∧氵@是要我命??!你是不想讓我活了!?。课胰菀讍??一把屎一把尿把你養(yǎng)大,供你上學,眼看你要高考了,你卻這么不聽我話!”哀傷、羞愧、委屈交織在一起,我快瘋了,再也控制不住,踢飛了橫在我身邊的破凳子,往外就跑。
“老天??!我不想活了!這是要我命??!”他打了我,反而像他被我打了一樣,我身后傳來父親刺耳的哭叫聲。活該他哭。我再也不悲憫他一點點。我算看透了,父親這是把靈魂賣給了魔鬼。
我一陣風似地跑,眼淚飛落在衣襟上。黃晶晶到底沒追上我。我在大街上亂轉(zhuǎn),氣也漸漸消了許多。我開始思考,這思考讓我越來越看不清自己的父親。真的,要不是有黃晶晶,說啥我都不會再回北京,回到父親身邊。
我又累又餓,揪了幾片樹葉,放嘴里齁苦齁苦的,吐了吐,無精打采地往家的方向走,剛到路口紅綠燈,我看見父親邊往我這邊走,邊焦急地張望。我閃到了路邊的大樹后面,暗自偵查著父親的動向。父親先是往東西南北茫然地望著,尋著。然后他蹲到了路邊,抱著腦袋,把臉低到了地面上,像個孩子一樣旁若無人地哭起來。我想起了那一年,母親走后他在河灘上打滾哭,想到這兒,我的心里極其難受。接下來,我又聽見父親嘴里叨咕著:這是活活的要我命?。∧阏f跑就跑了,把他留給我,現(xiàn)在,他也跑了。我還怎么活呀!父親又哆哆嗦嗦地拿出煙來,手抖著,試了好幾次卻怎么也點不著火。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來,往北邊走了幾步,一屁股坐到馬路牙子上,努力點著了煙,大口大口地吸吮。像是一個受驚的孩子吸吮母親的乳頭,以此尋求安全。
他一定是來找我回家的,我想走出去,又怕他還會打我,索性就默默觀察事態(tài)的發(fā)展。父親抽了兩支煙,起身朝我小學同學錢旦他們家的農(nóng)資日雜店鋪走去。我的心里咯噔一下。他出來了,手里多了一個瓶子。他把那個小瓶子揣在懷里,好像很怕人看見。父親走得很急,似乎要趕緊完成一件什么事。我在后面緊跟著,遠遠地看見黃晶晶在我家不遠處向我招手,我故作輕松擺手示意她回家。我不想家丑外揚,更不想讓她為我擔心。
到了家門口,我扒門縫往里看,父親拿出那個小瓶,往蓋子上倒了兩次,分別灑在和面的大盆里,然后小心地把瓶子蓋好,放到我們的床底下,往里擱了又擱。他繼續(xù)和面,然后蓋上面盆的蓋子。我的心終于放了下來,我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淚水冰涼冰涼的。
我推門低著頭走進去。我像個出逃后又乖乖回來的逃犯,老老實實地,同時又在為自己逃跑行為感到無比羞恥。父親看我回來了,一瘸一拐地沖過來,我嚇得一躲,父親一把手攬過我高出他好多的身體,緊緊抱著我,不放手,好像是抱著失而復得的寶貝。我哽咽著說,我發(fā)誓,以后再也不碰您做的面條了,都怪我不懂事,不懂得您賺錢的艱難。父親說,這就好。聽父親話,我不會害你,你是我的命?。鹤?,我的命!我也平生第一次抱緊了父親干枯弱小的身體。父親說,天雖然晚了,但他還有一趟貨要送,順手掏出五十塊錢,讓我自己去吃一頓麥當勞。我接過錢,卻沒打算去高消費。我知道這五十塊錢父親掙得不容易。父親走了,我還是熱了熱父親前天烙的餅。
填飽了肚子,我突然想起床底下的瓶子。我打開手電筒,趴在地上往床底下看,看到了,然后一點點用小棍子往外扒拉。借著燈光,我看清了上面的成分中寫著“甲醛”兩個字。我的腦袋“嗡”的一下子!面條原來是有毒的!他放這東西為了防腐保鮮?賣相好?我即刻陷入了無底的深淵。自從母親跑了以后,父親變了。他分明是一個本本分分的牧民,從小告訴我抬頭三尺有神靈在,有長生天庇護著,人在做,天在看。究竟是什么讓他不再敬畏了?
那晚,我第一次失眠。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誰能幫我出個主意。沒有誰能幫我,月亮都給氣瘋了,跑掉了。墻上的鐘表在咔噠咔噠地向前運轉(zhuǎn)著。我的身體里,簡直是把抓揉腸,肺腑都疼??!想想我愛的趙老師,為了幫襯我們,不知買了多少面條。想想黃晶晶家人也吃過,我的眼淚不知不覺掉下來了。父親推了推我,說,哭啥,我倆的日子越來越好了。等你考上大學我就好了。你安心回老家學習參加高考,別上街上買面條吃,也少買那些商販做的白面饅頭。我轉(zhuǎn)過身不想理父親。父親把手放在我后背,我使勁扒拉開。然后,我忽地一下,坐起來,嚴肅地說:“你以后不許把面條賣給那個善良的!”父親疑惑地問:“哪個叫善良?”“就是那個最愛穿旗袍,長著一雙美麗大眼睛的趙老師!我的老師!”我沒好氣地解釋給他。父親小聲噥噥一聲。我接著又嚷道:“也不許你把面條賣給黃晶晶!”
我躺下,不想和他再說上半句話。我知道我說多了他也不懂,他根本不懂善良是啥,還有臉問我誰叫善良!我的五臟六腑又一陣陣攪動,劇烈疼痛。父親沉默了,死了一樣。
我的眼淚濕透了枕頭。淚眼中,我看見了那個曾經(jīng)的笑容,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那個笑容是我心中深深埋藏的一條湍急河流……
不久,我離開北京。離開我家門的時候,我在路口看到了黃晶晶她大舅的汽車。離奇的不是碰到她大舅,而是我在恍恍惚惚中,發(fā)現(xiàn)她大舅車里坐著的人,像極了我的母親!我想跑著去追趕,她大舅開得太快,沒了蹤影。我感覺自己又一次出現(xiàn)了幻覺,這不可能是真的。
落實好新學校的一切事宜,我還是趁周末回了一趟老家。老家田地里蓋起的建筑物令我迷失。從養(yǎng)息牧河走到老宅院的一路上,我沒有遇到一個童年的小伙伴。如一個孤獨鬼的我竟然想念起那倆個“小壞蛋”來了。我幻想著和他們狹路相逢,一笑泯恩仇。對面巧遇一個小孩,我便無所顧忌地向小孩兒打聽那倆壞蛋。一打聽,才知道那倆“小壞蛋”是被他們的村長爹和會計爸送到了美國去留學。
我們家滿院子的荒蕪。那把生銹的鎖頭,用原來的鑰匙我已經(jīng)打不開了。母親沒在,即使我打開鎖進去又有何意義呢。想到這兒,我還是落下了眼淚,為母親,也為我自己。
前院鄰家的兩只小狗聽見陌生人的動靜,爭搶著管閑事兒,在“汪汪”地叫喚,叫聲使警覺的鄰家大叔出來,往我們院子這邊探頭探腦。我木訥站著不知道說什么,對這個當年勸說我父親,簽了吧,胳膊擰不過大腿的大叔。他看清是我,并且斷定是我一個人后,就驚奇地過來跟我打招呼:這不是北京人小魚嗎?啥時候回來的?稀客稀客呀!你爸爸過得好不?他居然把我這個土生土長的村里人稱為北京人!面對這種尷尬,我還能說什么呢。
隱隱約約,我已經(jīng)知道,盡管我就站在院子里,可是,過去,這里,我都回不去了。我是哪門子北京人?在北京人眼中,我是外地人。北京能真正接納我嗎?要知道我們還買不起房子。而眼前這座風雨飄搖之中的老宅,卻空著,空得干干凈凈,空得沒有一絲煙火氣。
幾年沒回來,我多想問問鄰家的大叔,我母親回來過沒有?找過我們沒有?可我張不開嘴。因為母親讓我生出一種羞愧感,也是我自卑的根源。我在這一片土地上根本沒有什么話語權(quán)。我本是一個棄兒,一個帶著某種原罪的人。盡管已經(jīng)從這個村子走出去,通過努力取得了優(yōu)秀學生的稱號,得以改變我的某種身份,但只要踏進這片土地,和母親尚依存著血脈,那份深入骨髓的卑微和人格的屈辱感,就會滲透到身體的方方面面。我尚且如此,那么作為當事者的母親又能有更好命運嗎?我不得而知。
我沒有問,不知道鄰家大叔出于什么目的,主動告訴我,母親是在我們離開的第二年,回過村里,但沒有留下任何口信。大叔說我母親過得很富有,跟著那個男人。我既想探聽母親更多的消息,又不想聽她跟著別的男人,這可能是一個兒子正常的心理反應吧,我不相信也不接受這個事實。我像一個逃犯一樣,不等鄰家大叔說完話就借故離開了老宅。背后傳來鄰家大叔喊我吃了中午飯再走的聲音。唉,我哪能吃得下呢。
我一口氣逃到了養(yǎng)息牧河,泅到水里。河水正如我沾滿一身臭汗和仆仆風塵的身體,不再那么清瑩了。我望了望遠方,發(fā)現(xiàn)有幾道道污流淌進這個古老的大河,伴著一股難聞的化學氣味。我想趴在原先的草甸子上靜靜心,痛痛快快哭一場,但是一臺臺機器隆隆響,根本不給我一個機會,剝奪了我最后的一點權(quán)利。那些人操縱機器在抽挖河里的白沙,好像是販賣給建筑商蓋高樓大廈用,也好像供城市里那些搞沙畫藝術(shù)的學沙畫藝術(shù)的人享用。
不等衣服曬干,我就套上身,要回縣城里的高中了。痛楚再一次襲來,因為我感到,養(yǎng)息牧河已經(jīng)不是我童年的那個天堂,它已經(jīng)不再屬于我,可是,我怎么覺得我還是屬于它呢……
小草,沒人心疼,也在成長。鷹,無需鼓掌,也在飛翔。
我如愿考入中國人民大學法學系。而黃晶晶考上了北京大學學習生物學。我倆沒有進入同一所大學,但是我們在同一座城市。我們已經(jīng)發(fā)展為戀人關系,只不過沒有告訴任何人。
我經(jīng)常想,我就像是一條運氣很好的魚,通過自己的努力,終于游出了這個令人絕望的家庭,考入了理想的大學,但這種逃脫的幸運并不能給我?guī)戆l(fā)自內(nèi)心的快樂。我所出生的原生家庭就像一個長長的陰影,只要還有家庭成員處于不幸和痛苦中,逃脫的我就不可能坦然享受生活本該有的輕松、愉悅。一種血肉相連的痛楚,總是無法讓我對父親和見不著面的母親的困境視而不見。
最大的痛楚是眼前這個。這個痛楚一直纏繞著我。我已經(jīng)是成年人了,學習法學,我更知道父親面條里摻入甲醛的行為是什么性質(zhì),但我始終想不好該怎么辦。
大二的中秋節(jié)放假,我和黃晶晶去拜訪我們小學語文趙老師。這么久不見,趙老師變得讓我們痛心。趙老師那雙美麗的眼睛失明了。因此也提前退休,整日由家人照顧。趙老師依舊那么善良、樂觀,依然那么慈祥,健談。扎心的是,我見到趙老師的那一刻忍不住淚水滔滔,有話說不出口的時候,善良的趙老師還安慰我說,人吃五谷雜糧哪能不生病呢,不用擔心難過。她鼓勵我倆在人生路上一定要堅強、有正義感,做善良有遠大理想的年輕人。趙老師越這樣,我越心懷悲哀和愧疚。
回來的路上,黃晶晶還告訴我一個消息。他大舅也雙目失明了!她說,舅媽和大舅離了婚。他養(yǎng)的那個女人在照顧他。由于失明,心理扭曲,她大舅常常在夜里,趁那女人睡著的時候狠狠地揍她。那女人很可憐,經(jīng)常遍體鱗傷去和黃晶晶媽媽訴苦。黃晶晶說,那女人本來很水靈的,現(xiàn)在成了一個黃臉婆。
我聽到這里,心里一陣慌亂,也不知道為什么有這種反應。突然,我又想起我的母親來。我經(jīng)常有的那種幻覺又重現(xiàn)。這么多年過去了,母親也一定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黃臉婆。想到此處,我流淚了,流在了心里,而不是眼睛里。
回到家已經(jīng)后半夜了。我發(fā)現(xiàn)父親還在等我,他穿著我高中時候的校服,看起來有點寒酸和幾分滑稽。他的眼里閃著幸福之光,必是來源于眼前考入中國人民大學的兒子。他親手做了一桌子菜。桌上擺著酒和月餅。
坐在桌前,我發(fā)現(xiàn)父親更佝僂了。他的確老了,也不再像原來那樣能干了,制作的面條也沒有以前多了。那一根根面條也不像之前那么白,那么透亮了,一綹綹面條仿佛匯合成了家鄉(xiāng)養(yǎng)息牧河的河水,白花花、明晃晃的,父親佝僂著身子,仿佛低著頭艱難地在那條河里正……
我舉杯敬父親,敬他獨自把我養(yǎng)大,供我讀書。我接下來跪在父親面前,對他承諾:爹,您后半生交給我,我來養(yǎng)著您。父親高興地連喝了三杯酒,然后他說:“兒子,你記住,有一天你母親老了,沒人要了,你要把她接回家養(yǎng)老。”父親說完,又跟我碰了一下酒杯,喝了個底兒朝上。我理解父親在這個特殊的日子里說些瘋話,酒話。他可能喝多了,仍然和我一樣,對跑了的母親充滿幻想,這并不奇怪。我不想破壞節(jié)日的氣氛,沒有繼續(xù)我母親這個話題,而是把話題扯到了黃晶晶身上。讓父親知道這個城市姑娘內(nèi)心多么美好。我喝酒也急,隨即也喝多了。幾杯白酒喝下肚,很快,我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嚎啕大哭。好像長這么大第一次這么哭。我哭出了所有積聚在心頭的委屈和悲涼。為自己,為母親,為父親,為趙老師,為這座城市,為我的養(yǎng)息牧河……
第二天,醒酒后,我去找黃晶晶,我要她幫我出一個主意,這個很久也拿不準的主意。我們倆來到公園,我沉默了半天,用腳使勁踩著地面的落葉,不知道怎么說。一說,肯定是把我的家事全部暴露在視我為偶像的黃晶晶面前。我即將失去最后的一點尊嚴,說不定這次她會從此與我一刀兩斷。我面臨著和父親,和黃晶晶統(tǒng)統(tǒng)散伙的危險。
黃晶晶穿了件楓葉一樣暖色的風衣。她站在我的身旁,抱著我的一只胳膊,開始催問,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抬頭看了看頭上那一片湛藍的天空,又看看黃晶晶清澈如水的眼睛,仿佛一下子理解了人間那永遠的善良和所有的美好。
我突然趴在她的胸前,第一次這么近地趴在她的身上,把頭埋在她的懷里,然后像孩子一樣哭著。我不知道明天將是什么樣,她的父親能否被她說服接受我?我的父親能否被我勸動?父親如何接受被他供進大學,正在讀法學系的兒子送他自首的現(xiàn)實。
第三天,在我酒醒后,父親依舊做好了飯等我。眼前的飯桌讓我驚愕:父親居然煮了面條,已經(jīng)盛到碗里。這出乎我的意料。父親先大口大口吃面條,我往下?lián)?。父親說,搶啥?沒事,你,你也吃吧。兒子呀,其實,自從上次你回老家準備高考之后,我就,我就再也沒往面條里放那東西。用那東西就是能保鮮防腐,為了掙錢,我也沒多想。還有,你的那個老師我也沒有再賣她面條。我答應你的我做到了。霎時間,我的喉結(jié)上下跳動。我咽了一下眼淚,說,爹呀,已經(jīng)晚了,我的老師,趙老師已經(jīng)雙目失明了。父親的手一軟,面條撒到了他身上。
我們爺倆徹夜長談。談到第四天天亮。我陪著父親到派出所自首。父親佝僂著身體推搡我,說什么也不許我靠近派出所大門,他說,我是法學系的大學生,他不能讓我在警察面前沒面子。我的心正在被煎、被炒、被烹、被炸、被熬。這?這?這他媽是怎樣一種滋味??!沒有人真正如我一樣品嘗個透??!長生天啊!父親一步步走向派出所第一道門。突然,父親猛一調(diào)頭又回來了,我以為父親臨時改變主意。誰知,父親趴我耳邊說:你母親,我給你找到了。她在黃晶晶大舅家……
一個佝僂的身影,正一瘸一拐地走向第二道門。我的心隨之劇烈地顛簸,疼痛。我蹲在地上,用雙手捂住臉。
責任編輯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