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蘭姆
我過去說過,我最喜歡在大學里度過假期。除此以外,我也向往某些林木繁茂之地,例如在我心愛的泰晤士河岸,亨萊附近的那許多地方??墒?,不知怎的,我姐姐每隔三四個季度總能拉我到某個海濱勝地去一趟。對她來說,經(jīng)驗可以不顧,舊情總難拋棄。有一年夏天,我們在沃爾興過得非常單調(diào);另一年夏天,在布萊頓過得非常無聊;又一年夏天,在伊斯特貝恩過得單調(diào)加無聊;然而,此時此刻,我們好像故意苦修苦練似地,特意來到黑斯廷斯過著枯燥乏味的日子!這都是因為多年以前曾在馬爾蓋特度過了短短一周快活的假日。那是我們到海濱度假的初次嘗試,當時種種情況結(jié)合起來,使它成為我一生中最最愉快的一次假期。在那以前,我們倆都沒有看見過海,也從來沒有一起離開家那么長時間。
馬爾蓋特的單桅小船,和你那飽經(jīng)風霜、面色黝黑的船長,我怎能把你忘記!你那簡陋的裝備尚未換成內(nèi)河的時髦汽船上那一套闊綽、奇巧的玩意兒。你無須求助于那具有魔力般的煤煙、水汽和沸騰的大水鍋,任憑你那漂亮的小船在風浪中徑自航行。天風勁吹,你順流而下;風兒一停,你又靜靜停泊在洋面上,像一位耐心的水手。你像是處在溫室之中,行動純?nèi)巫匀唬敛幻銖?——你可不像那龐大海怪似的汽船,硬給大海安上煙囪和熔爐,拿含著硫黃的臭煙來敗壞海洋的空氣,簡直是一個能把達河水燒干的火神。
我怎能忘記你那人數(shù)盡管不多,個個忠實可靠的船員們,他們帶著忸怩的樣子(而又沒有露出一點兒鄙夷的神氣)頗費氣力地回答著一大堆不在行的問題——那是我們這些來自大城市的人,見到那些奇奇怪怪的航海用具,“這個做什么用”“那個做什么用”,免不了時時刻刻要向他們提出來的。尤其是那位來自伊斯特奇普的手藝高超的廚師,我能把你忘掉嗎?——你這樂樂呵呵的調(diào)解人,你在海洋和陸地之間充當了令人欣慰的友好使者,你在我們和水手之間做了庇護的屏障,你為我們這些無知者和和氣氣地講解他們的航海本領(lǐng)!——你穿的水手長褲只能表示你是一個半路改行的船員,而你頭上的白帽、身上雪白的圍裙、加上你在廚房里利利索索干著活計的靈巧手指,都說明你在過去所受到的是內(nèi)陸上的教育。你真是個大忙人啊,在甲板上一會兒到這里,一會兒又到那里,一刻不閑地干著五花八門的工作,既是廚師,又當船員,又當侍者,又當管家,像一團火似地到處發(fā)出火焰;然而,此外你還要做一樁額外的好事——那可不是為海上風暴再火上加油,而是看到我們由于久居陸地、不慣坐船、一遇風浪顛簸頭暈眼花,就抱著同病相憐似的態(tài)度給予百般撫慰。當時已是十月下旬,海上狂風大作,沖上船頭的波浪迫使我們離開甲板,躲進那密不通風、窄狹悶氣,而且(說實在話)氣味不好、不那么引人入勝的小艙室里,這時候,你好心地照料我們,拿出了紙牌和提神的飲料,特別是用你那情意懇切的談話,盡量使得我們舒服、高興。
除了這些,我們在船上還遇見一位乘客,他說起話來真能消除漫長旅程的煩悶,哪怕船走得再遠,甚至走到亞速里群島,他那談話也可以一直使我們聽得又高興、又驚奇。他是一位像西班牙人那樣皮膚淺黑的青年,長得英俊非凡,還帶有一副軍官模樣的自信派頭,說起話來滔滔不絕、旁若無人。實際上,他是從那時到現(xiàn)在我所遇到的最大的瞎話簍子。他可不是那種吞吞吐吐、說一半兒留一半兒的編瞎話人(那種角色扮演起來實在難受)——那種人一步一步試探著你的信任程度,你相信多少他才敢告訴你多少,活像是一點兒一點兒盜竊你的忍耐力的扒手——然而,這個人卻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截了當干著劫掠別人信任的勾當。他可不會在撒謊之前先打哆嗦,而是勁頭十足、胸有成竹,一下子就完全取得了你的信任。我猜,他是把同船的人都看透了:馬爾蓋特一次班船所搭載的普通乘客當中,不會有多少闊人、聰明人、有學問的人。而我們這些人呢,又是在那天臨時湊起來的一群未出過遠門的倫敦人。在我們當中也許有一兩個不是倫敦人,然而,像這樣和我一起高高興興、和和氣氣同舟共濟的一群伙伴,我又何必分得那樣清楚!講地方觀念,也得有點兒通融。這個臉皮厚的家伙,倘若把他在海船上告訴我們的那些荒誕不經(jīng)之事拿到陸地上去說,我敢斷言,他說不到一半,就要引起我們當中大部分人發(fā)自良知的反感。然而,我們當時是處在一片新天地之中,周圍的一切都是新奇的,在那種時候、那種地點,無論多么怪誕的奇談,我們都愿意相信。他那些信口瞎編的故事在我頭腦中的印象,大部分已被時間沖刷得無影無蹤;而能夠在記憶中留存下來的東西,拿到陸地上寫下來一看,都是非常無聊的。
據(jù)他說,除了其他的奇跡和好運,他曾經(jīng)做過一位波斯親王的侍從武官,并且曾經(jīng)一刀就把騎在馬上的卡里瑪尼亞國王的頭顱砍了下來。親王的女兒自然就嫁給了他。我記不清楚,宮廷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不幸的政局變化,加上他的夫人謝世,他離開了波斯。然后,他又以魔術(shù)師的迅疾,把他自己和我們這些聽眾送回到英國來。在英國,他運道仍然很好,又贏得上流仕女們的信任。據(jù)說(如果我記得不錯),某位公主曾經(jīng)在某種特殊場合下把一盒珍貴的珠寶托他保管——不過,時間隔了這么久,他說的人名和細節(jié)我都記不準了,所以,只好請英國皇家的那些金枝玉葉女兒們自己在私下里去查清這個有關(guān)她們名節(jié)的問題。他講的那些有趣的奇聞,我連一半也沒有記住。但是,有一件事我記得清清楚楚:他在游歷中曾經(jīng)見過鳳凰,并且很有禮貌地勸我們千萬不要相信那種世俗謬見,以為世上經(jīng)過若干歲月只能出現(xiàn)一只鳳凰,因為,他向我們保證:在埃及的某些地方,鳳凰可不是什么稀罕物兒。話說到此處,大家都深信不疑、洗耳恭聽。他那虛無縹緲的想象力帶領(lǐng)我們遠遠離開這“愚昧的現(xiàn)實”。我們聽得呆頭呆腦,他說得洋洋得意,直至肆無忌憚——后來,他竟說他曾經(jīng)坐船從羅德斯島那巨人像的兩條大腿之間穿了過去——這可實在太出格了。幸虧我們當中有一位有頭腦、有膽量的年輕人——他,到此時為止,本來也是一直恭恭敬敬聽他講話的,但他不久前剛剛讀過一本什么書,這才放大膽子說這位先生一定是弄錯了,因為“那座巨像很早以前就已經(jīng)毀掉了”。對于這種客客氣氣提出的意見,我們的英雄寬大為懷地做了一點讓步,說是“那座雕像的確有一點兒破損了”。這是他所遇到的唯一的一點不同意見,但這并沒有使他感到絲毫不安,他的故事還是照樣說下去,那個年輕人反而因此聽得更為高興——好像因為他坦然表示讓步而對他更加相信。他用諸如此類的奇談怪論一路上哄著我們,直到我們看見了里庫維爾的塔樓——有一位乘客首先認出來,立刻指給大家看;這段海路他過去走過,所以我們就把他當作了不得的航海老手。
我們談話之時,在甲板一端坐著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物。這是一位少年,看來很窮,身體也很弱,但是很有耐性。他的眼光直直地盯著海水,帶出一點微微的笑意。我們這里正在大談的奇聞軼事,即使偶爾零零星星傳到他的耳朵里,他也毫不關(guān)心。海浪似乎悄悄地向他訴說什么更有趣的故事。他和我們同在一條船上,卻不屬于我們這群人。開飯的鈴聲響了,他仍然一動也不動。我們當中有人拿出預先準備好的食品——冷肉和涼拌菜——他卻什么也不拿出來,而且似乎什么也不想吃。他只貯存了一塊硬面包——這就是他在這一兩個白天和夜晚的航程之內(nèi)的全部干糧,而這種小船又常常要延長航行的時間。我們跟他稍稍接近、廝熟——對此他好像既不企求、也不謝絕——這才知道他要到馬爾蓋特,希望進入那里的海水浴醫(yī)院治病。他害的是瘰疬癥——這個病看來已經(jīng)向他的全身蔓延。對于這次治療,他寄托了很大希望。我們問他:在他要去的地方可有什么親友?他答道:“既無親,也無友?!?/p>
像這樣有時令人愉快、有時令人憫惻的種種事件,連同初次觀賞海上風光,又是正當青春年華,加上外出度假的探險獵奇之感,對于我這個在人口稠密的城市里一連過了好幾個月拘拘束束生活的人,在心頭留下了美好印象,恰似夏天過去了,還留下它那花香襲人的回憶,好讓我在嚴寒逼人的冬日里去細細品味。
我曾聽見許多人向我吐露(我本人當此之際也有類似感覺),說是他們生平第一次看見海洋,有一種“不滿足之感”;現(xiàn)在,我要對此加以說明(為了避免某種不愉快的類比),不知是否會被人當作是扯閑話?我認為,人們對此通常提出的理由——即:真實的事物往往不能符合人們的期望——還不能把問題深入說明。如果一個人生平第一次看見一頭獅子、一只象、一座山,他很可能會感到有點兒失望。因為,關(guān)于這些東西的想象在他心目中已經(jīng)占據(jù)了那么重大的地位,它們本身無法一下子把它填補起來。不過,它們跟他原來的概念畢竟還多少有些符合,而且,隨著時間推移,還可以有所發(fā)展,甚至,(如果可以這么講的話),還可以在不斷熟悉的過程中擴大它們的影響,逐漸造成一種與期望相當一致的印象。然而,海洋總是給人一個失望?!y道不是嗎?對于海洋,不像對于那些野獸或者可以目測其大小的山,我們所指望一下子看到的,并不是什么明確的事物,而是——(我也認為這有些荒唐,但由于想象力的規(guī)律使然,恐怕無可避免)那與大地旗鼓相當?shù)膶拐摺凑麄€的大海。這并不是說,我們對自己明明白白這樣提出來,但是,我們內(nèi)心的渴望,不如此就無法滿足。我可以假設(shè),有一個15歲的少年(這正是我那時的年齡),對于大海,除了書本上的描寫一無所知。他第一次來到海上。于是,在他生平,而且是在他生平最最熱情煥發(fā)的時期,所曾讀過的關(guān)于海洋的一切記載;他從那些四海漂泊的水手的描述中所獲得的一切印象;以及不管是聽別人談的真實航海經(jīng)歷,還是由于閱讀傳奇故事和詩歌,一律信以為真、藏之于心的印象;——所有這一切意念和形象紛然叢集于他的腦海,迫使他產(chǎn)生種種奇幻的希望。——他向往那茫茫的大海,向往那些航海者,向往那成千上萬的海上島嶼,以及那被海浪沖刷的大陸,仰慕大海盡管接納了普拉塔河或者亞馬孫河的滔滔巨流而仍然平靜無波、也無任何滿溢之感的那種博大胸懷;向往著比斯開灣的滾滾潮水,以及詩歌里那位“一連許多白晝,還有許多可怕的夜晚,駕船繞著好望角,在不斷顛簸的波濤中前進”的水手,還想到那些造成舟覆人亡的暗礁,以及“常年被海水激蕩著的百慕大群島”;還有大漩渦和大水柱;想到了沉船,以及被波濤吞沒、永沉海底的無數(shù)珍寶;想到那些水族和海怪,與它們相比,陸地上一切可怕的動物“不過是只能嚇一嚇小孩子的玩意兒”,還想到赤身裸體的野蠻人,以及航海家費爾南德斯;想到珍珠和寶貝;想到珊瑚礁,魔島,以及美人魚的洞窟——我并不是說,他非要一下子就看到這一切奇觀不可,但是,他一旦處于某種強有力的精神力量支配之下,這些奇聞軼事的幻影就要常常錯綜復雜地在他心中盤繞;而當真正的海洋猛然在他面前展現(xiàn),從那毫無浪漫色彩的海岸上望去(而且,很可能又碰上沉悶乏味的天氣),除了能看見一片水汪、一衣帶水,又有什么?這有什么好玩兒?怎能叫人滿意?再不然,他從一條河口坐船過來,海豈不就跟加寬了的河身差不多嗎?即使陸地看不見了,眼前也不過只看見一大片單調(diào)的水域,根本比不上那籠蓋四野的天空——何況,就說天空,天天看,看熟了,不是既不叫人害怕,也不叫人驚奇嗎?
我愛城市,也愛鄉(xiāng)村,但是,這個令人厭惡的黑斯廷斯卻啥也不是。那些低低的小樹從那積滿塵土、毫無養(yǎng)分的巖石縫中伸出它們那瘦巴巴的枝葉——盡管有些外行人稱之為“青青的海濱草木”——真叫我討厭極了。我想看森林,卻只見到一些矮矮的雜樹棵子。我迫切需要溪水,渴望看到清清的小河,聽見像內(nèi)地那樣的潺潺流水之聲。我不能成天站在光禿禿的海灘上,呆看著海水像一條快死的鯔魚似地一會兒變成這種顏色,一會兒又變成那種顏色。一抬頭,就看見牢房般的甲板室窗口,我真看膩了。要是這樣,我還不如回到自己在內(nèi)地的囚籠里。當我凝望海面,我希望的是到海上去,去漂洋過海。待在甲板室里,就像被鐵鏈子緊緊拴住。我的心向往著海外異域。如果在斯特福郡,我自然不會這樣想。但這里并不是我的家。在黑斯廷斯,人不可能有家鄉(xiāng)之感。因為,它只是一個暫時駐足之地,只是海鷗、股票商、自稱愛海洋的城市太太,以及到海邊來撒嬌的小姐們這些品類不齊的人、物的會集之所。如果黑斯廷斯的原始面貌不變——它本應該這樣保持下來——只是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漁村,零零落落有幾家漁民的小屋點綴其間,就像那屏海而立的斷崖一樣渾樸天成,而且就連那蓋房子的材料也是取自那些斷崖——那倒還有點兒意思。
我不怕跟商人住在一起,也不怕跟漁家少年甚至走私販子來往。在這一帶,我這么想,干走私這一行的人怕不會少。他們這樣的人才跟這個地方相配。我對于走私者還有點兒好感。他是世上唯一公道的賊。他只搶國家的稅收——對于這種盜竊,我向來都不那么介意。我既肯同他們一起下海捕魚,也肯同他們一起去干他們那種不好公開的營生,而且,心里還是相當高興的。甚至,我也能容忍那些為單調(diào)無聊所苦的可憐蟲,他們天天在海灘上不斷踱來踱去,專門監(jiān)視他們那些違禁走私的同胞們——說不定還是他們的老鄉(xiāng)或本家兄弟——一見他們的短刀入鞘出鞘就吹口哨示警(這是他們唯一的快樂)——這樣,在緝私工作這個委婉名詞的掩護下,他們在沒有外戰(zhàn)時進行著一種合法的內(nèi)戰(zhàn),以表示他們憎恨秘密輸入的荷蘭麻布,而熱心維護古老英國的秩序。
然而,我最反感的是那些城市的游客,他們來到這里,還要訴說他們就像池塘里的鱸魚或鰷魚一樣,對于大海并沒有什么特別興趣。到了這些地方,我也像一條傻頭傻腦的鰷魚,對于自己,對于別人,都覺得厭煩。大家擁到海邊,究竟所為何來?如果說他們對于大海真的喜愛,為什么還要把他們在內(nèi)地用的東西一股腦兒隨身帶來?為什么還要把他們那文明考究的帳篷搭在這荒野之上?如果大海真是像他們說的,是“一部具有無窮妙趣的奇書”,他們干嗎還要設(shè)立那些寒磣的圖書室——他們所謂的海上圖書館呢?如果他們到海邊來,真像他們希望別人想的那樣,是為了想傾聽海洋的韻律,他們干嗎還要蓋起那些愚蠢可笑的音樂廳?這一切都是虛偽的,擺擺空架子而已。他們到這里來,不過是趕時髦,只能糟蹋掉當?shù)氐淖匀伙L光。我剛才說了,他們大部分是股票交易商;不過,他們當中品類較好的人,我也見過——不定什么時候,某位老式的、正派的公民,出于內(nèi)心里純樸的想頭,帶著妻子和女兒們到這里來呼吸一下海風的輕柔氣息。他們哪一天到來,我都知道。這從他們臉上表情就可看出。開頭一兩天,他們在海濱沙灘上徘徊,撿著扇貝,覺得這真是了不起的東西;可是,不消一周工夫,就意興闌珊,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扇貝里并沒有珍珠;這時候——只有在這時候——讓我替這些漂亮人物把心里話說出來吧(我知道,他們自己是沒有勇氣承認的):他們多么希望不再在這海邊游游蕩蕩,而愿意回到牧場,每個周末在他們久已習慣的綠草坪上散步!
對于那些自以為熱愛那洶涌狂暴的海洋、對它入迷的游客們,我想問他們一句:如果海濱的純樸居民,在他們那彬彬有禮的垂詢鼓舞下,覺得在他們兩者之間業(yè)已產(chǎn)生某種可靠的共鳴,因而大膽進行回訪,也到倫敦去觀光一番——他們究竟做何感想呢?想一想吧,這些漁民背上他們的打魚工具——就像咱們帶著城市用品到海邊去一樣,那會在市區(qū)激起怎樣的轟動,在鬧市的太太小姐當中引起何等的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