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培浩,1980年出生,廣東潮州人,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省青年文化英才,廣東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廣東省作協(xié)簽約評論家,現(xiàn)為韓山師范學院副教授。已在《文學評論》《當代作家評論》《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新文學史料》《文藝理論與批評》《南方文壇》《當代文壇》《文藝爭鳴》《中國文學研究》《中國作家》《文藝報》等重要學術刊物發(fā)表論文三十多篇。論文多次被人大復印資料全文轉載。已出版《迷舟擺渡——陳培浩詩歌評論集》《阮章競評傳》《互文與魔鏡》等著作。曾獲《當代作家評論》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首屆廣東青年文學獎文學評論獎等獎項。
不知不覺,認識黃金明已逾十年。依稀記得,十幾年前某天晚上突然接一電話,說是廣州的一班作家來,有某某,某某,都是熟人,過來唱歌云云。素不喜K歌社交,但有朋自遠方來,心情復雜前往。在燈光昏暗的包廂,震耳欲聾的歌聲,觥籌交錯的場景,習慣性游離。當我深陷在角落沙發(fā)上聽著熟悉或不熟悉的朋友們動聽或不那么動聽的歌聲時,突然發(fā)現(xiàn)了像我一樣蜷縮在角落里的黃金明。毫無疑問,他也是這個場合的游離者。喧囂的環(huán)境像一個篩子一樣把兩粒孤獨的石礫篩選出來,我們談到了對這種過分吵鬧環(huán)境的不適感,調侃了現(xiàn)代人用透支身體的方式掙錢,又用透支身體的方式花錢的生存,也談到了對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認識。必須說,在那個場合中,孤獨者黃金明拯救了我那無聊的二三小時。我們在包廂里震耳欲聾的重金屬聲音中倔強地用自己微弱的聲音對話,因一個同類的存在仿佛獲得了對抗世界的一個支點。必須承認,正是那個晚上,使我始終對黃金明謬托知己。后來,讀黃金明的詩、散文、小說,不少也寫了評論。這似乎是一段文學友誼寫了主標題后自然而然的下文。
如果問我,黃金明是個什么人?我會說,黃金明是個孤獨者。孤獨感很多人有,但孤獨者并非人皆可為。在我看來,所謂孤獨者不僅是感受到孤獨的人,而是把孤獨提煉為一種生存方式,借以瞭望人和世界內在經驗的人。燈紅酒綠、滾滾紅塵中順流而下、如魚得水的人斷不可能是孤獨者。但不妨礙很多感受到孤獨的人依然選擇順流而下的生活方式。所以,在孤獨者,孤獨是一種疏離主流、逆流而行的生活方式。唯有孤獨者才能成為智者。你若讀黃金明的《洞穴》,讀到那個不斷挖洞,并不斷深陷其中的挖掘者,“藍天越來越遠,那個洞穴似永無窮盡之日”時,必會感受到他那種充滿哲思的存在主義式的孤獨。
這個越來越高速越來越亮麗的世界對孤獨者的饋贈常常是失語癥。孤獨者之所以孤獨,常常就在于現(xiàn)實中思想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他們認同的觀點很難獲得傳播的媒介。所以孤獨者索性就拒絕說話。這是黃金明在日常生活中的形象。大抵孤獨者都討厭自己成為滔滔不絕的饒舌者,為世界增加一堆沒有意義的噪音。不過,孤獨者絕非真正的失語者。真正的孤獨者始終倔強地在自己的頻道上發(fā)出聲音,尋找知音。所以,假如環(huán)境合適,我們便會看到一個音量巨大、滔滔雄辯的黃金明。每逢筆會等文學活動,交流從正式的會場轉換到私下的三五成群,話題也從或正襟危坐的正題或駁雜游離的調侃轉為文學自由談時,他的博學,他的雄辯,他的高亢,他那雄兵百萬于胸的自信和思想寸土不讓的堅守便自然化為平時不可見的手舞足蹈、臉紅脖子粗的另一個黃金明。
黃金明是多變的。多變來自于內在的豐富性。當我因為《洞穴》《會議記錄》《木頭記》等優(yōu)秀詩篇而以為他會當一輩子詩人時,他寫了《少年史》《與父親的戰(zhàn)爭》《田野的黃昏》等優(yōu)秀散文為正在消逝的故鄉(xiāng)和鄉(xiāng)土景觀立傳;當我以為他就是一個兼寫散文的詩人時,他又用小說集《拯救河流》來書寫鄉(xiāng)土世界的風俗、情愛、倫常、權謀和現(xiàn)實嘩變,用“地下人”系列荒誕科幻小說透視了環(huán)境破碎、鄉(xiāng)土不再的現(xiàn)代鄉(xiāng)愁。這里且說說小說家黃金明。
何謂小說家?畢飛宇有個有趣的說法,他說小說家就是身體倍兒棒的人,他的眼力好,旁人能看厘米,他能看毫米;旁人能聽十米,他能聽一里;旁人能辨五味,他能辨千滋百味。他說的是莫言,是作家那超人的感受力。不過,黃金明并不是莫言式的作家,他不是那種用身體寫作的人,他是用思想寫作的小說家。他沒有用耳目口鼻讓世界變得五光十色、五味雜陳萬花筒般旋轉起來,但他始終探索一種必須用宏大的思想坐標和敏銳的心智結構才能理解的先鋒性十足的智性小說。
在我看來,寫作多年之后,“地下人”系列小說使黃金明的寫作面目得到了全新的生成。“地下人”系列包括《劇本》《尋我記》《實驗室》《蟬人》《看不見風景的房間》《倒影》《小說盜》《講故事的人》等八篇。小說采用了橘瓣式結構,每篇各自獨立又相互滲透,想象了人類在21世紀中葉的生存境遇、精神生活及其出路?!暗叵氯恕毕盗行≌f既通過對未來世界的空間及變形想象(膠囊公寓、人造天空、人造宇宙、逆進化的人等等)而包含了對現(xiàn)實的寓言化指涉,同時,這批小說由于內在的多聲部復調特性和對小說本體的探討而具有相當強的實驗小說、元小說特征。某種意義上說,“地下人”系列的最大價值恰在于它的現(xiàn)實關懷和實驗激情的融合。
在我看來,“地下人”系列的敘事實驗,具有鮮明的套層敘述特征。故事套故事,或者多個敘事層面的交錯是現(xiàn)代小說乃至于后現(xiàn)代小說的常用手法。事實上,套層故事在古典作品中也層出不窮?!秺W德修紀》就是通過奧德修斯向斯克里亞島國王追敘海上十年漂流故事而展開的。《一千零一夜》《十日談》《坎特伯雷故事集》等也都是套層故事的經典。傳統(tǒng)敘事雖然常倒敘、插敘不同時間層的故事,但某個支配性的時間層是清晰易辨的??墒俏覀兛纯柧S諾《看不見的城市》《寒冬夜行人》《宇宙奇趣》等作品,會發(fā)現(xiàn)敘事時間層的等級性和秩序性被一種后現(xiàn)代的文本嬉戲熱情所消解。不難看出黃金明對卡爾維諾的服膺。多個敘事時間層的交錯和“倒影”關系的設置正是“地下人”系列孜孜以求的目標。這種套層敘事同樣在最新的《窺視者》中得到貫徹?!暗叵氯恕毕盗行≌f也具有博采眾收的復調性和形式探索性。地下人兼容了科幻、偵探、反烏托邦等元素,它有現(xiàn)實關懷,但并非荒誕現(xiàn)實主義小說。這些小說最大的特點是兼容性,它并置了大量小說類型而成為抵抗分類的文本。事實上,《窺視者》的套層敘述中同樣把愛情小說、荒誕小說、哲理小說、偵探小說等元素并置其中。
《窺視者》的背景雖是果城,但時間卻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沒有延續(xù)“地下人”那種未來主義的科幻想象。小說通過一個現(xiàn)代浪子的奇特情感經歷追問了現(xiàn)代人的情愛危機。小說中那個終于成為唐璜式浪子的男主角其實一直懷著對真誠永恒愛情的渴望。當他和妻子感情日淡之時,他真誠地渴望和Y重建一份身心合一的婚姻。問題是,生活一次次戲弄了他:因為妻子性冷淡而生離心的他卻不得不接受妻子三年狂風暴雨般的性要求,終于離婚可以和Y結合了卻發(fā)現(xiàn)二人的感情已經不復從前,曾經滄海之后終于決定洗心革面與后來的妻子廝守終身卻發(fā)現(xiàn)妻子無法收起自己的“花心”……凡此種種,小說追問的其實是:這個喧囂的世界上有沒有一份愛值得堅持,人心的猜疑又如何破壞愛的恒一性這樣的問題。
法國哲學家阿蘭·巴迪歐同樣對現(xiàn)代的情性危機有著過人的洞察,在《愛的多重奏》中他寫道:“在性愛中,每個個體基本上只是在與自己打交道”,“在性中,最終,仍然只不過是以他人為媒介與自身發(fā)生關系。他人只是用來揭示實在的快感。在愛之中,相反,他者的媒介是為了他者自身。正是這一點,體現(xiàn)了愛的相遇:您躍入他者的處境,從而與他人共同生存?!苯裉斓氖澜缙毡榇嬖谥鴲鄣奶摕o癥和性的肥大癥。以性的方式去確證自身往往會使主體陷入更深的虛無危機。愛和性的危機都是人類的精神危機、哲學危機和價值危機。現(xiàn)代愛情與古典愛情最大的不同何在呢?在于古典愛情甜蜜或磨難背后的那份堅信不疑消失了?!锻崴股倘恕分?,鮑西亞贈送巴薩尼奧定情戒指時說,戒指在情在;可是當巴薩尼奧毫不猶豫把定情戒指送給幫安東尼奧打贏官司的律師(鮑西亞假扮)之后,他們的感情并沒有改變。因為他們分享了義優(yōu)先于愛的價值觀。現(xiàn)代最大的坍塌在于那種恒定性的價值觀坍塌了。因此,《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托馬斯只能把他和特麗莎的宿命愛戀歸結為六個偶然。某種意義上,《窺視者》正是這種現(xiàn)代主義荒原感在情愛領域的投射?,F(xiàn)代人有奮不顧身的愛,卻很難有無可置疑的信。在相互的試探、猜忌甚至窺視監(jiān)控中,愛被放逐了,只有在性的海洋聊以靠岸又永遠無岸。小說中,講述故事的70后小說家和80后評論家之間何嘗不是另一場相互保留的刺探攻防的開始。就此而言,《窺視者》事實上通過一個一地雞毛的現(xiàn)代情愛鏡像透視了現(xiàn)代心靈的價值變異,或可視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之類現(xiàn)代主義情愛小說的后現(xiàn)代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