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來
一個村莊無論大小,無論人口多少,造物主都要用某種方式顯示其暗定的法則。
法則之一,人口不能一律健全,總要造出一些有殘疾的人,但也不能太多,比如瘸子。機村只有兩百多號人,為了配備齊全,就有了一個瘸子。
早先那個瘸子叫嘎多。這是一個脾氣火暴的人,經(jīng)常揮舞著雙拐憤怒地叫罵。他的腿也是因為脾氣火暴才瘸的。
每年秋天,機村人都要跟飛禽與走獸爭奪地里的收成,嘎多被生產(chǎn)隊安排在護秋組。白天,護秋組的人每人手里拿一面銅鑼,在麥地周圍轟趕不請自來的雀鳥。嘎多扶拐的雙手空不出來,不能敲鑼,便被安排去麥地里扶那些常被風吹倒的草人。他扶起一個草人,就罵一句:“呸!”
草人在風中揮舞著手臂。他這回是真的憤怒了,一腳踢去,草人就搖搖晃晃地倒下了。這回,他罵了自己:“呸!”
他再把草人扶起來,但這回,草人像瘸子一樣歪著身子在風中搖搖晃晃。
瘸子把臉埋在雙臂中間笑了起來。隨即,瘸子坐在地上,屁股壓倒了好多叢穗子飽滿的麥子,他仰著的臉朝向天空,笑聲變成哭聲。再從地上站起來時,他的腰也佝僂了。從此,這個人不再咒罵,而是常常顧自長嘆:“可憐啊,可憐。”
天下雨了,他說:“可憐啊,可憐?!?/p>
秋風吹拂著金色的麥浪,“哐哐”的鑼聲把覓食的雀鳥從麥地里驚得飛起來,他說:“可憐啊,可憐?!?/p>
晚上,護秋組的人一個個分散到地頭的窩棚里,他們?nèi)耸忠恢Щ饦?,隔一會兒就會發(fā)出“嗵”的一聲,那是護秋組的人在對著夜里闖入田地的野獸開槍。槍聲一響,瘸子就會嘆息一聲。如果很久沒有槍響,他就坐在窩棚里,把槍伸到棚外,沖著天空放上一槍?;鹚巼娚涞哪且凰查g,他的臉一下被照亮,隨即又沉入黑暗。但這個家伙自己連眼皮都不抬一下,所以,槍口閃出的那道耀眼的光芒他并沒有看見。還有人說,他的槍里根本沒有裝子彈。
腿瘸之前,他的火槍里是裝過子彈的。那時,他在晚上護的是自己家地里的秋。那次,在一片淡薄的月光下,一頭野豬被擊倒在麥地中間。本來,一個有經(jīng)驗的獵手會等到天亮再下到麥棵子中去尋找獵物——機村的男人都會打獵,但他從來不是一個提得上名字的獵手,因為從來沒有一頭大動物倒在他的槍口之下。看到那頭身量巨大的野豬被自己一槍轟倒,他真是太激動了。結(jié)果,沒等他走到跟前,受傷的野豬就喘著粗氣從麥棵子中間沖了出來,因受傷而憤怒的野豬用長著一對長長獠牙的長嘴一下掀翻了他。那天晚上,一半以上的機村人都聽到了他那一聲絕望的慘叫。
腿瘸之前,他可是一個好脾氣的人哪。脾氣為什么好?就因為他知道自己本事小。
不過,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個事件,人們把它從記憶中推遠后,就慢慢忘記了。所以等他傷愈下樓重新出現(xiàn)在人群里的時候,人們看他,就像他生來就是一個瘸子。
后來,村里出現(xiàn)了第二個瘸子。這個新瘸子以前有名字,但他瘸了以后,人們就都叫他小嘎多了。那年二十六歲的小嘎多,搭著一條褡褳去鄰村走親戚。褡褳里裝的是這一帶鄉(xiāng)村中的尋常禮物:一條腌豬腿、一小袋茶葉、兩瓶白酒和給親戚家姑娘的一塊花布。他喜歡那個姑娘,他想去看看那個姑娘。路上,他碰見一輛爆了胎的卡車??ㄜ囇b了超量的木頭,把輪胎壓爆了。小嘎多人老實、手巧,愛鼓搗些機器什么的,而且有一把子用不完的力氣。所以,他主動上去幫忙。換好輪胎,司機提出要載他一程。其實,順著公路走,還有五公里;要是不走公路,翻過一個小小的山口,走三里路就到那個莊稼地全部斜掛在一片緩坡上的村莊了。
他還是爬到了貨廂上面。
這輛卡車裝的木頭真是太多了,走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車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小嘎多把腿伸在兩根粗大的木頭之間的縫隙里,才算坐穩(wěn)當了。他坐在貨廂上,風呼呼地吹來,風中飽含著秋日森林干爽的芬芳。滿山紅色與黃色相間的秋葉,在陽光下顯得那么飽滿而明亮。
有一陣子,他要去的那個村子被大片的樹林遮住了。很快,那個村子又在卡車轉(zhuǎn)過一個山彎時重新顯現(xiàn)。在一段爬坡路上,卡車的一只輪胎“砰”的一聲爆炸了??ㄜ嚸腿恍毕蛞贿?,差一點翻倒在地。這個大家伙搖晃著、掙扎著向前駛出一段,才在平坦的路面上穩(wěn)住了身子。小嘎多沒有感覺到痛——卡車搖晃的時候,車上的木頭跟著晃動,使得他伸在木頭之間的雙腿發(fā)出了碎裂聲。他的臉一下子白了,驚呼一聲,就昏了過去。
小嘎多再也沒能走到鄰村的親戚家。
醫(yī)生用現(xiàn)代醫(yī)術(shù)保住了他的命,但像鋸木頭一樣鋸掉了他的半條腿。他還不花一分錢,得到了一條假腿,更不用說那副亮閃閃的靈巧的金屬拐杖了——那個卡車司機所在的單位負責了所有開銷。這一切,都讓老嘎多自愧不如。
小嘎多也進了護秋組,拿著銅鑼在地頭上“哐哐”地敲打。就這樣,兩個瘸子在某一處地頭上相遇了,他們放下拐杖,曬著太陽歇一口氣。
兩個人靜默了一陣,小嘎多對老嘎多說:“你那也就是比較嚴重的皮外傷。你的骨頭好好的,不就是斷了一條筋嘛,要是到醫(yī)院,人家輕輕松松就給你接上了?!比ミ^醫(yī)院的人,都會從那里學到一些醫(yī)學知識。小嘎多嘆口氣,卷起褲腿,解開帶子與扣子,把假腿取下來放在一邊,眼里露出傷心之色。老嘎多就更加傷心了。自己沒上過醫(yī)院,躺在家里的火塘邊,每天嚼些草藥敷在創(chuàng)口之上。那傷口臭烘烘的,用了差不多兩年時間才完全愈合。他嘆息——小嘎多想,他馬上就要自嘆可憐了——老嘎多開口了,他沒有自怨自憐,語氣有些憤憤不平:“有條假腿就得意了,告訴你,我們這么小的村子里,只容得下一個瘸子,你、我,哪一個先讓老天爺收走還不一定呢!”
老嘎多說完,起身架好拐,在“哐哐”的鑼聲中走開了。雀鳥在他面前騰空而起,那么響的鑼聲并不能使它們害怕,它們就在那鑼聲上面盤旋。鑼聲一遠,它們又一收翅膀,一頭扎進穗子飽滿的麥地里。
小嘎多好像有些傷心,又好像不那么傷心。他把假腿接在斷腿處,系上帶子,扣上扣子,站起身時,聽到真假腿相接處有“咔咔”的脆響。假腿磨到真腿的斷面,有種可以忍受卻又尖銳的痛楚。看著老嘎多慢慢變遠的背影,他的心里生出了深深的憐憫。第二天下地時,他懷里揣著個小瓶子,瓶子里有兩三口白酒。
到地頭坐下時,他就從懷里掏出這酒遞給比他老的、比他可憐的瘸子。
整個秋天,差不多每天如此。每天,兩個瘸子也不說話,老嘎多接過酒瓶,一仰臉,把酒倒進嘴里。然后,各自走開。
就這樣到了第二年秋天,老嘎多忍不住了,說:“看你這樣子,敢情從來沒有想過老天爺要把你收走。”
小嘎多臉上的笑容很明朗,的確,他一直都是這么想的:“老天爺?shù)牡览砭褪抢系谋刃〉南茸??!?/p>
老嘎多也笑了:“呸!你也不想想,老天爺興許也有出錯的時候?!?/p>
“老天爺又不會喝醉。”
說到這里,小嘎多才意識到自己還很年輕,不能就這樣在護秋組里跟麻雀逗著玩。
從山坡上望下去,村里身體健全的勞動力都聚集在修水電站的工地上,以致成熟的莊稼遲遲沒有開鐮。
他說:“我不想干這么沒意思的活,我要學發(fā)電?!?/p>
老嘎多笑了,這是小嘎多第一次看見老嘎多臉上的肌肉因為笑而擠出好多深深的皺紋。于是,這一天他又講了好些能讓人發(fā)笑的話,老嘎多真的又笑了兩次。兩次過后,他就把笑容收拾起來,說這世界上并沒有什么值得人高興的事情。小嘎多心里對這個人再一次生出了憐憫,他想,對一個小村子來說,兩個瘸子好像是太多了。如果老天爺真要收去一個……那還是把老嘎多收走吧,因為對他來說,活在這個世上好像太難了。而自己還這么年輕,不該天天在這地頭上敲著銅鑼趕雀鳥了。
有了這個想法,小嘎多立即去找領(lǐng)導:“我是一個瘸子,我應(yīng)該去學一門技術(shù)?!毙「露嗍且粋€腦瓜靈活的家伙,他提出這個要求后就忙自己的去了。幾天后,他接到通知,讓他收拾東西,在大隊部開了證明去縣里的水電培訓班報到。
“真的???!”他拿著剛剛蓋了大紅印章的證明還不敢相信。他當初坐在地頭起了這么一個念頭,沒想到?jīng)]過幾天,這個聽起來都荒唐的愿望竟成為現(xiàn)實?!盀槭裁矗俊?/p>
領(lǐng)導說:“不是說村里沒有比你聰明的人,只不過他們都是手腳齊全的壯勞力,所以好事情就落在你頭上了?!?/p>
小嘎多也不惱,出發(fā)前一天還拿著銅鑼在地邊上驅(qū)趕雀鳥,不一會兒就碰上了老嘎多。這家伙拄著一副拐,站在那些歪斜著身子的草人身邊,自己也搖搖晃晃、一身破爛。
小嘎多就說:“伙計,站穩(wěn)了,不要搖晃,搖晃也嚇不跑雀鳥?!?/p>
“呸!”
“不要罵我,村里就我們兩個瘸子,等我一走,你想我的時候都見不著我了?!?/p>
“呸!”
“你不是說一個村里不能同時有兩個瘸子嗎?至少在我離開的這半年里,你可以安心了。”說著,他伸出手來,“來,我們也學電影里的朋友那樣握個手。”
老嘎多拐著腿艱難地從麥地里走出來,伸出手來跟他握了一下。小嘎多心情很好,從懷里掏出一個酒瓶,臉上夸張地顯出陶醉的模樣。老嘎多的鼻頭一下子就紅了,他連酒味都還沒有聞到,就顯出醉了的模樣,他伸出去接酒瓶的手一直在哆嗦。老嘎多就這么從小嘎多手里接過酒瓶,用嘴咬開塞子,“咕咚”一聲——倒進肚里的好像不是一口沁涼的酒,而是一塊滾燙的冰。
他就這么接連往肚子里投下好幾塊滾燙的冰,然后,深深地長嘆一聲,跌坐在地上。他想說什么,但什么都沒說。他眼里有點依依不舍的神情,但很快,又被憤怒的神色遮掩住了。
兩個瘸子就這么在地頭上呆坐了一陣,小嘎多站起身來,接假肢的關(guān)節(jié)處發(fā)出“咔咔”的脆響:“那么,就這樣吧。反正有好些日子,機村又只有你一個瘸子了?!?/p>
老嘎多還是不說話。
小嘎多又說:“等我回來,等到機村的天空下又有了兩個瘸子,若老天爺看不慣,讓他決定隨便收走我們中間的哪一個吧?!闭f完,他就往山坡下走去。他手里舞動著的金屬拐杖在太陽底下閃閃發(fā)光。
等到小嘎多培訓回來,水電站就要使機村大放光明的時候,老嘎多已經(jīng)死去很長時間了。電站正式發(fā)電那天,村里的男人們圍坐在發(fā)電房的水輪機四周。當水流沖轉(zhuǎn)機器,機器發(fā)出電力,當小嘎多合上電閘,電流把機村點亮時,小嘎多仿佛看見老嘎多就坐在這些人中間,臉上堆著很多很多的皺紋。他知道,這是那個人做出了笑臉。
(山 樗摘自作家出版社《寶刀》一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