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慢一點多好

王志國

古老的歌謠

歌聲在她的口腔、舌尖

和嘴唇上

找到了音韻

這些古老的曲調(diào)

從遼遠的地方，飄過來

仿佛一小縷清風

在憂傷的母語里

找到了縫隙

起初高亢，接著低吟百轉(zhuǎn)

像是要從即將消失的記憶里

找尋一條回家的路

在龐雜的生活面前

我們都是迷路的孩子

是一首古老的歌謠

找到了我們遙遠的家鄉(xiāng)

所有的唱詞都已經(jīng)唱完

但情緒還在延續(xù)

所有的傾聽者，都在找尋

從歌聲里丟失的過去……

小時候

那時，遠方還很遠

青山連綿不絕

剛好接住快要掉下來的藍天

草地寬闊，像是神

賜福的如意寶地

那時，童年還很小

管不住天上的云朵和山下的羊群

只有一條小溪，聽從我的安排

任憑我如何攪拌、阻截

它都會還我一灣清澈

那時，時間很慢

早晨的太陽要翻很久的山

等我們從遠方背回一桶泉水

才不好意思地

從山那邊露出一張汗涔涔的臉

只有落日最不聽話

每次身后都拖著一個漆黑的夜晚

還把那些妖魔鬼怪藏在里面

……至今害怕

獨自一人走夜路

擔心遇見

那個流著淚奔跑的孩子

時間慢一點多好

高處的風，吹著

屋檐下剛剛掛上的經(jīng)幡

也吹著世間

默不作聲的萬物

和辭舊迎新忙碌的親人

藍天下，那個步態(tài)蹣跚的老人

是我年邁的父親

他手中點燃的燈盞

在風中搖晃，他敬奉的神靈

在香火的煙霧里浮現(xiàn)

他的身后，緊跟著兒女們

日漸變老的身影

時間慢一點，多好

在衰老的路上

愿我愛的人多一分歡喜

愛我的人少一秒悲傷

祈求神，應(yīng)許

一個兒子、丈夫和父親

卑微的貪婪之心

晨光的孩子

從一盞供燈里醒來

父親最疼愛的孩子

才從天邊一粒微小的亮星

慢慢發(fā)育成一束溫暖的光芒

從一縷微光走出院門

到歸還一個閃亮的世界

成長總是緩慢

只有走出家門，才知道

光彩的每一步都舉步維艱

每一次前行都是含淚的微笑

還好有晨光

每一天安慰夢想

是兒時的那一盞燈

教會了我慈悲

是晨光照不亮的地方

讓我認識了深淵

那時，晨光還很微小

不懂得悲傷

只會用耀眼的光填滿山谷

晨光的孩子走在山路上

身后拖著長長的影子

尚不知，迎著光前行

身后的影子會越走越短

晚風吹過

晚風吹過曠野，像駿馬

在找尋騎手

落向西天的太陽，是母親

在三角鍋下點燃的柴火

還是塞進我童年嘴里的一顆糖？

有風吹拂的黃昏

是眾神眷顧的時刻

那么多的人在大地上忙碌

那么多的草木在風中戰(zhàn)栗

那么多的牛羊，奔跑在歸家的山路上……

只有年幼的我不著急

獨自佇立山頭，像一個儲君

安心以待夜晚率領(lǐng)皓月星辰

前來覲見

孤零零的故鄉(xiāng)

孤零零的故鄉(xiāng)

懸在天邊

沒有牛羊奔跑的故鄉(xiāng)

草木綠到傷心的故鄉(xiāng)

已經(jīng)沒有人能準確地說出

每一朵野花名字的故鄉(xiāng)

羊婆婆、羽葉丁香、蒲公英、刺玫瑰……

花開得再美，也是荒蕪

聽不到一點喜悅聲響的故鄉(xiāng)

只有寬闊的水泥路固執(zhí)地通向遠方

一次又一次替瘦弱的山路

問候著遙遠的都市

倚著大門眺望的老父親

在默默祈禱：

大路啊

請讓我看到

奔忙在外地的兒女，都平安如意

時光啊

請慢些走，我的孫兒還年幼……

孤單的父親

“天時太長了

一天，難以消磨

夜晚太慢了

一覺，都睡不到天亮

春天太涼了

曬著太陽，也不暖和……”

母親走后

父親的話就少了

那個大聲說話的人

突然把自己調(diào)成了靜音

只身抵抗著歲月

一天中最美的時刻

晚風吹動山谷的時候

是一天里最溫柔的時刻

牛羊走在歸家的路上

母親在灶房里忙碌

從大門口透出來的光，映照著羊圈

敞開的木門和汁液飽滿的嫩草

蓄滿水的木槽里，泉水清冽

落滿星星的倒影

一天中最美的時刻

是領(lǐng)頭羊嘴里噴著熱氣，搶先喝下泉水

是疲憊的親人圍坐在桌前

樸素的美味冒著騰騰熱氣

是母親從門口側(cè)出半個身位

焦急地喚著我的小名，喊我吃飯

而我關(guān)好了羊圈門，懷里仍抱著羔羊

舍不得放手

看天空

漏光的篩子，藍色幕布上

藏不住的云影……

悲喜，皆有來由

在低處，仰望

天空是一口倒扣的鍋

卑微者在釜中泣

而生活，恰好是一味文火

在云上，觀天

云霧繚繞

肉身不過一粒浮塵

喜悅，是我們一直漫游其間

看天空，方知晨昏有序

觀內(nèi)心，懂得取舍在己

凡所經(jīng)歷皆為序章

星空云雨，全部因你而來

春天的耳語

作為迎接，群山從云端騰出一片曠野

風有點慌亂，像家里來了客人的小孩子

緊張中略帶著一點小興奮

失手打翻的杯盞，是春天的繁華盛景

紫色的馬蘭，黃色的迎春

五彩繽紛的格桑……

這些樸素的花朵，是神

最小的女兒

此刻，在花叢中俯下身子的

都是有慧根的人

他們與一朵花交談

側(cè)耳傾聽春天的耳語

渾然不知

春天已在每個人的心里蕩漾開來

你看——

開到天邊的花海

像不像是看花人，臉上濺落的浪花

沒有一朵不是春天

含情的微笑

錦城夜飲兼致馬嘶張二棍

錦官城的夜色太黏稠

小酒杯已裝不下盛世繁華

微雨的夜空下，每一個行色匆匆的路人

都是不懂得浪漫

而被詩歌棄用的詞

我們坐在錦城的中央

聊京城群雄逐鹿，侃非洲亂世如煙

推杯換盞，在白酒與啤酒間盡情搖曳

我們飲下江山豪情

用白酒致敬詩歌的高峽平湖

我們燙完火鍋啃蹄花

用啤酒拯救淹沒于江湖的英雄陌路

閃耀是今夜的成都

三顆遙遠的星星

聚攏一團火焰

心中的詩、手中的酒

宛如溢出的光芒

怒江七十二道拐

一座業(yè)拉山還不能叫天險

還要一條四十四公里的盤山道路

用七十二次回頭

才能減緩一座四千多米的高山

俯沖的力度

必須要有一個深切的峽谷

才能接住世間的驚嘆

必須要有死亡的獻祭

才能警醒生命，敬畏自然

要原諒一條大江的怒氣

她渾濁的淚水里

有亡魂的驚濤，也有雪水的清流

書頁上的光

在長途車上讀詩

車窗外，不時有陽光投射進來

映照在書頁上

像神不經(jīng)意

打開的一扇扇窗

光，掃過書頁

像得到了某種撫慰

每一行文字

這些古老的伏藏者

身穿金色的袈裟

突然開口，向我講述

一個詞暗藏的陰影

又一年

草木綠過天邊

便成了落葉的墳場

流水的身子廋了

歲月的肋骨就露了出來

秋風吹過寒涼

故鄉(xiāng)的高山上，越來越低的雪線

猶如壽山石鎮(zhèn)紙上模糊的寫意

已壓不住時光

邁開的腳步

孤獨的騎手

秋風，吹向哪里

哪里就有一聲寒涼的嘆息

這來自時序內(nèi)部的問候

宛如一首絕句，韻律里的文火

……

夜露，寒而凝霜

秋葉，枯黃而暗自凋零

光陰里，天地遼闊，萬物從容

秋風吹過哪里

哪里就是日漸消瘦的天涯

……秋天啊瘦馬

誰才是你孤獨的騎手？

是誰在你的馬背上

放養(yǎng)如此宏大的悲傷？

小 景

晚霞滿天時

暮色恰好鋪滿山谷

一日將盡，一縷炊煙倦了

把一座小院

輕輕安放在山巔

敞開的院門里，幾個孩子在奔跑

這星空的庭院漏出來的光

正在一天一天慢慢長大，晚風

吹拂著空蕩的山谷，也吹拂著敞亮的小院

我們都是被神眷顧的孩子

小鳥的叫聲依舊那么好聽

草木的清香和微微細雨

一如從前，大自然給予的美好

都保持著原初的模樣

彎曲的小路、心中的信仰

隨口吟唱的歌謠……

喜悅是輕快的腳步

快樂是遍地開放的花朵

回到故鄉(xiāng)的懷抱

我們都是被神眷顧的孩子

通往家門的道路啊，請不要顫抖

我內(nèi)心的波濤就要漫出眼眶

吹過故鄉(xiāng)的風啊，請停下來

聽一聽，歸來者的心跳

正在叩拜神的花園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