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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河守望者(散文·“祖國在我心中”征文)

      2019-01-15 04:17巴音博羅
      民族文學 2019年12期
      關鍵詞:水文站

      巴音博羅

      那些河,還在我出生之前就在那兒流淌著了——在我父親出生之前,父親的父親出生之前,那些北方的大河:洶涌、平緩,仿佛一條亙古即有的古琴弦,穿梭綿延于北中國的崇山峻嶺之間。

      河呀,我父親生前曾對我說:“我就是個天生的水命!”

      我想我也是。

      如今我父親的新墳就埋在這大河之畔,那條河叫大洋河(我們也習慣地稱它為古洋河),像一條宿命般深埋于荒荒軀體里的血脈,隱忍而溫熱。我在父親的墳場邊挖了一棵蒼虬的小山里紅樹,那時正是暮春季節(jié),蒿草中的新墳醒目而無言。我用一只潔白的塑料袋小心翼翼裹住山里紅樹苗的原生根土:“你可別死??!”一朵淚花噙在我的眼角,而往事則像那剛暴出的葉骨朵,嬰兒牙齒般綠瑩瑩排綴于晦暗的枝椏間。

      我會因父親的故去,而暫且告別這部涓涓流淌著的時光大書嗎?

      父親過世那天,我和妻子正在廚房忙乎當日的早餐。我的手機突然驚天動地地響了。那些天,我特別怕手機在非正常時間爆響。因為在此前不久,我與妻子剛好回過百里之外的故鄉(xiāng)探望過雙親。當我看到瘦得如同河灘上一截干枯朽木一樣的父親時,我知道那個時刻離我們不遠了。

      那時,我父親——那位老水文工程師正蜷曲在一床薄毯下,當他認出是我時,只是幽幽地咕噥一句:“我還真有點想你了……”妻子拉住枯樹枝似的父親的手臂,想號啕大哭,馬上被我制止了。我不想刺激著他老人家,我裝做若無其事地對他說:“老爸,你得多吃飯,多吃飯就能慢慢恢復?!?/p>

      父親只是嘆口氣,便不再言語了。

      那是我與父親的最后一面!

      之后是從母親和弟弟口里聽到了父親似乎有好轉的佳音,但我心中似乎總有一絲不祥的陰影籠罩著、擔憂著。所以那段心神不寧的日子,我總害怕電話鈴聲的驟然響起,我總是擔心手機屏幕上顯示親人熟悉的號碼,盡管我與父親的關系并不十分融洽,也并不親密和睦,但我血管里的血脈之河總是在夜深人靜時告誡我:你那以河為生的父親正在衰老、逝去,像人世間最后一道夕陽,絢爛而決絕。

      哦,父親,父親!帶給我苦痛的生命和北方廣袤原野的父親,帶給我洶涌湍急的數條北國河流的父親啊,雖然我倆性情迥異,愛好迥異,甚至是完全生活在兩個不同精神世界里的完全陌生的人生伴旅者,上天卻讓我們有緣生長于同一部家族史的同一根樹椏上。就像肯特里奇的一幅畫,我們因為出生、成長、成熟、衰老、消逝而一起見證生命之歌里嚴肅而荒誕的那部分,那是真實的,也是愛的另一種傳奇。

      所以在接到二弟關于父親病危的電話那一刻,我就飛奔下樓,慌亂地發(fā)動車子準備奔回老家去送父親最后一程,而在汽車發(fā)動機巨大的轟鳴聲里,我又接到老家的第二個電話,那一刻,我將車子熄了火,泊在路邊,我的全身逐漸被四周無邊無際的靜寂籠罩住了。

      有時我忍不住會想,一個人的命運是怎樣的神秘無常,又是怎樣的奇特和險峻呢?即便像父親他們那代人,那平日里看起來平凡、寂寞又無聊的生命履歷,百年之后再回首眺望,竟然有了動人心魂的色彩和魅力。就像一條河水,你不應被它冬日的枯瘦所迷惑,你也不必為早春的纖細而擔憂。至若到了豐沛的夏天,當千里洪流順勢而發(fā)咆哮而下時,河的壯歌與河的偉力就會給你無盡的驚訝與拜服。

      “在大河之上,在我的一切記憶之上,文人筆下什么也不會找到?!保ㄉ8隊栐娋洌?/p>

      我父親是老沈陽人,畢業(yè)于五十年代末的遼寧水電學院,大學實習時去了遼陽的參窩水庫工地當見習技術員。他一米八〇的身高健碩、陽光,像一棵北國山野里青春勃發(fā)的青岡柳!再加上他愛好廣泛,喜歡各項體育運動(籃球打得超級好),很快就成為水庫工地上的明星人物,也博得了廣播站那位長相甜美的女播音員的青睞,他們很快雙雙墜入愛河。不久,因水庫工地臨時下馬,我父親轉調去了松遼水文勘測系統(tǒng),并被安排到遙遠而偏僻的本溪滿族自治縣的沙尖子水文站。而我,就在那一年降生在這有著“北方小香港”之稱的渾江邊的一個水旱碼頭上。

      好多年后我常常聽母親抱怨,說父親一個人去幾百公里外的水文中心站搞年底資料匯編,把還在坐月子的母親和哇哇亂叫的我扔在簡陋的家屬房里不聞不問?!拔乙粋€人拖著虛弱的身子,去陡峭的江邊打水,那石階好高呦,嚇得我渾身顫抖腿肚子抽筋,好幾次走到半路就把水桶弄翻了,只得重新回到江邊?!比缃衲杲耸墓涯富貞浧疬@些往事還情緒激動,滿是皺紋的臉頰竟泛起朝霞般的紅暈。

      “江水哇涼哇涼的,我一個人又淘米做飯又洗尿布,從此落下關節(jié)疼脹的毛?。 ?/p>

      是啊,母親說得不假,她老人家即便到了夏天,也常常披一件棉馬甲?!八疀觥痹谀赣H耳里,是兩個心驚肉跳的漢字。

      而父親呢,我猜在父親懼怕的字典里,一定有“寂寞”這兩個字。

      因為他天生就是喜歡熱鬧的人,就像我的祖母。

      有時候想一想天老爺也真是愛捉弄人。我父親天生就是個愛熱鬧,愛開玩笑,哪兒人多便往哪湊的角色,卻偏偏攤上一份這世界上最孤寂的工作——水文測量員。

      水文站是什么性質的單位呢?你上網一搜,瞬間會跳出好幾條:千萬不能去水文站工作,工資少,待遇低,常年鉆山溝,連找人說說話兒都困難等等。其實,水文站也沒那么恐怖,但這些告誡對求職的年輕人卻是無比真實的。

      水文站,就是對一條條河流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測流速、流量、流沙量,給國家積累水文資料的一種半地質性質的工作單位。每年,全國的水文單位會通過半年和年終整編,出版一本《中華人民共和國水文資料匯編》,若干年后,它就是一部中國的河流地理秘史。假若有人想在河的上游或下游,修造大大小小的水庫電站,抑或造上一座橫跨兩岸峽谷的彩虹般的橋梁,你就得翻一翻這些水文資料,了解一下當年汛期洪峰通過此地的最大流量和流速、流沙量,并以此為基礎數據,來完成那關乎百年大計的設計方案。所以父親所從事的工作,與南極考察、航天飛機衛(wèi)星上天以及科學探險同等重要。但迄今為止我卻從未在任何文學藝術作品里看到有關水文站的描摹文字。他們仿佛被人類和當今世界遺忘了一樣。在當前的時代,遠遠比不上對環(huán)衛(wèi)工人、建筑民工的關注率高。我不是職業(yè)歧視,我只是就事論事,我只是為像父親這樣的無數水文人鳴不平。因為每當春節(jié)等重要的節(jié)日,我總能在電視媒體上看到記者們年復一年地報道守邊疆的巡邏戰(zhàn)士、假日不休的高鐵服務員,卻永遠不會有一次,不!哪怕半次將他們探究的目光留在這樣一種職業(yè)——成年累月守在祖國最偏遠也最荒涼的大河邊的水文工作者——我也把他們稱之為給大河把脈的人。

      我在一篇散文里曾寫道:三條大河養(yǎng)育了我。我說的三條大河是指我出生的渾江、我兒時的艾河和我少年與青年時代的古洋河。我在這些河里嬉戲、哭泣、磨練、成長,像一匹無知的毛驢茁壯而快樂。我與水結下了不解之緣,而我父親則與河的咆哮和封凍,宛如北方荒蕪的千里大地,我父親的日子是與水文測量桿,平底測流船以及空后又滿的酒瓶子聯(lián)系在一起的。

      我父親像一條流浪狗一樣無辜卻安靜。

      一般的水文站設置大約三人、五人或七人。但也有的水文測站只有孤單單的一個人。一個人的水文測站常常是設在人跡罕至的大山里,或三縣交界的荒涼之地。那里沒有人煙,只有野生的原始森林和一條曲曲彎彎的河。而河多像一條亮晶晶的水做的繩索啊,一頭拴著默默無聞的男人們,一頭拴著牽腸掛肚的女人們,而他們的孩子,則像一條條靈動的魚兒,游動在水情資料的注腳里。

      前文說到,我父親遺傳了我祖母的品性——一個舊時代大家庭小姐的嬌貴、聰明和膽小。我父親在他外表魯莽果敢之下又極其膽怯如鼠。記得母親說過,在艾河邊的梨樹溝水文站,我父親每隔幾天晚上就要到家屬院的河對面,那設在一片黑松林中的孤零零的水文站去值夜班。對于一個還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來說,這確實有些困難,因為松林邊恰好是附近村民遺下的亂墳崗。我父親每晚經過那時,一定是大開著手電筒,一邊健步如飛地走著,一邊高聲唱著那個年代流行的歌曲《我為祖國獻石油》。

      錦繡河山美如畫

      祖國建設跨駿馬

      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

      頭戴鋁盔走天涯

      頭頂天山鵝毛雪

      面對戈壁大風沙

      嘉陵江邊迎朝陽

      昆侖山下送晚霞

      天不怕 地不怕

      風雪雷電任隨它

      我為祖國獻石油

      哪里有石油

      哪里就是我的家

      只不過他的唱腔顫抖得太厲害了,他的走也不叫走,而是跑。當他到達水文站的站房時,早已大汗淋漓喘息如牛。

      母親還給我講了這么兩件事。一次是附近的農民用炸藥在河邊炸魚,結果魚沒炸到,人卻炸倒好幾個,當時場面極其血腥。有人被炸掉了手掌,有人被炸瞎了雙眼,現(xiàn)場一片鬼哭狼嚎之聲??匆娧J似的那些人,父親似乎也被嚇傻了,竟連續(xù)三天三夜不敢合眼。出事故的第二天正趕上要去河對岸的水文站值班,母親擔心父親一個人走夜路害怕,想叫上個鄰居陪父親去??筛赣H礙于臉面,強撐著不許。據說路過當時出事故的現(xiàn)場時,父親手電筒射出的光柱里,竟然還能看到路邊大樹上掛著的半只被炸傷者的殘掌。

      我不知道父親是如何熬過那幾晚的,但是不久之后的某個雨夜,正值盛夏的汛期,流水滔滔,洶洶而至。父親在當晚的水文作業(yè)面的水泥樁前,竟看見一具溺亡的死尸橫在水泥樁腳,恰好擋住了紅黑相間的刻度。父親嚇得渾身篩糠頭發(fā)根兒都豎起來了。本想扭頭就逃,但強大的工作責任心又驅使他拼命鎮(zhèn)定下來。一邊尋一木棍使勁撥開爬滿河蟹的被水泡脹的尸體,一邊匆忙記下當晚的數據。

      據說第二天凌晨回到家,驚恐萬狀臉色慘白的父親就大病了一場。母親熬了些姜湯給他喝下,但父親卻大白天用棉被蓋住大汗淋漓的頭,昏昏然說了半晌胡話。

      尼日利亞作家本·奧克利曾說:萬物伊始有一條河。這條河變成一條路,路又伸展到了整個世界。由于這路原本是一條河,因此它總是那么饑渴。

      他還說:“在這伊始的大地上,幽靈與未出世者同在。我們能以眾多形態(tài)出現(xiàn)。我們中許多人是鳥兒,我們不知何為疆界,因為這里有太多的盛宴、游戲和悲憤……”

      我一直覺得我自己就是一只鳥,品嘗快樂、憂傷和苦難的鳥兒!而我的父親呢,我來自鄉(xiāng)村的母親呢?我蒙昧無知的弟弟們呢?

      但我的河無疑也是我父親的河,我母親的河,也是我祖父和祖母的河:他們生于斯長于斯,最后消逝于北方茫茫蒼蒼的崇山峻嶺之間。

      這是對的!我父親——愿他老人家在天之靈安息,還在他馴鹿一樣的青年時光,就鬼使神差地選擇了這條道路,他放棄了當一名火車司機的機會,放棄了在沈陽那座北方重鎮(zhèn)的一座大型國有企業(yè)里當一名機床工的機會,也放棄了某市區(qū)的一些籃球隊想挖走他從事他所留戀的體育項目與歡呼雀躍的觀眾互動的良機,卻始終不渝地選擇了留在那些荒蠻的大河邊,和孤寂做伴,和兩岸的沙堆、水尺樁上的綠苔、測量船上的鉛魚以及水情電報拍發(fā)時的滴答聲為伴。

      當然,他也與他消愁解悶的廉價白酒瓶為伴了。

      母親常常為他的嗜酒而吵架,每月開工資時,他們都要大吵一場,因為父親又在會計那兒提前預支買酒喝了。他四十幾元的工資似乎很難養(yǎng)活一家五口人。幸虧我們還有房前屋后當地生產隊給的一份園田地,我們可以自己種些玉米、大豆,還可自己種些蔬菜(蕓豆、茄子、辣椒、土豆、地瓜)等等,我們因為沒有牛,只好用肩膀拉犁杖,每當看到齜牙咧嘴拉犁的我們,當地人常常圍觀拍掌笑痛肚子。

      是的,對于從未干過農活的水文站家屬們來說,我們出的洋相夠多的了,但我們很快就適應了這種清苦生活。

      艾河水急魚密,什么白漂子、川丁子、沙咕嚕子、秋生子、鯽瓜子、花鯽子、鯰魚鱔魚黑魚草魚等等應有盡有,且味道極其鮮美。

      此外,艾河還盛產河蟹,每只足有飯碗大,鉗上生著密密的黑毛。每年秋季,高粱穗兒一吐紅,水文站的職工們就開始張羅上山割藤條,編一種胳膊腕兒粗的纜繩,然后遍插香蒿和高粱穗兒,并用木樁固定于兩岸的巖縫里,待到夜幕降臨時,這橫跨河面的當地俗稱“蟹子浪”的捕蟹工具就發(fā)揮神奇的作用了。父親的同事們搖一簸箕般的小舢板,手持大號抄撈,沿那浮在水中的藤條一寸寸捋將過去,但見饞嘴的河蟹爬滿纜繩,伸手一抓,不等那張牙舞爪的家伙反應過來,就嗖的一聲丟到船艙中的水桶里了。這樣到了拂曉時分,太陽剛剛爬上河對面黑黝黝的山脊梁,他們往往能捉一水缸肥肥的河蟹。每當熬了一夜眼珠賽似兔子的父親回到家,總是用水桶提著嘩啦啦響的吐著泡泡的河蟹滿載而歸。母親早已生起灶火,半鍋河蟹一會就煮出了香味,那種香氣真是誘人啊,幾十年后我仿佛還能真切地嗅到哩!

      可是好景不長,就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一個秋天,一紙調令,把父親又調到了整個地區(qū)水文測站最偏僻的鳳城縣的沙里寨,當我們一家由那輛老式解放牌大卡車顛簸了一整天終于到達荒無人煙的目的地時,母親一屁股蹲坐在又矮又暗的黃泥草房里低低哭泣起來。

      沙里寨是契丹語,意為官員停留的地方(這地名也真逗,我覺得別說官員,連兔子也不愿在此長居)。此地山巒疊嶂,河流縱橫,東港、岫巖、鳳城三縣交界,人煙稀少,是個十分貧窮落后和封閉的地方,特別荒涼。而水文站的站址又設在距鄉(xiāng)政府二十公里遠的蔡家村的二道溝村民組附近,那是兩條大河——大沙河與大洋河交匯的咽喉地帶,懸崖之上,道路到此已截斷,村民因此已絕跡。據傳曾有當地一戶山民選擇在水文站臨近的山溝里筑石屋而居,因那人叫曹生子,故當地人便把那條溝命名為生子溝。后連此人也搬離了居住地,只遺下野草叢中破爛石墻和這終于有了人氣的溝名。

      母親之哭是有道理的,因為真正的艱難開始了。多少年后我回憶起少年時的經歷,我把它稱之為人生的財富,可誰愿擁有這財富呢?凡·高、卡夫卡不愿意,蘇東坡、曹雪芹、梁曉聲和史鐵生也不愿意,但他們必須承受,我也是!

      首先是吃飯問題:我們雖說是工業(yè)戶,每月可到當地糧站去領糧,但那點口糧連半拉肚皮也填不飽。記得父親用水文站唯一的公車——一輛破得除了鈴不響剩下哪兒都響的自行車,到離水文站二十公里外的沙里寨公社的糧店憑證領那可憐的幾十斤細糧。對于一家五口尤其是有三個牛犢似的正在成長的男孩兒們來說,吃永遠是個橫在我們頭頂的巨大問題。好在當地生產隊給了我們幾塊荒地,所以從春到秋,我家全體動員,在母親帶領下,披掛上陣,開始了與天斗、與地斗的大生產運動。那些日子幾乎北方鄉(xiāng)村能種的一切糧食品種與菜蔬,我們都嘗試過。玉米,大豆,高粱,土豆,地瓜,茄子,辣椒,西紅柿等等,可謂無所不包無所不見縫插針。能養(yǎng)的各類家畜家禽我們家也都養(yǎng)過:雞鴨鵝豬貓和狗。甚至,我還想養(yǎng)一頭驢或騾子!我天真地想,有了驢和騾,就不用在春天播種時自己拉犁杖了(我多少次因為拉犁杖磨破了肩膀啊),還可以在秋收時用毛驢車拉糧食了,尤其是秋后磨糧時,不必觍著臉,去附近的鄉(xiāng)民家借驢了(通常這活兒母親總是讓我去借,偏偏我又是個面子矮,張不開嘴的木訥之人)。

      其次是燒柴問題。要知道,一年四季,我們家生火做飯,燒炕取暖,都得自己上山砍柴揀木頭。而父親畢竟忙工作,弟弟們又小,這任務就落在還只有十五六歲的我身上。很難想象,一群又黑又瘦的水文少年,要在每年的寒暑假和星期日與當地另一些山民孩子們一道,去荒蕪兇險的大山里割下整整一垛柴火。那是一件在當地村民眼里也認為是極其辛苦的勞作!因為不僅山路崎嶇陡峭,蛇蟲侵擾,還要有一身砍柴、搭馬架、駕雪爬犁與冰排的硬功夫。常常在寒冬,我們披件破棉襖,腰間扎一截爛麻繩,天剛蒙蒙亮就頂著凜冽的白毛風出發(fā)了。那時,正在長身板的我一次也能扛一百五六十斤的柴火或木頭,我們常常頭上的大汗一忽兒凍硬一忽兒又被自身蒸騰的熱氣融化。至若渾身上下留下的道道傷痕則純屬家常便飯了。

      再次是水文站子女們的上學問題,因為那地方實在太過偏遠了,我們上學即便去村小學也要走十幾里玉米地連著高粱地的路。如果抄近道,還要翻過兩道陡峭的山梁,路徑異常險惡。記得每天清晨,母親會早早熬一大鍋玉米粥,貼一鍋圈摻菜葉的玉米餅子。我和弟弟們匆忙吃過后,每人用手絹包上兩塊以做午飯。每當中午或晚上放學時分,我是多么羨慕那些家住學校附近的同學?。⊥麄兡苤形缁丶页陨弦豢跓犸?,能在晚上放學時不慌不忙收拾學具,或在操場上玩一會兒籃球打一場乒乓球,我都覺得他們是真幸福??!而我呢,其實當時我最怕的是輪到值日那天,因為等到我獨自打掃完班級衛(wèi)生離開校園時,天已擦黑,山路上只剩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往家走。尤其冬天,天黑得特別早,當我一個人在松濤怒吼野物出沒的山路上膽戰(zhàn)心驚拼命往回跑時,我時常覺得,我是這世界上最不幸的那個人。

      “我一直沒能對生活,對周圍的一切做出詩意理解,我不是沒進行努力,只是發(fā)現(xiàn)那樣做的結果總是得出似是而非的結論。我的結論是,也只能是:生活就是生活,一切就是一切,這就決定了我的故事很難講述——沒有詩意?!?/p>

      這是作家洪峰在他早年的小說《瀚?!分虚_頭的一段話,當然他也是在俄國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的原話上做了引申和闡釋。他說得很對,對于那些在不毛之鄉(xiāng)生計艱困的人們來講,詩意只能是在苦難發(fā)酵之后的若干年才能產生。

      這就如同酒,酒的釀造過程亦是如此。

      去年秋天,我為了完成作家協(xié)會關于深入生活項目,在一位當地小學同學陪同下,又一次回到那遙遠的一觸即痛的地方。雖然如今的水文站有了很多改觀:路是新修的,站房是新建的,測量儀器也很科技,但水文站仍是一個人——一個人的堅守與奉獻。我在大門那兒一塊還散發(fā)著濃重油漆味兒的“沙里寨水文站”的木牌前留了個影,還沿著水泥臺階一步步下到河邊,望著兩岸青山和洶涌依舊的古洋河水,淚水不禁悄悄濕了眼眶,真是河山不改人已老啊。當年的沙里寨水文站因為是大站,共有六七位職工,汛期還會增加兩個水情電報員,如今這些人早已星散各地,有許多老人早已作古,就像父親一樣,他們的身影和足跡映印過的河水和山岳,如今還能記得他們嗎?

      父親生命的最后那幾年,常常一個人去到河邊望著河水發(fā)呆,我不知他老人家心里在想著什么。他患有嚴重的心臟病、糖尿病、老年癡呆癥,他常常把時間搞混,把早年發(fā)生的事當成現(xiàn)在正在發(fā)生的事。有時候看到下雨馬上穿上外衣要去站里測流,有時候會習慣性地尋找那支跟了他半輩子的長節(jié)手電筒,以備值汛期夜班時用。

      而當他完全清醒時,會突然自言自語般冒出一句:聽說老段頭去世了,老尹也死了,還有老楊、老張、老王……

      他說的這些人,都是他的水文站同事,當年,風華正茂的一代,都是大城市的大學畢業(yè)生,因為學了水文勘探,便與荒野山溝結了緣,而且大多都娶了當地的鄉(xiāng)下姑娘,只是沒機會像下鄉(xiāng)知青一樣落實政策重新返城,只是無比孤寂地把熬老了熬枯了的一腔沸血和一架老骨埋在了奔流不息的大河畔。我父親退休前,曾想找找路子調回老家沈陽。但終歸是沒辦成?!澳銧敔斣谑〕沁€留有一套房子呢……”父親常常念叨著。

      我在網上搜索有關水文站資料時,無意中看到這樣一則故事。說是新疆某沙漠中的一個小小水文測站,全站只有兩個人,設站之初兩人都能做個伴兒互相說說話,時間一長,待到兩人把該說的話兒都說盡了,該講的故事都講枯了時,便懶得再說話了,這樣一年年待下去,若干年之后,兩個人竟忘記了怎樣說話,也不大會說話了。這讓我想起一部小說的名字:沒有語言的生活。我覺得沒有語言的生活是一種極其可憐的喪失全部生之快樂的生活。人成為一塊會喘息的石頭,一截會吃飯的木頭,人還使人還原生活的本相:苦澀和無奈。

      當然,那個沙漠中的水文站最后撤站了,因為那條河干枯了,如今還剩下一堆廢墟遺址在無邊的風沙中嗚咽著……

      有時我想,父親們?yōu)槭裁床惶与x呢,父親們似乎聽從了命運的安排也收斂了一切新的追求與夢想。只把自己像磨道上蒙著眼的毛驢子一樣,無休無止永遠不停地走下去,走下去,直到告老退休,直到哀哀而亡。

      父輩們無疑是忠誠的一代,能以一生去承受的一代。沒有豪言壯語,沒有光鮮榮耀,也沒有被時刻推舉到大眾視野的功勛卓著與不朽名聲。沒有,什么也沒有!他們有的只有默默無聞與卑微平凡,就像一顆北方山野里的老玉米與老核桃樹,只有鳥和風稍稍將它們留意或為之駐足。

      父親生前是希望我這個愛讀書的長子能在這世上混上個一官半職的,能彌補他的不足給弟弟們帶個好頭把日子過得好一點,但我總與他老人家的祈愿相悖。我成為一個同樣清貧的詩人、畫家,紙上的富有者。性情迥異的我倆平日交流極少,父親似乎更愛做生意的二弟和三弟。好長時間我一直有些失落,仿佛我辜負了父親的愿望變成一個不肖之子。直到有一次,父親興沖沖從外面遛彎回來,告訴母親,退休的王局長、趙縣長跟一群同樣遛灣的老頭兒們閑嘮嗑時,說父親有一個非常有名的大作家兒子,是要上縣史的名人哩……我聽見父親在廚房眉飛色舞地跟母親嘮叨著,多少年憋在心里的壓抑和愧疚化作淚水汩汩在我面頰流下。

      在那座父親困居半生的小縣城,像父親這些外地人是極難被當地人瞧得起的,他們大多在當地沒有親戚,也極少有勢力,他們是因外省身份與血緣關系被冷拒的一代,即便在某些村子里,與那些地域宗族觀念極強的鄉(xiāng)民也格格不入。記得在沙里寨二道溝時,有一年春節(jié),我家就被一些來拜年串門的村民偷偷送了一盒“特殊的禮物”,那特殊的禮物是用粉紙四四方方精心包裹著的,像當地供銷社賣的蛋糕一樣。當一群鬧哄哄的客人走后,母親看到有人送了禮物,還驚奇半天喜滋滋捧到柜蓋上,口里還念叨一些感激話兒,待到父親晚上回來,全家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打開,準備享用一次多年不曾品嘗過的美味兒時,扯開紙包的父親突然臉色一變,憤怒地一把將那粉紅紙包摔到屋角了,我和弟弟們定睛望去,那破碎紙包里滾落出來的,竟是幾粒油褐色的驢糞蛋。

      這不是侮辱人嗎?母親也氣恨恨地講。

      好多年后,提起這事,送驢糞蛋的鄉(xiāng)人反倒笑嘻嘻地說,春節(jié)送驢糞蛋是好事哩,驢糞蛋返騷,事主吉祥轉運哩!

      他這么一說,父親母親也釋然大笑起來。

      的確,就在那一年,我們一家終于離開那僻寒之地,調回了我視同王府井南京路一般繁華的小縣城岫巖??ㄜ囘M城那會兒,望著大街兩側縱橫低矮的土樓房,我覺得自己似乎重新回到了天堂。

      我覺得我的新生活開始了,盡管我家只是憑空移動一下位置,從豐盛的古洋河下游移到了它稍顯枯瘦的上游,但命運之神已經露出久違的微笑。

      后來我在那座小縣城里讀初中,考高中,我的學業(yè)早就荒廢了,和水文站的大多數孩子們一樣,我們絕少有高考中榜的喜悅,和水文站大多數無奈的后裔們一樣,我們在仿佛不屬于我們的當地待業(yè)、上班、娶妻生子。而越來越衰老的父親則退休、閑居,過著燈一樣孤寂無聊的日子。早年艱苦的生涯徹底毀掉了他的健康,他把有限的一點工資全都送給了藥店和醫(yī)院。藥是他的口糧,酒瓶依然是他的夢和嗜愛,他與母親吵鬧一生的日子還在繼續(xù)——城里人與鄉(xiāng)村人對生活理解的巨大差異使他們不幸也幸福,他們誰也沒有從命運的魔掌中走出來,他們是拴在神秘姻緣上的兩只螞蚱,共同把愛與不愛和日子過到了底。

      直到有一天,父親再也不能喝酒了,喝了就要打120去急救,我知道父親的日子快過到頭了,空酒瓶像一座枯島,而父親是船翻后的一截漂浮的舊船板。

      父親的燈就要滅了,古洋河水正滔滔遠去。

      有時我會想起祖父——那性情羸弱的老國高畢業(yè)生!想起我的祖母——老沈陽城里開干草鋪老板的女兒,他們在遙遠的城郊公墓里是否召喚過那遠方散佚的兒女們呢?

      父親死時,我們在那小縣城岫巖城西簡陋而陰氣森森的殯儀館整整守了三天兩夜?;鹪釄龅臒焽杳俺銮酂?,父親也由一個現(xiàn)實的人變成記憶里的人。我撫著父親正逐漸涼下去的骨灰,號啕大哭,父親的河驀然轟鳴著呼嘯而至,又纏綿著排迭遠去。父親啊,那一瞬間是否像傳說中所講的,所有掉進河里的東西——那些沙粒、樹葉、破舊的漁網,殘破的船櫓、人類的影子及眼淚,都會變成河神的歌謠或咒語,都會在有月光的夜里一一再現(xiàn)。

      “我坐在彼德拉河畔哭泣,冬天里的寒冷讓淚水冰涼地貼在臉上,這淚水滴入冰涼的河水中順流而下,這條河在某處與另一條河匯合。然后又與另一條匯合,一直在遠離我們目光與心靈的地方匯入大海?!保ūA_·科埃略語)

      現(xiàn)在我也坐在埋葬父親的山坡上,眺望灰蒙蒙的遠方,我看見在地下生根發(fā)芽的父親和不遠處躺在云朵上的父親,我看見更多的父親重疊在一起,在風中,在山林的交響中低語著,他們是我們的父親,永遠的父親!他們是一個真正活過并消逝的男人——壯闊雄偉的風景,就像日出日落滄海桑田,就像此刻的我,心緒平靜神情悠然。我對生命的理解似乎有了新的層次,我將人之所以為人的理念提升了那么一點點,又壓低了那么一點點,我覺得這是對的。

      父親死時,我也是一個人的父親了,我開始教導兒子有關家國的含義,家庭的延續(xù),愛的意義和堅守的困難。我知道兒子也將成為一個父親,兒子的兒子如是,這是生活的真諦,生活就是在平凡中才略顯光芒與珍貴,生活不是過眼云煙,生活也不是活過的痕跡。生活就在那里,生活不會離開我們。

      不是嗎,就像父親,父親的父親!

      詩人楊鍵在《長河》這首詩中曾這樣寫道:“長河邊有一個兒子帶著他的老母親和孩子,很多年前他就凝視著這條河上的蕭瑟,如今這蕭瑟已變成一盞燈了,無論走到哪里,都在他眼前閃爍?!蔽以谝酝纳⑽睦镆苍@樣描述:關于河的記憶太多太雜了,仿佛一個老年人的亂夢——鄉(xiāng)土、俚語、節(jié)令、風俗、死亡凄涼的嗩吶聲……我像生長于河岸上的一棵河榆,經風沐雨慢慢長大。

      我認定我也是水命,我的前世或許是一條河鯉或鱔魚。我喜歡水甚至超過喜歡腳下那片北國厚土;“我是河的兒子,我愿意在滔滔不絕的大河上守望一生?!边@是真的,河是我生命的另一種形式,河上的日出日落,月缺月盈充溢著我的夢想,我的喜怒哀樂,仿佛冥冥之中某種悠長的呼喚,我總是情不自禁自都市奔向河邊,只要一望見草和水鳥的翅膀,我煩躁不已的心就安靜下來了。

      如今父親已逝,父親的新墳矗立于古洋河畔,而我在河畔席地而坐潸然淚下,就像保羅·??坡运枋龅?,我也但愿我的淚水如這河水一樣流向遠方,讓我思念的人和這大河兩岸的田野、農舍、道路、巖石和初秋的濃霧一起高高升起來,成為我的另一個巨大的夢幻。

      愿陽光照耀我白發(fā)蒼蒼的寡母!

      愿憂傷化為思念,孤寂化為綿綿回憶!

      愿懸崖之上那孤零零的水文站,成為這部日夜流淌著的大書中的珍珠!圣人說:水能泯滅火所寫下的東西。而父親枯骨上刻下的,是一個平凡人的不懈堅守。

      責任編輯 安殿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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