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長風(fēng)過晚,夜露中宵。已是月上梢頭的子夜午時,一襲中衣的白忱仍就著昏黃的油燈在房中寫寫畫畫。
“師傅?!币凶陂角暗哪珒A掂了一塊糖糕塞進嘴里,隨后又裝作無意一般同白忱套著詞,“師傅你說說哈,不過一幅畫能有什么名堂,我看定是那些人在胡言亂語地說大話?!?/p>
書案前,白忱坐著未動,只將那碟子點心向她的方向挪近了些,才又冷冷道:“你不必在此打探,我既不想說,你問了也是白問?!?/p>
一語被師傅戳中了心事,墨傾被氣得有些發(fā)蒙,她恨恨地端了糖糕往外就走,卻還是不免心癢癢地想起了白天的事。
……
墨傾和白忱師徒,是在今日白天才抵達臨安城的。
兩人前腳才踏入臨安城的城門,還沒品一品此地的物阜民豐,卻先聽見了城門口的茶寮里一個老者正在不著邊際地說著一幅古畫。
“嘖嘖,上品生宣紙,廷珪做墨,玉石的卷軸徐徐展開,帶著異香,最令人稱奇的還是這畫上所繪的內(nèi)容:熙攘喧鬧的長街正中乃一間當(dāng)鋪,看樣子便知道這畫名貴得很嘞?!?/p>
古畫而已,墨傾跟隨師傅身邊這么多年,也是多少見過一些世面。
墨傾本不想借此賣弄,可聽到那老者說起這畫是有求必應(yīng)的神畫時,還是沒繃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腦子里更是只有一個念頭:這臨安城的百姓們,怕不知又被什么妖法忽悠了。
“嗨嗨,女伢子莫要亂講,那畫很靈的?!?臨街搭的茶棚子里,長髯及胸口的老者捻著胡須,“我聽人說啊,若是有什么所求的,便取一滴自己的指尖血供在畫前,不出三日所求的便都能實現(xiàn)?!?/p>
老頭兒這胡編亂造串講故事的本事,真是讓墨傾佩服得五體投地,她極為無奈地?fù)u了搖頭,正打算辯駁兩句,卻見一旁穩(wěn)如泰山喝茶的師傅,臉上閃過轉(zhuǎn)瞬即逝的異色。
“師傅?”墨傾喚他。
白忱緩緩放下了端著的茶碗,褐色的眸子看了墨傾一眼,沉默了許久,才又對著老者說:“勞煩指教,那幅畫現(xiàn)在何處?”
師傅白忱的這一句問,實在是令墨傾心里古怪得厲害。
畢竟,白忱從來為人寡淡,行事更是涼薄。
而墨傾所知道的,便自他行走江湖開始,從未過問過塵世間的生離死別,恩怨愛恨,這點兒細(xì)枝末節(jié)的事情,他更是不應(yīng)該放在心上的。
不過凡事都有例外,即便是寡淡如師傅一般的人,也曾在某一時刻,陰差陽錯地,心頭泛起了一絲惻隱之心。
而墨傾,對于白忱難得地閃過的那一丁點兒惻隱,還是十分感恩戴德的。
畢竟,還是那點兒惻隱,讓白忱救了她。
第二章
墨傾遇到白忱的時候,已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時候,正是冷到骨子里的隆冬,漫天的鵝毛大雪封了路,一向熱鬧喧囂的長街之下,連鳥獸都畏畏縮縮地躲回了窩里。
時至今日,墨傾已經(jīng)記不得自己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無妄城,她只記得自己受了很重的傷,蓬頭垢面,披頭散發(fā)。
一身單薄禪衣的墨傾,赤著腳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漫無目的地走,燒傷的炭跡在雪地里拖曳了一路。
風(fēng)颯颯,雪紛紛,墨傾真的覺得,自己就要支撐不下去了。
然而,就在她幾乎失去知覺轟然倒地的那一刻,撐著竹傘的白忱堪堪在她身邊停下了腳步。
“救救我——”她說。
墨傾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扯他的衣角。白忱低了頭去看被她攥臟了的衣服,被那雙無助卻又包含著期待的眼吸引了過去。
“何苦。”白忱嘆了口氣俯下身,將那方晴空撐在她頭頂。
“救救我?!蹦珒A仍然在說。
白忱探手將她攬入懷中,蹭掉她臉上的血,終是道:“救你可以,但是你要把心給我。”
人沒有心是會死的,墨傾也這么認(rèn)為。
但是并沒有。
當(dāng)墨傾再度從昏迷之中蘇醒過來的時候,她也不過是換了副皮囊。
“你那副樣子破破爛爛的,為師便給你找了副身體,姑娘家的總不好在臉上留個傷疤給人看。”
白忱說這話的時候,正在書案前寫寫畫畫,他甚至是連頭也未曾抬一下,就揚手將一件青色的外衫扔了過來。
“為師?”墨傾喃喃地重復(fù)著這兩個字,一時間有些回不過神兒。
“你若不愿意,叫我白忱也可以。”
白忱沾了沾筆端的余墨,抬起頭看他,眼底浮起一絲冷意:“反正你的心已經(jīng)給了我,我們便是兩不相欠的?!?/p>
涼薄的師傅,薄情的人。
墨傾雖然跟在白忱身邊這么多年了,但見他對旁人之事這么上心還是頭一回。所以當(dāng)白忱費盡心思地打聽出古畫的下落的時候,墨傾的第一感覺是,師傅怕是病得不輕。
據(jù)老者所說,古畫在王員外家中。
他們師徒兩人順著老者指點的方向走,沒過多久便看見石獅子鎮(zhèn)宅的王宅門口,兩個老頭滿臉愁容地蹲在那里,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閑話。
“這府里可是出了什么事?”墨傾走上前探問。
“嘖嘖嘖,這兩日府里的小少爺驟地便發(fā)起高燒,我家老爺把城中的名醫(yī)找了個遍,可就是不見好嘞。”
“可曾請術(shù)士來瞧過?”墨傾又問。
“請啦,上次請了妙風(fēng)山的師父來看風(fēng)水,可剛一進了門,小少爺就抽搐得越發(fā)厲害起來,嚇得老爺連忙將幾位師父送走了。”
“那孩子可是七月十五的生辰?”聽了許久的白忱忽然問道。
兩個老者面面相覷地遲疑了一會兒,終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樣連連點頭:“師父好道法,說得正是。”
像是扯住了根救命草,兩個老者也不管白忱是什么身份,便不由分說地將他迎進了府中。
偏廳內(nèi),一臉愁容的王老爺局促不安地搓著手,一見白忱,便不由分說地?fù)淞松蟻?,握緊了白忱的手:“大師高德,一定要救救我的兒子。”
白忱向后退了兩步,寡淡的目光掃過雕梁的偏廳,終究冷冷地問:“要畫還是要命?”
“嗯?”王老爺一臉疑惑。
白忱沒有再同他說下去,只神色黯然地看了一眼墨傾,隨即指了指墻上的一幅畫:“你若舍得你兒子的命,這畫你就留著,若想救你兒子,就得把畫交給我?!?/p>
第三章
王家人丁不興,姨娘小妾一個接一個的娶,可是到了子孫輩兒,仍舊只有早亡正妻留下的一根獨苗。
王老爺是愛財,可是還沒愛到寧可斷子絕孫的地步,所以白忱問他要古畫的時候,王老爺便是半點猶豫也沒有地答應(yīng)了。
不過,說來也奇。
這古畫被白忱帶走的第二天,小少爺?shù)牟”阋幌伦雍昧?,向來長舌的丫頭下人,沒遇上過這等邪事兒,自將白忱看做了避世的高人。
收了古畫,師徒兩人回到客棧的時候,已是夜深。
客棧里,晚風(fēng)徐動,墨傾單手撐著下巴看著面前的古畫,有一搭沒一搭地跟白忱聊著天:“師傅,這畫是同我有什么干系嗎?”
墨傾問起這話的時候,白忱正在翻著一本古書,目光落在“生魂入引”那幾個字上,剛好被墨傾的話打斷了。
“怎么這么問?”
“只是感覺?!?墨傾頗為狐疑地?fù)狭藫项^,口無遮攔地同他講,“我總覺得,你今天看我那一眼,有點怪怪的?!?/p>
墨傾的話說得白忱下意識地一怔,他正想要再同她解釋些什么,可墨傾又忽然轉(zhuǎn)了話頭。
“對了師傅,這畫兒真的能有求必應(yīng)嗎?”墨傾想起白日里老者說的話,一下來了精神。
“人心不足?!卑壮老肓讼耄€是抬起頭看著她,“墨傾,千萬不要動什么心思,這畫可沒你想得那么簡單?!?/p>
做或不做,墨傾能忍住。但想或不想,這便不是能忍的事兒了。墨傾心癢癢地看著那幅古畫,屢次三番地想要偷偷摸摸地求求姻緣。
不過,這倒也不能怪她,畢竟也是個初心萌動的姑娘家。墨傾賊兮兮地盯了那幅古畫大半個晚上,連半夜里做夢,都是在跟白衣翩翩的公子游湖賞花。
一夜安睡,等到第二天墨傾恍恍惚惚地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jīng)日上三竿。
白忱和古畫已經(jīng)不見了蹤跡,墨傾恍惚著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昨夜師傅確是跟她說過,他今天要帶著古畫去辦件事。
“也真是的,帶我一起去又如何?!北粊G在了客棧的墨傾,單手撐著下巴蹲坐在房門口,將滿心的不高興都寫在了臉上。
初陽不過午時,便陰惻惻地下起了小雨。
墨傾本想借著白忱不在,偷偷溜出去玩兒,可還沒等出去呢,天邊已然蒙上了一層霧色。
煙雨蒙蒙,小橋人家,墨傾站在窗下,看著細(xì)細(xì)密密的雨,一心的鬼主意落了空。
而藍宋便是那個時候,出現(xiàn)在墨傾的視線里的。
他穿了一襲天青色的長衫,撐著舊時的傘,隔著一層煙雨在橋上徐徐地走的時候,回眸駐足間帶出的貴族公子的氣息,正是墨傾夢里公子的模樣。
過眼情緣,不過是一瞬間的比肩。
可令墨傾做夢也沒想到的是,那公子竟然是來尋她的。
初晴雨后,墨傾仍然在廊下愣著神兒,遠(yuǎn)遠(yuǎn)便看見藍宋收了手中的折傘,緩緩向她而來,還未等她開口,便同她問道:“那畫是在你這兒嗎?”
畫,又是畫。
墨傾睨著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心里偏生出幾分鄙夷。
貪財好色的凡人,墨傾見得多了,卻不想生得如此好皮囊的人竟也如此市儈。墨傾嘖嘖地嘆了兩句,終是轉(zhuǎn)頭一揚手對他道:“師傅已將畫帶走拿去銷毀,你有時間求這些旁門左道,倒不如自己本本分分地做些什么。”
“姑娘誤會了?!彼{宋同她抱了抱拳,趕了兩步來到她身邊,“我今日來,并非是有所求,只因家中連日來怪事不斷,我……實在走投無路?!?/p>
第四章
貪財好色,說的不光是別人,也是墨傾自己。
墨傾本就對生得好看的人全無抵抗力,更不用說眼下這位君子貌相的少年郎了。
“可是師傅真的不在?!蹦珒A為難了好一會兒,“不如這樣,你且等上一會兒,待師傅回來了,我定想法子讓他隨你走一趟。”
一句大話就這么信口開河地放了出去,可一想起白忱那副軟硬不吃的態(tài)度,連墨傾都覺得心底沒底。
從日上三竿,到黃昏斜陽。
藍宋足足在客棧同墨傾等了整整兩日,可白忱像是人間蒸發(fā)一樣,始終也未曾回來。
“我?guī)煾颠@個人隨意慣了,實在是不好意思。”平白讓藍宋等了兩日,墨傾心里隱隱覺得愧疚,她頗為苦惱地?fù)狭藫献约旱哪X袋,“不如這樣吧,我同你走一趟,也好過總在這里等著,浪費時間?!?/p>
藍宋的家就在城中,不遠(yuǎn)不近,不偏不喧,隔著老遠(yuǎn)便能看見一座氣派的庭院掩映在鬧市之中。
“這便是我家?!彼{宋探手上前,將墨傾領(lǐng)進府中。
墨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抬頭看見對面的當(dāng)鋪的時候,微微愣了愣神兒。
“你家是開當(dāng)鋪的?”
“謀生罷了。”藍宋并不避諱,只是不自覺地一聲嘆,倒讓墨傾一時間察覺了幾分異常。
“你說的怪事,可是跟這當(dāng)鋪有關(guān)?”墨傾問。
“是?!彼{宋負(fù)手而立,抬眼望著那當(dāng)鋪好一會兒,才又開口道,“這還只是怪事之一,我家的當(dāng)鋪自我接手以來,總是會莫名其妙地失竊。”
墨傾看得出藍宋對這些怪力亂神之事頗有些忌憚,也就沒再問,一路跟著藍宋進了西跨院的月亮門,等他停下了腳步,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大顆桃樹下。
“這樹便是第二件了?!彼{宋指了指頭頂上開得正盛的桃花樹,“此樹不分春夏,常年花開不落。”
人間四月,花期已盡,墨傾抬頭看向漫天的芳菲花雨,沒覺得異常,只覺得栽下這桃樹的人,真是浪漫到了極致。
不過藍宋似乎避之不及,他幾乎沒怎么停留便拉著墨傾行色匆匆地步入了房間。
正值黃昏,內(nèi)帷里的天光已顯得暗淡,墨傾前前后后地看了好一會兒,還是沒能發(fā)現(xiàn)這屋子里的異常。
“那第三件呢?”
“鏡子。”藍宋說。
墨傾一時間沒能領(lǐng)會藍宋的意思,她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去看妝臺之前的一面銅鏡。
銅鏡里的墨傾,身影窈窕,明眸善睞的瞳仁里,帶著點點秋水眼波的笑,并未顯現(xiàn)出半點的異常。
“這鏡子不是好好的嗎,有什么問題?”
藍宋的臉色,便是在那一刻古怪到了極致。
他沉默著看了墨傾好一會兒,過了很久才開口緩緩道:“這面銅鏡除了你,從未照出過任何人?!?/p>
第五章
古鏡,古談,大多無稽而已,可藍宋萬萬也沒有想到,這有關(guān)于銅鏡的傳說竟然是真的。
此鏡不可見人,卻可鑒人心。
藍宋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得知這銅鏡的傳言,當(dāng)下他卻對此深信不疑。
也就是從那一時間起,藍宋對墨傾的態(tài)度,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他那文雅之中透出貴氣的目光流連地落在一臉狐疑的墨傾身上,臉不易察覺地紅了。
“熱?”墨傾問他。
“不,不……”藍宋顧左右而言他地想要支吾過去,卻忍不住說,“傾傾,我?guī)闳ヂ爲(wèi)蚩珊茫俊?/p>
墨傾不愛聽?wèi)?,但是愛湊熱鬧。一想起茶館里,絡(luò)繹不絕的販夫走卒,她便將來此的正事兒,一股腦地拋到了腦后。
因著藍宋的身份,茶館里的伙計格外熱絡(luò)地替兩人備下了二樓的雅間。茶館里人不多,墨傾昏昏然地聽著,沒過多久,便又做起了春秋夢。
混沌一夢,竟然一向厚臉皮的墨傾羞臊得有些臉上發(fā)燒。
因為她夢見,山海夜星的交匯之下,一身絳紅色云紗的自己正低頭依偎在藍宋的懷里,肆無忌憚地聽他在耳邊說著情話。
真美好啊,墨傾在心里忍不住想。
只可惜太美好的東西,總不長久。
畫面斗轉(zhuǎn)變化的那一刻,墨傾隱隱看到遍體鱗傷的自己被綁上了刑架,而周圍的看客,皆是一副冷血樣子,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冷冷地笑。
“傾傾?”
是藍宋將她從無休無止的噩夢中拉了回來。
墨傾顫抖著手撫了撫自己的心口,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過了好久才從恐懼之中回過神兒。
“怎么了?”藍宋問她。
墨傾抹了抹額間的細(xì)汗,過了很久才同他說:“我夢見我被綁上刑架,你不在。”
這一句,令藍宋驀地怔住。
他神情古怪地看著她,過了很久才又猛然將她擁入懷中細(xì)細(xì)地安慰道:“別怕,這只是做夢?!?/p>
墨傾原本已從驚恐之中回過了神兒,但見藍宋如此驚駭之狀,又無端想起了師傅講過的那些神鬼妖狐的駭事。
所以墨傾沒再留下,只是一個人心事重重地離開了戲樓,回了客棧。
墨傾在客棧等了白忱整整半個月,可是這半個月他始終未曾回來,墨傾看著空落落的房間想了很久,越發(fā)覺得師傅這次真是過分得厲害。
白忱這一去,便再也沒有回音。
平日里他行事雖自由,卻也從未不告而別過,而今倒是將她這徒弟忘的干凈。
墨傾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客棧等了半個月,終究是花光了所有的銀子,被兇悍潑辣的老板娘灰溜溜的趕出了門。
囊中羞澀,又加之舉目無親,那個時候,墨傾真覺得自己點兒背到頭了。
——不過還好有藍宋。
墨傾是在那個大雨傾盆的雨夜被藍宋撿回了家中的。
他仍舊穿著天青色的長衫,撐著那把舊時的傘,墨傾被大雨沾濕了衣袂的時候,她甚至下意識的感覺,頭上的那方晴空,向她那邊斜了斜。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兒?”墨傾抬起頭看著他。
藍宋的臉不由分說的紅了起來,他猶猶豫豫的遲疑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道:“其實我,我一直都想來見你,可又怕唐突了你,傾傾跟我回家,好嗎?”
第六章
墨傾這在藍宋府上一住,便就住了三個月。
至于師傅白忱,卻始終沒有半點音信。好像是原本好好在世上的人,就這么憑空消失了。
起初,墨傾倒也日夜的擔(dān)心他一個人,但時間久了,她也倒想明白,比起自己在他身邊給他惹麻煩,倒還是他自己一個人更令人放心的多。
沒有白忱在的時間里,藍宋便成了她唯一的依靠。
他同她說話,陪她賞花,他如兄亦父一般的承擔(dān)起她的起居,卻還仍舊謙顧著君子的溫和。
“你一向待人如此嗎?”靠在那顆四季不落桃花樹下的時候,墨傾問她。
“只有你?!彼{宋抬手替她遮蔽住,頭頂上的那方響晴的暑氣時,為她頸間系上夜明珠的時候,眼底總有她看不盡的溫柔。
“很好看。”藍宋同她說。
“是你自己選的嗎?”墨傾撫著頸間的夜明珠,溫柔的問。
藍宋的瞳孔里的光澤便是在那一刻黯淡了下去,他沉默著看了墨傾很久才又無可奈何的低下了頭。
墨傾向來不是察人如微,但是現(xiàn)在也能看出在藍宋的心里有心事,那只夜明珠的來歷怕也不是想的那么簡單。
歲月靜好的時候,便總?cè)菀兹站蒙?,那時候墨傾總以為,自己此后的日子便會波瀾不驚的過下去。
直到,那天晚上,她的耳畔忽然響起了白忱的聲音。
那個時候已是深夜,墨傾在書房中為他沏茶,清明三月的新茶帶著沁人心脾的淡香不易察覺鉆進鼻子里的瞬間,一下子便沖淡了濃濃的睡意。
而藍宋呢,藍宋正在書房里作畫,他繪了極為逼真的美人圖,工筆細(xì)描,小心繪就,不時抬頭打量一眼墨傾的神情,將她一顰一笑的都繪進了那半幅的生宣里。
“墨傾?!倍吅鋈婚g響起一個聲音,墨傾怔了一怔,正恍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的時候,卻又聽見耳畔師傅的聲音帶著尤為的急切說:“墨傾,你怎么這么糊涂?!?/p>
手中的茶盞哐當(dāng)一聲便落了地,滾燙的茶水濺落在她的手上,可她卻似渾然沒有察覺。
書案前作畫的藍宋聽見了聲音,連忙跑過來查看,看到的卻是墨傾一臉惶惶的神情。
“怎么了?”藍宋握緊她的手,檢查過確認(rèn)沒有受傷后,將她攬入了懷中。
“我好像聽見師傅的聲音了?!蹦珒A略略回了回神兒,抬頭目光遲疑:“師傅說我糊涂?!?/p>
墨傾的話讓藍宋驀的怔住,他似難以置信一般想了很久才又撫了撫她的額頭,背過身去對她說:“你定是最近太累,出現(xiàn)幻覺了?!?/p>
因心有所思,直至深夜,墨傾仍然沒有半點兒的睡意,翻來覆去了好一會兒,她終于還是把目光投向藍宋:“我睡不著,你講故事給我聽可好?”
藍宋的故事知道的不多,但耐不住墨傾的請求。
他猶猶豫豫想了很久才問了一句·:“傾傾,你知道鮫人嗎?”
第七章
《尋古記》里有記載:“東海有鮫人,可活千年,泣淚成珠,價值連城;膏脂燃燈,萬年不滅;其心,可治百病,延年益壽。
這樣的故事開頭,墨傾本以為他是打算給她講一大堆的迂腐古談,然而,令墨傾沒有想到的是,藍宋所講的卻是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
“眾人皆知大唐盛世始于貞觀,終于安史。然究其這一切發(fā)生的原因,也不過是唐皇因傾城色而誤國。”
“其實,楊貴妃并沒有死?!?/p>
藍宋說:“當(dāng)年唐明皇以術(shù)士的障眼之法瞞過眾人之后,便命心腹將軍帶人將楊貴妃送去日本了?!?/p>
而藍宋這故事便發(fā)生在當(dāng)年遣送楊貴妃前往日本的行船上。
那是即將抵達日本的前一天,海面上起了颶風(fēng),風(fēng)雨大作電閃雷鳴。近百丈高的浪頭把船高高的拋起,又重重的落下,將軍眼睜睜看著這一切的發(fā)生卻了無辦法,最終只能任其將船折斷在風(fēng)浪之中,銷聲匿跡。
那本是該讓眾人皆葬身魚腹的一場風(fēng)浪,然而將軍卻沒有死。因為靠近岸邊的一座小島上,有位極美的姑娘救了他。
——彎彎。
小島偏僻,平時更鮮少有外人,將軍問起彎彎為何會獨自一人在這孤島的時候,彎彎也只是搖著頭不說話。
在島上那段時間,兩人過的很開心。
彎彎不懂什么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但是卻總能讓將軍覺得心中柔軟。偶爾聽她哼唱起一些不知名的小調(diào),心中更是感覺如同像是嗅到早春時節(jié)里的杏花,讓人不經(jīng)意的就嗅到心脾里。
將軍在島上住了三個月,彎彎便衣不解帶的照料了他三個月。
將軍本也沒覺得有什么,直到臨走的時候,望見彎彎那雙碧如春水的眸子,一下子便覺得自己揪著心的疼。
少年血性,容不得半點的猶豫。即便只是一瞬間的動心起念,將軍還是問她:“彎彎,你可愿意跟我走?”
彎彎跟著將軍離開了小島,她成了他的妻,溫婉謙和的跟在他身邊,臉上總掛著淡淡的笑。
因有負(fù)唐皇所托,將軍沒有再回唐宮復(fù)命,而是帶著彎彎遠(yuǎn)走他鄉(xiāng)。
剛開始的那段日子,兩人過得很苦,唯有靠將軍打獵,彎彎織布才能勉強過活,但是后來,情況卻發(fā)生了變化。一向靦腆的彎彎也不知從何時開始隔三差五的便會拿些珍珠,讓他拿去換錢。
起初,將軍也問過這珍珠的來歷,但是彎彎卻仍是什么也不肯說。
彎彎的珍珠,令兩個人的日子好過了些,將軍本以為此后余生的日子便會這么波瀾不驚的過下去,卻沒想到更大的風(fēng)波卻在后頭。
將軍被鎮(zhèn)上的一個無賴盯上了,那無賴惡人先告狀的報了官,偏要是說珍珠是將軍從他手上偷走的。
因珍珠來歷不明,將軍很快被下了大獄。被關(guān)在獄中的那幾日,他沒有對自己的生死考慮半分,只是始終在擔(dān)心著彎彎該如何生活。
不過,事情很快便有了轉(zhuǎn)機,被關(guān)在獄中的第三天早上,將軍被無罪釋放了。
事情解決的如此之快,讓將軍也不可思議,他本來想要回家同彎彎問個清楚,卻在路上聽說了彎彎乃是妖孽化身,已然身受火刑被處死了。
原來彎彎乃是東海的鮫人,只是因為愛他,便舍了自由,拋了族規(guī),隨他來了此處。而那些珍珠,乃是彎彎的眼淚所化,而為了將他從天牢里救出來,彎彎更是不惜在眾人面前袒露了自己的身份,為他受刑而死。
“那后來呢?”墨傾問。
“后來……”藍宋沒有再講下去,只是目光復(fù)雜的看著她:“睡吧,很晚了?!?/p>
第八章
混混沌沌的一夜,墨傾夢里始終都睡的不安穩(wěn)。
直到第二天日上三竿,墨傾終于從睡夢中一睜眼的時候,卻在迷迷糊糊的時候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師傅?”
數(shù)月不見的白忱,便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之下出現(xiàn)在墨傾眼前的。
她欣喜的攥緊了他的手正打算同他說起這些時日的過往,卻再看到客棧內(nèi)這一切陌生的陳設(shè)時,一時匆匆改了口。
“師傅,我怎么在這兒?”像是宿醉酒醒,墨傾揉了揉自己的腦袋看著他,隨后又問:“師傅,藍宋呢?”
“藍宋?”白忱皺緊了眉頭看著她。
“哦,對了,師傅你應(yīng)該還沒見過他,不過這幾個月我便是住在藍宋府上的?!?/p>
一句既出,白忱的神情恍若霹靂。
他緊緊攥了墨傾的手,過了很久才一字一句對她講:“墨傾,根本沒有什么藍宋,你昏迷這一日,始終是為師在陪著你?!?/p>
“一日,怎么可能,我明明……”
大夢初醒,恍若隔世,墨傾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數(shù)月的溫情脈脈不過是自己做的一個荒唐的夢。
“不,這不可能!”墨傾難以置信的看著他:“師傅,這……”
“是那副畫?!卑壮绹@了一口氣,轉(zhuǎn)頭看了一眼擱在桌前的畫:“你是被畫中的之物引去了心神的……”
……
白忱在隔日便帶墨傾去了妙風(fēng)山,那里的高僧查看過白忱帶來的畫,終究一言不發(fā)的將那副畫置于了焚爐中。
“你要做什么?”墨傾急惶惶的去攔。
“此畫已成了妖物,斷斷不可再留在世間?!卑壮谰o緊的將墨傾攔在自己的身后,過了很久才說:“萬事皆有天命,看開些吧?!?/p>
墨傾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但她自己的的確是在此時淚流滿面。
焚爐中的火乃是業(yè)火所化,更是足可將世間萬物都化為虛無。不過須臾片刻,畫卷已被燃盡,涂有一陣濃郁而詭異的香氣,彌漫在風(fēng)中。
“這是什么味道?”
“骨香?!贝蟮碌母呱踔鲜Y,向墨傾微笑頷首:“我見這位姑娘同這畫頗有緣分,姑娘可愿聽貧僧說說這畫的來歷嗎?”
大抵是不愿耳聞及那段過往,當(dāng)高僧同墨傾那段經(jīng)年往事的時候,他便只是悄無聲息的退出了大殿。
“你可知道鮫人?!庇陌导澎o的大殿里,帶著禪意笑容的高僧忽然問他。
“知道?!蹦珒A怔了怔,想起了藍宋講過的話。
“這個故事,你只知道一半?!甭犇珒A講完,高僧笑意替她添上一杯清茶,隨后才又緩緩講起將軍和彎彎余下的故事。
第九章
原來當(dāng)年,彎彎確實為了將軍而身受火刑,但是她卻并沒有灰飛煙滅。鮫人膏脂燃燈之所以可以萬年不滅,全是因為那所點的燈里燃著鮫人的魂,而彎彎的魂被人救了。
然而將軍并不知道這件事,那個時候悲痛欲絕的他所能做的,也僅僅將彎彎的骨灰?guī)Щ丶抑?,好好安葬?/p>
那個時候術(shù)士繁多,更有術(shù)士言,能將逝者之魂引入畫中令生死相隔之人再度得以相見。
將軍思念成疾,便聽信了傳言傾其所有用彎彎的骨灰做紙,繪了一幅畫。
只是這畫雖繪成,卻沒有所說的功效。將軍抱著那副彎彎骨血所成的畫,日夜傷心,不足半月便身染重病。
“而你的師傅,便是在那個時候出現(xiàn)的?!备呱f。
“那時的他,年少且心軟,不愿眼見這世上平生許多悲苦,便尋來了一顆鮫人心,給了那將軍?!?/p>
鮫人心可治百病,卻治不了將軍求死的心。
白忱本是好意,來救他出苦海,卻因有修邪術(shù)之人打起鮫人心的主意,引了將軍的生魂入了畫中。
事情發(fā)展至此,雖不由人心,卻已該有了結(jié)束。
卻不料想,將軍對彎彎的情意已成心中一口化不開的執(zhí)念,加之此畫乃是彎彎的骨血所化,天長日久,這畫便成了以人的貪欲為養(yǎng)的妖物。
畫已成妖,便不該再留于人世,可是細(xì)想想,將軍做的這一切,所求卻也不過是為了再見心愛之人一面罷了。
而白忱呢。
一向心軟的白忱也此事后悔不已,從那以后潛心修行,再不問世事。
大德高僧同墨傾說起這些的時候,她的頭始終低的很低,像在思考,卻又像只是沉默。
“藍宋?!背聊嗽S久的墨傾忽然問:“那位將軍喚作藍宋,對嗎?”
“貧僧不知?!?/p>
“那我又為何會被引入畫中?”墨傾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
“大抵因為你也是鮫人吧。”高僧他若有所思的看著墨傾看了很久,才又道:“回去吧,很晚了。”
墨傾從大殿里出來的時候,殿前的青石臺階上,已然鋪上了月光。一襲長衫的白忱,就站在樓臺宇榭中等她,寡淡的目光里盛滿了寂然。
“我救你的時候,你便被燒的只剩一副游魂,只因你是鮫人神不會被火燒散,這才讓我有時間把你的這條命搶了回來?!卑壮篮鋈徽f像是料到她會問。
“我的心給了誰?!蹦珒A毫不避諱的問。
“是他?!卑壮绹@了一句,不再看她:“那個時候我問過你為什么會弄成這幅樣子,但你什么都不肯說,我以為你你是不愿再想起那些痛苦,便自作主張的抹了你的記憶,可沒想到……”
言盡于此,她是誰已不言自明了。
只是她不懂,藍宋既已心心念念的等了這么多年,可又為何翩翩在遇見她之后松開了手。
“畫已成妖,不可再留,這是天道。”白忱冷了目光看著她:“恐怕你已經(jīng)知道那幅畫的怪異之處了。”
白忱不給她留任何遲疑的余地,繼續(xù)說:“那畫中當(dāng)鋪失竊的銀子乃是填了世人的貪欲,桃花四季不落是因為藍宋的四季始終停留同一天,至于那面鏡子,那是他心中執(zhí)念所化?!?/p>
白忱長長的嘆了一口氣,看著她:“墨傾,你還不明白嗎,他想你走,卻又盼你留,他在畫中千年一日的守著等你的執(zhí)念,可到最還是松開了手,這都是因為他比你明白,你們早已生死殊途。”
“那藍宋現(xiàn)在去了哪兒?”
“投胎去了吧。”
“至于那段過往?!卑壮绹@了口氣,像是耗盡了全身氣力對她說:“就算作是拿舊時的風(fēng)月,換了風(fēng)花雪月的一段情吧。”
后記
師傅走了,他將我安置在無妄城中的一處別院里之后,我便留在這城中住了二十一年,我不知道為什么要留在此處,但是我不想再離開。
因為,我總覺得藍宋還會回來。
就像那日,我在窗下看見的那把舊時的傘,我總覺得那襲撐傘青衫總會回來,再同我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