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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聚寶盆(短篇小說)

      2019-01-16 02:10玉槍
      北京文學(xué) 2019年1期
      關(guān)鍵詞:鈔票

      玉槍

      新人自白

      故事不一定是小說,小說也不一定講故事。

      我是看中國當代文學(xué)長大的。但是看著看著,就不看了,興趣逐漸轉(zhuǎn)到了外國文學(xué)上。

      為什么呢?翻開一本2008年的文學(xué)期刊,再翻開一本2018年的,有什么區(qū)別?唯一的區(qū)別就是故事里的翻蓋手機變成了智能手機,從發(fā)短信變成發(fā)微信。而故事本身,無論是母題、主題,甚至是敘述視角,都是一模一樣的。而國外的同行們,已經(jīng)在脫離故事的道路上走得很遠了。西川曾說過,中國文學(xué)在世界上處于邊緣地位,我深以為然。川端康成的《雪國》,寫了什么故事呢?而卡夫卡的《在流放地》,似乎就是一臺行刑機器的說明書。博爾赫斯的《阿斯特里昂的家》,壓根兒是嫁接在古老傳說上的哲學(xué)命題。這些作品都沒有什么故事,但留下恒久的思考,深得吾心。

      于是想寫一些不一樣的東西。我更喜歡表現(xiàn)事物的內(nèi)在實質(zhì)和永恒品質(zhì)。和許多作者一樣,我聚焦于中國這個飛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但我更關(guān)注的是人的內(nèi)心體驗。對人的本質(zhì)來說,浮華盛世更像是一個流光溢彩的幻象,充滿了惶惑與異化。

      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主義成了我的不二選擇。幾年前,我以“被困住”為母題,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的短篇小說,取名為《北京奇譚集》?!毒蹖毰琛肥沁@一系列的第一篇(所以我并不是很滿意,覺得后面的小說比它更深入)。寫這篇小說的契機說來可笑:因為我窮困潦倒,又好吃懶做,有一陣子迷上了買彩票,幻想著一夜暴富。

      像《五卷書》里那個賣雞蛋的婦女一樣,我在沒中彩票的時候,就琢磨怎么去花那筆獎金了。越琢磨,就越覺得恐怖:我因為什么都買不起,覺得被生活困住,想用一筆錢來獲得“自由”;然而我能做的,只有不斷地通過想象來刺激新的消費。想象催生了消費,成為社會運轉(zhuǎn)的原始動力。

      這篇小說寫于三年半前,寫成就寄給了《北京文學(xué)》的王秀云老師。我知道,當下做一點表現(xiàn)主義的文學(xué),很難,很難,因此對發(fā)表也沒什么執(zhí)念,只是默默地繼續(xù)著文學(xué)實踐。沒想到,三年后的今天,竟然收到了王秀云老師的通知。我拙于表達情感,只能再次感謝王秀云老師和《北京文學(xué)》。

      劉爽做夢也沒想過,他會擁有一個聚寶盆。連白日夢也沒有。

      一切從一個大眾浴池開始。

      從任何意義上說,劉爽都是一個愛干凈的人。他興趣寥寥,唯獨喜歡洗澡。每天早晨,都要沖一遍淋浴,一有機會,就去浴池泡澡。而搓澡,則是他的欲念之水,生命之光。他總是一個人去,在氤氳的池子里默默地聽陌生人的閑談,等到內(nèi)心的堅冰一點點化開,就叫來搓澡工,來一次龍卷風(fēng)般里程碑式的徹頭徹尾的搓澡。通常一去就是兩三個鐘點,然后內(nèi)心結(jié)實、心滿意足地回家。即便在南方,他也絕對算得上格外愛干凈的男人,更何況他生長于一個北方的風(fēng)雪小城。

      然而,自從找到新的工作,來到了新的城市,劉爽很長時間沒搓過澡了。城市璀璨而文明,可出于種種原因,劉爽無法仔細地探究和享受,更多的時間是待在自己的出租房里,扮演著沉默而安靜的一分子。這城市里能搓澡的地方總是有的,比如那些招牌耀眼的洗浴中心。然而貴。門票貴,搓澡也貴。按劉爽以前至少一周一次的頻率,是享受不起的。城市的邊緣有些溫泉鄉(xiāng),也可以搓澡,但搓得不認真,也是貴。劉爽清楚自己沒什么可抱怨的。雖然拿著微薄的工資,承擔(dān)著繁重的勞動,畢竟人生上了一個新的臺階,奮斗,總要做出些犧牲。相比所有的同齡人,自己的境況也還算不錯。只是,劉爽許久沒有搓澡了,背上的芒刺從躊躇滿志,逐漸變得疲于應(yīng)付。

      一個偶然的機會——什么樣的原因,已全然不記得了,劉爽在租住的房子附近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家大眾浴池。劉爽找了八年。在這城市里,大眾浴池想必也是有的。低廉的票價,堵塞的噴頭,泥垢的池子,汗?jié)竦恼舴?,還有痛快的搓澡。但這種大眾浴池,要么藏在深深的巷子里,要么藏在網(wǎng)頁的條目里,劉爽是絕對找不出來的。現(xiàn)在他找到一家,只能說是他的運氣,然而他卻疑心這并非真實的大眾浴池,而是暗娼之流,徘徊而不敢進。直到看到“門票十元,搓澡七元”的水牌,加上簡陋的門臉、進進出出的女客和百無聊賴的前臺售票員,他才確信自己的運氣來了,于是掏出十元鈔票,權(quán)且做一次冒險。

      冒險卻失敗了。大眾浴池里的處處無不體現(xiàn)一種“失格”。如果浴池是人的話,它一定集合了一個失敗者的種種特征。所謂入口,只是一扇普通的如大學(xué)寢室一樣的涂漆木門,門上噴著紅色的“男賓”二字,一張薄薄的臟兮兮的門簾將這兩個字擋住了,卻又從劣質(zhì)的布料縫隙中隱隱透出紅色來。門里面,拖鞋散落一地。噴頭不僅堵塞,而且溫吞,要豎起毛孔才能感受到溫度,池子里的水似乎比淋浴更冷一些,蒸室壓根兒就是冷的。劉爽一進來就懷疑那個搓澡工,現(xiàn)在更懷疑他搓澡根本不會事先鋪上塑料布。不巧劉爽又忘帶了搓澡巾,如果用他們的搓澡巾,可能皮癬步步生蓮花。想到這里,劉爽草草洗完了事。穿衣服的時候,又感到衣柜里有跳蚤,一穿上就開始癢。劉爽被跳蚤咬過一次,那種奇癢的滋味似乎又回來了。不過也許是久未搓背的幻覺吧。

      本來就是誤打誤撞地進來,出去時也迷失了方向。天已經(jīng)黑了,劉爽七拐八拐地穿過一條黑黢黢的小路,走到光亮處,驀然間路邊出現(xiàn)了一個煙火繚繞的庶民的燒烤攤。劉爽不經(jīng)意的一瞥,發(fā)現(xiàn)了一個異常美麗的姑娘坐在攤位上。姑娘皮膚白皙,笑容燦爛,披肩發(fā),圓潤卻不豐滿,晃動著一雙赤的腳,大腿到腳尖的曲線,多一分則臃腫,減一分則纖瘦。劉爽奇怪,這樣的姑娘,為什么出現(xiàn)在庶民的燒烤攤上。劉爽遠遠地觀察著姑娘,看她的臉龐的線條和發(fā)梢,赤的雙足卻隱藏在桌子下了。她的對面,坐著一個長發(fā)的男生,與其說是藝術(shù)家氣質(zhì),不如說是個常年沉迷游戲的宅男。劉爽停了下來,暫時不管時間和自己的立場,決計跟蹤姑娘到她的住處。劉爽的跟蹤術(shù)并不高明,然而姑娘沉浸在幸福的歡笑之中,完全沒注意到劉爽的存在。劉爽跟著他們進了大路邊一個高層小區(qū)??上У氖牵谶M單元門的時候,劉爽晚了幾步,追到電梯間的時候,兩人已不見了蹤影。電梯顯然剛升起不久,還停留在二層,但箭頭是一直向上的。劉爽開始的打算是晚幾步進電梯間,以免被注意,沒想到電梯在一層候著?;蛘?,兩個人根本就沒有上電梯,而是住在二層,為了消化食物爬樓梯上去的。這么想著,劉爽似乎聽到電梯旁的樓梯間里有響動。電梯的數(shù)字還在上升。劉爽在猶豫是上二樓還是等電梯。電梯的數(shù)字最終停在十二層。劉爽還是按下了向上的按鈕,等電梯下來。

      電梯的速度并不慢,但顯然不夠追上姑娘。劉爽心存僥幸:樓里有相距甚遠的兩部電梯,從這一側(cè)乘,自然是住在這一側(cè)了;兩人看上去似乎是租房的年輕人,那些裝修豪華的門,暫時可以撇開了;兩人進門不久,湊近門聽一聽,也許能曉得姑娘的住處。劉爽壓低聲音這么做了,卻一無所獲。樓道里的燈光是聲控的,在熄滅的電光火石間,劉爽看到,一戶人家的門上掛著一串鑰匙。那是最靠近電梯的一戶人家,門牌是1228。

      劉爽在黑暗中花了一段時間,才弄明白這意味著什么。顯然,這是主人落下的。劉爽只要輕輕一拔,就能拿到它。拿到鑰匙,就能在任何時間打開這扇門。但劉爽似乎又陷入了混亂,把握不住事情的意義。為什么這個時候在這里出現(xiàn)了一把鑰匙?出現(xiàn)這種事情的概率有多大?劉爽本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甚至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完全是因為一種不可知的內(nèi)驅(qū)力。如果姑娘不在燒烤攤上,或者他沒有看到,或者他壓根兒沒去走那么一條黑黢黢的小路,或者不曾知道那個大眾浴池,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鑰匙明晃晃地掛在門上,塑料的黑色手柄,金屬的鑰匙頭。他跺腳弄亮了燈,鼓起勇氣,伸手去擰鑰匙,沒有動,向右擰了半圈,向外拔,沒有動。劉爽氣餒了,遠遠地走開,卻又折了回來。他在黑暗中靜靜地喘息著,用耳朵貼近門,聽了聽,沒有聲音。他應(yīng)該伸手摸向鑰匙,雖然黑暗,也有絲絲點點的光透進來,而且沒有人知道他在做什么。然而劉爽沒有在黑暗中做這種事的勇氣。他輕輕地跺了跺腳,用能召喚聲控?zé)舻淖钚№憚狱c亮了燈,向左擰,向外拔,鑰匙動了。不知是出于激動還是果敢,劉爽唰的一下拔下鑰匙,轉(zhuǎn)身而逃,留下一聲咯棱棱的刺耳聲。也許這聲音并不刺耳,但如果屋里有人的話,足以引起他們的警覺。劉爽覺得屋內(nèi)人驚覺了,發(fā)現(xiàn)鑰匙在門上沒拔,打開門查看,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了。但是他把這些暫時遠遠地拋在腦后,因為他飛快地跑下一層樓梯,按照預(yù)想的路線從另一側(cè)下來。等走出小區(qū)才發(fā)現(xiàn),他對這里其實并不陌生,是他曾經(jīng)想租住,卻因為價格太高而放棄的一個小區(qū)。

      他回到家反復(fù)思索:也許根本就沒人出來查看,自己疑神疑鬼、做賊心虛;也許有人查看了卻沒發(fā)現(xiàn)什么,只怪自己粗心丟了鑰匙;當然也有可能屋主人過了膽戰(zhàn)心驚的一晚,馬上換了門鎖。劉爽還想過是否配一把鑰匙,天明前把這把鑰匙原封不動地插上去?但倘若房主已經(jīng)查看過,這招不僅不能暗度陳倉,反而欲蓋彌彰了。直到想得頭疼,也沒想出所以然,以至于第二天竟長睡不醒,各種計劃也就不了了之了。

      從這天起,鑰匙的事情一直盤旋在劉爽的腦海。磨砂質(zhì)感的手柄,閃亮的略顯高級的鑰匙。劉爽沒有刻意去想鑰匙背后的事情。偷一把鑰匙可以是一個小小的惡作劇,警告那些忘拔鑰匙的馬大哈。也許劉爽會主動敲門一五一十地告訴屋主;然而入室則是紅線以下的犯罪了。劉爽有正式穩(wěn)定的工作,犯不上冒這種風(fēng)險。況且那住戶多半是上班族,屋內(nèi)八成既無現(xiàn)金也無古董。劉爽不會傻到偷一臺電視機出來賣。盡管如此,劉爽每日上班下班,晚上則在搜索引擎和聊天群里度過。他掌握了最易盜竊的時間、慣偷的行事方法、門上的盜竊記號、銷贓的最佳途徑、應(yīng)該準備的工具和服裝。雖然沒有必要,他還是看了開鎖原理的教學(xué)視頻,掌握了盜竊團伙之間的切口。他每天變換身份往來穿梭于互聯(lián)網(wǎng)上,與各種各樣的人小心而智慧地攀談,一點點套出他需要的信息,甚至有一位團伙老大對他二進宮的身份深信不疑,誠邀他入伙。劉爽周末還去圖書館看犯罪心理學(xué)、罪案實錄一類的紀實、傳記類圖書。他的腦海中設(shè)想了一切打開門后可能遇到的情況:單獨一家怎么辦,幾戶合租怎么辦,遇到壯漢怎么辦,遇到女人怎么辦,遇到孩子怎么辦,被人堵在屋里怎么辦。每一種情況他都想好了對策,都可以全身而退。但劉爽絲毫沒有行動的意思,一切都只在他的大腦中反復(fù)推演。他沒有打開那扇門的理由,也沒有打開那扇門的目的。

      在一個毫無征兆的周日的晚上,在看過一部美國電視劇后,劉爽決定行動。沒有原因,沒有目的,就如同造好的船要下水一樣,順理成章,水到渠成。劉爽很快決定,在國慶節(jié)第三天的上午?;丶沂∮H的人早走了,休養(yǎng)生息的人也該出去活動了。休息日的上午,留下的人悠閑懶散,沒人關(guān)心一個再正常不過和他們一模一樣的竊賊。十月一號的白天,他去敲門,沒有人;晚上觀察這一戶的燈光,黑著燈。十月二號又進行了同樣的活動,得到了同樣的結(jié)果。十月三號,劉爽穿戴好了運動鞋、牛仔褲、帽衫、口罩、隱形眼鏡、平光黑框框架鏡、帽子,背上隨處可見的雙肩背包,里面裝著一些工具,腰上別了一把刀,隱藏在寬大的帽衫下面。他來到門前,戴上塑膠手套,敲了敲門。一次、兩次、三次,無人應(yīng)答。他掏出鑰匙,水平插入,向左旋轉(zhuǎn),一圈、兩圈、兩圈半,咔嗒,門開了。

      然而門內(nèi)的景象還是超出了劉爽的想象。什么都沒有。這個樓盤的戶型都是小巧的躍層,每一層面積都不大。門后的房間,空空如也。但是這么說并不確切,并不是毛坯房的空空如也,而是明顯有人住過,只是什么都沒了。劉爽關(guān)上了門,側(cè)耳傾聽了好一會兒,開始緩慢地探索。但沒有任何能讓他探索的東西。很快,他在躍層樓梯的背后、剛才的視覺死角處看到了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放著一個碩大的石盆。叫盆也并不恰當,應(yīng)該說是超大號的石碗或者石鍋,外形活脫脫就是川菜館子盛水煮肉片的那種大肚子的東西。表面很光滑,沒有雕刻附庸風(fēng)雅的詩詞,烏禿禿的,沒有任何特點。最大的特點就是肚子里面,滿滿的一肚子鈔票,百元大鈔。

      劉爽一時間陷入了混亂。但很快,他把這個問題轉(zhuǎn)化成他考慮過、并解決了的一個問題。劉爽卸下背包,拉開拉鏈,把百元鈔票一把把地塞進包里,直到剩下兩張,塑膠手套實在摳不下來才作罷。劉爽深吸一口氣,閉上眼休息了五秒鐘,按照既定計劃,去搜尋廚房。廚房的情況一樣,空空如也。窗戶的視角很好,樓下情況一覽無余。劉爽透過窗子觀察了一會兒,一切正常,一派祥和,于是決定去二樓搜尋。上樓梯之前,劉爽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石盆。

      里面的錢變成了四張。

      不用一秒,不用一瞬,不用一剎那,劉爽已然明了那意味著什么。

      那意味著一切。

      盡管劉爽馬上明白了,但“一切”的概念,仍需要他消化很長時間?!耙磺小笔悄敲淳唧w,又是那么無邊無際。一個個念頭流星般野馬般掠過劉爽的腦子,帶他直到浩瀚宇宙的邊界。終于,他回過神,把之前的一切計劃一切預(yù)判統(tǒng)統(tǒng)拋開,也不再打算搜尋二樓,哪怕二樓還有隱身衣、長生不死藥、傾國傾城玉體橫陳的絕色美女。現(xiàn)在他心上只有一個念頭:帶它走,據(jù)為己有。

      劉爽小心翼翼地把石盆搬到地上,很重,勉強可以搬動,但問題是雙肩背包遠遠塞不下這個大家伙。而如果直接搬下樓去,就算不失手摔得四分五裂,一路上也會引來注目禮。任何一個人丟了這種寶貝都會瘋狂地尋找,這么干無疑是自尋死路。很快,劉爽想出了辦法,跑到最近的一個商場,買了一個拉桿箱。售貨員極力向他推薦新型材質(zhì)的箱子,他卻直接拉走最大的老式箱子——表面柔軟,可以容納石盆的凸起部分,而且沒有還價。回來的路上,劉爽開始懊悔自己的冒失:如果屋主突然回來怎么辦?如果有人捷足先登怎么辦?劉爽像踩了風(fēng)火輪一樣“飛”回去了。所幸,石盆腆著大肚子安然地躺在地上。劉爽鎖好門,把石盆搬到旅行箱里。就在這個時候,二樓似乎傳來“哦哦”的呻吟聲。劉爽再不去理會,拖著箱子下了樓,叫了一輛車,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劉爽一直和一個朋友合租一間小公寓。國慶假期,朋友回老家去了。劉爽把箱子拖到自己的小房間,關(guān)好門,把箱子隨便一放,仰面倒在床上,直直地盯著天花板,躺了整整一個下午,如同裂了一道細縫的大水罐,靜靜地等待著水全部滲出。直到黑暗籠罩了房間,劉爽才不得不爬起來,打開燈,拉開箱子的拉鏈。石盆里又是堆滿了錢。

      劉爽把錢一張不剩地撿了出來,依舊把石盆放在旅行箱里,從錢包里取出一張百元鈔票,放在石盆里,自己去洗了個澡,發(fā)了一會兒呆。回屋再看,盆里又堆滿了錢,零零落落,散散亂亂,大概堆到盆上沿3/4的位置。劉爽盯著盆看了幾十分鐘,沒有繼續(xù)增加的傾向,于是再一次把錢全撿出來,重新從錢包里抽出一張百元鈔,扔進盆里。這次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石盆。一秒,兩秒,不知是第幾次眨眼的時候,一張變成了兩張,兩張變成了三張。劉爽伸手剛碰到錢,又想起什么似的馬上縮了回來。劉爽想,假如有一臺高速攝像機的話,倒是可以拍到錢變出來的過程。漸漸地,盆里覆蓋了一層錢,看不出突然出現(xiàn)的鈔票了,只是過一陣就有一點微微的顫動,宛如盆栽植物的葉子突然間的顫動。鈔票漲到3/4的位置,便不再動了。劉爽想點一點鈔票,發(fā)現(xiàn)沒有點鈔機,只得作罷。

      第二天,劉爽抓起一把錢,徑直去了商場,選了一臺驗鈔機和一臺點鈔機,以及大量的橡皮筋。付錢的時候,他想起了什么,拿著未付款的商品小票,轉(zhuǎn)身就走,弄得收銀員一臉詫異。劉爽來到衛(wèi)生間,鎖上門,把鈔票一張一張拿出來檢驗,果然編號都是一模一樣的。這不由得讓劉爽驚出一身冷汗。他是個謹慎的人,自然不容許這種低級的失誤,于是找了一臺ATM機,從銀行卡里取出兩千元,既用來買點鈔機,也用來做母錢。劉爽拿著商品小票,換了一個收銀臺,付款,拿貨,徑直回到家里。

      劉爽先用驗鈔機驗了驗鈔票,張張是真鈔。也就是說,每張錢獨立起來都是貨真價實的人民幣,放在一起用,則是赤裸裸的假鈔。劉爽以前讀到過有人使用連號假鈔被識破的新聞。他絕不容許冒這樣的風(fēng)險,雖然很少有人注意鈔票的編號。接著他把已經(jīng)生出來的錢堆成一堆,用點鈔機把每一百張扎成一捆,以便分揀。但由于幾個編號混在一起,很快劉爽就發(fā)現(xiàn)這是個愚蠢的做法,只好找了個盒子,把這些錢裝起來,告誡自己每次出門只能從中取一張,并且第一次付錢時就花掉。劉爽把身上所有的錢集中起來,揀出二十張百元大鈔,其余的錢都裝在一個袋子里,以免弄混。劉爽先扔進一張百元鈔,拿起手機計時。待到不再生出新錢,剛好過了三十分鐘。用點鈔機點過,正好是二百張。如果有造物主的話,劉爽此時一定要感嘆造物主的神奇。他心里已有了大致的計劃,在地上鋪了一塊布,將二百張錢扎成一捆,鄭重地碼在布上,然后有條不紊地再從母錢中取出一張,等待半個小時,扎成一捆,碼在布上。他覺得等待的時候應(yīng)該干點什么,但實在想不出應(yīng)該干什么,腦子里全是紛繁蕪雜的碎片。如是反復(fù)了六個回合,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憊,一頭倒在床上。過了一會兒,胃中巨大的空虛感,如同過山車上遲到的眩暈一樣,遲到但猛烈地襲來,一瞬間攻占了他的大腦,讓他的大腦充滿了油膩肥美多汁的想象。劉爽從昨晚開始就沒有吃飯,但他對這饑餓無動于衷,甚至享受著冉冉升起的寒冷。不知過了多久,太陽的影子斜著曳進房間,劉爽才爬起來,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塊紀念銀幣,扔進盆里,然后出門覓食。當然,他沒有忘記帶上一張復(fù)制鈔票。

      劉爽在一家連鎖快餐店里點了雙人份的套餐。但是從上菜的那一刻,他就失去了食欲,只草草吃了幾口了事?;氐郊依?,首先把找回的零錢放進袋子——都是些貨真價實的真錢,然后去看他的收成。有些讓劉爽意外,銀幣只堆了一層,到石盆1/4高的位置。當然這些銀幣全部取出來,還是沉甸甸的。劉爽拿出幾個仔細對比,個個貨真價實。同時,他也馬上意識到自己又犯了一個錯誤。即使生成滿滿一盆金條,又怎么換成能用的錢呢?一個普通的青年,屢屢拿金條去銀行兌現(xiàn),不是很快就會被懷疑嗎?如果拿到黑市上兌換,又如何保證自己的安全呢?思來想去,還是老老實實地復(fù)制鈔票吧。生成的銀圓,只好全裝進一個黑塑料袋里,不去管它。

      劉爽只得按照原來的計劃繼續(xù)做苦力。二百張一捆,碼在布上,一共二十捆。這活計讓他干到了深夜。這時他已經(jīng)擁有了四十萬的現(xiàn)鈔,是他從來不曾觸碰過的數(shù)量。劉爽小心翼翼地從第一捆中抽出一張,放在床上,再從第二捆里抽出一張,放在床上。如此重復(fù)二十次,床上出現(xiàn)了二十張編號全然不同的百元大鈔。劉爽將這捆鈔票捆好,放在一邊,再重復(fù)剛才的工作,一共二十遍,每遍二十次。這活他必須干得小心翼翼,每有精神上的恍惚,就得仔細檢查錢的編號,以免有相同編號的錢放在一起。事實上他也是這么做的。全部工作完成時,四十萬變成了他床上堆著的兩百捆每捆兩千元的鈔票。每一捆兩千元都是貨真價實的真錢。劉爽再也扛不住了,就在這堆錢上昏昏然睡了過去。

      一覺醒來,日上三竿。劉爽簡單地吃了些牛奶面包,心情并沒有因為這不費吹灰之力得來的四十萬而高興。因為他知道,一次能使用的只有兩千元。絕不能同時帶幾捆錢出去,一捆花完之前,絕不使用另一捆,這是劉爽定下的規(guī)矩。盡管只拿兩三捆就敗露的可能性很小,但風(fēng)險就是風(fēng)險。劉爽不會為了一點方便而讓寶貝有丟失的可能。同時他決定,這事從頭到尾都要自己一個人完成。只有自己才不會出賣自己。

      劉爽把二百捆鈔票都堆在布上,包起來,扎緊口,用記號筆在外面畫了一個大大的“一”,然后出門,從ATM機中取了八千元的母錢,接著重復(fù)昨天的操作。他不思飲食,埋頭苦干了兩天,又創(chuàng)造了“二”“三”“四”“五”四個大包。連同“一”號大包,他已經(jīng)擁有兩百萬了。劉爽疲憊已極,但還是想將五個大包里的錢集中起來,做成一萬一捆的。他剛進行了一次,就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小小的房間已經(jīng)沒有立錐之地了。不僅新捆出來的錢無處安放,朋友回來之后,有時會過來聊天或借東西,一下子就暴露了。而馬上將二百萬存入銀行,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劉爽已經(jīng)想好了對策。他需要獨立的一間房子。

      國慶節(jié)的最后一天,劉爽鎖好了自己的房門,一大早就跑去中介,挑了附近的一個高檔小區(qū)。雖然地處城市邊緣,且沒有家具,戶型也小,但樓市剛猛,房東傲然提出五千一月,押一付三。沒想到劉爽是個痛快人,毫不還價,一口答應(yīng),去銀行取了僅剩下的一萬五千塊,加上昨晚捆好的一萬元,付了房租和中介費。劉爽盯著房東和中介數(shù)錢,沒引起任何懷疑。簽約,交鑰匙,換門鎖,一切弄完已是下午光景。朋友晚上就要回來,劉爽打了一輛小摩的,先用旅行箱把石盆運來,接著又把布包扎緊,分別裝進行李箱運了過來。最后一趟,把那個裝零錢的口袋、裝銀圓的塑料袋、裝百元鈔的盒子,以及一切必要的證件帶了過來,其余的東西一概留在原處。晚上他把石盆和五個大布包放在空曠的主臥,繼續(xù)整理他的鈔票。當一百九十九捆一萬元的鈔票磚頭鋪在地上的時候,劉爽才露出了會心的微笑。因為沒有床,也沒有沙發(fā),他仰面躺在碼好的錢上,久久不能入睡,直到東方既白。于是,劉爽索性決定坐首班地鐵去上班。

      劉爽患有色弱癥,是家族遺傳病。他眼中雖然不是灰蒙蒙的一片,但對色彩的感受要比常人弱得多。然而國慶節(jié)后第一天的早上,他邁出公寓樓的大門,走到街上,赫然發(fā)現(xiàn)世界是如此明亮:對面刷著紅黃色的大樓竟是那么耀眼,那輛橘黃色的小汽車在黑灰的車子中間是那么顯眼。他眼前的一切都有了層次,顏色與顏色之間的差別是如此深刻,一目了然。同時街上出現(xiàn)了許多他不曾見過的顏色,每種顏色都顯得新奇又活潑。

      出門時,他揣了一萬塊錢,下班的時候,卻不知該怎么把它花掉。猶豫再三,他找了一個做絲足的“技師”。他曾經(jīng)關(guān)注過很久,卻沒錢去這種地方。劉爽身體里確實有某種東西需要釋放,但盡管這樣,他也不愿嫖娼,不愿冒被警察捉住的危險,而是選擇了相對安全的法律的擦邊球?!凹紟煛焙芷梁軠厝?,兩個小時,讓劉爽獲得了從未體驗過的放松。出來后,劉爽偶然發(fā)現(xiàn)了一家一直想去的牛排館,毫不猶豫地點了一客昂貴的招牌牛排。但牛排并不好吃,他只吃了兩口就扔下走人了。

      第二天,劉爽請了假,回到從前的出租屋。朋友已經(jīng)上班去了。劉爽有計劃地收拾自己的東西。說是收拾,其實他并不打算留任何一件東西。他私有的東西并不多,零零碎碎。劉爽事先準備了許多最大號的蛇皮袋,看見東西就分門別類地裝進去,鬧鐘、臺燈、多肉植物、水杯、維生素、鼠標墊、旅游紀念的香水瓶……當收拾衣物的時候,劉爽想起了什么,去商場買了從頭到腳從里到外的一整套衣物,回到家把身上的衣服全脫下來,換上新的,舊的衣物連同衣柜里的枕套被套一并丟入蛇皮袋。一切收拾停當,劉爽叫上來一個收破爛的,表示幾個大蛇皮袋和里面的東西全送給他,條件是他必須全部拿走,不能挑挑揀揀丟在地上。收破爛的起初不敢相信,馬上又露出發(fā)自肺腑的開心的笑容。劉爽則帶著一些私人文件——前女友的信、朋友的賀卡、無關(guān)緊要的證書、積攢下來的景點門票和火車票,打車去了附近的公墓。那里有專供燒紙的大鐵桶。劉爽把這些破爛丟進大桶,澆上打火機油,一把火燒了個干干凈凈。打火機油送給了一對前來燒紙的夫婦。一切料理干凈后,劉爽站在一塊墓碑前,給朋友打電話說,自己因為某種原因要搬出去,東西已經(jīng)收拾好了,合同期內(nèi)的房租照付,錢會打到你的支付寶上。如果你找到新的室友,歡迎住我的房間,家具全部奉送,公用物品全部歸你處置。朋友雖然覺得突然,面對這么優(yōu)厚的條件,很難說不,也不好問為什么,只得同意了劉爽的方案。

      第三天,劉爽新買了幾個旅行箱,每個剛好可以裝兩百萬現(xiàn)金。他把手頭的現(xiàn)金全部裝在其中一個箱子里。所有的箱子都放在主臥,自己給主臥加了一道鎖,平時慎重地鎖著。接下來的時間里,他利用一切空閑來復(fù)制鈔票。財產(chǎn)一直在增多,沒多久,他又填滿了一個旅行箱,擁有近四百萬的鈔票了。有時他嘲笑自己的愚蠢,懊悔沒有學(xué)好數(shù)學(xué)。他想如果自己是一個數(shù)學(xué)家的話,一定能想到更好的生錢和花錢的辦法。然而以他的智力,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了。

      有了四百萬之后,劉爽開始了下一步計劃。這計劃有些冒險,卻是劉爽能想出的最好的方案。他照常上班,下班后的晚上,則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之中。劉爽在各個銀行都開了戶頭,有的不止開了一個。他下了班之后就打車去各個銀行的ATM機存錢。每次存一沓貨真價實的一萬元。他每天并不固定存多少錢,有時是一萬兩萬,有時是五萬六萬,但每次都只存一萬。同一家銀行,他基本上每周只去一次,有時兩三周才去一次。他精確計算,先去哪里,后去哪里,每次坐車都控制在一百元以內(nèi),以便花掉早期混亂編號的鈔票。他每次都坐在后座,對司機的攀談都無動于衷。他把每段距離都規(guī)劃得恰到好處,既不太遠,也不太近;既沒有特別擁堵的道路,也沒有故意走捷徑小路。只有一次,他打車時遇上了一位曾經(jīng)載過他的司機。盡管司機早已忘了他這位毫不起眼的乘客,但他從第二天起就戴上眼鏡和圍巾,霧霾天則干脆戴上口罩。他行事小心謹慎,但還是擔(dān)心某位細心的銀行職員發(fā)現(xiàn)了相同的鈔票,繼而從ATM機中查出他的相貌和賬戶。其實這種擔(dān)心純粹是多余的,這個城市一年的GDP有幾千億,每天有幾十億的資金在流動,誰會在乎這幾百萬呢?況且這些錢又沒有真正地流入到市場上,只是一個數(shù)字而已。他所擔(dān)心的最終也并沒有發(fā)生,但仍時刻戒備著,畢竟這是他必須承擔(dān)的風(fēng)險。每個周五,他都早早回家,早早睡覺,好在周末安心地“工作”兩天。

      劉爽的戶頭有了四百萬,手上的現(xiàn)金也有了兩百萬。他以優(yōu)質(zhì)的存款申請了不同銀行的信用卡,刷卡之后馬上還款,總是保持信用額度。他不停地刷卡、還賬,刷卡、還賬,銀行對他的信用滿意極了。有時他故意做一些大額的分期付款,讓銀行嘗到甜頭。每個銀行對他都是笑臉相迎。他開設(shè)了股票賬戶,錢存進去,再流出來,像一根循環(huán)不斷的水管。

      他漸漸地迫切地需要一套真正屬于自己的房子?,F(xiàn)在,一切事情變得簡單:找到單位附近一套要價不菲的房子,然后買下來。劉爽可以全款支付,但他既然制定了計劃,就會嚴格遵守——繳足首付,剩下的留作投資,每月還七千元的房貸。至于公積金,他怕麻煩,干脆沒申請。房子不小,劉爽找了家資深的裝修公司,全部承包出去,自己只確定整體風(fēng)格和幾個細節(jié)。設(shè)計師是個比他小兩歲的女孩,問他要什么風(fēng)格。劉爽想了半天,說了某知名品牌代表的風(fēng)格。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什么。

      劉爽開始厭倦地鐵。之前他既不會開車,搖號也從未中過。于是他花了兩周時間,找教練一對一教學(xué),又帶他上路實踐。他買了一輛外形低調(diào)但性能不錯的中檔車。因為連牌照一起買下,花費遠遠大于車本身的價值。他每天開車到新房,上班,下班,去新房“監(jiān)工”,和設(shè)計師聊聊進度,開車回家。

      劉爽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只不過這變化發(fā)生得靜悄悄的。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蛘哒f,劉爽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傾訴的人。他有幾個可以交心托底的同性朋友,有幾個可以試著努力發(fā)展下去的異性朋友,但找不到一個人可以講述聚寶盆這種天方夜譚一般的故事。所以,劉爽只能默默地承受著喜悅。

      這種喜悅像一棵樹。最初是一棵小小的樹苗,長得飛快,天長日久,枝繁葉茂。站在樹上,劉爽清楚地看到,自己根本就不喜歡這個工作。原來,他站在一堵墻的前面,墻上鐫刻著理想;等他爬上枝頭,一眼望去,墻的背后滿目荒涼。這堵墻層層疊疊,拆了又建,建了又拆,胡搭亂建。墻的本來面目,是建造在一個古怪模樣的鋼鐵穹廬上的煙囪。劉爽也看到了這座城市,是一個快樂的王子,歡樂的巨人。自己卻是巨人身體中一個微不足道的細胞,每天沿著管道周而復(fù)始地運動。直到衰老,死亡,排出體外。

      而現(xiàn)在,一切都不同了。像那句老話,錢是人的膽。膽量讓劉爽擁有自由。他決定辭職。

      劉爽之前入職的時候,多少靠了學(xué)歷和運氣,進來并不容易。他的辭職自然引起了同事的議論。按他自己的說法,是“想抓住青春最后的尾巴”。小領(lǐng)導(dǎo)、二領(lǐng)導(dǎo)、大領(lǐng)導(dǎo)依次找他談話,并許諾給他主管的位置,那是劉爽爭取了近兩年的職位。他們不知道,自由的馳騁想象給了劉爽無與倫比的洞察力,讓劉爽清楚地看到領(lǐng)導(dǎo)想要的是,在即將到來的忙碌季節(jié)忙上忙下的自己。他的應(yīng)對則是遲到、請病假、在領(lǐng)導(dǎo)講話的時候往筆記本上畫小人兒,用這些方法換來離職手續(xù)上一個又一個的公章。

      單位里一位知心大姐為此還和他促膝長談了幾個小時,反復(fù)痛說自己三本畢業(yè)的女兒找工作屢屢碰壁,讓她操碎了心,勸劉爽珍惜來之不易的工作。劉爽則表現(xiàn)得極有耐心。他現(xiàn)在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老大姐終于說完之后,劉爽馬上把蓋滿了紅章的一張A4紙交給了人事處。出來的時候,一位和他相熟的同事還主動過來和他碰了拳頭。

      劉爽沒有帶走任何東西,辦完手續(xù),結(jié)清了錢款,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放在一張卡里,鎖在抽屜的最深處。他重新開始復(fù)制和存錢,同時盤算著理財計劃:一部分存款,一部分基金,一部分做高利率的網(wǎng)絡(luò)貸款。他計算出讓他滿意的錢款總額,開足馬力向目標邁進,以期結(jié)束復(fù)制鈔票的苦力。

      新房裝修完畢。第一天,他買了空調(diào)、空氣凈化器和壁掛式的新風(fēng)機器。第二天,同一品牌的全套家具:寬大結(jié)實的床,最舒服的床墊,讓人陷進去不愿動彈的沙發(fā)。第三天,他買了熱水器、電視機、洗衣機、冰箱、洗碗機、凈水器、廚余垃圾處理器,當然一切都按照他知道的最好的配置購買。第四天,他買了全套的床上用品和紡織品,給衣柜里裝滿了衣物。第五天,他買了鋒利的刀具、永不褪色的五金、涂層細膩柔軟的鍋,又用食物填滿了冰箱。第六天,他不知道要買什么了,買了包括一位可能永遠不會成名的藝術(shù)家的油畫在內(nèi)的不知所謂的東西。第七天,他在休息。

      房子空置了幾個月,住進去的第一天,他按照老規(guī)矩,在新房自己開伙,卻發(fā)現(xiàn)沒有能陪他吃飯的人。大學(xué)同學(xué)、舊同事、前女友,沒有一個人他想請。最后他請了幫他裝修的女孩。吃過飯,兩個人端著紅酒杯在露臺聊天。夏末初秋的夜晚下起了遲來的雨,彈起塵土,新鮮的腥味。

      兩個人不由得感嘆:一切都是新的,真好。

      兩個人在柔軟的沙發(fā)上做愛、纏綿,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把北方和南方顛倒了。

      他沒有和女孩進一步交往下去,或許他只把這當作一場遲來的春末的艷遇。后來,他意外發(fā)現(xiàn)大學(xué)時代某個系的系花在培訓(xùn)機構(gòu)教英語。劉爽買了全套的這位系花的一對一課程。英語不好曾經(jīng)讓劉爽吃了很多虧。這次他決定好好地學(xué)習(xí)英語。他早已完成了預(yù)設(shè)的目標,不用每天辛苦地印錢存錢。他的收益讓他生活富裕,吃穿用度,綽綽有余。劉爽按照系花教給他的一切科學(xué)方法學(xué)習(xí)英語,每日記單詞,早晚各二十分鐘聽音,做聽寫,找外國人會話,一周做一篇寫作練習(xí),請專家修改,偶爾看原版電影調(diào)節(jié)一下。他進步得很快,但進步更快的是他和系花的關(guān)系。從前他們并沒有交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互相發(fā)現(xiàn)了很多共同點,并為在大學(xué)期間互不相識而驚訝。系花笑稱以前只記得劉爽是個駝背的讀書少年,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駝背很有魅力。駝背是劉爽小時候落下的毛病。和系花逛商場的時候,他總是特意在鏡子中觀察自己的駝背,也許現(xiàn)在更駝了。劉爽在商場里還偶遇過曾和自己碰拳擊掌的前同事。前同事見了他,興奮地說,我就知道你能行,真棒!

      劉爽和系花在商場的連鎖咖啡館里商量好去歐洲旅行的計劃,然后和她分開,獨自買了一盒高檔壽司,來到公園的長椅上享受他的下午時光。

      壽司并不好吃,他的心思也不在這兒。從歐洲回來后的打算,他已胸有成竹,宛如啟航成功的萬噸巨輪,平緩而穩(wěn)健?;氐郊依铮蛩阕詈蟀咽枵砗?,安置它的出路。然而打開房門,劉爽一時無法理解其中的含義。他好像被困在冰山之中。

      房間里空空如也。

      石盆不見了,現(xiàn)金不見了,裝現(xiàn)金的旅行箱不見了,沒裝現(xiàn)金的旅行箱也不見了。劉爽把屋子里所有的東西都翻了出來,已然沒有錢的蹤影。他上網(wǎng)查詢了自己所有的賬戶、所有的基金、所有的網(wǎng)絡(luò)貸款。所有的賬戶都是零,只有最原始的銀行賬戶里有一些余額:

      二十一塊五毛八分。

      劉爽刷新了一次。

      二十一塊五毛八分。

      他下樓找車,發(fā)現(xiàn)車也不見了,只好打車去銀行,司機卻以為他給的一百元是假鈔,直到他拿出便攜驗鈔筆才罷休。

      劉爽趕到銀行,要找他以前存在銀行保險柜里的一些金條。銀行職員仔細地查了兩遍,不卑不亢地對他說:

      抱歉,您在我行沒有開設(shè)保險箱業(yè)務(wù)。

      劉爽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他一件件清理東西,發(fā)現(xiàn)凡是靠近石盆的那個房間的衣服,都在掉色,有一件西服袖口竟然變得像塑料雨衣一樣透明。他保存的許多有價證券也不翼而飛,翻開略有仿皮質(zhì)感的房產(chǎn)證,里面濃墨印刷的字跡,尤其是自己的名字,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變得越來越淡。

      當然,這棟房子此時此刻還結(jié)結(jié)實實地存在著??蓜⑺呀?jīng)洞悉了聚寶盆的本領(lǐng),知道在某一個毫無征兆的下午,兩個彪形大漢會踹開房門,把他架起來扔到街上,而他沒有任何辦法證明自己是房子的主人。

      這時他才知道,他從來也不是聚寶盆的主人。

      系花打電話和他商量去歐洲的事情,他接了電話,放在地上,并不作聲,直到電話掛斷。劉爽找不到一個人能和他分享得到聚寶盆的喜悅,也找不到一個人能和他承擔(dān)失去聚寶盆的痛苦。他想哈哈大笑,最終卻極力抑制住了自己身體的痙攣。恰在此時,智能手機推送了一條新聞:某男子誤以為自己中了彩票頭獎,刷爆信用卡請朋友暢玩一夜,翌日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并未中獎。新聞起了一個簡明扼要的標題:

      怎么辦?

      劉爽不知道該怎么辦,四肢攤開,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當他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趴在辦公室里分配給自己的書桌上。哈喇子流了一地。同事走過來拍了拍他肩膀,劉爽,又沒吃午飯?

      原來只是一個夢啊,好險好險。

      劉爽從椅子上站起來,決定去洗把臉,精神一下,好應(yīng)付下午的工作。周圍的一切卻迅速地坍塌,元神又被吸回了劉爽的軀殼。他還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天已昏暗,周身冰冷,頭在微微發(fā)燙。似乎剛才做了一個夢。但又似乎不是夢?,F(xiàn)在才是夢。劉爽反復(fù)咂摸著夢境中的內(nèi)容。

      不然能怎么辦呢?

      只有那些他早先保留下來的東西依然完好無損地保留著。劉爽掙扎著站起來,洗了把臉,把能用得上的東西都找了出來,還有個意外發(fā)現(xiàn):一個破口袋里,還有最開始印錢之前塞進去的零錢,讓劉爽很是欣慰。劉爽又找到了那個早被他遺忘的提取公積金的卡,謝天謝地,里面還有幾萬塊錢。這讓劉爽如同溺水之人撿到一個吸管。

      劉爽把這些東西捆進一個早先裝雜物的大手提包,然后把剩下的東西,凡是他一個人能搬動的,統(tǒng)統(tǒng)搬到樓下的垃圾箱旁邊,扔掉后頭也不回。逃離聚寶盆成了他唯一的出路。

      劉爽第二天就找中介,提著他原有的東西,租了群租房的一間隔斷。然后打電話給那位曾和他擊掌的前同事,請他出來吃飯。劉爽撒了謊,說自己去創(chuàng)業(yè)了,開始很順利,后來失敗了,欠了錢,希望能重新回單位上班。劉爽明顯看到,前同事臉上瞬間出現(xiàn)了失望和落寞的表情。

      但是前同事很講義氣,交了實底,說單位確實缺人,劉爽是個熟手,還是有希望的。同事第二天就和領(lǐng)導(dǎo)說了劉爽的請求。第三天,和小領(lǐng)導(dǎo)談了一次。第四天,和二領(lǐng)導(dǎo)談了一次。第五天,和大領(lǐng)導(dǎo)談了一次。領(lǐng)導(dǎo)耳提面命地教育了劉爽一番,最后徹底敲定,歡迎劉爽回來。第六天,知心大媽不知從哪兒聽到劉爽要回來的消息,又給劉爽語重心長地打了兩個小時的電話,給了他很多人際關(guān)系上的建議。第七天,劉爽去上班。

      劉爽去得格外早。單位的大門是一扇老舊的推拉式大鐵門,平時都是開著的。也許是因為去得太早了,大門關(guān)著、鎖著。劉爽正不知道要怎么進去,猶豫是不是叫一下收發(fā)室的大爺,一條小狗從他身邊竄了過去。那是一只流浪狗,不知何時混到了單位大院里,成了人們共同的寵物。只見小狗輕車熟路地用前爪搭在鐵門上,原來鐵門上有個小門,沒有鎖,小狗一推就露出一道縫。小狗唰的一下鉆進去了。劉爽看看四周,沒有人,就推開了鐵門,貓著腰,鉆了進去。

      單位里確實缺人,劉爽第一天上班就被迫加班。下班的時候,人已經(jīng)走光了。外面稀稀拉拉地下起了雨。剛走到院子里,劉爽聽到小狗嗚咽的叫聲。循聲找去,是從院墻的拐角處傳出來的。劉爽走到拐角。那拐角私搭亂建,造起了一個不知干什么的工棚,小狗卡在磚頭的縫隙中。劉爽試著拽狗的后腿,沒有作用。工棚里亮著一個老式的無絲燈泡,昏黃的燈光照映著絲絲細雨。劉爽發(fā)現(xiàn),自己穿的那件長款外套已經(jīng)變得完全透明了,活像一件透明雨衣。

      劉爽順手抄起了工棚里的一把長柄大錘,對著磚頭縫隙砸下去。一下、兩下,若干下之后,一片磚頭碎開。得了自由的小狗,嗚嗷一聲,不知道是不是在感謝,嗖的一下跑沒影了。

      劉爽累得渾身是汗。他依然穿著這件“雨衣”,來到一家平民化的粥店,美美地吃了一碗八寶粥、四個蝦餃和幾大串炸雞肉串。然后,到一家昂貴的洗浴中心,泡了一個小時,痛快地搓了一次澡。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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