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平
“春雨摟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白云深處擁雷峰,幾樹寒梅帶雪紅。
齋罷垂垂渾入定,庵前潭影落疏鐘。”
“烏舍凌波肌似雪,親持紅葉索題詩。
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
如此凄麗哀婉、低回婉轉(zhuǎn)的詩句,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大概是不曾讀過的。但在清末民初,這些詩句卻風(fēng)靡一時,廣為傳誦。作者便是有“卻扇一顧傾城無色”“詩僧”之譽的蘇曼殊。他于詩、畫、小說、書法、翻譯、佛典多有造詣,惜乎以35歲之華年殞逝,其身世、其才情,“香草得美人之意”的“千秋絕筆”戛然而止。其四海漂泊、浪跡天涯,其孤寂凋零、詩腸履跡,堪稱詭異之謎一樣的精靈,瞬間流星一般的奇士。
在上世紀(jì)80年代,曾重新流行“蘇曼殊熱”,各種全集、選集、傳記、詩選紛至迭出。我曾有志寫蘇曼殊傳,發(fā)表過不少考證文章,輯起來可以出一部小書。對于蘇曼殊,曾去杭州尋覓過他的墓,卻從未到過他的故居——這個在故紙堆中頗為熟悉的地方。其實,說是故居,有些牽強,他并未出生在此地,而是出生在日本,只不過垂髫至少年時節(jié)寄寓于此。
珠海之行,有幸臨此,真是令人喜悅。這個位于香洲區(qū)前山瀝溪村蘇家巷的小宅院,能夠保留至今當(dāng)屬萬幸。它已淹沒在鱗次櫛比的樓區(qū)之中,穿過即將拆掉的殘屋斷壁,才得以進入。宅院據(jù)說建于清道光年間,但明顯已經(jīng)過修繕,將近二百年的歲月輪回,不得不令人有白駒過隙之嘆。舊顏何在?人何以堪?也是令人感慨。那院內(nèi)的小廣場、蘇曼殊銅像無疑是后人筑建的,我凝眸銅像,思緒縈回。蘇曼殊是留下照片的,像他的氣質(zhì)嗎?“無端狂笑無端哭,縱有歡腸已似冰”?“生死契闊君莫問,行云流水一孤僧”?“近是詩腸饒幾許?何妨伴我聽啼鵑”?“壯士橫刀看草檄,美人挾瑟請題詩”?他自己所寫的這些詩句,究竟哪一句蘊含著他的氣質(zhì)?一尊冰冷無生氣的銅像,當(dāng)然雕琢不出其早熟精靈的奇氣、英氣。蘇曼殊不僅僅是詩僧、才子,他還是一個反清的革命志士,睥睨四顧,豪氣干云。已故南社老人鄭逸梅在《清娛漫筆》中曾有生動的描述:“曼殊在南京,常和趙伯先飲酒啖板鴨,既醉,相與控騎于虎蟠龍踞之間,一時稱為豪舉?!壁w伯先即趙聲,字伯先,辛亥革命時期杰出的軍事家。蘇曼殊在所著《燕子龕隨筆》中說:“余教習(xí)江南陸軍小學(xué)時,伯先為新軍第三標(biāo)標(biāo)統(tǒng),始與相識,余嘆為將才也?!倍四嫦嘞?,蘇曼殊曾繪《終古高云圖》《絕域從軍圖》相贈。趙聲后請曼殊繪《飲馬荒城圖》,以寄反清壯志。畫未竟,趙聲因黃花崗起義挫敗嘔血而亡,曼殊聞之,悲慟不已,將畫完成,托人將畫焚于趙聲墓前,慨然長嘆:“此畫而后,不忍下筆矣?!比绱擞l(fā)豪舉,如此義膽俠肝,該如何雕刻得出來?
仰望院子四周,高樓林立,院里的幾株楊桃樹已結(jié)出了累累果實,一間一間尋覓,從廳堂直到灶間,我最想看記憶中的柴房。蘇曼殊是在日本經(jīng)商的父親與下女(一說妻妹)所生,無名分,終未迎娶。后被帶回到這所院子里,但受到族人的強烈反對,生母被拒。曼殊自幼就被鄙視,一次患重病,嬸母將他關(guān)進柴房,任其自滅。但一個精靈大約是不會夭折的,曼殊掙扎著活了下來。這段慘痛的經(jīng)歷也許給他留下了永不磨滅的烙印,從此他再未曾回到這所宅院。但是,我尋覓不見柴房,也許已被拆除了。那黑暗的柴房,該是怎樣的格局?那幼小的精靈,該是如何在柴草上蜷屈待斃?但毫無疑問的是,曼殊不甘忍受族人的欺虐,在12歲以后跑到惠州廟里“出家”,但并未剃度,也無度牒,今天來看,只是一種避世生存的手段。他是私生子,按清代籍貫制度,所謂“籍”是身份,“貫”是出生地,莫說軍、民、工、商,連倡優(yōu)皂隸之籍也不具冊,無籍貫,不能考科舉,也不能融入社會。
再早慧的精靈,當(dāng)宗族、社會不能容納他時,也會無計可施、一籌莫展。包括所謂“三次出家”,皆是一種無奈,當(dāng)然也不排除利用所謂“和尚”身份掩護從事革命活動。當(dāng)時南社里的四個“和尚”:蘇曼殊、李叔同、黃宗仰、鐵禪,不是半僧半俗,就是酒肉穿腸,且都與革命有著絲絲縷縷的關(guān)聯(lián)。
過去,每每將蘇曼殊視為“情僧”、才人,是不免皮相之見的。蘇曼殊首先是一位愛國的革命志士,他的一生始終與革命相始終。追隨孫中山先生始終不渝,投身反清、反袁終其所歿。孫中山是極欣賞愛惜曼殊的,并非僅僅他與蘇曼殊之父同為香山縣小同鄉(xiāng)。中山先生長曼殊17歲,曼殊向以兄長視之。清光緒二十四年(公元1898年)曼殊15歲,隨表兄赴日留學(xué),就讀橫濱大同學(xué)校,與同盟會元老馮自由等同窗,竟為莫逆。1902年張繼、蔣百里、馮自由等發(fā)起組織以民族主義為宗旨的反清團體“青年會”,曼殊亦為發(fā)起人之一。其后始與中山先生相過從。何香凝先生在《回憶孫中山與廖仲愷》一書中云:1903年秋,廖仲愷、蘇曼殊等受中山先生委托,于留日青年中組織義勇隊,由黃興教授槍法,為將來歸國起義培訓(xùn)中堅。斯時,曼殊已考入振武學(xué)校學(xué)習(xí)陸軍,旋又加入鼓吹尚武、起義、暗殺為宗旨的反清秘密組織“軍國民教育會”。“此是東方瑪志尼”,由此可想見綠鬢少年的勃勃英發(fā)。至今,人們很津津樂道他在日本寫的詩,在街上邊看邊畫成《婦女百髻圖》,而真的是淡漠了他的一腔熱血、劍膽衷腸。東京不忍池之波、山下郊野的繽紛落英,會記得一個中華尚武少年的豪情嗎?
1903年曼殊因參與反清活動,其表兄停供學(xué)費而被迫返國。然而,“風(fēng)雨如磐暗故園”,斯時?;庶h頗猖獗,屢屢攻擊中山先生。曼殊義憤填膺,嘗謀劃以手槍刺殺康有為,以期“流血五步,伏尸二人”,終被陳少白等勸止。其后,曼殊于湖南又同黃興等參與華興會起義,在上海亦參與同盟會秘密活動。1907年參加著名反清團體“南社”,這也是詩名早著,列之無愧。而血薦軒轅的藍縷萍蹤,披發(fā)奔走,真是可見一腔志士情懷。
民初動蕩,梟雄當(dāng)國,不時血影刀光,風(fēng)云變幻。國民黨元老宋教仁被袁世凱刺殺后,中山先生振臂發(fā)動討袁的“二次革命”。失敗后,中山先生與黃興等流亡國外,曼殊憤而公開發(fā)表《討袁宣言》,宣稱要“起爾裭爾之魄!”以示與袁賊誓不兩立。隨后亦東渡日本。據(jù)文公直《曼殊大師之身世》云:“曼殊謁孫中山,頗蒙優(yōu)遇,受感動,而矢誠加盟于同盟會?!碑?dāng)時,中山先生在南京將國民黨改組為中華革命黨,曼殊義無反顧慨然加入。曼殊在日本期間,成為國民黨的反袁機關(guān)刊物《民國》的重要撰稿人,馳筆檄鳴,拔乎其萃。在此期間,他與中山先生棠棣般過往甚密,中山先生極贊許其才 ,對他亦優(yōu)渥有加。某次發(fā)黨員費用,有人以“曼殊嘗學(xué)陸軍,胡不預(yù)戎事”而“擬吝不予”;“嗣為總理(孫中山任國民黨總理——筆者注)所聞,卒令與之”。由此可窺中山先生愛惜曼殊之一斑。其實,何止中山先生愛惜,那一代耆宿元老,無不對其欽顧有加。曼殊寫詩便是陳獨秀所教,一天明月,燈下詩聲,今天想來何其雋永。但若以行家眼光挑剔,他的詩于平仄并非嚴(yán)謹(jǐn)。但一個沒有經(jīng)嚴(yán)格詩詞格律訓(xùn)練的青年,居然胸臆揮灑,毫無拘縛,出句似落霞孤鶩,如晴空一鶴。“詩格超超,在靈明境中”(于右任語)。略加點撥,竟然成家,他真是一個令人莫測的精靈和奇人。也正應(yīng)了陳獨秀的感嘆:“絕頂聰明之人,真是所謂天才!”
疾風(fēng)時勢,板蕩勁草,在那個云涌討袁、旌旗遍地的年代,我們今天所僅知的是曼殊的芒鞋勞軍。1916年,中山先生遣居正為中華革命軍東北軍總司令,赴山東發(fā)動反袁起義,曼殊喜極而前往慰勞。但不久曼殊即因過度勞累致腸胃病加劇。畢生的顛沛流離,饑寒交迫,使他過早的透支了精靈的血膏。他從山東歸來后,先住上海環(huán)龍路四十四號孫中山寓所。病重后,與他在江南陸軍小學(xué)教過的學(xué)生陳果夫同住于白爾都路新民里十一號蔣介石家中,得蔣介石之妻陳潔如悉心照料。此時中山先生已于廣州誓師北伐,曼殊于病榻上聞訊,急馳書與友人云:“急望天心,使吾疾早愈,早日歸粵,盡我天職……”但正如柳亞子悼詩所云,其“晚失從軍靖粵疆”,曼殊欲追隨先生馳騁疆場之愿,竟成一憾。1918年5月2日,曼殊終因沉疴而逝。享年僅35歲!一代才人,終歸大荒。
精靈的早夭,使他昔日的同志扼腕嘆惜。也引得中山先生頗為感傷,因曼殊生前天涯飄零,身后一文不名,遂與汪精衛(wèi)商議籌款,指示曼殊病中所欠醫(yī)藥費用及喪葬款項等,均由革命黨人負擔(dān)。并委托汪精衛(wèi)為其料理喪事。曼殊后即葬于西湖之畔,與“潭影疏鐘”相眠于此。孰料1964年,西湖名人墓被集體遷移至雞籠山馬坡嶺,與于謙、徐錫麟、陶成章、徐寄塵等分組合葬。有的墓葬后又遷移,唯蘇曼殊墓碑毀于“文革”,春秋寂寥,草野枯榮,遺骨尚在否?但愿墓木雖拱,而骸骨不湮,勿使精靈徘徊而無所棲也。
行色匆匆,我來不及細觀曼殊生平的展廳,以上所述的志士生涯但愿不曾遺漏。其實,說蘇曼殊是珠海人文歷史中的名片之一,應(yīng)不為過。山之蒼蒼,海之泱泱,愿吾粵人,勿忘蘇曼殊。
駐足在陳列室中,我赫然見到中山先生題贈他的墨跡,淋漓在壁,令人欽羨。中山先生平素頗欣賞曼殊,尤其欣賞其畫作。柳亞子詩云“早曾橐筆干真主”,即指曼殊之畫為中山先生所“激賞”。曼殊逝世后,老友收集出版他的畫集《曼殊遺墨》,中山先生親為題名,以示不忘摯友,殷殷情意,躍然紙上矣。曼殊從日本歸國時嘗留別同志一詩,此詩恰可為中山先生與曼殊肝膽相照風(fēng)雨同舟之寫照:
海天龍戰(zhàn)血玄黃,披發(fā)長歌攬大荒。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吟歌長嘯,英氣逼人。可惜世人只眷顧他的輕吟曼唱,而忽略了“刑天舞干戚”般的大呂黃鐘!詩似在耳,掃視這所小院,物是人非,與滄海桑田相比,何其渺小。而天地悠悠,白云蒼狗,但卻真?zhèn)€是人因詩顯,詩因人傳。
院中墻上銘刻近代一些名人對曼殊的評價。沉吟之下,覺得太不完整全面了。周作人曾言:“正如近代文學(xué)史不能無視八股文一樣,現(xiàn)代中國文學(xué)史也就不能拒絕鴛鴦蝴蝶派,不給他一個正常的位置。曼殊在這派里可以當(dāng)?shù)闷鸫髱煹拿?。”以鴛鴦蝴蝶派冠之于蘇曼殊,實在是過于牽強,而且,與他的經(jīng)歷和蘇曼殊相比,幾令人哂笑。郁達夫的話似亦絕對:“蘇曼殊是一位才子,是一個奇人,然而絕不是大才?!睋?jù)我所觀,郁達夫的舊體詩詞是堪稱一家的,而他的詩風(fēng)不無曼殊遺韻于其中,尤其《毀家紀(jì)事》一類。周作人是被很多人目為“大才”的,然而他的人生行事與結(jié)局如何能與曼殊相比呢?才之與否,在于人之真誠如一。曾有人將曼殊與太虛法師比列問之孫中山,孫答:“太虛近偽,曼殊率真。內(nèi)典功夫,固然曼殊為優(yōu),即出世與入世之法,太虛亦遜曼殊多多也?!薄奥收妗币讜?,而“出世與入世之法”是值得后人深思玩味的。曼殊的一生,“獨行之士,不從流俗”,既無愧于才人,亦無愧于志士。
我很想在楊桃樹下靜坐,穿越時空,在腦海里與這個精靈對話……談什么呢?很想知道那行蹤無定、無端哭笑、飲食無度、披發(fā)花酒,是一種志士身份的掩護嗎?清末會黨借眠花宿柳掩護、議事司空見慣,據(jù)說他在青樓瓦舍中從未有肉體之歡。曼殊有言:“愛情者,靈魂之空氣也。我不欲圖肉體之快樂,而傷精神之愛?!蓖耆幌窈笕怂鶄魇且粋€情種?更想知道:《燕子龕詩》《燕子龕隨筆》《曼殊畫譜》《曼殊上人妙墨》,小說《斷鴻零雁記》《絳紗記》《焚劍記》,通曉英、法、日、梵等文字的譯作《慘世界》《拜倫詩選》《英譯燕子箋》《婆羅海濱遁跡記》,學(xué)術(shù)著作《梵文典》《英漢辭典》《漢英辭典》《粵英辭典》等,在顛沛流離的有限年華中,完成如此之多的著作,究竟算不算是大才?
他曾寫給友人一首詩:“寒禽衰草伴愁顏,駐馬垂楊望雪山。遠遠孤飛天際鶴,云峰珠海幾時還?”是懷念曾經(jīng)少年時代寄住過的故居嗎?甚至,我總覺得:其志士行跡并不全為世人所洞悉,那么,還是在鐵板琵琶聲中,擊壺傾談“壯士橫刀看草檄”“披發(fā)長歌攬大荒”吧?
責(zé)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