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彝族
農(nóng)歷的陽春三月,在風(fēng)和日暖的大理,看一場名為《風(fēng)花雪月》的書畫展,仿佛是一件再自然不過的事了。
這是新成立的大理書畫院舉辦的首屆書畫展。書畫同題,行楷隸篆,書的是大理今古,山水花鳥,畫的是蒼洱靈韻。風(fēng)花雪月,翰墨大理。
風(fēng)
大理的州府下關(guān),又被稱為風(fēng)城。位于蒼山腳下、洱海之濱的這座城市,風(fēng)成為她的名片。風(fēng)花雪月頌大理,風(fēng),是第一個登場的名角。
科學(xué)解釋說,形成下關(guān)風(fēng)的原因是蒼山十九峰太高,擋住了東西兩面的空氣對流,而蒼山斜陽峰和哀牢山脈的者摩山之間的下關(guān)天生橋峽谷僅為下關(guān)空氣對流的出口,所以,下關(guān)風(fēng)特別大,尤其是在冬春季節(jié)。而在大理,自古流傳著一個關(guān)于下關(guān)風(fēng)的動人傳說。傳說里,在蒼山的斜陽峰上住著一只白狐,愛上了下關(guān)的一位白族書生,他們相愛的事被洱海羅荃寺的法師羅荃發(fā)現(xiàn)了,于是用法力將書生打入洱海。狐女為救愛夫,去南海求救于觀音,觀音給了她六瓶風(fēng),讓她帶回,吹干洱海水,救出丈夫。當(dāng)狐女帶著六瓶風(fēng)回到下關(guān)天生橋時,不幸遭到羅荃法師的暗算,使她跌倒在地,打碎了五瓶。狐女僅剩下一瓶風(fēng),沒能吹干洱海救出丈夫,而下關(guān)從此一年四季刮起了大風(fēng)。
風(fēng)吹在蒼山洱海間,與時光同行,深深走進(jìn)了大理的記憶,走進(jìn)了一幅幅意境清遠(yuǎn)的水墨丹青里。我在畫展上,看到一幅題為《大風(fēng)起兮》的畫,是畫家李洪的作品,畫面上兩匹馬,馬頭一昂一鉤,躍動的馬背,揚(yáng)起的馬尾,奮起的馬蹄——風(fēng),呼嘯在其間。
有一幅畫是這樣的:青山靜遠(yuǎn),小亭一座,一人坐在亭內(nèi),倚欄,向亭外微微側(cè)身。這幅畫的作者是“點(diǎn)蒼五子”之一的畫家楊恩泉。畫上題的是《閑坐聽松》。風(fēng),攜著松濤,漫過一懷閑情,一山靜謐。
所謂“風(fēng)景”,風(fēng),原本是一道景。
花
大理多花。
大理的茶花聲名在外,茶花之于大理,一如牡丹之于洛陽。在大理的上百種茶花中,恨天高、松子鱗、玉帶紫袍、童子面、雪嬌、瑪瑙、牡丹茶、朱砂紫袍被稱為大理茶花八大名品。蒼山腳下的大理,素有“家家流水、戶戶養(yǎng)花”的美稱,其間,茶花幾乎是家家必有的。而除了茶花,蘭花的養(yǎng)殖在大理也有著非常悠久的歷史。蒼洱靈秀,孕育得茶花俊雅,芝蘭清幽。花香遠(yuǎn)溢,大理的茶花蘭花博覽會,已然吸引了越來越多人的目光。
在大理,花,自然是書畫家筆下的一個主題。
我對畫是不懂的。我有些窘迫地說出這話,畫家陳迤君是這樣說的:“對于書畫,若論到專業(yè)角度的‘懂’,這樣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對于大多數(shù)的人,你看到一幅畫,覺得這幅畫好看,這就好了。”我想,迤君的話,大體也是大多數(shù)畫家、書法家對于普通大眾的寬容。從藝術(shù)的角度,他們自然渴望知音,然而當(dāng)他們捧出一幅作品,對于更廣大的大眾,他們的期待大體也就如此:人們看了,覺得好看,感覺到一種美的享受,由此,便實(shí)現(xiàn)了這幅作品的大眾意義。
在這次畫展上,有許多花鳥作品,畫家、書法家和文藝評論家寇銘勛的《曉風(fēng)》,畫家陳迤君的《雨過荷塘?xí)燥L(fēng)清》,畫家李鶴仙的《春雨之后》,畫家楊躍樂的《春江水暖》。我看過了這些畫,能說出的感受就是:這些畫真好看。
這些花,真好看。
雪
在大理,人們更多地是在目光中與雪相遇。
每年,進(jìn)入十一月,蒼山上就現(xiàn)出了隱約的白。之后,風(fēng)越細(xì)越寒,進(jìn)入十二月,一月,那道白漸漸加深,漸漸醒目。冬季天氣晴好的時候多,連日陽光明媚,山頂上那道遠(yuǎn)遠(yuǎn)的白就稍稍地淡了下去。忽而一夜寒風(fēng),第二天,那些隱約的青白又變成了明亮的雪白。
蒼山年年披銀冠。而在山下,不論是蒼山東面的古城大理,還是蒼山西坡的小城漾濞,人們祖祖輩輩在蒼山雪水澆灌的土地上生息繁衍,歲歲年年在雪水澆灌的春去秋來里耕耘收獲。在山箐,在村旁,人們在一條條清澈透明的溪河中,看見蒼山雪的冰肌玉骨。
農(nóng)歷三月十五,是大理傳統(tǒng)的三月街民族節(jié),千年趕一街,一街趕千年。蒼山腳下,草長鶯飛,群芳竟放,人們從四面八方云集而來,在這里賽馬,對歌。高高的蒼山上積雪融化。山下,被雪水澆灌的田野春暖花開,被春意環(huán)繞的村莊歌稠人笑。
在這次展覽上有一幅畫:高高的山頭上,積雪還剩下最后一抹銀白;下來,山色漸走漸深,是積雪融化后的深青色;山下,一片新綠初染,從草地,綠上林梢。
春天來了。
月
大理的彌渡,是世界名曲《小河淌水》的故鄉(xiāng)。這首名曲的開頭,唱的是“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這首名曲傳到世界各地,那個亮汪汪的月亮,便被不同民族、不同語言的人們用相同的目光仰望。多年前,中央電視臺一個叫魅力12的欄目,曾做過一期《小河淌水》的專題,在里面,這首歌被不同的歌手演繹,用不同的樂器演奏。而不論是怎樣的演繹和演奏,這首歌,它總是動人的,里面的那輪月,總是引人用深情的目光,向著它遙望。
歌里面的那輪月,升起來,照在洱海。月,因海而澄明;海,因月而寧靜。千里明月,一頃碧水,海月同在,天涯此時。
我在畫展上看到畫家楊恩泉的那幅《洱海月初上》:一輪明月初升,銀輝灑在海面,幾株岸柳,一片礁石,水月相對,石柳相依。
“噯,月亮出來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妹在深山。妹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月在天上。月在人間。月在大理。
古韻新詞,吟風(fēng)花雪月;妙筆丹青,書翰墨大理。在展覽上,大理書畫院院長、書法家寇鑄勛先生有一幅行書“風(fēng)花雪月地,山光水色城”,敘說大理最是恰切。原本,大理的浪漫風(fēng)情,寫下來,就是一首詩;蒼洱的鐘靈毓秀,框住了,就是一幅畫。
是為翰墨大理。
那些花,開得又熱烈,又清寧。
從最早的那一瓣幽蘭吐露清香,之后,季節(jié)從春天的一頁扇面上起程,踏著時序的節(jié)拍,櫻花,海棠,山茶,梨花……一一地全都迎著春風(fēng)開了。
這些花來自水墨名家寇元勛先生的新作展。那樣多的花,開在先生筆下清雅的墨色間。之前久聞得元勛先生之名,在大理書畫院2010年春天舉辦的首屆“風(fēng)花雪月”書畫展上,也曾一睹先生大作《河畔清夏》圖。而今又是陽春三月,春意正晴,聽聞元勛先生從昆明回到故鄉(xiāng)大理,帶回他的水墨新作在大理展出,遂幸得一觀。洱海波清,蒼山風(fēng)明,《春江水暖》《海棠花開》,春聲春意,春如許。
大約是十來日前,聽一位朋友說起,蒼山西坡的杜鵑花都開了,層層春色盡染。朋友拍了許多照片下來,紅的、白的、黃的杜鵑。最熱烈的是那紅杜鵑,漫山紅遍,春色如傾。還有兩株正開的龍女花,這龍女花,我一向也只聽說過,看朋友的照片里,原來竟是那樣大而美麗的花,實(shí)是不負(fù)盛名,只憾未能親去觀賞。此刻,看先生畫中春色,《山茶小鳥》,《梔子花開》,和風(fēng)一縷櫻花暖。想必,好的花開總是這樣的,熱烈卻不喧囂,清寧卻不寂寞。春風(fēng)著意,花開靜好。
海棠花開謝在宋詞里?!耙幌|風(fēng),海棠花謝,樓上卷簾看?!薄白蛞褂晔栾L(fēng)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離人未歸,殘醉未醒,簾外海棠,在易安的詞里,千年依舊。在先生的水墨中,海棠花一樹一樹地盛開著,偶有細(xì)雨前來,便是《一樹海棠春帶雨》。
梨花亦好。桃花如霞梨如雪,梨花之爛漫清境,如詞如曲。小城漾濞的遠(yuǎn)郊,一座名叫秀嶺的山上,春來有漫山梨花,開得如夢似幻,不似人間。先生畫里的梨花清雅,一枝兩枝,三朵五朵,卻偏讓人見出梨園深處,春色漫漫。最喜歡的是那一個題:《梨花院落溶溶月》。這是一幅圓圖。那一方宋朝的月色,一經(jīng)詞人拾起,繼而一瀉千年,而今,悄然落入先生的墨韻里。月色溶溶,清香沁夜。梨花如雪映月華,清影落落上方階。
先生之水墨春景里,有一幅《春山訪友圖》,最映得這春日清幽。一身在途,春山幽靜。又時近清明,正是踏青訪友的好時節(jié),不知畫中人兒拾春而來,訪的是新友,還是故舊?是幽靜春山中可與笑談的知交,又或是一方墓碑下靜聆其足音之故人?暖意千山綠樹幽,且做出門看花人。且行且看,觀景訪友,春風(fēng)道上可憩足。
若說先生筆下最多的,無疑是荷花了?!断泔L(fēng)滿塘弄清波》《荷香暢晨風(fēng)》《夏日荷塘》《藕花深處》《荷塘清夏》《荷香淡淡》……荷花,開在清晨,開在正午,開在傍晚(當(dāng)然,它們一定也開在月下),開在夏日,開在池中,開在筆下,開在墨間。一心念念,落筆成清影,或開或殘,一縷清香,總也淡不出先生筆下那一方畫紙。
小城漾濞是少有人種荷的,近郊淮安和馬廠偶有農(nóng)人種得一池兩池,卻又因竟日宅居,難得前去清賞。聽得文友迤君說,騰沖和順古鎮(zhèn)外,有百畝荷塘。夏日的荷塘,花開滿眼映日長,清風(fēng)長長弄綠波,甚是美好。這和順我是到過的,也曾見著鎮(zhèn)外一方荷塘,只是時值初冬,只留得一池殘荷,好在,池水清碧,又兼鴨鵝戲游其間,與池上小亭、池畔古鎮(zhèn)相映相成,倒也是一幅清美的畫圖。
先生筆下的荷,多是菡萏初成,清伶婉然;再便是淡成蓮子,樸如時光。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看先生筆下,蓮葉清清,荷風(fēng)淡淡,一頁鵝羽弄波晴;夏風(fēng)細(xì)細(xì),鴨頭新綠,芙蓉枝上有清音。
先生有一幅荷圖,題《秋水有聲》。一莖荷葉,幾枚蓮蓬,有鵝“噗噗”入水,在荷間游弋。秋水明靜,蓮蓬無語,唯有幾羽白鵝,游弋出秋的清音。又有一幅《殘荷聽雨》圖,枯葉斜倚,蓮蓬初老?!扒镪幉簧⑺w晚,留得殘荷聽雨聲。”自李義山之后,世間的殘荷便傍雨而居,與雨知音。不記得是在哪里看過的了,說舊有雅客清士,在湖里植荷,專為秋來留得殘荷,靜夜聽雨的??聪壬嬛袣埡?,一池禪意,一池雨聲。
先生筆下的秋,寧靜淡遠(yuǎn)。先生此次帶回的畫作,言秋者不多,除了兩幅秋荷,便是三幅同題畫《秋晴》:一幅竹菊,一幅貓,一幅雞鳴圖。另有一幅《清秋時節(jié)》,清雅的墨色間,秋意無語,上枝頭。秋風(fēng)淡淡,秋意澄明,秋若不語,是為清秋。
畫展里有一輯《君子情懷》,專為蘭竹。蘭幽竹青,先生起的題亦映其清趣:《清暉自遠(yuǎn)》《可有風(fēng)來樓》《故里絲絲清風(fēng)》……最入情的一題是《如見故人》。抱節(jié)元無心,凌云如有意;寂寂空山中,凌此君子志。先生愛竹,竹風(fēng)蘭香里,亦是懷鄉(xiāng),亦見故友。
一路看畫,為先生之畫題亦是傾心。平日里,償聽得人言“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看先生畫題,便知先生融詩畫為一家。看《晨風(fēng)一池》,聽《秋水有聲》,品《白羽醉風(fēng)》,賞《碧池清影》,卻道“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春日的大理,花開正好。尤是乘車從下關(guān)上大理,一路春花美景,春風(fēng)若若,花開冉冉。先生有一幅海棠,題為《春棠枝下無人語》,意得禪境,清寧美好。將此畫題引來敘說觀先生水墨之心境,以及大理的這個晴暖春日,想必能切題——春光晴澈,花開靜好。有陽光,無語瀉落。
文友迤君贈我一冊他新出版的國畫花鳥作品集??茉獎紫壬诮o這畫冊的序里是這樣說的:墨筆淡雅,色墨相融。
寇先生是花鳥大家。幾年前,在云南大學(xué)藝術(shù)與設(shè)計(jì)學(xué)院工作的寇先生于一個陽春三月回故鄉(xiāng)大理作了一個作品展,得了消息趕去,幸得瞻仰了一回。我對畫是不懂的,那日看寇先生畫展,藝術(shù)上的好自是說不出個一二來,只是一遍遍地感慨:畫真好看;畫題真美。畫展中有一幅作品,尺幅不大,而下面的畫題我卻幾年來一直還記得,那畫題叫作:春棠枝下無人語。美的東西,總能使人過目難忘,且長久地、無聲地受著其間的滋養(yǎng)??芟壬谴握钩龅淖髌?,同時也做了一個集子,我后來有幸得了一冊,得到畫冊的時候,從頭翻開,在那目錄里面,又感受了一回那些畫題的清逸與端美。
迤君的畫集拿到手里,自然地,先要細(xì)細(xì)地讀過目錄?!毒又L(fēng)》為開篇。下來,《秋光》《秋收時節(jié)》《南國秋熟》……秋。春。午晴。晚歸。麗日。暮雨。品茗。讀書。所有的畫作,畫材多為蘭、菊、荷、竹,又兼蕉葉牽牛,櫻桃杜鵑,淡淡筆意間,流淌起季節(jié)往復(fù)的清明意緒。
在這畫集里面,有兩幅關(guān)于讀書的題。
一幅《讀有用書》。一摞書,一瓶菊,一筒筆,一只茶壺,兩只茶杯,以及淡淡的一片蕉葉,幾瓣落菊。線裝的書是參差著的。筆筒里的筆也錯落著,高高低低,里面有幾支已然禿了。瓶里的菊花一半明黃,一半淡墨,那淡墨的一半應(yīng)該是在暗光里的緣故。茶壺是赭色的,看上去應(yīng)該是陶。兩只茶杯上面畫有蘭竹的圖案。幾瓣明艷的落菊零星散落在一旁。整幅畫面給人的感覺,秋光明麗,時日靜寧。在一般的花鳥畫作品里,像這樣以書入題的作品似不多見,而在這幅畫里,尤其讓我有些驚訝的是里面青花瓷的花瓶和筆筒上的山水:遠(yuǎn)山隱約,近樹清明,更似有霧藹談淡,緩緩其間,“兩幅”山水色調(diào)淡遠(yuǎn),意境清透。
一幅《秋夜讀書》。同樣地,有書,瓶花,落英,花為紫紅色,一旁地上落了幾瓣,花蕊明黃色;一只紅泥小火爐上坐著一把墨色的茶壺。畫面上,瓶花的一側(cè)有一莖竹,插在一只赭色細(xì)高的瓶里。那綻開紅花的墨色彎曲的枝子,說不出它的名字來。
大約是因?yàn)榇呵锷?,易入畫?;B畫作品里,大抵總是以春秋入題者多,春風(fēng)明艷,而秋意恬然。在這畫集里有一幅《清秋》,畫面上共三瓶花,卻并不顯出蕪亂來。三只花瓶均為青瓷。靠右的一只狀若墨水瓶,青色的瓶身上畫了梅花,里面插的是淡淡紅黃的花,有幾枝成淡墨色,若在暗影里。居中的一只高肚敞口,瓶身上畫有墨荷,一枝荷花,正開到盛處。這瓶里插的是明艷的黃菊。靠左的一只圓筒、高挑,瓶身上畫了樹,兩方瓦屋隱約其間。這瓶里插的是蘭。面前是一把茶壺,兩只茶杯,以及黃色明麗的果子,這果子晶亮亮地,看上去有著陽光的透明質(zhì)感。
再是《菊花黃時蟹正肥》。再是《佳節(jié)又重陽》。再是《菊酒》。再是《籬邊秋色》。再是《艷色天下重》。再是《秋香》。再是《秋晨》《秋日小景》《秋日得清閑》《秋菊有佳色》……在這些以秋為題的畫作里,幾乎總有菊花在場,又兼有清遠(yuǎn)茶意。菊花自在,茶香靜寧。當(dāng)中,在《秋日小景》里面,也有一只高的青花瓶,在那瓶身上,畫了幾簇遠(yuǎn)山,又畫了近樹,茅屋。清朗的畫面上,燭映花開,秋意澄明?;ǚ艧o語,秋水有聲。
菊花本是尋常的物事,在漾濞的鄉(xiāng)間亦然?;ㄩ_時節(jié),村頭巷陌,籬邊道旁,時見秋光叢叢。又兼此時,稻田漸染秋色,雨水漸收,鄉(xiāng)野之間一片秋光明媚,天朗氣清。
從漾濞縣城往里的淮安以及往外的馬場,有農(nóng)人種有零星的荷?;窗驳穆放詰T常有兩三塘淺池,夏日里路過時,常見里面零星地開著粉色的荷花。大約是因?yàn)槌販\,荷葉長得不是很闊,荷葉之外的池面上,常常被綠綠的浮萍鋪滿。之后,由夏入秋,秋而漸冬,若詩里所說的“蓮蓬已成荷葉老”,這時候,便有農(nóng)人攜鋤前來,除去荷池的殘葉枯莖,將池底的蓮藕挖回家去,又或到縣城的集上去售賣。自此,那些池塘里,便又回復(fù)成一片靜寂。
去年初冬里,因游洱源西湖,意外地,在湖岸遇見一池殘荷。時間還是上午,湖岸上陽光晴澈,長方形的荷池里,枯殘的荷莖多數(shù)折了頭,斜伏在池面上。在荷池的一旁是兩方安靜的木亭,似乎專要為殘荷聽雨而來。是夜,湖岸風(fēng)大,獵獵有聲,而湖上月色清明,瑩潤朗照。
在迤君這畫集里,也有多幅荷作?!冻沁呉俺睾捎t》《荷池十里風(fēng)輕輕》《曉風(fēng)輕拂》《荷風(fēng)》《清香滿面來》,畫題中多帶以風(fēng)。我想起多年前有一回,從省城來了一位年輕的女畫家,說是師拜名家的,迤君那時介紹過她的畫派,我后來不記得了。時間是晚上,迤君把大家召集在縣城西街的“博南風(fēng)”茶苑,還從家里帶來了一應(yīng)畫具。在那位女畫家當(dāng)場作了幾幅畫之后,有人提議迤君和女畫家共作一幅。迤君謙讓,讓女畫家先落筆。只見那女畫家提筆,蘸墨,在畫紙上刷刷就畫下幾個墨圈,我只看得云里霧里,不知所以。待女畫家歇下筆,迤君將筆提起,將畫紙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墨圈有的變成了荷葉,有的變成了石頭,之后,在下面又畫了幾尾游魚,幾莖水草,一幅情趣盎然的《小池》便躍然紙上了。——這題是我以那幅畫的畫面瞎起的,當(dāng)時兩位畫家給這畫起的什么題我這時卻忘了。
菊,荷,蘭,竹,都是這大地上的清雅物事。在這畫集里,迤君最新創(chuàng)作的幾幅作品《秋光》《秋收時節(jié)》《晚歸》《秋晨》《三月》《山野歸來》,筆墨間,山野的氣息愈加濃郁,鄉(xiāng)土舊物,清愁盈懷?!锻須w》里是提籃,鋤頭,水罐,一把插在竹籃里的花?!渡揭皻w來》里面是許多半開的雞樅,一朵一朵,清瑩樸拙,似可聞見山野的清香。
在這集子里面,還有幾個題是尤其喜歡的。
一喜《長向深秋結(jié)此花》。
二喜《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三喜《嫣然一笑欲傾城》。
四喜《昨夜秋聲作雨聲》。
杜鵑艷而知春風(fēng),菊花明而感秋意?;ㄩ_里聽聞山水,尺案間細(xì)數(shù)流年。盈盈在那墨上的,原本,是一掬清明的鄉(xiāng)愁。
9月7日上來的圖是《下榻同聽雨開尊為解愁》。時間是傍晚6點(diǎn)42分。這個時間,恰巧地應(yīng)和著題在畫面左上角的畫題。畫面上,黑白灰的筆墨間,山石峻峭,樹影疏朗,峻陡的山崖之下,于低處錯落著三兩小屋。一曲流水從遠(yuǎn)處的山谷間走來,漸行漸近,直至環(huán)過屋下,繞過崖腳,最后,在畫面的右下腳離開了看畫者的視線。日暮遠(yuǎn)山斜,萬鳥歸巢林。這樣的傍晚的時間,那個看不見的行者帶著一身疲備,正欲尋找一處下榻之所。此際,若是幸好得遇一同道,那恰好了,檐下對飲,聽雨閑談,看夜色自山頭寸寸落下,任明朝仍舊道遠(yuǎn)途蹇。
9月9日,上來的圖是《石影橫臨水山云半繞峰》。畫面上,依然是峻崖,峭石,影樹,湖水,以及臨水的屋子。石靜山遠(yuǎn),云帶半繞;一湖波影,半頁高天。
9月11日,上來的圖是《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fēng)鏡未磨》。這來自劉禹錫詩《望洞庭》里的句子,原本即是一幅水月相和的畫面。而在作者的這幅作品里,則是以近山之高峭,烘托出湖水之平遠(yuǎn)。山高水闊,林靜屋藏;一湖浩緲,長風(fēng)未起。
畫的作者逸舟先生,是我在一次國畫名家走進(jìn)大理的活動上認(rèn)識的師友,大姓沈,告訴我說來自福建南部漳州的詔安縣,聊天的時候,普通話里帶著電視上常聽到的那種閩粵普通話的口音,帶著稍稍的吃力感,人平樸而親和,身上沒有平常人多見怪的種種“藝術(shù)風(fēng)”。那天在現(xiàn)場,未見先生作畫,卻幸得先生賜以四字,字體清朗,含蓄有骨。后來留得先生微信,卻難得見發(fā)朋友圈,只偶爾才見有一兩幅或俊偉或奇秀的風(fēng)光圖片,來自我曾聽說過或不曾聽說過的某一方山水。難得這幾日見先生接連地發(fā)上幾幅作品,遂得一飽眼福,且滌濾身心。幾幅作品,一律的黑白灰的墨風(fēng),其間,畫面上會有少部分的淺赭色,或是再上升一點(diǎn)點(diǎn)到赭色——就此打住,色彩上便再不肯往上走了。而即便是那一點(diǎn)點(diǎn)的赭色,在整個畫面上也是極其節(jié)省和含蓄的,幾乎止于點(diǎn)到為止。如此的畫面色彩的風(fēng)格,該是見出了先生作畫、為人的心性。幾幅作品看上去,在畫面上皆只見山石,未見人影,然而,在那素淡的山光云色之間,人,分明卻又無處不在:在聽雨,在飲酒;在行路,在憑欄;在月下,在水邊;等一湖風(fēng)起,守一世清明。
因讀先生畫作,“循聲覓影”,問追來處,在地圖上和網(wǎng)頁間尋找“詔安”,始知詔安這個位于閩境最南端、有著1600多年縣治歷史、“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濱海而居的土地,乃是“中國書畫藝術(shù)之鄉(xiāng)”,緩緩打開詔安自唐而始、綿延1300多年的書畫藝術(shù)卷軸,在那上面,眾多的名字有若燦爛群星,熠熠閃耀在這條綿遠(yuǎn)流淌的長河里:唐開元年間,著名書法家鐘紹京貶任是時的懷恩縣尉,其“遒勁有法”的書風(fēng),對九龍江流域書畫藝術(shù)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至宋,陳景肅、翁待舉等“漸山七賢”以及應(yīng)邀來訪的丞相陳俊卿、梁克家,知州朱熹,學(xué)者陳淳、林用中,以及避禍隱居九侯山的江南趙嘉客、洛陽周直言等人的詩文書畫,極大地豐富了詔安的書畫藝術(shù)。元代,到閩南名山九侯山掛錫的高僧無礙倚崖題刻的“九侯名山”四個擘窠大字,成為閩省近八百年來金石之寶。明代末年,詔安書畫風(fēng)氣愈加鼎盛,先后出了沈起津、徐登第、方映辰等書畫名家。至今,在詔安城鄉(xiāng)還保留著大量的明代碑石題記、牌坊榜書,字多挺拔遒勁,令人嘆仰,其間,本邑進(jìn)士沈起津的《雙屏泰山廟記》被譽(yù)為碑林瑰寶。清代,隨著詔安書畫不斷擴(kuò)大與外界的交流,境內(nèi)書壇畫苑一時名家輩出,出現(xiàn)了康瑞、劉國璽、謝廷爚、沈錦州、沈瑤池、謝琯樵、汪志周等眾多書畫名人,從北方取學(xué)回詔的沈錦州,在繼承詔安傳統(tǒng)文人畫的基礎(chǔ)上,大膽吸取北派畫風(fēng),形成了獨(dú)具風(fēng)格的“詔安畫派”。
出生、成長于這樣一方文化厚土,呼吸吐納于這樣一方書畫山水,免不得使人墨香入肺。逸舟先生的家庭亦是書畫世家,先生自小看父親作畫,耳濡目染,多受陶冶。先生大學(xué)學(xué)的是中文,而畢業(yè)入職于當(dāng)?shù)貙W(xué)校之后,從事的卻是美術(shù)教育,是業(yè)之誤也,卻更是性之投也。此后,先生又于業(yè)間就學(xué)于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國畫系,勤學(xué)精進(jìn),筆墨漸入佳境。而大學(xué)中文的功底,又助益了先生的創(chuàng)作,使得先生筆下的畫作常得境遠(yuǎn)題切,相得益彰。畫余,先生亦有文章問世,以文字勾勒山水,解意抒懷。
先生的國畫,走的是山水一派。所謂胸中有丘壑,閩南的山水,不若西部高原的壯闊遼遠(yuǎn),卻多奇秀之姿。詔安縣境之內(nèi)的“九侯名山”,山秀石奇,林幽泉凈,早在唐宋之時已是名于數(shù)省的勝游之境,山間奇石之上頗多歷代名人題刻,而山林泉石間更是多有美好傳說,比如“天開石門”,比如“九侯禪寺”,比如“風(fēng)動石”和“花瓶石”,比如“松澗泉”和“五儒書室”。自然,詔安之勝境,遠(yuǎn)不止于九侯一山,境內(nèi)的臘洲山、點(diǎn)燈山等同樣佳景處處,而站在九侯山的“望海臺”上,“樓前憑窗,極目遠(yuǎn)眺,詔安灣上,漁舟點(diǎn)點(diǎn),帆影片片,煙霞拂動之際,漁船婉若在云海中穿梭?!保ㄒ娤壬⑽摹毒藕钌⒂洝罚?。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亦如是?!毕壬纳剿嬜骼?,常多見出詔安以及閩境清幽峻奇的山水風(fēng)格。同時,隨著人生閱歷以及行走的開闊,更多不同風(fēng)格的山水走入了先生的筆下。2018年4月,“文化漳州·墨香詔安”全國中國畫作品展在漳州開展,先生以作品《喀納斯湖上的雄鷹》入展,這一次,畫面上的主題色是一汪淡綠色的湖水,四面是青色的峭拔的山峰,有張開長翼的雄鷹劃過長空,敖翔于那一片碧水之上。長天高闊,飛翔的翅膀,將孤傲的生命帶向那內(nèi)心的圣潔和高遠(yuǎn)。
至9月13日,見先生微信又有新圖上來,題《況屬高風(fēng)晚,山山黃葉風(fēng)》。這一次,畫面上的山石間見出了一個極小的赭色的人來,遠(yuǎn)看去,是一拄杖行僧,如蟻的一點(diǎn),獨(dú)行于山崖之下;近處,一株秋樹葉將落盡,只依稀還有幾點(diǎn)黃留在枝頭,等著下一陣秋風(fēng)前來。整幅畫作題好,意遠(yuǎn),讀之不勝歡喜。
9月17日晚再上新圖,題《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山石,崖樹,茅屋,以及緲遠(yuǎn)的湖水,幾點(diǎn)赭色含蓄錯落于畫面之上。這時節(jié)是農(nóng)歷八月上旬,節(jié)令正由白露而向秋分,“水土濕氣凝而為露,秋屬金,金色白,白者露之色,而氣始寒也”??慈諝v上,再有一周便是秋分。秋分有三候:“一候雷始收聲,二候蟄蟲坯戶,三候水始涸?!?/p>
“水始涸”,即意味著這大地上的水,就要開始漸漸收身。
青山多嫵媚,一湖碧水平。
馬云 陽臺上的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