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州月

徐思汝

六月的午后，剛下過一場急雨，暑氣散去幾分，村莊里漂浮著淡淡的茉莉香氣。

剛滿六歲的小姑娘吳羨可顧不上這些，她急匆匆地走到家門口，推開朱紅大門，氣沖沖地沖進(jìn)院里，向正與李大伯說話的外公嘟囔一句：“那些修路的太煩人了?！彼Ｍ玫揭痪浒参康脑?，一向?qū)λ僖腊夙樀耐夤裉熘皇强戳怂谎?，淡淡地說：“我和你李大伯有事要商量，你去找外婆?！?/p>

見外公不理睬自己，吳羨更生氣了，她跺了跺腳，憋紅著臉，跑進(jìn)屋里。

外婆坐在廳里剝花生，見她進(jìn)來，笑瞇瞇道：“羨兒，回來了?！眳橇w不應(yīng)聲，從兜里掏出支零破碎的竹蜻蜓：“壞了。”

“喲，”外婆接過竹蜻蜓，微微訝異，“誰弄的？”被這么一問，吳羨鼻子一酸，淚水春潮帶雨般蓄滿眼眶，說話也帶著哭腔：“掉地上了，讓修路的挖土機(jī)壓了。”外婆細(xì)細(xì)地將她察看一遍：“你沒事吧？”吳羨搖搖頭，淚珠還掛在臉上。外婆這才松了口氣，打水替她洗凈臉，又折一枝新開的茉莉別在她的發(fā)間，笑吟吟道：“我讓你外公給你重做一個竹蜻蜓，別哭了啊，再過兩個月你就要去武漢上小學(xué)了，同學(xué)們可不喜歡愛哭的小朋友?！眳橇w小嘴一嘟，一臉不情愿：“我才不去武漢?！蓖馄陪读算?，沉默了。她的女兒女婿在武漢市工作，孫女吳羨跟隨他們老兩口在黃岡的鄉(xiāng)下生活，女兒早想將他們接去城市里，可吳羨一直不大情愿，事情便擱置下來，耽誤久了，如今吳羨已滿六歲，女兒女婿著了急，要在八月接她去武漢讀書。她既希望孫女有更好的學(xué)習(xí)環(huán)境，又不舍得和她分開，她撫了撫吳羨的頭發(fā)，輕輕嘆了口氣。

傍晚吳羨坐在窗前習(xí)字時，屋外外公和李大伯的談話聲終于停了。不一會兒，外公就進(jìn)來了，他的手負(fù)在身后，眉毛擰成一個疙瘩，一副思慮重重的樣子。外婆端著菜從廚房出來，她放下盤子，摘了圍裙，問：“小李和你說了什么？大晚上都停不下來?！蓖夤聛恚瑥目诖锩鲆话鼰焷沓?，他慢吞吞道：“一個是村里修路的事，另一個陳毛頭的媳婦想賣樹?！?/p>

“賣樹？”外婆也皺起眉，一旁的吳羨連忙豎起耳朵聽外公講話。外公吧嗒吧嗒抽了幾口煙，悶聲說：“他們要把竹林里的那棵老桂樹賣到城里的別墅區(qū)去，這幫年輕孩子，怎么說賣就賣。我們這幫老家伙都是在樹下長大的啊，唉?！甭犞夤脑挘瑓橇w心里五味雜陳。那棵樹是她最喜歡的樹，是村里的陳爺爺出生時他父親種下的。他們幾個小孩總在樹上躲貓貓，在樹下蕩秋千，最美妙的時刻是在秋天，桂花盛開，四處都是剪不開的桂花香甜。外婆手巧，于是沒什么姿色的桂花化身成中秋滿月下的桂花糕，除夕夜餐桌上的桂花蜜藕，填飽吳羨的饞，慰足她的心。如今卻要將樹賣了，吳羨心里一百個不樂意，手下的字被她寫得歪七扭八。

夜里暑氣仍未散盡，吳羨躺在床上，外婆時快時慢地為她打著蒲扇，茉莉的香氣縈繞在鼻尖。她望著漆黑的房梁，輕聲問：“外婆，他們?yōu)槭裁匆u樹？”

“為了錢唄?！蓖馄怕唤?jīng)心地答道。

“要我我就不賣，我喜歡那棵樹?！眳橇w翻了個身，睜著烏黑的眼珠，堅定地說。外婆摸了摸她的頭發(fā)，寵溺地說：“你呀，和你外公一個樣，改不了的情懷?！?/p>

聽著外婆勻稱的呼吸聲和蟋蟀的陣陣鳴聲，吳羨想出一條計策來。

幾天后的一個炎熱下午，挖掘機(jī)和拖拉機(jī)冒著黑煙，“突突突”地開進(jìn)村里，駛向桂花樹所在的竹林里。

村民們不再勞作，都扛著鋤頭拿著鎬子圍在竹林外，女人們嘰嘰喳喳地議論這件事，男人們沉默地擦汗，卻沒人制止挖掘機(jī)咆哮著奔進(jìn)竹林里，停在桂花樹前。那個圓滾滾的黑司機(jī)對陳毛頭的媳婦說了些什么，然后叼著煙頭轉(zhuǎn)身跳上挖掘機(jī)。不一會兒，機(jī)器發(fā)動了，它兇神惡煞地舉起大鏟子，對準(zhǔn)年長的桂花樹腳下的泥土。眾人匿了聲，個個屏住呼吸，誰也不忍見到土翻樹倒的景象。眼見大鏟子即將落下，可挖掘機(jī)忽地停了，鏟子懸在半空中。司機(jī)像只黑皮西瓜一樣“騰”地跳下來，丟了煙頭，啐了一口，罵了一句：“媽的?！?/p>

這時人們才瞧見桂花樹上冒出的三個毛茸茸的小腦袋，是吳羨、秀秀和小胖。他們仨一人手里抓一把石子，一顆一顆丟在挖掘機(jī)上，砸得玻璃乓乓響。 人群里孩子們的家長驚呼一聲，紛紛來到樹下勸自己的孩子下來。沒多久，小胖被他爸爸抱走了，秀秀也跟著奶奶回家了，樹上只剩下吳羨一個人。

“羨兒，你快下來，”外婆一臉焦急地望著她，“上面危險?！眳橇w搖搖頭，往上爬了一節(jié)樹枝，堅定地說：“我不下去，下去他們就把樹挖走了?！?/p>

陳毛頭的媳婦也從人群里走出來：“羨兒，你快下來，賣了樹給你買糖吃，好嗎？”人群里也一陣騷動。吳羨快哭了，她拼命搖頭：“我不吃糖，我要樹。”

僵持持續(xù)到傍晚，人都快散盡了，吳羨也不肯下來。外公外婆仍在樹下等著，生怕她摔下來。買樹的人抽了幾根煙后，帶著拖拉機(jī)和挖掘機(jī)走了。吳羨爬上樹頂，親眼見到挖掘機(jī)和拖拉機(jī)開出村莊，消失在未修好的道路上，她咧開嘴笑了，抹了一把面上的臟汗，迅速滑下樹，跳到長滿青苔的松軟土地上，拉著外婆的手蹦蹦跳跳地回了家。

夜里老桂樹最終仍是讓人挖走了。吳羨起床去看時，竹林里早沒了樹的蹤影，只留下一個丑陋的大坑，坑里殘留了幾縷殘根和未來得及鉆進(jìn)土里的蚯蚓。一連好幾天，吳羨都因此悶悶不樂，加之去武漢讀書的日子近了，她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兩位老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廷卿，”吳羨睡下后，外婆喚坐在電視前的外公，“你看這孩子，唉。”外公正埋頭削竹子，悶聲說：“明天我?guī)マD(zhuǎn)轉(zhuǎn)?！?/p>

第二天早晨醒來時，吳羨一眼望到枕邊放著一只嶄新的竹蜻蜓，下面還壓著一本被翻得破破爛爛的《東坡集》。那本《東坡集》是外公最喜歡的一本書，吳羨時常見他高聲誦讀書里的詩詞。

“送我啦？”吳羨很驚喜，她將那本書翻來覆去地看。

“嗯，”外公慈愛地笑了，撫了撫她的肩膀，“外公今天帶你‘尋詩?！睂ぴ娛峭夤?dú)創(chuàng)的一種兼學(xué)兼玩的辦法，他們曾去聞一多先生的故居共讀《雨夜》，到李時珍的家鄉(xiāng)蘄春尋花覓草，而今天，外公要帶她尋覓近千年前蘇軾被貶到黃州時寫下的《浣溪沙·山下蘭芽短浸溪》。

外公賃一只小舟，沿著蘭溪河順流而下，河風(fēng)挾著魚腥氣和藻荇香氣拂面而來，兩岸的蘭草一如一千年前那般葳蕤挺立，藏匿在樹葉間的蟬與緩流的河水奏起和聲。吳羨躺倒在小船里，外公講解詩詞的聲音合著小船的節(jié)拍一搖一晃地將她搖入詩意里。末了，外公飲一口熱茶，溫溫和和道：“外公希望啊，你能像蘇軾一樣，無論經(jīng)歷怎樣的變化，都要淡然應(yīng)對，不遺余力地努力。”吳羨抱著書似懂非懂地點(diǎn)點(diǎn)頭，外公的話語停止了，耳旁響起木槳拍打水面的聲音，天空像一塊藍(lán)色大綢布，她望著幾只飛鳥經(jīng)過，心里好像不那么恐懼未來了。

舟行至下游，外公上岸，領(lǐng)她去一戶人家買了一株不及吳羨高的桂花樹苗。他望著喜形于色的孫女，心里生出欣慰。六年前，吳羨出生時，自己的女兒難產(chǎn)，他在產(chǎn)房門口呆坐一夜，想過無數(shù)種糟糕的情況，所幸，最終母女平安。他望著襁褓中那團(tuán)柔粉色的小東西，決意為她取名吳羨，意為“無羨”，他愿她不羨榮華富貴，不為名利所累，愿她享江上清風(fēng)，攬山間明月，愿她平安喜樂，無憂無慮。外公笑瞇瞇地說：“羨兒，這是你自己的樹。”

傍晚，一老一少沿河走回家。月亮已經(jīng)冒出東面的山丘，拉長他們的影子，它曾見過黃州無數(shù)人的生離死別，如今仍舊靜默地望著這對老小，月亮不語。

吳羨是在八月底的拂曉被接走的，小汽車平穩(wěn)地開上新修的公路，路兩側(cè)的行道樹飛一般地后退，遠(yuǎn)處群山起伏，像咆哮奔走的怪獸，車后漸漸亮起橘色燈光的村莊慢慢消失在吳羨的視野里。

早起的砍樵人唱起土謠：“八月里，桂花發(fā)，月漸滿，人還家?！碧炜盏臇|面已泛魚肚白，西面仍掛著半輪殘月。吳羨打開車窗，似是回應(yīng)砍樵人，她喊了起來。

“別了喲——故鄉(xiāng)——”

“別了——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