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逵夫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730070)
王嘉為東晉隴西安陽(今甘肅秦安)人。他的《拾遺記》一書是搜集了當時流傳的一些歷史傳說,按時代的先后為序編為九卷,末為國內(nèi)名山一卷,共十卷。以前除個別讀書札記和近代以來有關(guān)魏晉志怪小說的論著提到以外,少有人對王嘉及其《拾遺記》作專文論述。1941 年創(chuàng)刊的《齊魯學刊》第2期刊有左海的《拾遺記》一文,是近代以來第一篇專論;1961 年5 月27 日《甘肅日報》刊有蘇豐、江夏的《志怪小說作家王嘉》,也算是比較早的專文。20 世紀80 年代初李鼎文先生等領(lǐng)頭所編《甘肅古代作家》(甘肅人民出版社1982 年2月),其中有顏廷亮同志寫的《王嘉》,對王嘉生平作了簡單介紹,主要論述《拾遺記》一書內(nèi)容與藝術(shù)上的成就,提出“《拾遺記》和與之同時的其他小說一起,構(gòu)成了我國小說在唐代正式出現(xiàn)以前的最高發(fā)展形態(tài)”,“還為我們保存了很多神話傳說”,認為“王嘉是甘肅小說界的開山鼻祖之一”。
因為中國古代并無今日小說之概念,其所謂“小說”,不是歸入“雜史”,便是歸入“子書”?!妒斑z記》多載當時的古今傳說故事,自唐代劉知己《史通》至明楊慎《丹鉛總錄》、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清《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等,都從雜史的角度觀察之,評價不是很高。大部分學者僅僅肯定其文章在辭藻和藝術(shù)描寫上的長處。如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從·四部正訛》卷三十二中說:
《皇娥》等歌,浮艷淺薄,然詞人往往用之,以境界相近故。
《四庫全書總目·小說家類》說:
歷代詞人,取材不竭,亦劉勰所謂“事豐奇?zhèn)ィo富膏腴。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者歟?
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將其歸入“志怪小說”,是一個重大的轉(zhuǎn)變。但該書在具體評論中仍承襲前人,從雜史的角度進行評價,言“其文筆頗靡麗,而事皆誕謾無實”。
20 世紀50 年代以來,學者們從志怪小說的角度對《拾遺記》加以研究。具有代表性的有范寧的《論魏晉志怪小說傳播和知識分子思想分化的關(guān)系》一文,認為王嘉“和嵇康、張華、干寶等人一樣,將神異的現(xiàn)象作為題材,只是寫作的態(tài)度改變了,不是信仰而是玩賞”,并且說“王嘉《拾遺記》里面的人物表面是名士的,而實質(zhì)是方士的”。雖然有些不著邊際,但顯然是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角度考察作品與作者。他說:“至于內(nèi)容方面,就題材說還是神異的,不過這些神異的東西不是超現(xiàn)實的,而是富有人間煙火氣,有人情味?!边@對《拾遺記》研究明顯是一個推進。但總的來說,還是缺乏較深入的研究。李劍國的《唐前志怪小說史》(南開大學出版社1984年初版,天津教育出版社2006年修訂本)和《唐前志怪小說輯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年初版,2011 年出版修訂本)對王嘉與《拾遺記》作了較深入的研究。李劍國先生對宋晁載之《續(xù)談助·洞冥記跋》引唐人張柬之“虞義造《王子年拾遺錄》”的說法加以明確地否定,并指出“《拾遺記》前九卷全記歷史遺聞逸事”(《唐前志怪小說史》),在范寧先生基礎(chǔ)上,從另一方面加以科學界定,并肯定其“為六朝志怪上乘之作”(《唐前志怪小說輯釋》)。
陳文新《六朝小說》(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7年)雖只是在選文前加以簡介,但評價很是到位。書中說:“《拾遺記》在中國志怪小說發(fā)展史上是一部地位頗高的作品?!辈⒃谝觥端膸烊珪偰刻嵋贰皻v代詞人,取材不竭,亦劉勰所謂‘事豐奇?zhèn)?,辭富膏腴,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者歟?”后說:
所謂“有助文章”,從表面看是用作詞藻、典故或閑暇的話柄,而骨子里則是擺脫了實用性的奴役,從“經(jīng)濟”走向了審美,從歷史走向了文學。其意義是重大的。
又說:
倘若單從對小說影響的角度來看《拾遺記》,那么,至少有兩點不能忽略:一、《拾遺記》代表了“拾遺體”的最高成就,由于他的問世,“拾遺”體遂與“搜神”體、“博物”體鼎立而三。二、《拾遺記》對唐人傳奇影響甚巨,王嘉有意虛構(gòu)情節(jié),“詞條豐潤”,與唐傳奇作者的祈向已相當接近。
我以為這比以前所有學者的評價都更為恰當,更為到位。
王嘉的生平方面留下的材料太少,很多問題不是很清楚。但關(guān)于王嘉生平的研究也一直在發(fā)展之中。
從李劍國先生兩部書的前后兩個版本,即可看出在王嘉研究方面的進展。如關(guān)于其籍貫,兩書均未取略陽說而說是“隴西安陽人”。但包括修訂本《唐前志怪小說史》,在安陽之后均注“今甘肅渭源縣”,而修訂本《唐前志怪小說史》修訂本則作“今甘肅秦安縣東北”。李劍國先生在該書《后記》中說:“修訂參考《唐前志怪小說史》修訂本,而其間乃又發(fā)現(xiàn)修訂本疏謬之處,修訂本亦將重新修訂出版?!睂W術(shù)的發(fā)展就是這樣一步一步向前發(fā)展的。為什么說注“隴西安陽”為“今甘肅渭源縣”和“今秦安縣東北”,都在甘肅,而注后者是學術(shù)的進步呢?因為在這個問題的背后還隱藏有一個大的學術(shù)問題:怎樣才能消除王嘉為洛陽人的誤說?
但是,此前畢竟沒有對王嘉及《拾遺記》作專門研究,未能對古代種種論述加以匯集、比較、考其得失,指出一些歧說產(chǎn)生的根源,以徹底消除疑慮,澄清迷誤。
王興芬同志2007 年至2010 年至我處問學,攻讀博士學位,畢業(yè)后到西北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工作,對隴右文獻格外關(guān)注。她獲得甘肅省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王嘉與<拾遺記>研究》,時經(jīng)三年完成。我覺得她下了很大功夫,在一些問題的研究上,對此前各說,不僅證明了哪個說法對,哪些說法不對,而且深入弄清一些誤說產(chǎn)生的根由,使問題得以解決。關(guān)于王嘉的籍貫,梁代蕭綺《拾遺記序》、馬樞《道學傳》、《晉書·王嘉傳》都言為“隴西安陽人”,但梁代釋慧皎《高僧傳》則作“洛陽人”。慧皎與蕭綺、馬樞大體同時代人,而說法不一。而且歷代所置隴西郡均無安陽縣,這就形成一些人表述上的歧異。王興芬同志細致研究有關(guān)文獻,指出“洛陽”乃是“略陽”之誤,她舉出文獻中一系列將“略陽”誤作“洛陽”的實例;其次,她指出此所謂“隴西”,非指隴西郡,而猶言隴右。王仲犖《北周地理志》卷二,說明北周時隴右有安陽郡、安陽縣(在今甘肅秦安縣北),并注明:“后魏置?!笔窞闃分骶帯吨袊鴼v史地名大辭典》也有“安陽郡”,并云:
安陽郡,北魏置,屬秦州,治所在安陽縣(今甘肅秦安縣北安伏鄉(xiāng),轄境相當今甘肅秦安縣北部地。)隋開皇三年(583)廢。
又有“安陽縣”條云:
安陽縣,北魏置,為安陽郡治。治所在今甘肅秦安縣北安伏鄉(xiāng)。隋開皇十年(590)改名長川縣。
改為長川縣的原因應是縣治在瓦亭川(今葫蘆河)東岸。因西魏將北秦州改為交州(見《北周地理考》卷二),故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西魏》在原北秦州處又標“安陽郡”,在《北朝·魏·雍、秦、豳、夏等州》圖中也標出在瓦亭川以東的隴城(今秦安縣東北)建有略陽郡。西魏安陽縣正當安陽郡郡治之地。古代郡、縣的改名不一定同時進行,而且改過之后人們也常因習慣而稱說舊名,文獻對此的記載也不是很詳細,所以,今日看來文,獻記載中就有一些難以銜接的環(huán)節(jié)。王興芬同志聯(lián)系前人研究成果對此加以論證,充分說明王嘉為隴西安陽縣人這一說法的正確。但如將安陽解作甘肅渭源,便難以使一些事實契合無間。
對上面何以將王嘉誤為洛陽人的問題,我也曾經(jīng)想過。我以為釋慧皎以王嘉為洛陽人,還有一個可能,是王嘉之墓在洛陽?!段骶╇s記》卷二云:
何武葬北邙山薄龍坡,王嘉冢東北一里。
那么反過來說,王嘉冢在洛陽北邙山薄龍坡何武冢西南一里。因為古有人死歸葬故里之禮俗,所以釋慧皎誤為王嘉是洛陽人。其實,當時中原、西北都正在戰(zhàn)亂之中,王嘉又是被后秦急于登帝位的姚萇所殺,不可能回葬原籍,且他是道人,也可以不論民間的歸葬習俗。釋慧皎大約是按一般習俗,推斷其為洛陽人??偟膩碚f,王嘉的籍貫是北魏安陽郡安陽縣(今秦安縣以北)人。注為秦安縣東北者,雖不甚確切,卻已可消除其他歧異之說,地在隴右(或曰隴西)。蕭綺、馬樞及《晉書》均言“安陽”,應是兼安陽郡、安陽縣言之,因郡治、縣治在同一地。
王興芬這本書對王嘉同梁諶、道安的交游及其意義,同苻堅、姚萇的關(guān)系的不同及造成的后果,也作了入情入理的分析,尤其前者,是被以往論王嘉事跡者所疏忽的。
書中對王嘉包含有儒、釋、道、讖緯的思想,《拾遺記》的版本與著錄情況,《拾遺記》的內(nèi)容與文體方面的特征,也作了全面、細致的論述,既是對以前學者研究的一個全面總結(jié),也是一個全面地探討與系統(tǒng)化,體現(xiàn)著她個人的一些深入思考。
本書專設(shè)一章對《拾遺記》從文學方面加以研究。這一章有三節(jié),第一節(jié)是《〈拾遺記〉女性命運的透視》,第二節(jié)是《〈拾遺記〉神話研究》,第三節(jié)是《〈拾遺記〉的語言藝術(shù)》。這三節(jié)之中都有些精彩的分析,此不一一羅列。如第三節(jié)列出三個問題作了重點論述:
第一,鮮明的賦體特征,舉了卷三寫宋晉公之世善星文者神異之術(shù)的一大段文字,卷十寫岱輿山的一大段文字為例;又舉卷一寫伏羲對人類貢獻的一段文字,卷三寫西王母降臨時一段文字與卷四寫秦始皇起云明臺的一段文字,說明《拾遺記》大量運用對句的語言特征。
第二,詩文融合。對書中的七言體詩歌及六言、五言、四言、三言、雜言等詩歌加以論列,指出:“上述詩歌、俚語的語言特色我們暫且不論,但這種詩文融合的語言承史而來,比史的語言更為工整華麗卻是顯而易見的。”
第三,形象化的語言。其中舉了穆王八駿和卷七寫漢宣帝時背明之國所貢五谷一段文字為例。
可以看出,王興芬同志是在認真研讀了《拾遺記》的文本,并且對前人的研究成果加以認真研究,吸收其長處的基礎(chǔ)上,寫成本書,其中也體現(xiàn)了她的思考與新見。本書細致深入,論證嚴密,是對《拾遺記》研究最為全面深入的一本書。項目完成之際,她申報的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漢唐河隴地區(qū)的民間傳說與文化研究”也獲準立項。希望她能取得新的成果。
《王嘉與〈拾遺記〉研究》的出版,無論在揭示絲綢之路中段文學創(chuàng)作的成就,還是對于提示東晉十六國之時北方社會意識形態(tài)的狀況,都是有益的。當然,學術(shù)研究是不斷推進的。本書的出版能引起大家對有關(guān)問題的進一步討論,是我和王興芬同志的共同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