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海濤
(復旦大學 古籍整理研究所,上海200433)
在俠文化尤其是武俠小說研究中,不少學者會提及“武俠小說”這一專有名詞的最早出處,以此展開相關論述。學界一般認為,《小說大觀》第3期(1915年12月)發(fā)表的林紓(1852~1924)短篇小說《傅眉史》,首次標出“武俠小說”這一小說類型名稱。然而以筆者所見,《香艷雜志》第2期(1914年8月前后)①馬勤勤《〈香艷雜志〉出版時間考述》認為《香艷雜志》第2期的出版時間為1914年8月前后。任軍豪《〈香艷雜志〉研究》在馬勤勤的考述基礎上,通過中華圖書館1914年8月1日在《申報》上刊登的一則啟示“《香艷雜志》第二期今日已出版”,斷定《香艷雜志》第2期的確切出版時間為1914年8月1日,但筆者認為,這個結論有些武斷,因為這則啟示的背后仍存有多種“可能”。在沒有進一步更加確切的資料之前,認為《香艷雜志》第2期出版于1914年8月前后是比較合理的說法。以上二文詳見:馬勤勤《〈香艷雜志〉出版時間考述》,載《漢語言文學研究》2013年第3期;任軍豪《〈香艷雜志〉研究》,廣東省社會科學院碩士論文,2016年。發(fā)表的見南山人短篇小說《金釧緣》,其題目上方已標注“武俠小說”四字。
較早關注“武俠小說”作為一個專有名詞最早出現(xiàn)這一問題的是馬幼垣與葉洪生。馬幼垣在《〈水滸傳〉與中國武俠小說的傳統(tǒng)》②《〈水滸傳〉與中國武俠小說的傳統(tǒng)》一文,為馬幼垣1987年向香港中文大學舉辦的“首屆國際中國武俠小說研討會”提交的參會論文,后收入《水滸論衡》一書。1987年在俠文化研究史上,有一件事情需要銘記,那就是本年由陳方正教授主持的“中國武俠小說國際研討會”于香港中文大學召開,此次研討會陣容龐大,產(chǎn)生了一批較為有價值的研究成果,如余英時《俠與中國文化》、葉洪生《中國武俠小說總論》、許倬云《任俠——國家權威與民間秩序的激蕩》、吳宏一《從俠義觀念到武俠風貌》、侯健《中西武俠小說之比較(初稿)》、(法)巴本努《談中西武俠小說》、馬幼垣《〈水滸傳〉與中國武俠小說的傳統(tǒng)》、龔鵬程《論清代的俠義小說》、白羽哲嗣宮以仁《略論白羽作品之特色》、孫同勛《試論武俠與武俠小說的寫實——以〈寶劍金釵〉與〈劍氣珠光〉為例》、梁羽生《與武俠小說的不解緣》、金庸《“說俠”節(jié)略》等。尤其是余英時《俠與中國文化》一文,論述了俠的起源及其中國特性、俠與古代思想、俠的社會基礎與政治勢力、俠的轉向——豪族的士化、俠氣與士風、“劍俠”的出現(xiàn)、騎士與俠的文化異同、明清時期的儒俠關系等問題,內(nèi)容非常豐富。值得一提的是,金庸與梁羽生二位武俠小說大家同時出席會議,且發(fā)表文章,更是難得之事。研討會論文集由劉紹銘、陳永明編輯,本應隨即由金庸先生所主持的明河社出版,卻因諸種原因推至1998年方才面世,書名為《武俠小說論卷》。一文中的“注7”說:“清末民初的期刊,不論性質(zhì),多收小說作品以醒篇幅,并每注明所收小說的類別。為數(shù)不少的小說期刊,更是如此。在這些早期期刊里,現(xiàn)在會被稱為武俠小說的作品,當日恒歸類為‘義俠’、‘俠義’、‘武事’、‘俠情’、‘勇義’、‘技擊’、‘尚武’等名目。我所知第一次標明為‘武俠小說’者為林紓(1852~1924)的短篇小說《傅眉史》,在《小說大觀》第3期(1915年12月)一次登完。唯注8所引葉洪生《聯(lián)合文學》文,謂首張武俠小說之目者為海上漱石生(孫家振,1863~1939),第不知林紓此篇與孫氏諸作先后如何矣。然而林氏此篇,內(nèi)容筆法悉無異于傳統(tǒng)俠義傳奇,可見‘武俠小說’這名詞不獨誕生晚,初用時還是和‘義俠’一類標記沒有分別的?,F(xiàn)在大家對武俠小說的觀念,以及因而所下的定義都是依隨20年代以來流行的作品而來的。大有舊名詞新涵義的意味。”[1]177葉洪生在《論劍——武俠小說談藝錄》一書中援引此說,并在引用之注中申明馬幼垣所說的“唯注8所引葉洪生《聯(lián)合文學》文,謂首張武俠小說之目者為海上漱石生”“系傳聞之誤”,[2]79也即是說,葉洪生在此聲明自己并未說過“首張武俠小說之目者為海上漱石生”的話。
自此論斷一出,尤其是隨著《論劍——武俠小說談藝錄》一書的廣為流傳,“武俠小說”這一專有名詞最早出現(xiàn)于1915年《小說大觀》第3期的說法不脛而走,儼然已成“學術常識”,不少學者在研究中都予以引用,如周清霖主編《中國武俠小說名著大觀》、[3]前言于潤琦《清末民初的短篇小說》、[4]215葉洪生與林保淳合著《臺灣武俠小說發(fā)展史》、[5]3范伯群主編《中國近現(xiàn)代通俗文學史》、[6]350曹正文《中國俠文化史》、[7]57王學泰《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8]679林遙《中國武俠小說史話》[9]125等。而見南山人于1914年8月發(fā)表在《香艷雜志》第2期上的短篇小說《金釧緣》,及標題上方所注的“武俠小說”四字,似未引人注意,有關俠文化及其研究資料匯編的書籍中幾乎也未提及該文,這在俠文化尤其是武俠小說研究中,是一件很遺憾的事情。為方便學界此后的相關研究及論述,筆者今將《金釧緣》予以整理①見南山人于光緒五年(1879)由申報館刊印的《茶余談薈》一書有《胡孝廉》篇,即“武俠小說”《金釧緣》。本次整理,參以申報館本,凡改動處皆標注。凡本文所引《茶余談薈》、《茶余漫錄》、《客中異聞錄》等書籍之語句段落,筆者皆據(jù)文意加以新式標點,下同,不再一一標注。,全文如下:
武俠小說②在《香艷雜志》本的《金釧緣》原文中,“武俠小說”四字標于“金釧緣”這一題目的上方。
金釧緣
天臺胡孝廉斌,天姿慧敏,嗜學多能,年十八即登鄉(xiāng)舉。父以武進士侍衛(wèi)藩邸,拳勇聞天下,胡盡傳其術,手挈鐵丸二,彈人百步外,百發(fā)百中,號“萬人敵”。性③光緒五年(1879)申報館放聚珍本《茶余談薈·胡孝廉》為“性”,《香艷雜志》版為“姓”,后者系誤排。介爽,取與不茍,有古任俠風。家于城東,與林太仆宅鄰。太仆有女曰慧仙,美而能文,及笄未字。會大雨旬日,胡墻傾圮,與太仆西園通。一夜,胡讀書燈下,女忽潛入。胡大驚起立,女曰:“妾閱人甚多,品端才美,無逾君者,愿訂永好,非敢效文君夜奔也?!焙唬骸耙郧洳琶?,實所欽佩,然各有父母,不能自主,未可預定也?!迸P躇良久,以金釧要盟,胡拜而卻之曰:“成否難以逆料,盟而背之,何以為人?”女益感其誠,灑淚而別。胡送之出,曰:“婚姻前定,非可強求,今后勿犯多露,人言可畏也?!?/p>
旦而以意告母,將媒妁之。母以父在都中,且太仆亦供職卿寺,將使子于公車北上時,就商于父。胡亦以為然。時村中來一丐,手持二石獅,重皆百余斤。每至市肆,以獅置柜上,大聲索錢,市人畏而惡之。胡偶至雜貨肆中,見兩獅植立柜上,店主予之錢,丐少之不去。胡怒其狠,以手撲獅,墮地立碎。丐大駭,逸去。市人咸快之。后旬余又一僧至,狀貌猙獰,而服飾鮮麗,侍從四五人,皆山東大漢,于隙地布帷,舞劍為戲,入觀者給錢二十,觀者甚眾。胡亦潛入,見僧手舞四劍,兩劍常在空中,但見白光一道,忽上忽下,劍鋒削處,寒氣侵人。觀者目眩耳聾,驚異不置,見胡至,相謂曰:“胡孝廉亦能相敵否?”僧聞言把劍斜睨之,少頃,對眾曰:“顛倒一身,殊太寂寞,諸君肯賜教者,以手搏為戲?!毖援?,無一應者。胡不覺技癢,一躍入場。僧即與交手,往來趨避,不分勝負。約炊時,僧忽揚左足飛胡,胡急閃,順手削其股,僧仰跌場中,痛不能起,從人扶掖而去。萬人矚目,交羨不已,胡亦自得。有老于賈者,謂此輩皆江湖大盜,屢挫辱之,宜防不測。市人咸為胡危,而胡殊不置意。
時已初春,將赴禮部試,覓幼童服役,未得其人,偶于街衢見老媼鬻其幼子,年甫弱冠,貌甚岐嶷,以錢十千易焉。攜之入都,童頗慧,能先意承志,胡亦厚待之。
一日出濟寧北界,童以便下車,良久不至,命輿夫覓之,不得。而一片平沙,并無藏跡處。待至日中,乃前行,又數(shù)十里,巉巖危徑,草與人齊,見數(shù)人坐伺道旁,皆身軀雄偉,裝束詭異。見胡至,環(huán)拜車下,則前童與焉。方欲致詰,童已代眾致詞曰:“眾兄弟欽慕已久,故先使仆人奉侍左右,敝廬不遠,還乞辱臨?!焙醇按穑娨褤碇?。
山行十余里,渺無人煙,及暮抵一處,左右峭壁中,有巨第,門臨河水,通以長橋,橋以銅鐵為之,滑潤無比。兩旁皆置巨炮,知為盜窟。眾導胡入門,則燈光人影,喧嘩滿堂,盜眾四十余人,幾筵相錯,見胡入,皆起立,努目相向。中坐一老者,碧眼赪顏,魁梧異常,下階相迎,曰:“夙耳君名,今夕得見,誠厚幸也。”胡遜謝而已。老者讓胡上坐,即命進酒肉,無杯箸,擎壺而飲,割肉而啖。胡左手攜壺,右手持刀,談笑自若。眾相謂曰:“胡君真奇士也。”酒半酣,老者命舞劍,一人應聲出,掣雙劍舞于前。白光青影,閃爍若飛,舞畢倚劍立。老者顧謂胡曰:“劍法若何?”胡曰:“尚未尚未?!蹦税窝鼊ζ鹞?,甫一揮,如疾風暴雨,不可向邇,棟梁欲折,瓦石皆鳴。人人遙立卻步,胡乃一笑擲劍。眾仰視中梁,劍痕深半尺許,不絕者如縷。相顧失色,乃命人導胡宿客舍。老者親送至階曰:“明日再當領教也?!惫笆肿匀?。
胡秉燭中宵,輾轉不能睡。夜既深,聞剝啄聲,開視則一女子,審之即慧仙也,急詢何得來此。女言:“家父命仆人接眷至都,中途遇盜,資財盡失,見妾美色,劫之上山,將納為妾,盜妻不允,乃以為女,以妾知書,使掌簿籍,頃于屏后窺客,見上座者君也,知盜將甘心于君,君宜速遁,妾當隨之。”乃令胡逾垣出,伺于路旁,少頃,女牽兩馬至,雄駿非凡,皆盜魁所乘,日行千里。女與胡各跨其一,回馳十余里,忽火光燭天,群盜追至。胡連發(fā)數(shù)丸,老者斃焉,眾乃退。及明抵濟,寓女于客邸,而親訴其事于濟守。則知守已資送女母至京矣。方嚴比捕役,限日獲盜,聞胡言,即會同營弁,入山兜拿。至則屋舍依然,而杳無人跡。守乃厚賜胡。胡偕女入都,備言于父,使告太仆。太仆大喜,逆女至家,親詣①《香艷雜志》本無“胡”字。胡道謝。見胡胸襟俠爽,神采俊朗,益深企佩。自以求姻告胡父,胡父亦喜,即浼劉太史為媒,諏吉迎娶。
女既歸胡,敬上和下,咸得歡心。是年,胡成進士,以主事候銓。自經(jīng)險阻,深自韜晦,不以勇略矜人,而酒闌燈炧,高歌慷慨,豪氣猶不減云。
友人翟青甫為余言之。
見南山人曰:“胡生之才,世所艷也,然人欽其才,吾尤服其品與②《香艷雜志》本無“與”字。?!?/p>
容園詞客曰:“天生佳麗,固將以畀賢哲也。慧仙之知胡生,不為無見。然非胡生之再三諷喻,則瓜李之嫌,亦可畏哉!盜窟相逢,遂諧姻眷,天之作合之者,亦煞費經(jīng)營矣?!保ㄈ耐辏?/p>
至于馬幼垣所“誤聽”的“首張武俠小說之目者為海上漱石生”,經(jīng)筆者查證,海上漱石生(孫家振)有使用過“武俠小說”一詞,但不早于1914年。有關海上漱石生的生平著述,很久以來存疑,段懷清曾撰《海上漱石生生平考》[10]《海上劍癡為海上漱石生考》[11]《海上漱石生著述考》[12]等文,考之甚詳,可參見。
那么見南山人是誰呢?
見南山人曾撰《茶余談薈》二卷,署“見南山人著 容園詞客評”,今存清光緒五年(1879)申報館仿聚珍本,書前見南山人自序說“光緒乙卯六月朔日見南山人自識”,[13]序光緒乙卯即光緒五年。有關“見南山人”的資料甚少,筆者所見到的相關論述中,多認為其生平始末等皆不詳,也有學者認為見南山人即杜求煃,但似未給出證據(jù)。
在學界相關研究中,多認為見南山人生平始末不詳。如:石昌渝主編的《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文言卷》說:“見南山人始末未詳,僅據(jù)自序,知為光緒間人”;[14]31侯健主編的《中國小說大詞典》說:“他(見南山人)生活于太平天國戰(zhàn)亂期間,故傾心于文武雙全的人物,尤欽慕‘百人敵’、‘萬人敵’”;[15]654孫順霖編著的《中國筆記小說縱覽》說:“(見南山人)清末人。真實姓名、生平、籍里均不詳。有文言筆記小說《茶余談薈》二卷傳世”;[16]439張振國《晚清民國志怪傳奇小說集研究》說:“見南山人,其人不詳。《茶余談薈》卷下《許珊林先生》云:‘吾鄉(xiāng)許珊林先生梿,余之姻戚也……道光某年以知府需次江蘇?!颂幍脑S珊林即許梿,字叔夏,號珊林,浙江海寧人。由此我們知道作者是海寧人。據(jù)書中自記經(jīng)歷來看,與《茶余漫錄》作者杜求煌經(jīng)歷相近,且同為海寧人”。[17]243但張振國又在同書中說“海昌杜求煃《茶余談薈》”,認為《茶余談薈》的作者是杜求煃,也即間接認為見南山人即杜求煃,未知何故。
也有學者認為見南山人即杜求煃。占驍勇在《清代志怪傳奇小說集研究》一書中即多次提到“海寧杜求煃《茶余談薈》二卷”、[18]228“杜求煃(署“見南山人”)”、[18]234“光緒五年(己卯,1879)刊行間世的杜求煃《茶余談薈》”、[18]268“杜求煃的《茶余談薈》”,[18]297但并未說明理由或出處。鄧紹基主編的《中國古代戲曲文學辭典》“麗人潭”條目說:“《麗人潭》傳奇名。清無名氏撰。《蜆斗薖樂府》之一。據(jù)杜求煃《茶余談薈》卷上《王秋石》篇改編。”[19]399但二書皆未給出說明或證據(jù)。
除《茶余談薈》和《金釧緣》外,署名“見南山人”的還有五篇小說,都發(fā)表在《香艷雜志》上,分別是:短篇言情小說《鸞鳳緣》,載《香艷雜志》1914年第1期;短篇幻想小說《賽青鳳》,載《香艷雜志》1914年第2期;短篇婚姻小說《詩媒》,載《香艷雜志》1914年第3期;短篇軍事小說《英雌》,載《香艷雜志》1914年第3期,短篇艷情小說《姍姍》,載《香艷雜志》1914年第4期①言情小說、幻想小說、婚姻小說、艷情小說、軍事小說等名目皆為小說題目上方所出現(xiàn),與《金釧緣》題目上方的“武俠小說”同。。經(jīng)查,筆者發(fā)現(xiàn),見南山人發(fā)表在《香艷雜志》上的六篇小說皆曾載于《茶余談薈》,有些改了題目,有些文中改了幾字?!尔[鳳緣》、《賽青鳳》、《金釧緣》、《詩媒》、《英雌》在《茶余談薈》上的題目分別是《王秋石》、《錢芷蘅》、《胡孝廉》、《麗仙》、《黃秀英》,《姍姍》一文在兩處文本中題目相同。
張振國根據(jù)《茶余談薈》下卷的《許珊林先生》一文及書中相關資料,指出見南山人為海寧人,與《茶語漫錄》的作者杜求煃經(jīng)歷相近,這是正確的判斷。筆者以下將從《茶余談薈》、杜求煃的相關資料及《茶語漫錄》、《客中異聞錄》等著手,尋覓有關線索。
在《茶余談薈》中,《錢芷蘅》篇提到“壬申之歲,余與友人宋子卿同客袁浦”,[13]25此處之“壬申”應為1872年;《青蛙神》篇提到“兵燹后遷居衢州之龍游”及“癸酉秋”,[13]73-74作者與友人去看“青蛙神”的事情,知作者因戰(zhàn)火從海寧遷居衢州之龍游,此處之“癸酉”為1873年;《獅妖》篇提到“乙丑歲,余避難龍游”,[13]109此處之“乙丑”應為1865年,當時作者在龍游避難;此外,作者多次提到“余在袁浦”,袁浦在杭州西南,今屬雙浦鎮(zhèn);書中提到的作者友人諸如青來山人、宋子卿、桂少山等,尚未查到確切資料。
鄒弢(1850~1931)于《三借廬贅譚》卷十《飯顆山樵》條說:“海昌杜晉卿茂才求煃,別號飯顆山樵,予神交也。丁丑歲介掃花仙史孫莘田熙曾以所刊《飯顆山房詩選》見贈……君書法學六朝,而獨得秀媚之致,詩亦高潔不俗,可于鴛湖七子之外,別成一家?!盵20]731今存申報館本題“海寧杜求煃晉卿輯”的《茶余漫錄》中,有孫熙曾作于光緒三年(1877)的序,提到杜求煃著有《浣花館詩話》。[21]285申報館本題“姑蔑寓公合撰”的《客中異聞錄》中,有碧桃紅杏詞人作于光緒五年(1879)花朝前十日的序,序中說“杜君晉卿以海昌詞客作姑蔑寓公,余十年前詩社舊交也?!盵22]402從以上可知,杜求煃字晉卿,號飯顆山樵,海寧人,所輯之《茶余漫錄》于1877年出版,合撰之《客中異聞錄》于1879年出版。
《香艷雜志》1914年第1期載《江船女子檀香小傳》,光緒乙亥(1899)二月申報館刊《四溟瑣紀》第2卷載《毛烈婦傳》,作者皆署“海寧杜求煃晉卿”,此兩文皆未見《茶余談薈》,也沒有顯示出與見南山人有什么關系。惟《茶余漫錄》有《毛烈婦》一文,與《毛烈婦傳》可相互參見。
來看《茶余漫錄》中的線索?!恶叶窂V文》“同治戊辰(1868)(褚二梅)以教諭官龍游,與余為忘年交”,[21]285《彈琴長嘯圖》“甲戌(1874)長夏,余游滬瀆”,[21]288《扁舟集》“乙亥(1875)夏五,余自龍丘買舟作汗漫游,由武林而鴛湖而吳門而申江,游蹤至千里,而遙延攬計,十旬之久”,[21]298《寓滬七子詩序》“丁丑(1877)夏日陳曼壽丈自滬瀆貽書以予”,[21]303《靄琴校書》“戊寅(1878)仲春,余自龍游買舟旋里”,[21]304以上是比較重要的一些時間、人物、事件、地點線索。《小松籟軒記》是另一篇比較重要的文章,杜求煃在文中說“道光戊戌(1838),余年十三……角逐名場垂十五六年皆濩落不得售……歲丙辰(1856),棄制舉業(yè),客游江淮間……后五年,辛酉(1861),粵寇陷兩浙……后十年,辛未(1871),余為龍游學校官。后六年,丙子(1876),余姪元升歸里應童子試……安甫年五十有五,余少其三耳”。[21]304-305于此可知,杜求煃生于清道光五年(1825)年,于1856年31歲放棄科舉,《小松籟軒記》寫于光緒三年(1877)即《茶余漫錄》出版之年,時年杜求煃52歲。
杜求煃《茶余漫錄》中有《曾相國詩》一文,見南山人《茶余談薈》中有《曾爵相余稿》一文,這兩文都錄曾國藩《游金山觀東坡玉帶詩》一詩,但開頭部分不同,所錄之詩也有幾字相異?!对鄧姟吩疲骸霸恼恼陆?jīng)濟彪炳寰區(qū),其詩集尚未刊行,余于友人案頭見公《游金山觀東坡玉帶同南屏作七古》一章,敬錄之?!盵21]285曾國藩詩集最早刊本為同治十二年(1873)七月長沙陶甓勤齋刊本,次年(1874)四月(孟夏)又有傳忠書局本,長沙本《游金山觀東坡玉帶》有目無詩,傳忠本補之。②“‘長沙本’于同治十二年七月刊印”及“《游金山觀東坡玉帶》有目無詩”參見曾國藩著、王澧華校點《曾國藩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第18頁。筆者未曾親見同治十二年七月的“長沙本”,復旦大學圖書館藏有同治十三年孟夏月傳忠書局四卷本《曾文正公詩集》,第四卷刊《游金山觀東坡玉帶詩》?!恫栌嗦洝酚?877年出版,《曾相國詩》未知寫作時間,從“其詩集尚未刊行”一句,可知不早于同治十二年(1873)七月。但這里有一個疑問:既然曾國藩詩集還未刊行,那么作者見到《游金山觀東坡玉帶》一詩時為什么要這么在意?為什么就要錄下來?有一種可能的解釋:作者曾見到的版本為曾國藩詩集的“家藏本”或“鈔本”,上面未有此詩,該本或者即為“長沙本”的“底本”。但不管怎么說,作者寫作此文時尚未看到同治十三年的“傳忠本”。《曾爵相余稿》云:“湘鄉(xiāng)曾文正公以盛德大業(yè),光輔中興,平生所為章疏書檄及公牘文字累千百萬言。公卒后,鴻篇巨制均付梨棗,海內(nèi)風行,爭先睹為快。惟《游金山觀東坡玉帶詩》一首未見刊行,因備錄之,以見公之懷抱清曠絕俗也。”[13]101于此可知,見南山人寫作此文時仍未見到同治十三年的“傳忠本”,也即是說此文寫作時間不早于同治十三年(1874)四月,但卻不晚于同治十二年(1873)七月。筆者將《曾相國詩》及《曾爵相余稿》所載曾詩與“傳忠本”所載《游金山觀東坡玉帶詩》進行對比,三者各有數(shù)字之異,未能發(fā)現(xiàn)其間的承傳關系。因此,從這一點不能證明見南山人即是杜求煃,也不能說見南山人不是杜求煃。
《客中異聞錄》載杜求煃《詩媒》一文,與見南山人在《香艷雜志》上發(fā)表的《詩媒》(即《茶余談薈》中的《麗仙》)同題,雖并非一文,但其事其人有若干相似處。為方便閱讀并節(jié)省篇幅,筆者將二文的故事梗概分述如下。
杜求煃《詩媒》一文故事梗概:維揚何太守黼堂在浙中做官,其妻林夫人知書達理,他們有一個美貌聰慧且耽溺詞翰的女兒蕊仙。何太守擇婿甚嚴,蕊仙年已及笄還待字閨中。何太守因詩文名重以至常被人求文索序,忙不過來時便讓蕊仙捉刀代筆,外人也看不出來。有次何太守令蕊仙以“芳草”為題做詩,蕊仙有“庭院無人花自落,池塘有夢客初歸”句,令何太守非常欣賞。其后,何太守在知交好友中征求詩賦,隱含擇婿之意。苕溪褚生嘯云的詩令何太守和蕊仙十分中意,但褚生家境貧寒,太守便有些不樂意。蕊仙因此很憂慮,婢女彩霞便將此事告知林夫人。林夫人對何太守說:以褚生的才華,出人頭地是早晚的事,如果嫌他貧困就把他招贅吧。何太守同意了夫人的意見,擇日招贅褚生。褚生與蕊仙成婚后,經(jīng)常磋磨詩文,感情日益深厚。后來褚生應試,名列第一,授職修撰。但褚生不樂仕進,不久即衣錦還鄉(xiāng),自后與蕊仙把酒談詩,逍遙山水。二人唱和之詩,何太守為之點定并刊刻行世,名《同聲集》。
見南山人《詩媒》一文故事梗概:杭州褚作霖與金介石自幼比鄰而居,同入縣學,皆具文名。褚生性情灑落,風采幽閑。金生放達不羈,性情多忌。湖州錢太守有女兒麗仙,幼嫻翰墨。麗仙看到褚、金二人的詩文,認為金生欠缺蘊蓄工夫,褚生有富貴氣以后福祿必大,因此心許褚生。錢太守就委托杭州太守陳公做媒,將女兒許配于褚生。金生此前就曾托榷史王公去錢家求親,錢太守心知女兒屬意的是褚生,但不好拒絕金生,就一直拖延不表決。金生知道此事后,心生憤恨,就去求告榷史。榷史請錢太守與王太守到署,說明此意。錢太守將此事告知麗仙,麗仙表示誓死相抗。其時捕獲一些鹽梟,榷史令鹽梟誣陷褚生,將褚生下獄,以此斷絕麗仙的念頭。褚生父親將此事告知錢太守,錢太守去找中丞。榷史不得不放了褚生。錢太守恐怕又生變故,和褚生父親商議后,立即讓褚生和麗仙完婚。之后,褚生殿試第一,入選詞林,但不久以親老告養(yǎng),其時褚生還不到三十歲。榷史因酷暴被免官。金生娶了顧侍郎的女兒,顧女兇悍蠻橫,夫婦二人終日反目,金生一直科場不遇,卒以諸生。
兩文都屬“才子佳人”類型的言情小說,男主人公都是“褚生”,女主人公皆貌美聰明并能慧眼識人,才子最后應試皆中“第一”,且授職之后都不樂仕進,隨即與妻歸隱。還要注意的是,見南山人《王秋石》一文中,文武雙全的王秋石與秦麗卿婚后,夫妻唱和,著有《鸞鳳同聲集》,詩集由王生父親給予點定,與杜求煃《詩媒》的情節(jié)也有些類似,尤其男女主人公唱和的詩集都名“同聲集”,不知是否巧合。
通過以上論述,可以發(fā)現(xiàn)見南山人與杜求煃的生平經(jīng)歷很相近,從二人著述中所得到的若干時地節(jié)點及線索都若合符節(jié),所關注的事件也多有相同之處。其他又如,同是關于毛烈婦的事跡,杜求煃在《四溟瑣紀》第2卷發(fā)表的和《茶余漫錄》所載的就有一定程度上的不同,似乎也可見杜求煃善于運用不同“視角”和“策略”來“講故事”。因此,在《茶余談薈》與《茶余漫錄》《客中異聞錄》中所見到的那些“非同非異”的故事或記載也就不足為奇了。但以上并非鐵定證據(jù),其間也可能存有其他可能。比如:見南山人與杜求煃是非常親密的人,二人就有可能在文集中出現(xiàn)同一個故事的“不同翻版”;見南山人與杜求煃都曾聽某個人講過類似故事,或都在某處看過曾國藩的《游金山觀東坡玉帶詩》,那出現(xiàn)上述情況的可能便屬正常。因此,在沒有更精確的證據(jù)出現(xiàn)之前,我們只能說,見南山人有可能是杜求煃,但不能確定。
綜上,筆者認為:第一,《香艷雜志》1914年第2期載見南山人所撰短篇小說《金釧緣》,題目上方出現(xiàn)“武俠小說”一詞,這應是該詞作為一個專有名詞最早出現(xiàn)之時;第二,見南山人有可能就是杜求煃;第三,杜求煃生于清道光五年(1825),于1856年31歲放棄科舉;第四,杜求煃所輯之《茶余漫錄》于1877年出版,與人合撰之《客中異聞錄》于1879年出版;第五,《茶余漫錄》中的《小松籟軒記》寫于光緒三年(1877),時年杜求煃52歲。此外,在俠文化尤其是武俠小說研究中,“武俠”一詞的最早出處及平江不肖生《江湖奇?zhèn)b傳》首回的連載時間也多有錯訛。
《陳書·卷十六·列傳第十》有“文武俠御”句,但此處之“武俠”非連用意?!拔鋫b”一詞最早當見于元人蘇天爵(1294~1352)《滋溪文稿·卷五·曹南李時中稿序》,而非1904年署名“定一”者在《小說叢話》中發(fā)表的評論?!恫苣侠顣r中稿序》中說:“昔宋之季,文日以弊,而江淮俗尚武俠,儒學或未聞也?!盵23]66此處將“武俠”作為一個與“儒學”對立的詞匯,指那些“兇強俠氣”未蒙教化的人,具有貶斥之義,這與我們今天所理解的“武俠小說”中的“武俠”顯然有一定距離。隨著俠文化的發(fā)展與演變,“武俠”一詞,經(jīng)歷了一個“詞性”轉變的過程,或者說,人們對“武俠”的理解發(fā)生了一些變化。與“武俠小說”一詞的遭遇相類,也是馬幼垣與葉洪生較早指出“武俠”一詞最早見于1904年署名“定一”者在《小說叢話》中發(fā)表的評論中,其后研究者以之為的。2018年7月,筆者讀到《中國武俠小說史話》,發(fā)現(xiàn)林遙也注意到這個問題。[9]124
據(jù)筆者查考,《江湖奇?zhèn)b傳》第一回“裝乞丐童子尋師 起寶塔深山遇俠”首載于上?!都t》雜志1922年第22期,署“不肖生著施濟群評”,而非部分學者所認為的首載于1923年。如:葉洪生《論劍——武俠小說談藝錄》“1923年連載于上?!都t雜志》周刊”;[2]25王海林《中國武俠小說史略》“(《江湖奇?zhèn)b傳》)從一九二三年起先后在《紅雜志》、《紅玫瑰》上連載”;[24]155張贛生《民國通俗小說論稿》“就在1923年,平江不肖生(向愷然)發(fā)表了引起轟動的《江湖奇?zhèn)b傳》”;[25]359羅立群《中國武俠小說史》“(江湖奇?zhèn)b傳)1923年在《紅雜志》(后改名《紅玫瑰》上連載),隨寫隨登”;[26]175葉洪生與林保淳合著《臺灣武俠小說發(fā)展史》“1923年平江不肖生創(chuàng)作《江湖奇?zhèn)b傳》”。[5]3陳穎與曹正文之說為確:陳穎《中國英雄俠義小說通史》“1922年上?!都t》雜志第二十二期開始連載署名‘平江不肖生’(筆者按:其實署名為‘不肖生’)的武俠小說《江湖奇?zhèn)b傳》”;[27]183曹正文《中國俠文化史》“《江湖奇?zhèn)b傳》于1922年在施濟群主編的《紅雜志》上連載,連載了四十五回”。[7]62
因以上兩個問題在學界存有一定程度上的歧異,故筆者于本文點出,以期有助于學界的進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