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應杰
關鍵詞:僧伽 ;《僧伽歌》;《李白泗州和尚贊》
真僧法號號僧伽,有時與我論三車。
問言誦咒幾千遍,口道恒河沙復沙。
此僧本住南天竺,為法頭陀來此國。
戒得長天秋月明,心如世上青蓮色。
意清凈,貌棱棱。亦不減,亦不增。
瓶里千年舍利骨,手中萬歲胡孫藤。
嗟予落泊江淮久,罕遇真僧說空有。
一言懺盡波羅夷,再禮渾除犯輕垢。
李白這首詩中歌頌的僧伽(527—710),是唐高宗時從西域來華的一位高僧,龍朔(公元661—663年)初到長安,之后東去南下,長期在江淮之間施教弘法,濟世救民。他是中國佛教史上一個特殊的傳奇人物。生前,他從一個外來的番僧成為舉國敬仰的大德高僧,被唐中宗尊為國師;死后,又從一個人間高僧成為佛界的大圣菩薩、泗州文佛,受民眾世代崇拜,其信仰流傳千年不衰,并東傳日韓,為推動佛教中國化和中外文化交流作出了重要貢獻。李白的《僧伽歌》是唐代第一篇描寫僧伽的文藝作品,對宣揚和推動僧伽信仰的流傳起了重要作用。然而自北宋末以來,學者們對此詩的真?zhèn)魏透桧瀸ο笠恢睜幾h不休。北宋徽宗、欽宗時的董逌在《廣川書跋》中說,他看了蔣穎叔即蔣之奇所作的《僧伽傳》后考證,僧伽死于唐中宗景龍四年(公元710年),而李白當時只有9歲,不可能與僧伽接觸;但李白在《僧伽歌》中卻說“真僧法號號僧伽,有時與我論三車”,所以知此詩不是李白所作。而明萬歷年間的學者胡震亨則認為李白《僧伽歌》所歌頌的對象是唐代另一個同名的胡僧僧伽。此后,學者們多取此說,直到今人所編的各種李白詩集注釋也沿用此說,有的明確提出“唐代胡僧法號僧伽者甚多,中宗時之僧伽乃蔥嶺北何國人,此詩中之僧伽‘本住南天竺,當為印度僧人,顯然是另一人?!盵1]但這些都是推測之言,并未拿出可靠的資料來佐證。筆者在研究僧伽生平和僧伽信仰的過程中,卻發(fā)現(xiàn)了確切的史料,足以證明《僧伽歌》不僅為李白所作,而且是為歌頌泗州僧伽而作。
清乾隆欽定四庫全書收錄的南宋人編的《寶刻類編》卷七中,在前蜀名臣徐遠條下有“李白泗州和尚贊,乾德三年(公元921年)立,同上(成都)”[2]的記載?!秾毧填惥帯?,雖是南宋無名氏所撰,但被明《永樂大典》和清欽定《四庫全書》收錄。能為兩朝最高統(tǒng)治者欽定的御書所收,足見其價值之高?!端膸烊珪返木幾胝呒o曉嵐等在此書的提要中指出:“獨此書搜采贍博,敘述詳明,視鄭樵金石略、王象之輿地碑目,增廣殆至數(shù)倍。前代金石著錄之富,未有過于此者,深足為考據(jù)審定之資,固嗜古者之所取證也?!盵3]所以此書《李白泗州和尚贊》碑刻的記載是我們考據(jù)審定《僧伽歌》真?zhèn)魏透桧瀸ο蟮目煽抠Y料。它告訴我們:李白確實寫過歌頌泗州僧伽的詩,而流傳至今的宋刻本《李太白全集》中只有《僧伽歌》一首歌頌僧伽的詩,所以《僧伽歌》就是《李白泗州和尚贊》。
這一碑刻立于成都,也說明這一史料的可靠性。四川是李白的家鄉(xiāng),家鄉(xiāng)人為李白的詩刻石立碑,是很自然的。四川又是當時僧伽信仰最盛行的地區(qū)之一。北宋黃修復《益州名畫錄》記載:唐德宗建中元年(公元780年)成都大圣慈寺南畔創(chuàng)立僧伽和尚堂,畫家辛澄依“胡人真本”畫僧伽像及諸變相,“未畢,蜀城士女瞻仰儀容者側(cè)足,將香燈供養(yǎng)者如驅(qū)。”[4]可見中唐時四川僧伽崇拜就相當狂熱。唐僖宗年間畫家常重胤又在此寺畫了一幅《泗州和尚真》。[5]直到宋范成大游成都時還看到有三處寺院畫有僧伽像。[6]迄今我們所能見到的最早的僧伽像實物,是四川安岳縣西禪寺石窟第一號窟的僧伽三十二化相,其年代約在唐元和十三年(公元818年)。[7]其后,晚唐、五代至宋,四川的僧伽石窟石刻像就更多了,現(xiàn)今國內(nèi)存世的僧伽石窟石刻像也是巴蜀一帶居多。所以前蜀時人將李白的《泗州和尚贊》在成都刻碑而立是可信的。其實,李白的《泗州和尚贊》在唐代流傳很廣。據(jù)日僧圓珍《入唐求法目錄》記載,唐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他曾在浙江天臺求得《泗州和上贊》帶回日本。雖然圓珍沒有標明作者,但如果不是李白所作,不可能影響這么大,值得日僧求取回國。
唐人編的李白詩文集到宋初時已經(jīng)散佚大半,北宋咸平元年(公元998年)著名文學家、地理學家樂史有感于李白詩文的零散,開始搜集和整理李白詩文集,編為《李翰林集》二十卷,收錄李白詩七百七十六篇;后又編《李翰林別集》,收錄李白的各類文章六十五篇。到了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年),北宋著名的文學家、史地學家、藏書家宋敏求決定重輯李白集。他在樂史所編李白詩文的基礎上,再次進行搜集輯佚,其《李太白文集后序》云:“咸平中,樂史別得白歌詩十卷,合為《李翰林集》二十卷,凡七百七十六篇。史又纂雜著為別集十卷。治平元年,得王文獻公溥家藏白詩集上中二帙,凡廣一百四篇,惜遺其下帙。熙寧元年,得唐魏萬所纂白詩集二卷,凡廣四十四篇。因裒《唐類詩》諸編,洎刻石所傳,別集所載者,又得七十七篇,無慮千篇。沿舊目而厘正其匯次,使各想從。以別集附于后,凡賦、表、書、序、碑、頌、記、銘、贊文六十五篇,合為三十卷。”[8]他從王溥家藏李白詩集、唐人魏萬(即魏顥)所纂李白詩集和唐類詩諸編、石刻及別集中輯得104篇、44篇和77篇,加上樂史所輯776篇,共1001首詩,各體文章65篇。以宋敏求的地位、學識和見聞,他在重編李白詩集時,前蜀徐遠刻石立于成都的《李白泗州和尚贊》碑必被其搜集進來。但因他以“贊”作為文章之體,而《李白泗州和尚贊》是詩歌之體,故他在將此詩收錄入詩集時,即以首句“真僧法號號僧伽”而把詩名改為《僧伽歌》。
與宋敏求同殿為官的有歐陽修、蘇軾、曾鞏、王安石、蔣之奇等一大批著名文人,他們誰也沒有對李白的《僧伽歌》提出疑問。在神宗朝擔任過江浙荊淮等路制置發(fā)運副使、朝奉大夫的蔣之奇在讀了《僧伽歌》后,引發(fā)了他為僧伽作傳記的興趣。他在所作的《泗州大圣普照明覺國師傳》中說:“余讀李白詩云‘真僧法號曰僧伽,有時與我論三車,于是知所謂僧伽者,李白蓋嘗見之矣。又讀韓愈詩云‘僧伽晚出淮泗上,勢到眾佛尤恢奇。又韓愈斥佛,至老不變,若僧伽之神異,雖愈亦不敢誣也。故常欲為作傳而未暇遑。比余之楚之秦,而得僧伽事益詳,于是遂纂輯而為之傳。”[9]身為宋文壇領袖的歐陽修寫過《泗州塔下并峨眉山開啟謝袷享禮畢道場齋文》[10],王安石也寫過《泗州塔謝晴齋文》[11],特別是蘇軾曾經(jīng)多次瞻仰泗州僧伽塔,寫下了不少歌頌僧伽的詩文。他們熟知僧伽的生平事跡,憑他們的學識,應該看得出《僧伽歌》中李白與僧伽年齡上的矛盾,但他們并沒有像董逌那樣提出異議。
蘇軾曾對宋敏求編的李白詩集中一些詩的真?zhèn)翁岢鲞^質(zhì)疑,認為《姑孰十詠》《歸來乎》《笑矣乎》《贈懷素草書歌》語言淺陋,非太白所作,但他對《僧伽歌》毫無懷疑。他在《東坡志林》中指出:“泗州大圣《僧伽傳》云‘和尚何國人也,又云世莫知其所從來,不知何國人也。近讀《隋史·西域傳》,乃有何國?!盵12]同樣是看了蔣之奇的《僧伽傳》,讀了《傳》中李白的《僧伽歌》,蘇軾與董逌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不僅肯定這是李白所寫的歌頌泗州僧伽的詩歌,而且引起了他對李白出生地的興趣,并進行了考證。同為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鞏,還為宋所編的李白詩集考訂整理,不僅“考其先后而次第之”[13],還粗略勾勒了李白一生的事跡游蹤。為什么與宋敏求同時代的大文豪們沒有對《僧伽歌》提出懷疑呢,這只有一種解釋,就是他們知道此詩的出處,知道《李白泗州和尚贊》碑刻的存在,因而毫不懷疑此詩是李白對泗州僧伽的禮贊。
應當說,宋敏求編輯李白詩集,擴大了李白詩的數(shù)量,后人看到的李白集都是以此為藍本,對李白作品的保存和流傳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也留下了缺憾。他沒有標明每首詩的具體來源——也許當時的一些文人知道,然而時間一久,后人就無從考辨了。這也是為什么《僧伽歌》在當時無人質(zhì)疑,卻在幾十年以后被董逌發(fā)現(xiàn)了矛盾而認定是偽作的原因。
僧伽,乃梵語,原為“眾”“和合”之義,后成了出家佛徒的統(tǒng)稱。但自唐以后,“僧伽”二字則成了泗州和尚的專門法號。除泗州僧伽外,唐代是否還有其他以“僧伽”為法號的僧人呢?筆者翻遍了有關唐代文獻,沒有找到第二人。
從唐人有關泗州僧伽的記載看,唐代最早提到僧伽和尚的是唐高宗時期的高僧、“南山律宗”的祖師道宣律師(596—667)。他在高宗乾封二年(公元667年)所著的《創(chuàng)立關中戒壇圖經(jīng)(并序)》中,把他于二月八日和夏初奉詔在終南山凈業(yè)寺兩次舉行開壇傳戒時應邀參加這一盛典的39名著名的高僧大德記載下來,列為第一名的就是“終南山云居寺大德僧伽禪師”。[14]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列為第29名的荊州開圣寺慧儼禪師,正是《宋高僧傳·僧伽傳》中“將弟子慧儼同至臨淮”[15]建寺弘法之人。這不僅為我們解開了慧儼的來歷之謎,也證明了這里記載的僧伽就是日后的泗州和尚。
唐代第一個為僧伽寫傳記的人是大書法家李邕(674—747)。他在中宗朝曾任左拾遺,玄宗朝曾任北海太守。他所寫的《大唐臨淮縣普光王寺碑》于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刻立在泗州。碑云:“……普光王寺者,僧伽和尚之所經(jīng)始焉。和尚之姓何,何國人,得眼入地。龍朔初,忽乎西來,飄然東化。獨步三界,遍游十方”,對僧伽進行了熱情的歌頌和大力宣揚。
唐代小說家牛肅是第一個將僧伽事跡作為傳奇故事寫入作品的人。牛肅,生卒年不詳,據(jù)專家學者考證,約生于武則天圣歷年間(公元698—700年),死于唐代宗時,是李白同時期人,曾任岳州刺史。[16]他所撰的《紀聞》是唐代最早的傳奇作品小說集。此書雖已久佚,但宋《太平廣記》保存了它120多篇作品,其中的《僧伽大師》篇記載的就是僧伽的生平和神異事跡。此篇最后寫道:“師平生化現(xiàn)事跡甚多,俱在本傳,此聊記其始終矣?!盵17]說明牛肅在寫《僧伽大師》篇時曾參看了僧伽的本傳,則《僧伽本傳》比《紀聞》問世更早。其后,唐代古文運動的重要先驅(qū)者之一、中唐著名古文家、韓愈的老師梁肅(753—793)曾寫過《泗州開元寺僧伽和尚塔銘》,可惜其文已佚,在其友崔恭為其所寫的《唐左補闕梁肅文集序》中有:“若以神道設教,化源旁濟,作泗州開元寺僧伽和尚塔銘”[18]句。唐憲宗元和(公元806—820年)間曾任翰林學士的李肇在他所撰的《唐國史補》中亦提到:在風浪中航行“舟人必祭婆官而事僧伽”[19],這個僧伽即泗州和尚已成為船家的保護神。晚唐著名志怪小說家段成式(803—863)在所其撰的《酉陽雜俎》續(xù)集卷六《寺塔記下》記載了長安崇義坊招福寺“寺西南隅僧伽像從來有靈”的故事。[20]這個僧伽也指的是泗州和尚。晚唐五代時的王定保在其所著的《唐摭言》的《節(jié)操篇》中寫裴度未發(fā)達時游洛陽香山佛寺,“忽有一素衣婦人致一緹褶于僧伽和尚欄楯之上,祈祝良久……”[21]這說明中晚唐時泗州僧伽已在全國寺院普遍供奉。此外,唐代人所寫的關于僧伽的作品還有許多已佚,只在《寶刻類編》《寶刻叢編》等留下了篇名。
泗州大圣僧伽大師造像(在重慶大足北山石窟)
位列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的一首《送僧澄觀》詩,也提到了僧伽:“僧伽后出淮泗上,勢到眾佛尤恢奇”。[22]
除泗州僧伽之外,其他凡以“僧伽”為名者不管是僧人還是俗人,必有前綴或后綴以示區(qū)分。從正史看,《舊唐書》列傳第七十五《張鎰》:“是夜,楚琳遂與其黨王汾、李卓牛僧伽等作亂?!盵23]列傳第一百四十八《西戎·天竺》:“(開元)八年南天竺國遣使獻五色能言鸚鵡。其年南天竺國王尸利那羅僧伽請以戰(zhàn)象及兵馬討大食及吐蕃等,仍求有及名其軍。玄宗甚嘉之,名軍為懷德軍。九月,南天竺王尸利那羅僧伽寶多枝摩為國造寺,上表乞寺額。敇以歸化為名賜之?!盵24]《新唐書》列傳第八《諸公主》:“房陵公主始封永嘉,下嫁竇奉節(jié),又嫁賀蘭僧伽?!盵25]這些名字在“僧伽”前都有前綴(姓),有的同時有后綴。查唐以后的史料,包括文人的作品,也是如此。
再看佛教典籍。由玄奘口授、其徒辯機所記的《大唐西域記》提到了許多含“僧伽”字樣的名字,同樣有前綴或后綴。如卷五:“城西南五六里有故伽藍,是阿僧伽菩薩請益導凡之處?!本砹骸爸鼓峋袕]陀僧伽監(jiān)?!本砥撸骸爸涟⒈芡恿_羯刺拏僧伽監(jiān)?!本砭牛骸皬拇吮毙腥嗬镏聊菭€陀僧伽監(jiān)。”卷十:“城西二十余里有跋始婆僧伽監(jiān)?!蔽ㄒ粏畏Q僧伽者出現(xiàn)在卷十一介紹“僧伽維國”的文中:“時贍部洲有大商主僧伽者,其子字僧伽維?!盵26]但這個僧伽是大商主,也沒有來華。由西明寺僧道世撰于唐高宗總章元年(公元668年)的《法苑珠林》一書也記載了不少含僧伽字樣的胡僧,也都有前綴或后綴。如卷二十一“罽賓僧伽難陀禪師”,卷二十四“沙門僧伽提婆”“僧伽跋澄”。[27]開元時的釋智升所撰的《開元釋教錄》,記錄了自東漢明帝永平十年(公元67年)至唐玄宗開元十八年(公元730年)共664年間176名譯經(jīng)僧所譯的大小乘經(jīng)律論,其中沒有一個單獨以僧伽為名的僧人。[28]查唐以后的釋教典籍,除了泗州僧伽,也從沒有以僧伽單獨為法號者。
明代僧人釋鎮(zhèn)澄于萬歷年間所撰《清涼山志》中有“僧伽神異”條:“僧伽師,南天竺人,持文殊五字咒,多神異。唐天寶間,來游清涼,不入人舍,夜坐林野,攜舍利瓶,夜則放光。嘗入定于中臺之野,天花擁膝,七日乃起。經(jīng)夏。還天竺,達長安,李太白作歌贈之?!庇袑W者引此材料證明此僧伽非泗州僧伽。其實,這里所記之僧伽正是泗州僧伽,而絕不可能是天寶間的另一胡僧。因為天寶時距僧伽去世才30多年,唐皇室不會置皇室的尊嚴和權(quán)威于不顧,任憑一個外來僧人濫用唐中宗尊奉過的國師的名號,佛教界也不會允許一個外來僧人冒充觀音菩薩化身的僧伽。釋鎮(zhèn)澄將神異的泗州僧伽記入書中,是為了用僧伽來抬高清涼山。試想,作為觀音化身的僧伽,持文殊五字咒來中臺入定,七日乃起,這對五臺山來說是多么有光彩的事。釋鎮(zhèn)澄讀過李白的《僧伽歌》,又想借助李白的名頭來進一步宣揚僧伽來五臺的事,便從李白這首詩作于天寶中而反推僧伽于此時期“來游清涼”。在釋鎮(zhèn)澄等僧人的心目中,僧伽是觀音化身,隨時可出現(xiàn)在人間,所以無論是天寶中來五臺也好,還是與李白見面也好,都沒有關系,只要能借重僧伽就行。查清初在明萬歷年間修訂基礎上重新官修的《山西通志》,亦有僧伽到五臺山的有關記載:“演教寺,在中臺頂,唐建,有舍利,藏于鐵塔。唐僧伽大師嘗入定中臺,天花繞膝,七日而起?!彼蛣h掉了《清涼山志》中僧伽“唐天寶間來游清涼”[29]的說法,而直接指明就是唐僧伽大師入定中臺,避免后人誤解。
西安大雁塔廣場上的玄奘像
李白為什么在流落江淮時寫下贊頌泗州僧伽詩?一是出于對老鄉(xiāng)的崇拜,二是出于他由道向佛的轉(zhuǎn)變。李白生于長安元年(公元701年)。其出生地,據(jù)郭沫若考證,在西域碎葉,唐中宗神龍初(公元705年),其父李客舉家遷回四川。[30]而僧伽來自西域,是他的老鄉(xiāng)。李白家境富裕,從其父“高臥云林,不求仕祿”[31]看,李客應是一位巨商,因而當李客聽到老鄉(xiāng)僧伽被中宗拜為國師后,乘來長安經(jīng)商之機,特地帶上愛子李白,一起拜見僧伽,這是完全有可能的。僧伽與李氏父子談經(jīng)論道,“論三車”“說空有”,給童年的李白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早年,李白醉心于訪道成仙和功名利祿,對佛教并不重視。天寶三載(公元744年),李白被玄宗賜金放還后,落魄江湖,身心交瘁,才想到要從佛教中求得解脫。當他來往于江淮之間時,到泗州普光王寺參謁僧伽真身,憶起童年與僧伽相見的景象,感慨不已,想到如今流落天涯,再難遇到僧伽這樣的真僧與他談經(jīng)論道,助他解脫了,遂作《僧伽歌》以緬懷僧伽,這是完全合乎情理,也是完全合乎這首詩的本義的。
即使李白童年時沒有見過僧伽,也不等于他就不可能寫出或不應該寫出“有時與我論三車”的詩句。因為李白是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有著非常豐富的想象力。他在普光王寺參拜僧伽真身時,肯定會與寺中高僧包括可能尚未去世的僧伽的徒弟木叉、慧岸等人,談禪說法。他把這些高僧的形象融入詩里,想象著“意清凈,貌棱棱”的僧伽正在與他“論三車”“說空有”,使內(nèi)心痛苦的他獲得了心靈的清凈,這正是李白浪漫主義風格的體現(xiàn)。
至于根據(jù)此詩“此僧本住南天竺”,與僧伽來自何國不符,就認為此僧伽非泗州僧伽,亦不能成立。僧伽的來歷本身就是一個謎。蔣之奇的《泗州大圣普照明覺國師傳》云:“或問‘師何姓?答曰‘姓何。又問‘師何國人?答曰‘何國人。然人莫測其何等語也。”可見僧伽“姓何”、是“何國人”,皆是僧伽回答別人時順著人的問話隨機所言。這段對話應在僧伽生前就已流傳,李邕根據(jù)這段對話而很自然地把僧伽寫成是何國人。其實這是一種禪語,所以禪宗的典籍,如北宋的《景德傳燈錄》、南宋的《五燈會元》、元代的《釋氏稽古錄》都將這段對話收入書中。它告訴人們:姓何,名誰,哪國人,對世俗之人而言是血緣、地緣的象征,而在出家人看來,只是個符號,不管姓甚名誰,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凡是懂得禪理的人,對僧伽的話都作這樣的理解,并對坐實僧伽為何國人者加以嘲笑。蔣之奇的侄兒蔣璨就在《題僧伽傳后》云:“余西入關,至雍,過僧伽故寺,讀李邕所作臨淮普光王寺碑,言僧伽姓何,何國人也,而竊笑之。噫,至言妙斯,以待知者而后曉,豈李邕等所及邪,唯萬回以為觀音化身,信哉!”[32]北宋僧人釋惠洪在其所撰的《冷齋夜話》中也云:“唐李邕作碑,不曉其言,乃書傳曰:‘大師姓何,何國人,此正所謂對癡人說夢耳。李邕遂以夢為真,真癡絕也。僧贊寧以其傳編入《僧史》,又從而解之曰:‘其言姓何,亦猶康會本康居國人,便命為康居會。詳何國在碎葉東北,是碎葉國附庸耳。此又夢中說夢,可掩卷一笑?!盵33]可見,僧伽的國籍原無定論,但他來自西域,是確定無疑的。唐代的西域范圍很廣,包括了天竺?!杜f唐書》的《西戎傳》就包含了《天竺傳》,《新唐書》的《西域傳》中也包含了《天竺傳》;而且在唐代,印度高僧大多是從西域來華的,所以李白在詩中寫僧伽“此僧本住南天竺”,亦無不可。
[1]郁賢皓:《李太白全集校注》第三冊,卷第六《僧伽歌》題解,鳳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861頁。
[2]《李白泗州和尚贊》,載《寶刻類編》卷七,《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史部,目錄類,金石之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3]《寶刻類編》提要,《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史部,目錄類,金石之屬,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4]《辛澄》,載《益州名畫錄》卷上,《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子部,藝術(shù)類,書畫之屬。
[5]《常重胤》,載《益州名畫錄》卷上,《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子部,藝術(shù)類,書畫之屬。
[6](宋)范成大:《成都古寺名筆記》,載(明)周俊復編《全蜀藝文志》,卷四十二“記癸”,《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集部,總集類。
[7]牛長立:《論古代泗州僧伽像僧、佛、俗神的演化進程》,《宗教學研究》2016年第2期。
[8][13](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下冊,卷三十一附錄,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1477-1478頁,第1478-1479頁。
[9][32](宋)蔣之奇:《泗州大圣明覺普照國師傳》,明萬歷十九年李元嗣刻本,載全國公共圖書館古籍文獻編委會編《天津圖書館孤本秘籍叢書》,中華全國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1999年版,第827頁。
[10]載《歐陽修全集》,《內(nèi)制集》卷七,北京市中國書店1986年版,第661-662頁。
[11]載《臨川文集》卷四十六,《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集部,別集類。
[12](宋)蘇軾《東坡志林》卷二,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35頁。
[14](唐)道宣:《關中創(chuàng)立戒壇圖經(jīng)并序》,大正新修《大藏經(jīng)》,1892號,第45冊,807頁。
[15](宋)釋贊寧:《宋高僧傳》卷十八之《唐泗州普光王寺僧伽傳》,《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子部,釋家類。
[16]參看黃樓《牛肅<紀聞>及其史料價值探討》,《史學月刊》2005年第6期;曾慶麗《牛肅<紀聞>研究》,西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
[17](宋)李昉:《太平廣記》卷九十六之《僧伽大師》,《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子部,小說家類,異聞之屬。
[18](唐)崔恭:《唐左補闕梁肅文集序》,《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唐文粹》卷九十二,集部,總集類。
[19](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下,《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子部,小說家類,雜事之屬。
[20](唐)段成式:《酉陽雜俎》續(xù)集卷六,《寺塔記下》,《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子部,小說家類,瑣記之屬。
[21](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四之《節(jié)操》,《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子部,小說家類,雜事之屬。
[22](唐)韓愈:《送僧澄觀》,《御定全唐詩》卷三百四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集部,總集類。
[23]《張鎰》,《舊唐書》卷一百二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史部,正史類。
[24]《西戎·天竺》,《舊唐書》卷一百九十八,《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史部,正史類,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25]《諸公主》,《新唐書》卷八十三,《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史部,正史類。
[26](唐)玄奘:《大唐西域記》,《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史部,地理類,外紀之屬。
[27](唐)道世:《法苑珠林》,《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子部,釋家類,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28](唐)釋智升:《開元釋教錄》,《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子部,釋家類。
[29](清)《山西通志》卷一百七十一,《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史部,地理類,都會郡縣之屬。
[30]郭沫若:《李白和杜甫》,人民文學出版社1972年第2版,第3頁。
[31](唐)范傳正:《贈左拾遺翰林供奉李白墓志》,《文苑英華》卷九百四十五,《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集部,總集類。
[33](宋)釋惠洪:《冷齋夜話》卷九,《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子部,雜家類,雜說之屬。
作者:南通市僧伽文化研究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