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新
林老師鎖好花店的門,沿著穿城而過的槐花河往家走,夕陽透過槐林的樹葉撒在用青石鋪成的河岸上,風(fēng)吹樹動,地上是一片跳躍著的金黃色光斑。
今天吃過早飯,林老師就被槐林鎮(zhèn)中學(xué)請去,明天是這所學(xué)校建校40周年慶典,林老師是這所中學(xué)的創(chuàng)始人,也是老校長,學(xué)校請她商量明天的慶典事宜。這一天花店就由槐花姑娘照應(yīng),直到太陽快落了,林老師才回到花店,沒想到今天的花賣得這樣快,這樣徹底,竟一枝也沒剩。林老師突然感到一陣惆悵,她后悔沒有告訴槐花姑娘,給自己留幾支黃色的郁金香。今天是林老師的65歲生日。大半生過去了,作為女人,林老師從來也沒接受過誰送的哪怕是一枝花,丈夫干了大半生鉆井,在野外工作給鋼鐵打慣交道的男人,年輕的時候就不曾浪漫過,老了,更不會送花給她了??墒牵掷蠋熃裉焱蝗幌胨徒o自己一束花,而且這種愿望是如此的強烈。她尤其想要的是那種金黃色的郁金香,大大的一束,插進(jìn)花瓶中,放在晚餐的飯桌上,再點上幾支蠟燭,即使沒有生日快樂的祝福,感覺也會不一樣……可是,今天的花竟銷售一空。在這個不大的石油小鎮(zhèn)上,鮮花越來越成為人們裝點生活的必需品了。
40年前,這里還是荒原一片,一望無際的原野上,鋪著白花花的鹽堿,在夏日的陽光下竟有些刺眼。地勢低的地方生著蘆葦、蒲草,地勢高的地方長著紅柳、黃須菜、鹵蓬棵?;脑喜莶莸亟藥资畻澓喴追?,是用竹竿和葦箔搭成的,矮矮地趴在地上,起了個名字倒鮮亮:槐香村。一個村子住的都是鉆井工人的家屬,她們都是頭上還頂著高粱花子的農(nóng)家女。沒來的時候,知道是去全國第二大油田,雖沒敢奢望住高樓大廈,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住到這種地方。燒的是落地原油,做飯的時候,整個村子被滾滾濃煙籠罩著,像鬼子進(jìn)了村,住久了,人都被熏黑了,洗也洗不干凈,愛漂亮的女人嚇得鏡子都不敢照,有人自嘲這里是“非洲部落”。在茫茫的鹽堿荒灘上,她們用種慣了大豆高粱的手刨出紅柳的根,辟出一塊塊水田,種下一棵棵秧苗,在這里扎下了根。
槐香村里有十幾個孩子,大的十幾歲,小的七八歲,孩子們上學(xué)成了問題,有一天他們集合起來跑到村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門前去哭,林老師和幾個家屬正準(zhǔn)備去新開的稻田里插秧,被孩子哭得心里酸酸的。林老師在家是民辦教師,就自告奮勇當(dāng)了這十幾個孩子的老師。學(xué)校是沒有的,村里給騰了一間簡易房,課桌是鋪了木板的長條凳,板凳學(xué)生自己從家里帶,黑板是在鉆井隊當(dāng)隊長的丈夫給找的一塊黑鐵皮。簡易房不隔熱,夏天教室里熱得像蒸籠,冬天又冷得如冰窟……40年了,當(dāng)年的槐香村成了槐香鎮(zhèn)——從40年前起,這里的人每年都栽種槐樹,如今槐樹遍布整個小鎮(zhèn),槐香鎮(zhèn)也真的是名副其實了。這里的居民也真的住上了高樓大廈,還成了全國文明住宅小區(qū),學(xué)校也成了一所很有規(guī)模的中學(xué),不僅有了試驗室、語音室,還專門從美國請了外教……
林老師在學(xué)校干了整整30年,5年前才從校長的崗位上退下來,現(xiàn)在小鎮(zhèn)上的人見了她還是習(xí)慣地叫她林校長。如今她教過的學(xué)生,許多人都走出了這個石油小鎮(zhèn),走出了油田,甚至走出了國門。退下來,在家閑了幾年,可是怎么能閑得住呢,林老師這才開了這間鮮花店,大半年了吧。
快到家門了,林老師還是沒有忘記她想要的花,那金黃色的郁金香。今天是我65歲的生日,怎么可以連一束花都沒有呢?可是在這個石油小鎮(zhèn)上,除了她自己開的那間花店,還真沒地方可以買到鮮花。
在這種惆悵、失落的心境中,林老師踏進(jìn)了家門,踏進(jìn)家門的那一瞬間,林老師頓時一陣暈眩,她無論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20幾個平方米的客廳里成了花的世界,花的海洋,鮮紅的玫瑰,金黃的郁金香,潔白的康乃馨,滿天星、馬蹄蓮、大葉菊……這分明是把自己開的那間花店搬進(jìn)了家??!
一向不注重儀表的丈夫今天換了一身西裝,這時說,別愣著了,這些花都是你學(xué)生送來的,他們也是來參加明天的學(xué)校慶典的,現(xiàn)在都在飯店里等你呢,已經(jīng)來電話催了好幾次了,要為你過生日呢。
學(xué)生,生日,鮮花……林老師好像沒明白丈夫在說什么,她完全沉浸在了花的海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