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張國慶
粟躍資/圖
清明節(jié)回鄉(xiāng),見村祠堂前赫然立著一面斷墻,如一道屏障,和兩側亂石圍成幾十平方的菜園,顯得那么不入流,與四周豪華別墅相反相襯,戲劇性地,仿佛是新、舊時代交替的橫截畫面。
斷墻臨溝而立,青苔枯藤爬滿墻面,蟲卵堆積,有線狀細流欲滴又止,暗紅色菌絲向四周輻射蔓延。墻頭長滿雜草刺樹,于冬至枯萎,卻年復一年地蓬勃重生,蓊蓊郁郁地,賦予斷墻滄桑、古典與詩意,比公園里人造斷墻更古樸精致。至少,它是有生命的。
一只野貓倏地飛上墻頭,泥土簌簌落下,我嚇了一大跳。那貓肢體粗壯,體型比普通貓大,全身布滿不規(guī)則的棕黑色斑塊或橫紋,背部呈沙黃色,側面至腹部漸轉為黃灰色,耳尖和尾巴呈白色,劍一樣豎著!此時,它立在墻頭,用攝魂的眼睛盯著我,似有萬道迷幻圈從貓眼呈點狀向我頻頻彈射,我本能地后退幾步。恰巧友田叔端著飯碗出來,“嗖”地一聲,野貓被嚇跑了。他說,這不是流浪貓,應該是傳說中的野咪子。
野咪子是茗山當地被神化的一種動物,會吃人,專抓不聽話的小孩,眼睛可以將人魂魄勾了去,被野咪子舔過的人會被它附體或瘋掉。記憶中的野咪子比老虎、神鬼更為可怕,因為父母口中描繪的野咪子比老虎、神鬼的形象更具體、更接近真實,而且無所不能,無處不在。據說貓有九條命,有人曾將貓從萬丈懸崖扔下,那貓以特殊的平衡姿勢平安著陸,毫發(fā)未損。所以,貓是不易死的,一旦死過九次,就會變成野咪子,那是貓的厲鬼!來無影,去無蹤,穿墻而過,吃人、勾魂、附體,能變幻成人。黑魆魆的夜晚,黑暗處突然閃現(xiàn)出一雙巨大的綠眼睛,比燈籠還大,或有一雙毛茸茸的手從屋頂伸下來,那是野咪子來了!它會張開血盆大口,一口吞掉不聽話的小孩。我不敢吱聲,只有乖乖地偎在父母懷里,在各種恐怖想象中昏昏入睡。
多半人不信野咪子的傳說,但都在父母“野咪子來了”的恐嚇中長大,只要模仿野咪子“喵嗚”的叫聲,孩子立馬嚇得不敢吱聲,比“狼來了”還見效。在當地人心目中,它不再是野貓,而是老虎、豺狼、神靈、鬼怪的化身,或者說是一種圖騰。
當地人模仿野咪子“喵嗚”的叫聲惟妙惟肖,堪稱一絕!或如孩童般稚嫩、悠揚、激越、凄厲;或如少女般低回婉轉、千嬌百媚,將嗲音拖得老長,又突然拔了個尖,在空中拋個圓弧,進入低谷時,極盡撒嬌媚態(tài),余音裊裊,若有若無,漸至聽不見;或如老婦披頭散發(fā),如泣如訴,聲似裂帛,啼血慘烈,一陣緊似一陣,一聲更比一聲嘶啞,雨點般密集,正讓人百爪撓心,坐立不安時,叫聲戛然而止,萬籟無聲天地靜,然后忽聽一聲嘶叫,似翻了個跟斗,那聲音騰云駕霧漸漸遠去了。
斷墻是友田叔保存下來的,他將這片廢棄的屋基變成了菜園。這些年大部分村民都發(fā)了財蓋了新房,他卻始終走不出貧困,妻子因嫌家里窮,跟別人跑了,年近六旬的他守著這面斷墻、這片菜園,躲在斷墻的另一面,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陰暗、潮濕、孤獨,與現(xiàn)代社會格格不入。
斷墻承載了太多慘痛歷史和記憶碎片,是小康社會的一道不和諧音符。我努力在腦海中將這些碎片修復和還原,雄鷹、飛檐、枯樹、蠻荒、野貓、古道,一幅幅原生態(tài)畫面沿著斷墻展開,所有房子沿小巷兩側歸位,友田叔只是其中一戶,緊挨著細娥家。這面斷墻應該是巷子離天井較近的一面墻殘存下來的,全部是超薄青磚,墻體結實。因地處村子低處,巷子終日陰森恐怖,而所有關于野咪子的慘痛故事和可怕傳說都集中在這里。種種發(fā)生在身邊的關于野咪子的慘痛故事,更如鐵板釘釘一樣真實可信,使我對野咪子的恐懼達到了極限。
細娥是去老鼠窩山腳下苕種地鋤草時碰到野咪子的。那片苕種地原是生產隊早年廢棄的豬圈、牛棚,旁邊有棵千年古樹。黃昏時分,野咪子從樹洞里伸出頭來,兩只眼睛像兩道綠色閃電,細娥一轉身,兩道閃電直逼細娥雙眼,瞬間收去了她的魂魄,雖被村民們救醒過來,但終究再認不出自己的父母。聽說細娥被野咪子勾走了魂魄,我和小伙伴們整天陷入各種傳聞版本帶來的恐懼和興奮之中,每天天沒黑就回了家。受好奇心驅使,我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鉆進陰森恐怖的小巷,緊張地趴在細娥家木柵欄外偷看。細娥側身站著,一身白衣,因為太瘦,衣服隨風飄逸,顯得異常孤獨、詭譎和美麗。細娥猛地回頭,小伙伴們頓時魂飛魄散,逃出小巷。有人看到了野咪子一樣發(fā)綠的眼睛和猩紅的嘴唇,可我分明只看到細娥渴望與人交往的表情和憂怨的眼神,沒有人愿意理她。
細娥家北邊是大紅、細紅家,據說細紅是被野咪子舔后瘋掉的。
那天天還沒亮,他拿著鐮刀去割麥,朦朧中看見一位年輕貌美的女子,穿一身綠色薄紗衣服,打著洋傘。細紅上前搭腔:女伢,又沒下雨打什么洋傘呢,我還要去割麥呢。不想女伢是野咪子變的,抱著細紅就舔。天亮的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細紅正抱著一棵樹親嘴。從那以后,細紅被野咪子上了身,天天躺在床上胡言亂語,有人聽到他和野咪子打情罵俏,那野咪子還吃醋,只要細紅媳婦翠萍靠近或挨著他睡,野咪子就借著細紅的肉身跳起來,指著翠萍的鼻子尖聲叫罵。不到一年,細紅瘋得更厲害了,見人就咬。第二年夏天,野咪子將細紅推進地窖,被大火燒死,燒焦的尸體呈現(xiàn)出貓的形狀。
細紅家再往北是五福家,五福有個不到兩歲的女兒被大貨害死了。有人說五福女兒是細紅投胎的,大貨是野咪子投胎的,兩人上輩子欠的債,這輩子來償還。大貨果真長著一張貓臉,眼睛小,耳朵大,見人還愛打招呼。那年,我已上初中,再也不信這些無稽之談。聽到這個噩耗時,我感到非常震驚和心痛,并懷疑事情的真實性!
然而,五福女兒被大貨害死是血的事實!大貨因連續(xù)高燒不退,大腦缺氧變傻,他將五福女兒帶到塘邊“照鏡子”,雙雙溺水身亡。后來才知道,細娥只是得了肺結核,因怕傳染,父母將她關在院里不讓出門,最后不治身亡;細紅被病折磨致瘋,因攻擊人,村民強行將他關進地窖,地窖里堆滿了柴草,細紅隨身帶著洋火(又名火柴),引火自焚。改革開放前,醫(yī)療技術落后,農村生活條件惡劣,經常有人莫名死掉,或一夜發(fā)瘋,一夜變傻,村民們愚昧無知,不求科學醫(yī)治,不走法律途徑,最終釀成一幕幕不幸和悲劇,并將悲劇根源歸咎于野咪子,以訛傳訛地編造了各種荒誕故事。
飛上墻頭的這只貓或許就是傳說中的野咪子,它不過是只普通的野貓,關于它會吃人、會勾魂的傳說豐富了幾代人的想象,也愚弄了幾代人的智商,如今,它成為一種符號,被人們漸漸淡忘。
一面斷墻,一段記憶,一段歷史。類似的斷墻相信全國各地都有,一面面斷墻猶如一座座石碑,記錄了社會的發(fā)展與變遷。沾滿時代淚痕的青磚斷墻,終究會被拆除,而將以最美的姿態(tài)存在于——藍天白云、艷陽高照、古色古香的公園里,供人們緬懷、觀賞、玩味,或以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