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作為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它的內(nèi)涵是多層面的,豐富的,因此對“五四”的評價和“消費”,也多種多樣,非常復雜。一提到“五四”,首先想到的可能就是“民主”,歷來很多人就用“民主”來定位“五四”。但這個“民主”的學生運動,起因卻是反對帝國主義對中國領土的侵吞,而且迅速擴大為工運為主的政治運動,所以對“五四”觀察的重點,有時又落在“政治”,定性為“反帝愛國運動”。“五四”落潮時,有過“問題與主義”之爭,可見當初“五四”的先驅(qū)者對于“五四”性質(zhì)的理解也有分歧,側(cè)重“問題”者,如胡適,看重的是“五四”的思想革命;側(cè)重“主義”者,如李大釗,強調(diào)的則是社會政治革命。立足點不同,現(xiàn)實需求不同,對“五四”的評價與“消費”也就有種種不同。
盡管100年來對于“五四”眾說紛紜,但不同歷史時期總是有某一種評價是主導性的,影響也是最大的。回顧一下,起碼有過這么幾種。
第一種,上個世紀四十年代,以毛澤東同志為代表的偏于政治層面的評價。1940年他在《新民主主義論》中指出,“五四”是共產(chǎn)主義知識分子參與和主導的革命運動,開啟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時代。毛澤東把“五四”定位為徹底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運動。參見《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第2卷。這個觀點側(cè)重從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必然性與合法性角度闡發(fā)“五四”的歷史內(nèi)涵與意義,統(tǒng)領了之后幾十年對于“五四”的闡釋。
第二種,是從“思想啟蒙”角度為“五四”定性,民主和科學就被看作是“五四”精神的內(nèi)核。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仍然有一派對“五四”的評價是按照毛澤東對于“五四”有關新民主主義革命性質(zhì)闡釋的,但這時也出現(xiàn)了不同聲音,即以周揚和李澤厚為代表的“五四”“思想解放”論,以及“啟蒙與救亡雙重變奏”論,他們格外注重“五四”新文化運動反專制爭民主的思想啟蒙價值,認為“五四”的“啟蒙”被后來的“救亡”所壓倒,其歷史任務遠未能完成。因此繼承“五四”精神,還需繼續(xù)完成其未竟的“啟蒙”任務。1979年周揚在中國社科院紀念五四運動六十周年會上發(fā)言,指出五四運動最重要的成就在于打破了幾千年的封建傳統(tǒng),帶來了思想的大解放,為馬克思主義的傳播準備了不可缺少的條件。1986年李澤厚在《走向未來》創(chuàng)刊號上著文,認為啟蒙與救亡是五四運動的兩大主題,但一段時間后,民族危亡局勢和越來越激烈的現(xiàn)實斗爭,改變了啟蒙與救亡的平行局面,最終“救亡壓倒啟蒙”。七八十年代之交興起的這種重視思想啟蒙的評價與論爭,一直影響到此后20多年的許多論爭,至今我們也還未能完全擺脫這個論爭的漩渦。
第三種,是對“五四”采取批判和否定為主的評價,發(fā)生在上世紀90年代。當時社會上涌動兩股思潮,一是政治自由主義,二是文化保守主義,兩派所秉承的思想資源和目標不同,但在否定“五四”這一點上可以說不謀而合。他們都將批判的鋒芒對準了中國革命復雜的“激進主義”,而源頭就追溯到“五四”。由于在政治與文化兩方面遭遇雙重否定,“五四”評價的水準線降到了低谷。
第四種評價,出現(xiàn)在最近十多年。隨著國內(nèi)外政治社會形勢的變化,自由主義的、左的、民粹主義的、保守主義的思潮此消彼長,對“五四”的評價呈現(xiàn)更加復雜的局面。其中文化保守主義(這里沒有貶義)通過復興“國學”(也包括儒學),重提“文化自信”,在某種程度上獲得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支持,以更積極的態(tài)度重新理解中國古代傳統(tǒng),形成實力強大的社會思潮。但這一思潮仍然認為是“五四”割裂了傳統(tǒng),造成傳統(tǒng)文化的斷裂。他們對“五四”的評價基本上是否定多于肯定,雖然有時也表現(xiàn)出某些“寬容”,仍然掩蓋不了理論上的乏力,處理不好古代文化傳統(tǒng)與“五四”后形成的“新傳統(tǒng)”之關系。
回顧100年來對待“五四”多種評價,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受大的時代環(huán)境的制約和影響,也都有它興起或者存在的歷史理由。但總的來說,又大都是取其一端,未能兼顧一般,因此就有可能失之偏頗。就像一把瑞士軍刀,你說主要是刀,他說主要是拐錐,還有人說主要是矬子,各有局部“道理”,可是否符合歷史的辯證?如果回歸學理,對待“五四”這樣多面向的復雜的歷史事件和思潮,評價還是應當兼顧一點、包容一點、辯證一點。而且因為歷史距離越來越拉開,很多史料逐步發(fā)掘,也就更有條件對“五四”做出比較客觀的、辯證的評價。
第二點思考,是“五四”的評價,還應當放到整個中國大歷史的格局中來考察,要看到“五四”作為一個歷史拐點的特殊性。幾十年來圍繞“五四”的評價與爭論,雖然都在滿足特定時代的需求,但有時現(xiàn)實需求也可能限制了歷史觀察的視野,“五四”崇高的價值與地位并未能得到充分的理解與尊重。
設想再過200年,300年,那時人們會怎樣看待“五四”?很多過去和現(xiàn)在認定最重要的歷史事件,到時候未必還能進入后人的歷史敘述的眼界,但“五四”肯定還會作為重要的事件來敘寫。為什么?因為這是一個劃時代的界碑,無論如何評價,也不能不承認,中國社會是從此轉(zhuǎn)入“現(xiàn)代”的。
最近常聽到“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的說法。這原是李鴻章在清朝同治年提出的。但他說的這個“局”,是外敵入侵的危險已經(jīng)從北方轉(zhuǎn)為海上的“局”,并非代表對社會變革的覺醒。同治十一年五月,李鴻章在復議制造輪船未裁撤折中稱:“臣竊惟歐洲諸國,百十年來,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國,闖入邊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載,亙古所末通,無不款關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與立約通商,以牢籠之,合地球東西南朔九萬里之遙,胥聚于中國,此三千余年一大變局也。”鴉片戰(zhàn)爭之后的割地賠款,雖然有所謂“撫夷派”感覺到了中外強弱的懸殊,但整個清王朝包括士大夫階層仍然是不圖改革和振作,完全沒有能力去反思與更生。比如1842年南京《中英條約》和次年的《虎門條約》除了要求清政府割地賠款,還有所謂“治外法權(quán)”,這顯然是不平等條約,但在道光時代普遍認為這不過是讓夷人管夷人,更方便省事。主權(quán)的丟失,一部分是由于無知,完全不了解外部世界,一部分是腐敗,真是國將不國了。只有到了“五四”,有眾多國民特別是“五四”先驅(qū)者痛切感受到亡國滅種的威脅,開始從世界的格局來思考國家民族的命運,意識到中國勢必要有天翻地覆的變革,這才真是“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v觀中華三千多年歷史,從未有過象“五四”這樣感時憂國的群眾性運動,這種群眾運動是自覺地反強權(quán)、爭平等的,具有從世界民族之林來回看中國的意識,表現(xiàn)出有“現(xiàn)代”特征的愛國主義思潮。這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只有“五四”的到來才開始并形成“氣候”。“五四”運動的國家民族觀念,世界性的自我審視的目光,以及現(xiàn)代式的感時憂國,都是幾千年來前所未有的。我們只有聯(lián)系“五四”那個特別的時代氛圍,才能理解“五四”的精神特征,理解那一代人的思想和行為模式,理解象郭沫若《天狗》那樣的暴躁凌厲的情緒,理解所謂“五四”的激進。這一段觀點也可參見閻秋霞《絕無僅有的五四發(fā)生在一個歷史空檔期——就五四運動100周年采訪溫儒敏教授》,《名作欣賞》2019年第3期。
如果把“五四”放到整個三千多年中國歷史的大格局去考察,也非常特殊。整體上說,中國傳統(tǒng)的政治體制雖然穩(wěn)固且有特色,但“大一統(tǒng)”之下的思想始終是比較禁錮的,真正稱得上“思想解放”的時期不多,算來最多也不過四次。一是春秋時期,百家爭鳴,出現(xiàn)了先秦諸子,形成了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根干。二是魏晉時期,有所謂“魏晉風度”,也是一種思想解放,三是盛唐時期,以非常廣博寬容的胸襟接納異域文化,出現(xiàn)文學等領域雍容大度的“盛唐氣象”。第四次就是“五四”時期,批判和顛覆傳統(tǒng),同時又賡續(xù)和再造傳統(tǒng)。當然,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之交也曾有過短暫的思想解放運動,庶幾也可以看作是第五次。參見閻秋霞《絕無僅有的五四發(fā)生在一個歷史空檔期——就五四運動100周年采訪溫儒敏教授》,《名作欣賞》2019年第3期。無論如何,“五四”可以說是中國歷史上思想最為活躍的時期之一。而這種“絕無僅有”的“思想解放”,它出現(xiàn)的歷史機遇非常罕見,幾乎可以說是一個“異數(shù)”。
“五四”發(fā)生在1919年前后,是有特定的歷史原因的,比如國內(nèi)經(jīng)濟與社會結(jié)構(gòu)的變化,中國在國際上受到的擠壓,等等,這些人們談論比較多了,但還有一個比較偶然、可也是至關重要的原因,就是碰到了千載難逢的一個歷史“空擋期”。當時,清朝覆滅,維持了兩千多年的封建專制制度崩坍,而民國剛剛成立,所謂“共和”的北洋政府其實“半生不熟”,尚未站穩(wěn)腳跟,也根本沒有力量進行有效的社會思想控制,這就出現(xiàn)了一個十分難得的“空擋期”。“五四”剛好就發(fā)生在這樣一個“空擋期”?!拔逅摹卑l(fā)生在1919年,如果提前十年,清朝還沒有覆滅;或者推后十年,黨派斗爭已經(jīng)展開,這場運動恐怕都不可能發(fā)生。所謂“空擋”現(xiàn)象非常有意思,以往的歷史研究對此注意不夠。
我要說的第三點,是不能認同現(xiàn)在仍然有“市場”的所謂“五四”割裂傳統(tǒng)文化的觀點,那不過是一種淺薄的歷史虛無主義。
平常我們會聽到這樣一些議論,認為現(xiàn)在社會風氣不好,人文衰落,道德滑坡,人心不古,原因就在于“五四”與“文革”,造成了傳統(tǒng)文化的“斷裂”。“文革”問題比較復雜,這里不去討論,但把“五四”與“文革”并列,完全是牽強附會。一個是時代轉(zhuǎn)折期發(fā)生的“思想解放”運動,一個是為解決政治困局而造成的思想控制和文化混亂。怎么弄到一塊?這種似是而非的觀點先是來自海外,很快與國內(nèi)學界某些類似的觀點合流,并形成一種思潮,廣泛影響到社會。1988年美國林毓生教授的《中國意識的危機》翻譯成中文在中國出版,這本書試圖從所謂“中國式思維”去分析“五四”領軍人物如陳獨秀、胡適和魯迅等人的激進思想,從而對“五四”作出評價。這本書的影響是巨大的。在書中,林毓生把“五四”和“文革”相提并論,認為“五四”是要“全盤而徹底地把中國傳統(tǒng)打倒”,“五四造成文化斷層”,帶來了中國的意識危機。還認為“(五四時期)這種反傳統(tǒng)主義是非常激烈的,所以我們完全有理由把它說成是全盤的反傳統(tǒng)主義。就我們所了解的社會和文化變遷而言,這種反崇拜偶像要求徹底摧毀過去一切的思想,在很多方面都是一種空前的歷史現(xiàn)象?!薄霸谄渌鐣臍v史中,卻從未出現(xiàn)過像中國五四時代那樣的在時間上持續(xù)如此之久、歷史影響如此深遠的全盤性反傳統(tǒng)主義。”林毓生:《中國意識的危機》,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6頁和第7頁。
林毓生的觀點得到國內(nèi)學界的呼應。一時間,“五四”割裂傳統(tǒng)的說法不脛而走,傳播廣遠。不過很快也遭到反對和抵制。很多學者陸續(xù)寫文章反駁林毓生,比如王元化、袁偉時、嚴家炎,等等。雖然林毓生的論點受到批評,但還是有市場的,特別是在研究傳統(tǒng)文化的一些學者那里,關于“五四”是否割裂傳統(tǒng)這個疑問,并沒有得到解決。所以在社會上,把當今道德滑坡、人文衰落的原因歸咎于“五四”的聲音仍然不絕于耳。
其實,如果辯證地研究歷史,會發(fā)現(xiàn)那種論定“五四”是所謂“全盤性反傳統(tǒng)主義”的觀點,也就是所謂“割裂傳統(tǒng)”的觀點,是淺薄的。真實的歷史是,“五四”既顛覆傳統(tǒng),同時又在賡續(xù)傳統(tǒng),再造傳統(tǒng)。
關鍵在于如何看待“五四”的激進。不久前我就“五四”100周年接受一家刊物的采訪,也表明過這樣的觀點:《新青年》是激進的,“五四”也是激進的,它提出“重新估價一切”,看穿傳統(tǒng)文化并非全是那么光輝燦爛,里頭也有很多迂腐黑暗的糟粕,阻礙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竭力要鏟除舊的倫理道德觀念以及封建專制主義之害,引進外國先進思潮,促成了曠古未有的思想解放運動?!缎虑嗄辍窞榇淼奈逅南闰?qū)者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確實是態(tài)度決絕的。當傳統(tǒng)仍然作為一個整體在阻礙著社會進步時,要沖破“鐵屋子”,只好采取斷然的姿態(tài),大聲吶喊,甚至矯枉過正?!缎虑嗄辍纺且淮闰?qū)者對傳統(tǒng)文化的現(xiàn)代轉(zhuǎn)型,是有懷疑,有焦慮的。所以他們要猛烈攻打,對傳統(tǒng)文化中封建性、落后性的東西批判得非常厲害,是那樣不留余地。他們有意要通過這種偏激,來打破禁錮,激活思想。放到從“舊壘”中突破這樣一個歷史背景中去考察,對《新青年》那一代的“偏激”就可以得到理解,那是一種戰(zhàn)略性的積極效應參見閻秋霞:《絕無僅有的五四發(fā)生在一個歷史空檔期——就五四運動100周年采訪溫儒敏教授》,《名作欣賞》2019年第3期。另可參考溫儒敏:《〈新青年〉并未造成文化斷裂》,《中國青年報》2015年5月18日。。
那些批評“五四”割裂傳統(tǒng)的人忘記了一個基本事實,很多“五四”先驅(qū)者既是舊時代的破壞者,同時又是新時代和新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拔逅摹蹦且淮嗽谂泻头穸▊鹘y(tǒng)文化弊病的同時,也在著手探索如何去實現(xiàn)傳統(tǒng)文化的過渡與轉(zhuǎn)換,最終實現(xiàn)新文化的建設。毫無疑問,魯迅的確是徹底反傳統(tǒng)的,他對傳統(tǒng)的攻打是那樣猛烈。他在《新青年》發(fā)表《狂人日記》,詛咒中國歷史上寫滿了“吃人”二字,他曾聲稱對于傳統(tǒng),“茍有阻礙這前途者,無論是古是今,是人是鬼,是《三墳》《五典》,百宋千元,天球河圖,金人玉佛,祖?zhèn)魍枭?,秘制膏丹,全都踏倒他。”《突然想到》(六),《魯迅全集》?卷,43頁。魯迅甚至主張青年多讀外國書,不讀中國書。魯迅在其雜文《華蓋集——青年必讀書》中說:“中國書雖有勸人入世的話,也多是僵尸的樂觀,外國書即使是頹唐和厭世的,但卻是活人的頹唐和厭世。我以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國書,多看外國書?!背R娪腥隧樖志桶阳斞高@些言論拿來作為“五四”一代人徹底拋棄傳統(tǒng)的例證。但這些言論只是特定語境中發(fā)出的文學性的表達,必須回到歷史語境中去理解這種表達為何偏激。魯迅自己也不否定偏激,他是有意矯枉過正,直指傳統(tǒng)弊病的痛處,以突出問題的嚴重性,引起注意。
不應該忘了,魯迅一面極力反傳統(tǒng),一面又致力于傳統(tǒng)文化的傳承與改造的工作。大家都知道魯迅是一位作家,但他也是一位古典文學家,一位古籍整理學者,魯迅一生幾乎有三分之二的時間用在古籍整理方面。1923年前后魯迅在北京大學講課基礎上撰寫的《中國小說史略》,就是古代文學研究的墾拓之作,至今仍可稱是學界的典范。
其實《新青年》的先驅(qū)者中很多人也都在反傳統(tǒng)的同時,做傳統(tǒng)文化的整理、研究工作,他們在所謂“國學”研究方面都有建樹,甚至起到過“開山”的作用。參見閻秋霞:《絕無僅有的五四發(fā)生在一個歷史空檔期——就五四運動100周年采訪溫儒敏授》,《名作欣賞》2019年第3期。胡適在“五四”后不久就提倡“整理國故”,主張用科學的方法系統(tǒng)地整理傳統(tǒng)文化,去蕪存菁;顧頡剛探究歷史典籍中的錯漏偽說,寫《古史辨》;錢玄同的古文字研究,劉半農(nóng)的音韻研究,等等,都可以說是在“五四”先驅(qū)者的影響下成就學問的,在現(xiàn)代學術(shù)史上都曾處于先導的地位?,F(xiàn)今不少研究“國學”者所使用的方法、材料和框架,往往也都是從“五四”那一代的學術(shù)墾拓中獲益,怎么能說“五四”造成傳統(tǒng)文化的“斷裂”呢?
反對專制,張揚個性,提倡人道主義、科學民主,致力于改造國民性,等等,都是“五四”那一代的功勞。“五四”的功勞在于探求中國文化的轉(zhuǎn)型與發(fā)展,探索如何“立國”與“立人”?!拔逅摹狈堑珱]有造成傳統(tǒng)文化的徹底斷裂,反而在批判與揚棄中選擇,促成對傳統(tǒng)文化的反思與轉(zhuǎn)型,讓傳統(tǒng)文化中優(yōu)秀的成分能夠適應時代的變化。
當然,“五四”突然興起,又很快落潮,它所設定的任務沒有來得及完成。之后半個多世紀時間,中國飽受日本帝國主義侵略,又連續(xù)發(fā)生戰(zhàn)亂,后來還經(jīng)過“文革”等左的禍害,整個國家傷痕累累,傳統(tǒng)文化的承續(xù)乃至整個文化生態(tài)也屢遭破壞?,F(xiàn)今雖然經(jīng)濟發(fā)展,社會物質(zhì)條件大為改善,但精神道德方面出現(xiàn)很多問題,拜金主義與庸俗科學主義盛行,人文精神失落,究其根源,與近百年來整個中國社會轉(zhuǎn)型所產(chǎn)生的諸多矛盾是密切相關的?,F(xiàn)今社會已經(jīng)顯出對科學與物質(zhì)文明崇奉逾度的弊果,用魯迅的話來說,就是“諸凡事物,無不質(zhì)化,靈明日以虧蝕,旨趣流于平庸”,“于是詐偽罪惡,蔑弗乘之而萌,使性靈之光,愈益就于黯淡”。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3頁。這些話是魯迅100年前說的,現(xiàn)在也不無證實。這樣的情勢下,人們不約而同會想到傳統(tǒng)文化,希望重新從古代精神遺存中獲取有益的資源,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無論如何不能籠統(tǒng)地夸大傳統(tǒng)的“斷裂”,并把這筆賬算到“五四”頭上。
當今思想趨向多元,如何看待“五四”,也會有不同的理解?!拔逅摹痹谂袀鹘y(tǒng)文化的過程中到底取得怎樣的效果?損失了什么?增值了什么?又有哪些沉淀下來、甚至形成新的思維與行事方式,成為“新傳統(tǒng)”?都應當認真討論。但前提是要尊重歷史,不能搞虛無主義,不能籠統(tǒng)地否定與貶斥“五四”。那種認為“五四”造成了中國文化“斷裂”的觀點,是膚淺的。
最后,第四點思考,回應一下咱們今天這個會議的主題,那就是關于“五四”與儒學的關系問題。
論定“五四”割裂傳統(tǒng)的人,“根據(jù)”之一,就是所謂“五四”批孔反儒,“打倒孔家店”。這種說法在以前很盛行。但歷史的真相是什么?“五四”的確是反孔的。而一個巴掌拍不響,“反孔”,起因就是民國初年的“尊孔”,為帝制復辟而掀起的尊孔復古潮流。戊戌變法前后,康有為曾經(jīng)推動“孔教運動”,直到1915年民國起草第一部憲法時,康有為的信徒還竭力要求在憲法上規(guī)定民國以儒家為國教,引起激烈爭論。雖然后來妥協(xié),憲法寫上“國民教育以孔子之道為修身大本”,而不是作為國家的宗教馮友蘭:《中國哲學史》(馮友蘭先生誕辰120周年紀念線裝版),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376頁。。新文化運動的起因有多方面,但袁世凱和張勛的復辟,以及尊孔復古思潮,是一種誘發(fā)劑——連康有為這樣維新運動中的激進人物都擁護帝制、并把孔教奉為國教,這怎能不引起了新一代知識分子的憂思?正如陳獨秀所說:“這腐舊思想布滿國中,所以我們要誠心鞏固共和國體,非將這班反對共和的倫理文學等等舊思想,完全洗刷得干干凈凈不可。否則不但共和政治不能進行,就是這塊共和招牌,也是掛不住的?!标惇毿悖骸杜f思想與國體問題》,《新青年》1917年3卷3號。陳獨秀、李大釗等之所以要“批孔”,其針對性是很明確的。
“尊孔”的思潮是與民權(quán)、平等的思想相悖的,是開歷史的倒車。李大釗指出:“孔子者,歷代帝王專制之護符也。憲法者,現(xiàn)代國民自由之證券也。專制不能容于自由,即孔子不當存于憲法?!笔亻L:《孔子與憲法》,《甲寅》日刊1917年1月30日。陳獨秀也強調(diào)說:民主共和重在平等精神,孔教重在尊卑等級,“若一方面既然承認共和國體,一方面又要保存孔教,理論上實在是不通,事實上實在是做不到。”林毓生:《中國意識的危機》,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6、7頁?!拔逅摹毕闰?qū)者抨擊孔子,內(nèi)核是要否定禮教,否定三綱五倫,要打破把人區(qū)分為尊卑貴賤的等級制度,摧毀忠、孝、節(jié)等封建倫理道德,張揚民主和人的解放思想。
但是,他們對于孔子及其學說也不是勢不兩立,一鍋端掉,徹底否定。陳獨秀就這樣聲明;“反對孔教,并不是反對孔子個人,也不是說他在古代社會無價值”。陳獨秀:《孔教研究》,《每周評論》第20號第4版,1919年5月4日。李大釗也明確表態(tài):“余之掊擊孔子,非掊擊孔子之本身,乃掊擊孔子為歷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權(quán)威也;非掊擊孔子,乃掊擊專制政治之靈魂也。”李大釗:《自然的倫理觀與孔子》,《甲寅》日刊,1917年2月4日。僅此而言,也可以看出新文化運動并沒有完全否定傳統(tǒng),說不上是“全盤反傳統(tǒng)”。事實上,新文化運動沒有也不可能使傳統(tǒng)文化中斷,即使是儒學,也沒有中斷。如果說有“中斷”,那斷掉的只是儒學獨尊的正統(tǒng)地位。
至于是否存在“打倒孔家店”的過激口號問題,嚴家炎等多位學者曾經(jīng)作過考證,證明《新青年》一般人根本沒有誰提出過“打倒孔家店”口號杜圣修在《關于“打倒孔家店”若干史實的辨正》(1989)中指出五四時代并不存在“打倒孔家店”的口號,并認為最早提出“打倒孔家店”的口號者不是吳虞;嚴家炎在《關于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反思》(1989)中指出,當時并不真有“打倒孔子”或“打倒孔家店”一類口號。,那是后來對“五四”污名化的夸大,以訛傳訛,在社會上幾乎當作歷史常識來傳播,更加強化了一般人對于“五四”割裂傳統(tǒng)的印象。
如果拉開歷史距離,心平氣和來討論,說“五四”是“全盤反傳統(tǒng)”,這個結(jié)論也不能成立。事實上,傳統(tǒng)文化也并非一成不變。拿儒學來說,不是也一直在變嗎?儒學本身也有僵化的不適應時代發(fā)展需求的部分,這在晚清尤其顯得突出??涤袨楣膿v“今文學派”,相信孔子是神,希望把儒家建成宗教。這烏托邦想法本身也就包含有對儒家另一派的不滿,另外也意識到隨著社會變革,儒學也必須變革。從這個角度來看,“五四”先驅(qū)者批判禮教,抨擊孔子學說中那些不適合社會前進的部分,破壞和掃除儒家的僵化部分,對于儒學不是災難,不是割裂,相反,是轉(zhuǎn)機。
“五四”過去100周年了。今年的紀念,最值得提出,也最值得警惕的,就是借重建“文化自信”“復興儒學”之名來拒絕現(xiàn)代文明。希望我們學界無論是作傳統(tǒng)文化研究的,還是從事現(xiàn)代文化研究的,都能好好總結(jié)一個世紀以來在“五四”評價上所走過的路,辯證史觀,正本清源,賡續(xù)“五四”寶貴的遺產(chǎn),推進當代文化建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