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顧克勇 潘淵靜
邸報自問世以后,其名稱、發(fā)行機構、發(fā)行制度、傳播方式等隨時代更替不斷發(fā)展變化。入明,邸報已成為朝政大事傳播的主要媒介,邸報從囿于朝堂之上的官報發(fā)展成為廣泛傳播的新聞載體。在當時,邸報已成為官員、文人、商賈參知政事、獲取信息的重要途徑。關于明代新聞傳播及邸報研究,尹韻公先生已有重要成果,[1]但作為明代新聞傳播的重要媒介,邸報的刊發(fā)職能機構有哪些,為何受到政客的重視,其發(fā)抄周期及內容如何,如何看待邸報原件,明代何時出現(xiàn)提塘官,筆者不憚辭費,借史料以及明代文學作品中的關于邸報的描寫對此問題作進一步探討和闡述。
明代政權體制有別于宋。明太祖朱元璋深諳歷朝衰亡體制之弊,罷黜宰相,設立通政司、都察院、五府、六部等。由此,朱元璋實現(xiàn)了大權的集中和對朝局的嚴控,也防止了后世權力落入他人之手。而邸報的發(fā)抄部門通政司和六科正是此次制度變革下的產(chǎn)物。下文首先就通政司、六科、提塘官及邸報的周期進行討論。
據(jù)《明史·職官志二》記載,“章奏則達之通政司”,通政司職責為:
通政使掌受內外章疏敷奏封駁之事。凡四方陳情建言,申訴冤滯,或告不法等事,于底簿內謄寫訴告緣由,赍狀奏聞。凡天下臣民實封入遞,即于公廳啟視,節(jié)寫副本,然后奏聞?!袕阶苑膺M者則參駁。午朝則引奏臣民之言事者,有機密則不時入奏,有違誤則籍而匯請。凡抄發(fā),照駁諸司公移及勘合、訟牒、勾提件數(shù)、給徭人員,月終類奏,歲終通奏。凡議大政、大獄及會推文武大臣,必參預。[2]
從上述材料中可看出通政司是各地官員奏章和四方民情的匯集中樞,譬若皇帝的耳目,出納帝命,通達下情。通政司將官員奏章和天下信息進行整理和匯編,節(jié)寫副本,呈送皇帝。通政司不僅負責收集章奏,還可以直接上疏。萬歷十七年,萬歷皇帝久不上朝,張孟男以南京工部右侍郎之職掌管通政司,疏諫萬歷皇帝,并起到了勸諫效果 。[3]
朱元璋曾下旨:不論官員還是百姓,無論要事還是小事,都可寫章上奏。明成祖朱棣還因朝官“受四方奏疏,非重務者悉不以聞,徑送內六科”而責之,認為疏奏關民休戚者,雖小事必聞 。[4]通政司的設置幫皇帝減輕了政務負擔,起到了信息過濾的作用。正因其職能的特殊性,朝廷官員對此部門極為重視。一些欲望膨脹的奸佞權貴往往都試圖通過控制通政司來把持朝政,劉瑾、嚴嵩、魏忠賢概莫例外。控制規(guī)定最細的是劉瑾。在他的壓制下,大臣“章奏先具紅揭投瑾,號紅本,然后上通政司,號白本”,[5]通政司已形同虛設,變成了他專權擅政的工具。
通政司將章奏副本送呈皇帝,經(jīng)由皇帝審閱,內閣票擬,司禮監(jiān)批紅后交六科。明代政府機構對官方信息傳播鏈條非常重視,一方面要求內批御旨不可徑直下發(fā),章奏也要經(jīng)內閣票擬,對政府輿論信息嚴密把關;另一方面要求皇帝也不能隨意封鎖已處理的奏章信息,所有官民章奏不得留中,以防內外廷因信息不對稱而產(chǎn)生隔閡。在萬歷皇帝剛登基時,首輔大臣高拱的五條新政奏章,其中三條內容關于奏章的傳播。[6]
六科的都給事中為正七品 ,[7]雖級別不高,但卻是政府機構核心部門。其職能據(jù)《明史·職官志》的記載:
掌侍從、規(guī)諫、補闕、拾遺、稽察六部百司之事。凡制敕宣行,大事覆奏,小事署而頒之;有失,封還執(zhí)奏。凡內外所上章疏下,分類抄出,參署付部,駁正其違誤?!踩粘?,六科輪一人立殿左右,珥筆記旨。[8]
由此可知六科具有稽查六部百司、發(fā)抄奏章、記錄皇帝諭旨等職能,皇帝的圣旨、大臣的奏章都是邸報的重要內容。大臣所上的奏章題本,六科可以“駁正其違誤”;不僅如此,六科還有監(jiān)督執(zhí)行的權力,“凡各衙門題奏本奉到圣旨,堂上官一員隨赴本科,批押于后。凡各衙門題奏過本狀,俱附寫文簿。后五日,各衙門具發(fā)落日期、赴科注銷。過期延緩者參奏?!盵9]因不慎而發(fā)錯的圣旨,六科還有“封還執(zhí)奏”的權力。也就是說,由內閣票擬、司禮監(jiān)批紅而形成的詔諭敕令,經(jīng)由六科簽署才能生效,六科可謂位卑但權重。由于發(fā)抄奏章的職能和通政司有關,六科在洪武十二年(1379)曾隸屬通政司。[10]
六科對標有皇帝或司禮監(jiān)批紅的奏章進行公開發(fā)抄,而未經(jīng)批紅的奏章則不得公開發(fā)抄,所公開發(fā)抄的便是朝報。對于奏章未經(jīng)批紅不得公開發(fā)抄這一規(guī)定,孫承澤《天府廣記》中有記載:“崇禎元年(1628年)上諭:各衙門章奏未經(jīng)御覽批紅,不許報房抄發(fā),泄露機密,一概私揭不許擅行抄傳,違者治罪。”[11]
如果說通政司為邸報內容、信息的源頭,那么六科所發(fā)抄的則為最原始最完整的邸報內容。筆者認為,確認明代邸報的最早原件是很困難的事情。明朝沒有像宋朝的“定本制度”,而傳播的主要途徑為手抄,這樣就出現(xiàn)了各種抄本。邸報抄本眾多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各地政府官員只關心與本地相關的邸報內容,與己無關的邸報則不予抄錄,這也致使現(xiàn)今邸報留存的多為節(jié)抄本;第二,商人鄉(xiāng)紳為節(jié)省開支,只傳抄自己所需和自己利益相關的邸報內容,這樣在傳抄過程中也會出現(xiàn)刪節(jié)。
在晚明,還出現(xiàn)了專職的提塘官。現(xiàn)在學者一般認為,提塘官一職主要負責邸報傳送。如尹韻公先生認為,提塘官為明代低級軍職,隸屬于巡撫和總兵官,因巡撫和總兵官常有軍務和急件向上稟報,故負責此項工作的提塘官就成為常駐京城的代表,傳遞有關本省的文書,同時也負責傳遞邸報 。[12]但筆者翻檢《明史》,《明史》的《職官志》并沒有“提塘”這個官職,縱覽《明史》全書,僅有一處提及“提塘”,是出現(xiàn)在明崇禎戶部尚書畢自嚴的上疏中:“乃京支雜項八十四萬,遼東提塘三十余萬,薊、遼撫賞十四萬,遼東舊餉改新餉二十萬,出浮于入,已一百十三萬六千?!盵13]而現(xiàn)在關于明代提塘的零星史料記載,時間都是晚明以后,而且都是傳送的軍事情報。筆者認為,提塘官應是晚明以后出現(xiàn)的少量專職官兵,他們的專職是傳送軍事情報,而不是像學者所說的一般邸報。[14]入清以后,提塘官才普遍設置,職能逐漸完備。提塘官不僅負責發(fā)送軍事情報,有時還要奉上司之命銷毀已發(fā)抄的奏章。弘光皇帝就曾經(jīng)命令提塘官追回并銷毀載有左良玉奏疏的邸抄。[15]提塘官的地位較低,據(jù)明末清初的小說《醒世姻緣傳》描述,“三邊總督提塘報房,一向都是賃房居住,時常搬移,甚是不便?!盵16]
邸報的主要內容是大臣奏章和皇帝諭旨,其發(fā)抄周期同六科對諭旨、奏章的整理、注銷、編纂密切相關。六科對諭旨、奏章的處理在《明史》及《大明會典》均有記載。先看《明史》:
凡題奏,日附科籍,五日一送內閣,備編纂。[17]
《大明會典》:
凡各衙門題奏本奉到圣旨,堂上官一員隨赴本科,批押于后。凡各衙門題奏過本狀,俱附寫文簿。后五日,各衙門具發(fā)落日期、赴科注銷。過期延緩者參奏。[18]
據(jù)此,可推測邸報發(fā)抄次數(shù)為每五日左右一次,實際上這應不是邸報發(fā)抄的固定不變周期,只是大體頻率,原因如下。
第一,各地官員只傳抄與本地相關的內容,若抄送的邸報內容較少,地方官員可能會為了節(jié)省驛站開支而延長發(fā)送周期。第二,若遇邸報內容緊急,上級官府極有可能抄完之后立即交由驛站傳送。所以,也存在事出緊急,縮短發(fā)送周期的可能。第三,各地離京城距離遠近不等,驛站每五日發(fā)送一次,各地收到的時間亦有所不同,少則十天半月,多則一二月有余。如若中間遇上雨雪惡劣天氣,或發(fā)生戰(zhàn)爭動亂,不可控因素增多,其傳送時間則會不可估量地延長。第四,皇帝也會因身體原因或其他原因不處理政務,這也會導致邸報沒有穩(wěn)定周期。如萬歷皇帝中后期上朝次數(shù)很少且沒有規(guī)律,對大臣的奏章還經(jīng)常留中不發(fā),[19]邸報也就無法做到按期發(fā)抄。萬歷二十年進士袁宏道給好友黃平倩寫信,說“客冬見邸報,得詩二章奉寄” ,[20]雖然不能斷定袁宏道在上一年冬天看的邸報只有一份,但從語意可以推斷出他看到的邸報非常稀少。
尹韻公先生認為,明代邸報每期刊登的消息數(shù)量,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皇帝的日工作量多少,即皇帝每天能批復多少件奏章,供六科與通政司發(fā)抄傳報 。[21]筆者基本贊同尹韻公先生的觀點,但又認為并非盡然,也有可能出現(xiàn)例外。因為明朝廷禁止發(fā)抄的往往是重要秘密的軍事情報,如天啟元年公元年四月甲戌發(fā)布的“禁抄發(fā)軍機”,崇禎三年公元年正月發(fā)布的“禁抄傳邊報”,這些都是在清兵攻城掠地、守將不力、前方吃緊的情況下發(fā)布的禁傳軍機內容的命令,其結果是“凡涉邊事,邸報一概不敢抄傳,滿城人皆以邊事為諱?!盵22]這條信息透露:如果不是急密軍事情報,是可以在皇帝不知道的情況下發(fā)抄的。如下邊的馮夢龍《古今譚概》有一段關于邸報刊登內容的記載:
萬歷己卯,嚴州建德縣有漁者獲一鱉,重八斤。一酒家買之懸室中,夜半常作人聲。……俱見邸報。[23]
“江蘇水陸交通均極為便利,再加上商業(yè)經(jīng)濟的發(fā)達,不少碼頭、驛站,也成了來自各信息的集散地。”[24]
上述所說的信息當然也包括邸報。蘇州籍作家馮夢龍在邸報上看到鱉腹中有人的怪異之事,于是把這樁民間奇聞轉載于自己作品之中。邸報所刊登一些無關緊要的軼聞,無須皇帝親自把關,也竄入了邸報。
邸報作為官方發(fā)行的朝報流傳于各級官員間,官員成為邸報的主要受眾。下層官吏、文人、商人等作為社會活動的主要參與者,閱讀邸報是他們了解時事要聞的重要途徑。作為被邸報官方發(fā)行制度排除在外的一大群體,下層官吏、文人、商人間的邸報傳閱又形成如下三種方式。
張岱《瑯嬛文集》敘其族祖:“數(shù)月抵京師,投報房抄邸報,食其飯,一日得銀一分。落魄者二十年,居積百馀金?!盵25]民間報房抄錄邸報成為了下層文人的謀生職業(yè)。邸報具有重要的時政參考價值,科考時有人借邸報來猜押“熱點”考題,用來做科場作弊材料?!度f歷野獲編》卷十六記載:“浙人邵喻義者,故才士,第三場將所纂邸報中時事儷語,抄錄批點,攜入以供策科?!盵26]未中第前的文人獲取的邸報也應是從報房轉抄所得。邸報在民間廣泛傳播,還有一些人趁此散播帖書材料。萬歷時圍繞立儲而產(chǎn)生的《續(xù)憂危竑議》,被朝廷定之為“妖書案”,嫌疑人就是“專以刊刻打詐為事 ”的順天府秀才皦生光。[27]可以說,邸報的民間傳播催生了“刊刻打詐 ”這一灰色行業(yè)。
商人憑借其雄厚的財力,和地方官員相勾結,通過地方官打探朝廷信息。從官府抄得的邸報便是其中一重要信息來源?!督鹌棵吩~話》現(xiàn)被學者譽之為“偉大的色情小說”,[28]其“偉大”的原因很大部分歸功于真實地反映社會現(xiàn)實,其“描寫的大約為宋徽宗年間事,但其實故事里所反映的,完全是明代的社會現(xiàn)實”。[29]其中就有關于邸報傳抄的描寫:
西門慶叫了吳主管來,與了他五兩銀子,教他連夜往縣中孔目房里,抄錄一張東京行下來的文書邸報。[30]
暴發(fā)戶西門慶雖不能直接獲得邸報,但只要花個少許銀兩便能從衙門里抄出。
文人、下層官吏鮮有機會可以得到邸報,他們獲取邸報的方式多為朋友之間互相傳閱、私相授受。明末杭州小說家陸云龍、陸人龍是下層文人,創(chuàng)作他們的時事小說《魏忠賢小說斥奸書》《遼海丹忠錄》時錄入的大量邸報,皆是從他人處轉借而來。[31]
邸報作為明代社會新聞傳播的主要媒介,已經(jīng)形成了一套較為完善的發(fā)行體系。首先由通政司抄錄,然后經(jīng)皇帝審閱、內閣票擬、司禮監(jiān)批紅,最后經(jīng)六科發(fā)抄,使得廣大官員、知識分子、商賈等皆有機會獲得邸報。當然,朝廷視公共領域為國家的管制空間,對邸報把控極為嚴格,從其本質而言,邸報仍是朝廷意識掌控下的傳聲筒,是一種窄眾傳播。
注釋:
[1] [12][14][21]尹韻公.論明代邸報的傳遞、發(fā)行和印刷[J].新聞資料研究,1989(4)
[2] [7][8][10][17]張廷玉.明史·職官志[M].北京:中華書局,1974
[3] [5][13]張廷玉.明史·列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4
[4] 孫承澤.天府廣記(上冊)[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
[6] 曹國慶.萬歷皇帝大傳[M].北京:中國社會出版社,2008
[9] [18]申時行.大明會典卷(卷213)[M].續(xù)修四庫全書(史部792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1] 孫承澤.天府廣記(上冊)[M].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
[15] 計六奇.明季南略[M].北京:中華書局,1984
[16] 西周生.醒世姻緣傳[M].濟南:齊魯書社,1993
[19] 李佳.明萬歷朝奏疏留中現(xiàn)象探析[J].古代文明,2009(4)
[20] 袁宏道.袁宏道集箋校(下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22] 文秉.列皇小識[M].上海:上海書店,1982
[23] 馮夢龍.古今譚概[M].北京:中華書局,2007
[24] 趙興勤.江蘇地域文化生態(tài)與明清小說之發(fā)展[J].明清小說研究,2017(2)[25]張岱.瑯嬛文集[M].長沙:岳麓書社,1985
[26]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中冊)[M].北京:中華書局,1959
[27] 文秉.先拔志始卷上[M].續(xù)修四庫全書(雜史類437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8] 杜貴晨.再論偉大的色情小說金瓶梅——中國十六世紀性與婚姻的鏡子[J].明清小說研究,2017(2)
[29] 徐文翔.明代白話小說中的民歌——以金瓶梅詞話和三言二拍為例[J].明清小說研究,2017(1)
[30] [32]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
[31] 顧克勇.取材邸報,逐利營銷[J].昆明學院學報,2017(2)